老年 壞血統的故事 第14章
馬爾切洛和米凱萊是在一九八六年十二月的一個星期天被人在小時候他們受洗禮的小教堂門口殺害的。沒過幾分鐘,整個城區都知道了他們被殺時的細枝末節:米凱萊中了兩槍,馬爾切洛挨了三槍,吉耀拉一下子就逃走了,幾個孩子出於本能也跟著她跑了,埃莉莎一下子把西爾維奧拉過來抱在懷裡,轉過身背對著殺手。米凱萊當場就死了,馬爾切洛沒有馬上倒地,他在台階上坐了下來,想把上衣扣子扣上,但他沒做到。
那些展示出自己非常清楚索拉拉兄弟是怎麼死的人,當你問是誰殺死他們時,你會發現這些人幾乎什麼都沒看到。「只有一個人開槍,他不慌不忙地上了一輛紅色福特,然後車開走了。」「不,當時有兩個人,兩個男人,他們開著一輛黃色的『菲亞特147』,車上還有一個女人。」「根本不是,一共有三個殺手,都是男的,臉用防寒頭套蒙著,他們是步行離開的。」有時候你會感覺並沒人開槍。比如卡門跟我講述說,索拉拉兄弟、我妹妹、我外甥、吉耀拉和她幾個兒子在教堂前手忙腳亂,就像中邪了一樣,米凱萊的身子向後倒去,他的頭狠狠撞在了石頭台階上,馬爾切洛小心翼翼地坐在了一級台階上,因為他扣不上穿在藍色高領套頭衫上的外套的扣子,他詛咒了幾句,向一邊倒下了。他們的妻子孩子都毫髮無損,在短短几秒內都跑到教堂里躲了起來。在場的人,好像都只看著被殺的人這一邊,沒有看殺手那邊。
在這個關頭,阿爾曼多又來採訪我,為他的電台做節目,他不是唯一來找我的記者。那時候,我要麼通過口述,要麼通過書面形式對不同媒體講述了我所知道的事情。但在接下來的兩三天里,我發現那不勒斯本地報紙的記者知道的比我多得多,之前在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的消息忽然間都傳了出來。有一張單子列舉著索拉拉兄弟的種種犯罪行為,每件都駭人聽聞,都是我之前沒聽說過的,他們都算到了索拉拉兄弟頭上。讓人驚異的還有他們的財富總量。在他們活著時,我和莉拉一起寫的東西、我發表的文章,和他們死後那些出現在報紙上的文章相比,簡直不值一提。但從另一個方面,我意識到我了解其他方面的一些事,就是沒人知道也沒有人會寫,包括我自己也不會寫的東西。我知道,我們小時候都覺得索拉拉兄弟很帥,他們開著他們的「菲亞特1100」在城區里巡迴,就像乘坐戰車的古代士兵。有一天晚上,他們在馬爾蒂里廣場上捍衛了我們,回擊了基亞亞街上的那些有錢人家的男孩子。馬爾切洛本來想娶莉拉,但他後來娶了我妹妹埃莉莎,米凱萊很早就明白了我朋友莉拉的神奇品質,他愛了莉拉很多年,愛得那麼狂熱,以至於迷失了自己。當我發現我知道這些事情時,我意識到他們很重要。他們像影響我那樣,影響著那不勒斯成百上千的人,我們都曾經生活在索拉拉兄弟的世界裡,我們參加了他們商店的開業儀式,我們在他們的酒吧里買過點心,我們慶祝過他們的婚禮,我們買過他們的鞋子,我們曾經在他們家裡作過客,在一張桌子上吃過飯,我們直接或間接地拿過他們的錢,我們忍受過他們的暴力,但我們假裝什麼事兒也沒有發生。不管我們願不願意,馬爾切洛和米凱萊就像帕斯卡萊一樣,都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但儘管人們和米凱萊的關係千差萬別,但仍可以迅速畫出一條清晰的分割線,但在那不勒斯或整個義大利,人們和索拉拉兄弟那樣的人之間的界線卻不可能清晰。把索拉拉兄弟和帕斯卡萊放在一起,我越是回顧,越是驚恐地發現,那條線把我們也涵蓋在內。
在小小的城區,這種眾所周知的關聯讓我很沮喪,有人為了給我抹黑,寫文章說我和索拉拉兄弟是親戚關係,有一段時間,我避免去找我妹妹和外甥,也避免和莉拉見面,當然,莉拉是索拉拉兄弟的死敵,但她用來啟動那家小公司的資金,是通過給米凱萊工作積累起來的,或者說是從他身上榨取的。有一段時間,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但時間一點點過去了,索拉拉兄弟和其他那些被殺的人一樣,也慢慢淡去了。我們漸漸開始擔心,那些取代他們的人會更兇殘,而且我們對他們也不熟悉。我逐漸把索拉拉兄弟拋在了腦後。忽然有一天,一個十五歲左右的男孩給我送來了一個小包裹,是蒙泰桑托的一家首飾店送來的。我並沒有馬上明白裡面放的是什麼,讓我驚異的是,那個袋子上寫著埃萊娜·格雷科女士收,裡面是一個紅色的盒子。我看了上面的紙條,才明白那是怎麼回事兒。馬爾切洛用費力的筆跡在紙上寫了一句:「對不起」。後面是他的簽名,寫得很工整,像小學老師教給我們的字體。盒子里是我的手鐲,打磨得鋥亮,就像新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