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年 失蹤的孩子 第17章
這是我和我公公婆婆的第一次正面衝突。後來也發生了類似的衝突,但從來都沒有變成一種公然的鄙視。在接下來的幾天里,他們試圖通過各種方法向我表示,假如我只考慮自己的生活,我應該把黛黛和艾爾莎交給他們來撫養。
當然,我不同意。我沒有一天不是在憤怒中度過,沒有一天不想著把我的兩個女兒帶走,去佛羅倫薩、米蘭、那不勒斯,去任何地方,而不是待在那個家裡。但我很快就放棄了,我推遲帶她們離開的日子,因為總是會發生一些事情,跟我的想法作對。比如說,尼諾打電話給我,我沒辦法拒絕,我總是去他說的地方找他。還有,我的那本新書在義大利也掀起了一股小小的浪潮,儘管那些大報紙都沒有談論它,但它還是贏得了一批讀者。因此,我要參加一些讀者見面會,再加上要和情人見面,都讓我不得不和兩個孩子分開。
我很難和她們分開,我能感受到她們審判的目光,我很痛苦。儘管如此,但我一坐上火車,當我學習時,當我準備公眾討論時,當我想像著馬上要和尼諾會面時,我都會感覺有一種快樂在我內心沸騰。我很快發現自己逐漸適應了同時感受到幸福和不幸,就好像這是我新生活的一種常態。當我回到熱內亞,我會感到很愧疚,黛黛和艾爾莎已經很習慣那裡的生活了,她們都開始上學了,而且有自己的玩伴和所有她們需要的東西,她們已經完全獨立於我了。但我一離開,那種愧疚感就會變弱,成了一種輕微的不適。這兩種情緒的波動讓我覺得自己很卑微,我意識到這一點,我不得不承認,對於尼諾的愛,他的光輝會使黛黛和艾爾莎黯然失色,這對我來說是一件很屈辱的事。雖然如此,莉拉的那句話還迴響在我耳邊:「你要想想,你會給你兩個女兒帶來多大的傷害!」在這個階段,我一想起這句話,就會陷入一種不愉快的情緒里。我出去旅行,居無定所,經常晚上睡不著覺。我想起了我母親對我的詛咒,她的話和莉拉的話混合在一起。對於我來說,我的母親和我的朋友莉拉,她們一直都是兩個截然相反的存在,但在那些無法入睡的夜晚,她們常常會站在一條戰線上。我感覺她們對我充滿敵意,她們不贊同我的新生活。從另一個方面,我覺得這說明我終於成了一個獨立的人,但我要一個人面對那些困難,我感到很孤單。
我試著和我的大姑子建立聯繫。她像往常一樣熱情,她在米蘭的一家書店組織了一場讀者見面會來推廣我的新書,來的大部分都是女性。對於我的那本書,他們要麼非常讚賞,要麼提出了尖銳批評。因為有幾個人的姿態和我完全不同,剛開始我非常害怕,但馬麗婭羅莎用一種充滿權威的語氣說了幾句,我意外地發現,她能以一個協調者的身份出現,能協調贊同方和反對方的觀點。她會採用這樣的措辭:「這不是格雷科女士想說的……」最後我贏得了大家的掌聲,尤其是她的。
晚飯之後,我去她家住。我在她家裡看到了弗朗科,也看到了西爾維亞和她兒子米爾科——我算了一下,他應該有八歲了,我把他長得像尼諾的地方都記了下來,甚至是一些和尼諾很像的性格特徵。我從來都沒有對尼諾說過,我認識這個孩子,我決定永遠都不提這件事。但整個晚上,我一直都在和他說話,和他玩兒,我讓他坐在我的膝蓋上,寵愛他。在我們混亂的生活之中,我們自身有多少碎片會崩裂開,這些小孩就像是我們迸裂掉落的碎片。在米蘭有這個孩子,在熱內亞是我的兩個女兒,在那不勒斯是阿爾伯特。我忍不住和西爾維亞、馬麗婭羅莎、弗朗科談到了這些散落在四處的孩子,我分析這些事兒,表現得很客觀冷靜。實際上,我可能期待著,我的前男友能用他通常的方式,說出一些鞭辟入裡的話,用他犀利的語言陳述現在,展望未來,讓我們理清思緒。但是,他是整個晚上最讓我吃驚的人。他說,歷史的這一頁快要翻過去了,從客觀上 來說——他說「客觀」這個詞時,語氣里充滿了諷刺——革命的一季現在已經日薄西山了,而且會把曾經作為風向標的階層全部抹去。
「我不覺得。」我提出了反對,但只是為了挑釁他,「在義大利,一切都很活躍,充滿了鬥爭精神。」
「你不覺得,那是因為你對自己很滿意。」
「才不是,我很抑鬱。」
「那些抑鬱的人不會寫書,那些幸福的人、旅行的人、戀愛的人才會寫書,他們說呀說,說呀說,他們確信自己說的話都會派上用場。」
「是這樣嗎?」
「是的,那些話真的會派上用場,但只是在很短的時間裡,其餘時候,只需要隨便說說,信口開河,就像現在,要麼假裝一切在自己的控制之下。」
「假裝?你是一直都掌控著一切,還是在假裝?」
「為什麼不呢?假裝一下很正常。我們想搞革命,就搞了革命,我們在混亂之中,也發明了一種秩序,我們假裝知道事情朝著哪個方向發展。」
「你是在做自我批評嗎?」
「是呀,文采很好,句法也說得通,前後也很連貫,出現這個狀況有前因也有後果,對所有人都有一個交代,事兒就成了。」
「這行不通了嗎?」
「哦,行得通,特別行得通。面對任何事情,從來都不會迷失,沒有任何感染的傷口,縫合的地方也沒有留下傷疤,沒有任何讓你害怕的小黑屋,這真是讓人感到安慰啊!只是忽然間,這個伎倆已經不管用了。」
「也就是說?」
「萊農,叨叨叨,叨叨叨,意義已經脫離語言了。」
但他還沒說完,他又圍繞著這句話說了很多,都是自嘲或諷刺我的話。他嘀咕了一句:「我說了多少傻話。」然後就沉默下來,聽我們三個人說。
讓我震動的是,假如西爾維亞遭受暴力的痕迹已經徹底消退,弗朗科幾年前遭受的毆打,讓他的另一個身體和精神逐漸暴露出來了。他不停起身去廁所,他有點兒跛,但不是很明顯,他發紅的眼眶裡裝著一隻義眼,看起來要比另一隻眼睛更凶,他的一個眼睛是活的,但因為抑鬱而變得灰暗。尤其是,受傷前的那個充滿能量、讓人欣賞的弗朗科消失了,康復期的那個陰鬱溫柔的弗朗科也消失了。我感覺他現在是一個憂傷、溫和的人,有一點憤世嫉俗。
關於我要接回我的女兒的事,西爾維亞說了她的看法。馬麗婭羅莎說,沒找到一個徹底的安置方案之前,黛黛和艾爾莎最好還是爺爺奶奶待在一起。這時候弗朗科讚美了我的決心,他用一種滿是諷刺的語氣說,我不用考慮女性的那些義務,我要接著努力,增強我男性的一面。
回到房間後,我很難入睡。怎麼做才是對我女兒好,怎樣會不好?我的好,我的不好,都體現在哪裡呢?怎樣才能把好和不好融合在一起,或者說分開呢?那個夜晚,尼諾成了次要的事情,莉拉又浮現在我的腦海,只有莉拉,沒有我母親。我感覺到我需要和她吵架,我要對著她叫喊:不要老是想著批評我,你要替我想想,告訴我應該怎麼做。第二天,我回到了熱內亞,我當著公公婆婆的面,毫無過渡就對黛黛和艾爾莎說:
「孩子們,這個階段我有很多工作。再過幾天,我又要出發了,但我會回來。你們是想和我一起,還是想和爺爺奶奶在一起?」
對於這個問題,現在我寫到這裡時,我還是感到很羞愧。
先是黛黛,然後是艾爾莎,她們回答說:
「我們要和爺爺奶奶在一起。但如果可以的話,你要來看我們,給我們帶一些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