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年 失蹤的孩子 第65章
那家診所很快成為了城區的新人老人會面的地方,這讓我很驚異。
我父親和我母親一起睡在病房裡,有幾次我早上遇見他時,他鬍子很長,眼睛裡充滿了憂慮。我們只是打個招呼,但我覺得這很正常,我和他的關係不是很緊密,偶爾很親,但通常都是漫不經心,有時候我們會聯合起來反對我母親。但我們的關係流於表面,我母親會按照自己的需求,賦予他或者剝奪他的權威,尤其是關於我的問題——我母親認為,只有她能決定我的生活,我父親就成了陪襯。現在他妻子的精力已經基本耗盡了,他也不知道要跟我說什麼。我說,早上好。他對我說,早上好,然後說:「你現在陪著她,我去抽根煙。」有時候我想,像他這樣平庸的男人,在這個殘酷的世上,在那不勒斯,在我們城區,在他工作的地方,甚至在家裡,是怎樣活下來的?
埃莉莎帶著孩子來時,我看到她和父親的關係要親切一些,埃莉莎對他充滿敬意。我父親經常一整天都在,有時候晚上也在,我們要一再堅持,才能讓他回去睡在自己床上。我妹妹一來,就要把所有事兒說一遍:灰塵,窗戶玻璃沒擦乾淨,食品的問題等等。她這麼做是為了讓別人尊敬她,她想讓所有人都搞清楚,這裡是她說了算。佩佩和詹尼也一樣霸道,他們一看到我母親有點兒受罪,我父親很絕望,就會馬上按呼喚鈴叫護士來。假如護士來得晚了,他們會很氣憤,會斥責她,但前後矛盾的是,他們會給護士塞很多小費。尤其是詹尼,每次在離開時,都會在護士口袋裡塞錢,說:「你應該待在門口,我媽媽一叫你,你就來,下了班再去喝咖啡喝茶,你明白了嗎?」為了讓護士明白我們的母親是一個重要人物,他又三四次都提到了索拉拉。「格雷科太太,」他說,「是索拉拉家的人。」
「索拉拉家的人。」這句話讓我很憤怒,也讓我感覺很羞恥,但同時我又想,要麼是這樣,要麼就只能去公立醫院了。我想:但之後(我說的之後 是什麼時候,我自己也不清楚),我要和我的兩個弟弟,還有馬爾切洛把很多事說清楚。但現在每次到病房,我看到我母親和她城區的朋友在一起,那些人都是她的同齡人,這讓我很高興,在她們面前,我母親會用她虛弱的聲音說著這樣的話:「幾個孩子想要我來這裡住院。」這時候她會指著我說:「埃萊娜是一個著名作家,她在塔索街上有一套房子,那裡可以看到大海。你們看,她生了一個多漂亮的孩子啊!孩子叫伊馬可拉塔,和我的名字一樣。」當她的那些熟人走了,小聲說:「她睡了。」我會馬上進去查看,然後我會和伊瑪回到走廊里,那裡空氣要好一些。我讓病房門開著,想聽著我母親粗重的呼吸。通常,來訪的人走了之後,她會睡過去,會在夢中發出痛苦的呻吟。
時不時也有那麼一兩天,日子會好過些。比如卡門說想看望我母親,她會開著車來接我。阿方索也一樣,但他們是想對我展示他們的友情。他們滿懷敬意地對我母親說話,有時候為了讓我母親高興,他們會讚美一下那個房間的舒適,還有她的小外孫女,其他時候,他們要麼和我在走廊里聊天,要麼在樓下的車裡等著帶我去接兩個女兒放學。我和他們一起度過的早上總是激動人心,也帶來了古怪的效果:他們讓我母親屬於的那個已經日薄西山的城區和在莉拉的影響下建立的城區聯合起來了。
我給卡門講了我們的朋友莉拉為我母親所做的事。她很滿意地說:「我們都知道,莉娜想做什麼,誰都攔不住。」她提到莉拉時的語氣,就好像莉拉具有神奇的力量。但讓我印象最深的,是我和阿方索在診所乾淨的走廊里度過的一刻鐘,當時醫生在病房裡。阿方索也對莉拉充滿感激,但最讓我震撼的是,他開誠布公地和我談起了自己。他說:「莉娜教給了我一個很有前途的工作。」他感嘆說:「沒有她,我不知道自己會是什麼,我什麼都不是,就像一具行屍走肉,永遠都不會實現自我。」他拿莉拉和他妻子做對比:「我給了瑪麗莎最大的自由,她想給我戴多少綠帽子都行,我讓她生的孩子跟我姓,但她還是很生我的氣,她一直都在折磨我,到現在也是,她無數次啐到我的臉上,說我騙了她。」他為自己開脫:「我怎麼欺騙了她,萊農,你是一個知識分子,你可以理解我,我才是那個被騙的人,我被自己騙了。假如莉娜沒有幫我,我到死都不明白。」說到這裡,他的眼裡亮晶晶的,「對於我來說,她做得最好的事兒,就是讓我腦子變得清晰。她教我說,假如我撫摸這個女人赤裸的腳沒什麼感覺,但我特別渴望撫摸那個男人的腳,就是他,我想撫摸他的雙手,想用小剪刀幫他修剪指甲,幫他擠黑頭,那我就去和他在舞廳里跳舞,對他說:假如你會跳華爾茲,你就帶我吧,讓我感受一下你高超的技巧。」他提到了一件年代久遠的事兒:「你記不記得?你和莉娜來我們家裡,讓我父親把你們的娃娃還給你們,他叫了我一聲,很不屑地問:『阿方!是不是你拿的?』因為我是家裡的恥辱,我玩姐姐的布娃娃,戴我媽媽的項鏈。」他跟我說,就好像我已經知道了所有事,他只想跟我說明他的真實本性:「從很小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我不是其他人看到的樣子,也不是我自己所想的樣子。我想:有一種不同的東西,一種隱藏在血液里的東西,它沒有名字,在那裡等著,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尤其是我不知道自己應該是什麼樣子的。直到莉拉逼迫我——我不知道該怎麼描述這事兒——學她的樣子。你知道她的,她說:你從這裡開始,你看看會發生什麼事。就這樣,我們混合在一起。這非常有趣,現在我既不是我之前的樣子,也不是莉拉,而是另一個逐漸成形的人。」
他很高興對我講這些,我也很高興聽他說。在當時的情況下,我們之間產生了一種新的信任,和高中時一起步行回家的感覺完全不同。我感覺我和卡門的關係也變得更加堅實了。有兩次——都是馬爾切洛在診所露面時,我意識到,他們倆通過不同的方式,對我也有了更多要求。
我妹妹埃莉莎和她的孩子,通常都是由一個名叫多梅尼科的老男人開車送過來的,多梅尼科把他們放到診所,然後會把我父親送回城區。但有時候,馬爾切洛會親自送埃莉莎和西爾維奧過來。有一天早上,他出現了,卡門和我在一起。我很確信,他們之間的氣氛會很緊張,但他們只是淡淡地打了個招呼,沒有太多熱情,也沒有太大矛盾。卡門圍著他轉悠,就好像一隻家養的動物,馬爾切洛一招手,她就會過去。等到我和卡門單獨在一起時,她非常焦慮地小聲對我說,儘管索拉拉兄弟很討厭她,她還是很努力對他們很客氣,她這麼做是為了帕斯卡萊。「但是我,」她大聲說,「我真做不到,萊農!我恨他們,我真想殺了他們!」她問我:「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呢?」
和阿方索在一起時也發生了類似的事。有一天早上,他陪著我去了我母親那裡,忽然間馬爾切洛出現了,雖然索拉拉的表現和往常沒什麼差別,但阿方索看到他之後有些害怕。馬爾切洛有些笨拙地跟我打招呼,對阿方索只是點了點頭,假裝沒看到他伸出來的手。為了避免衝突,我和阿方索來到了走廊里,借口說要給伊瑪餵奶。我們到了外面,阿方索忍不住說:「假如我有一天被殺了,你要記住,兇手就是馬爾切洛。」我對他說:「你不要太誇張了。」但他很緊張,帶著敵意,開始列舉我們城區里那些想把他幹掉的人的名字,有的我認識,有的我不認識。在這個名單上,他提到了他哥哥斯特凡諾(他笑著說:「他上了我妻子,只是為了顯示我們家的男人並不都是飄飄」),還有里諾(他依然笑著說:「當他發現我像他妹妹時,他想對我做那些不能對他妹妹做的事兒」),但是,馬爾切洛還是排在第一位,他覺得,馬爾切洛是最痛恨他的人。他用一種混雜著不安和滿足的語氣說:「他覺得,米凱萊發瘋是因為我的緣故。」他用開玩笑的語氣補充說:「莉拉鼓勵我學她,她很高興我做出的努力,她喜歡看到我這個樣子,也很高興這在米凱萊身上起作用了,我也很高興。」然後他停了下來,問我:「你怎麼看?」
我一邊給孩子餵奶,一邊聽他說話。他和卡門不滿足於我在那不勒斯只是時不時和他們見面。他們希望我再次融入我們的城區里,希望我能陪在莉拉身邊,做她的保護神。儘管有時候我們會吵架,有時候會和好,他們希望我們在一起,會像神仙一樣能改變現狀,會關心他們遇到的麻煩。他們希望我更多投入到他們的事情上,莉拉也經常會表示出這一點。通常,我都覺得這是一種不合時宜的壓力,但在當時的情況下,我很感動。我覺得我母親疲憊的聲音里也融入了這種情感,她很自豪地把我指給她在城區的熟人看,就好像我是她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我把伊瑪緊緊抱在懷裡,給她整理了一下小被子,讓她不要被風吹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