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年 失蹤的孩子 第51章
我很害怕,是的,簡直太害怕了。但讓我吃驚的是,我沒莉拉那麼害怕。在地震的那幾秒里,她忽然褪去了一切武裝,和一分鐘前成為了截然不同的一個人——之前,她是那麼的工於心計,能控制自己的思想、語言和動作,但在當時的情況下,好像這些武裝都沒有用。她是另一個女人,她又一次成為了我在一九五八年元旦夜裡看到的那個人,卡拉奇家和索拉拉家的煙火戰爭開始之後的那個女孩,或者是把我叫到聖約翰·特杜奇奧的那個女人,那時候她在布魯諾·索卡沃的工廠里工作,她覺得自己得了嚴重的心臟病,確信自己要死了,想把詹納羅託付給我。在過去,兩個莉拉之間的聯繫還在,但我眼前這個女人好像直接從地里冒出來的,她一點兒也不像幾分鐘前,我嫉妒的那個女人——特別擅長遣詞造句,說什麼都很能打動人,現在她們就連面部的線條也不一樣了,眼前這個莉拉因為恐懼,面部變得扭曲。
我永遠都不能忍受這樣急遽的變形,我的自控力是穩定的,周圍世界在最可怕的時候,我也能自然接受。我知道,黛黛和艾爾莎在佛羅倫薩,和她們的父親在一起,那裡不會有任何風險,這讓我很放心。我希望,最可怕的時刻已經過去了,我們的城區沒有房屋倒塌,尼諾、我母親、我父親、埃莉莎還有我的兩個弟弟,他們一定像我們一樣受到了驚嚇,但也像我們一樣沒事兒。但莉拉沒辦法平靜下來,她沒辦法和我想法一樣。她在發抖,整個身子縮成一團,她撫摸著自己的肚子,一點安全感也沒有。對於她來說,詹納羅和恩佐已經失聯了,已經找不到了。她眼睛緊閉著,發出讓人心悸的呻吟,她只是抱著肚子,語無倫次,不斷重複著一些形容詞和名詞,說著一些沒有意義的句子,但她說得很確信,還一邊拽著我。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給她指著一些我們認識的人,我打開車窗,揮舞著手臂,呼喚著他們,想讓她想起他們的名字,讓他們也講講這次地震糟糕的體驗,也讓她說幾句正常的話,但沒有用。我用手指著卡門和她的丈夫,還有幾個孩子,他們用枕頭擋在頭上,看起來很滑稽;我給她指著一個男人,可能是卡門的小叔子,他甚至背了一個床墊,他們和其他人一起向火車站走去,走得很快。他們都帶了一些很沒意義的東西,有一個女人手上拿著一口平底鍋。我給她指著安東尼奧、他的妻子還有孩子,那幾個孩子很漂亮,就像電影里的人物,讓我驚呆了,他們不慌不忙地坐上了一輛綠色的小麵包,然後出發了。我給她指著卡拉奇全家人,還有幾個相干的人:丈夫、妻子、父親、母親、同居者、情人等等,也就是說斯特凡諾、艾達、梅麗娜、瑪麗亞、皮諾奇婭、里諾、阿方索、瑪麗莎還有他們的孩子——他們出現,然後消失在人群,為了不走散,他們不停相互呼喚著彼此的名字。我指著馬爾切洛·索拉拉的豪車,他的車子馬達在轟鳴著,急於擺脫擁堵的路段:他旁邊坐著我妹妹埃莉莎和他們的孩子,後面的位子上是我母親和我父親黯淡的影子。透過開著的窗子,我叫著那些認識的人的名字,我想讓莉拉也看到他們,但她沒有動。相反,我意識到,那些我們很熟悉的人會讓她更加恐懼,尤其是那些激動的、叫喊的或者奔跑著的人。這時候,馬爾切洛的車開上了人行道,從停在那裡聊天的人中間開了過去,她緊緊握著我的手,閉上了眼睛。她呼喊了一聲:「噢,聖母啊!」我從來都沒聽過她用這種感嘆句。我問她:「你怎麼了?」她喘息著說,那輛汽車的界限消失了,方向盤前的馬爾切洛界限也消失了,那些東西和人都往外噴東西,金屬和肉攪成了一團。
她用的就是「界限消失」這個詞。在當時的情況下,她第一次在我跟前使用這個詞,她很迫切地跟我解釋這個詞的意思,她想要讓我明白,界限消失是怎麼回事兒,多麼讓她害怕。她把我的手握得更緊了,她在喘息。她說,人和東西的界限是很脆弱的,會像棉線一樣容易斷裂。她小聲說,對於她來說,一直都是這樣,一樣東西的界限消失之後,會落到另一件東西上,就像是不同材料都融化了,攪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了。她大聲說,她一直很難說服自己,生命的界限是很堅固的,因為她從小都知道,事情絕對不是這樣的, 因此她沒辦法相信,這些東西和人是堅固的,可以抵抗撞擊和推搡。這時她又變成另一個極端,她開始說一些過於激動、深奧的話,夾雜著方言辭彙,還有之前讀的一些書的內容。她嘟囔著說,她永遠要保持警惕,一不留神,那些東西的邊緣會發生劇烈、痛苦的變形,會讓她非常恐懼。那些本質的東西會佔上風,會掩蓋那讓她平靜的穩定實體,她會陷入一個黏糊糊的凌亂的世界,沒辦法清晰感知。這種觸覺會捲入視覺,視覺會捲入味覺。「真實的世界是什麼樣的?萊農,我們現在看到了,我們不能說任何事情是穩定的。」因此,假如她一不小心,假如她不關注那個界限,洪水將會衝破它所有內部的東西都會崩裂出來,就像經血一樣脫落,血肉模糊,還有發黃的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