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年 失蹤的孩子 第40章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情況非常複雜。我經常想,假如我的身體沒有那麼自然愉快地適應妊娠,假如我和莉拉一樣一直處於一種遭罪的狀態,那我肯定會撐不過來的。在經過很多次推託之後,我的出版社最後出版了尼諾的那本雜文集。我現在的任務是要聯繫那幾個我認識的、有點名氣的人,讓他們在報紙上推廣一下這本書,我還要聯繫那些認識尼諾,但因為驕傲,他不願意打電話聯繫的人。我依然在模仿阿黛爾的處世方式,雖然我們現在關係非常糟糕。在同一個時期,彼得羅的書也終於面世了,他一有機會來看兩個女兒,就給我帶了一本。他很不安地等著我看上面的贈言(那句話有些尷尬:「給埃萊娜,教給我帶著痛苦的愛」),我們倆都很激動,他邀請我去佛羅倫薩參加一個慶祝會,我不得不去,僅僅是因為他要把兩個孩子帶去。但在當時的情況下,我不得不面對公公婆婆公然的敵意,還有在去之前和回來之後尼諾的醋意。我和彼得羅的任何接觸,都會讓他醋意大發,看到書上面的贈言,他很生氣,也憤憤不平,因為我說,我前夫的那本書非常精彩,現在整個學術界,還有報紙都帶著敬意在談論那本書。他很不高興,因為他的那本書出版後默默無聞,無人理會。
無論我們的關係讓我多麼疲憊,無論我們的每個舉動、我說的每句話、他說的每句話之後隱藏著多少危機,他不願意聽到彼得羅的名字,我提到弗朗科時,他的臉色也會變得陰沉。我和他的某個男性朋友說笑,他也會吃醋,但他覺得,他同時擁有我和他妻子,這很正常。有幾次,我在菲蘭傑里路上遇到了他,他和埃利奧諾拉,還有他們的兩個孩子在一起。第一次,他們假裝沒有看到我就走了過去;第二次,我興高采烈地堵在他們倆跟前,和他們說了幾句,還談到了我懷孕的事情,雖然那時候我的身材還看不出來。我後來極端憤怒地走開了,心都快從喉嚨里跳出來了。後來,他批評了我的做法,他說,那種挑釁的行為是沒有用的。我們吵架了(「我沒告訴她,你是這孩子的父親!我只是說我懷孕了」),我把他從家裡趕了出去,後來我們又和好了。
在那些時刻,我忽然看到了自己真實的樣子:很卑微,總是對他妥協,很小心,不讓他陷於困境,不讓他尷尬。我浪費我的時間,為他做飯,把他扔在家裡的臟衣服洗乾淨,很留心地聽著他在大學遇到的問題,還有他肩負的各種工作。因為周圍人對他的喜愛,還有他丈人的權力,他的職務越來越多。每次他來的時候,我都和顏悅色,我希望他在我這裡要比在另一個家裡更舒適。我希望他休息好,對我傾訴,他肩負的各種責任讓他很累,這會激起我的溫情。我甚至問自己,埃利奧諾拉會不會比我更愛他,她為了不徹底失去尼諾接受了所有的事情。但有時候,我冒著被兩個孩子聽到的風險,忍不住會對著他叫喊:「我在這裡是為了你,你跟我說說,我為什麼要住在這座城市裡,為什麼我每天晚上都要等你,為什麼我要容忍現在這個處境?」
在這種時候,他都會很害怕,會懇求我平靜下來。可能是為了向我證明只有我是他的妻子,埃利奧諾拉對他來說是無關緊要的,他真的想在星期天帶我去他父母家吃飯,他父母那時候住在民族路上。我沒辦法拒絕他,那天時間過得很慢,氣氛很融洽。尼諾的母親莉迪亞已經是一位年老的女人了,看起來一副飽受磨難的樣子,她的眼睛裡充滿了驚恐,好像不是對於外面的世界的驚恐,好像威脅來自她的內心。至於皮諾、克萊利亞和西羅,我認識他們時,他們還是小孩子,現在他們已經長大成人了,有上學的,有工作的,克萊利亞甚至已經結婚了。後來,瑪麗莎和阿方索也帶著他們的孩子來了,我們開始吃飯。那餐飯非常漫長,有無數道菜,從中午兩點開始,一直持續到晚上六點,是一種強顏歡笑的氣氛,但也有真誠的情感。尤其是莉迪亞,她對我的態度,就像我是她家真正的媳婦一樣,她讓我坐在她旁邊,她讚揚了我的兩個女兒,為我肚子里懷的孩子感到高興。
自然,多納托是讓我不自在的唯一原因,二十年後再見到他,這讓我非常震驚。他穿著一件深藍色的家居服,腳上穿著一雙褐色的拖鞋。整個人好像變小變寬了,他不停地揮舞著粗大的手,他手背上有著深色的老年斑,指甲縫裡有污垢。他的臉太鬆弛了,肉都垂了下來,他的目光很渾濁。他光禿禿的頭頂上只有幾縷染過的頭髮,顏色好像有些發紅。他笑的時候會露出牙齒掉了之後留下的空洞。開始,他努力做出那種見過世面的男人的語氣,好幾次,他盯著我的胸看,說了一些曖昧的話。然後,他開始抱怨:「這是什麼世道,所有人都不守本分了,好像摩西十誡已經被廢除了,女人誰還管那些,社會風氣亂七八糟的。」但是,他的幾個孩子都不理他,讓他不要說了,最後他閉嘴了。吃完飯之後,多納托把阿方索拉到一個角落裡,想要得到他的關注。現在阿方索那麼精緻,那麼俊秀,在我的眼裡,他比莉拉還要好看。我時不時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那個年老的男人。我想:小時候,在瑪隆蒂海灘,我怎麼能和這個齷齪的男人在一起過,那件事一定不是真的。噢!我的天,看看他現在的樣子:禿頂、懶散、目光猥褻。他在我中學同桌的身邊,阿方索現在那麼女性化,就像一個穿著男性衣服的年輕女人。我和在他同一個房間,我和伊斯基亞時期的我已經全然相反。我想:今夕 何夕?往昔 何夕?
忽然間,多納托叫我的名字,他很有禮貌地說:「萊農。」阿方索也在對我招手,用目光示意我過去。我有些不安地走向他們呆的那個角落。多納托開始用一種很高調的方式讚美我,就好像對著人群做演講:「這位女士是一位偉大的學者,一位在世界上無與倫比的作家!我很高興在她小時候就認識她了。在伊斯基亞,和我們一起度假時,她還是一個小孩子,她通過我寫的那些初淺的詩句,靠近了文學,她在睡覺前會讀我寫的書,是不是,萊農?」
他用一種不太確信的目光看著我,他的目光忽然變成了一種祈求。他用眼睛祈求我,讓我確認,他對我走上文學道路起到了重要作用。我說,是的,是真的,我從小就不敢相信,我認識一個出版過一本詩集的人,而且他還在報紙上寫文章。我對十幾年前他在報紙上發表的書評表示感謝,那是關於我的第一本書的,我說那篇文章對我很有用。多納托高興得滿臉通紅,他變得神氣起來,開始自我吹噓,一邊還抱怨說,因為那些平庸之輩的嫉妒和阻礙,他沒能獲得自己應有的聲譽。這時候尼諾介入了,他二話不說,就把我拉到了他母親跟前。
在回去的路上,他說了我,他說:「你知道我父親是什麼人,根本不能理他。」我點了點頭,用餘光看著他。尼諾也會脫髮嗎?也會發胖嗎?也會說那些比他幸運的人的壞話嗎?現在,他是那麼英俊的一個男人,我不想考慮這個問題。他在繼續批評他父親:「他還不死心,真是越老越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