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蛟龍河洪水暴漲,坐在我家炕沿上,透過後窗,就能看到黃色的濁水平著堤壩,滾滾東去。河堤上站著一群獨立縱隊的士兵,他們面對著河水,大聲議論著什麼。
母親在院子里支著鏊子烙餅,沙棗花幫她燒火。柴草返潮,火焰焦黃,黑煙稠密。陽光暖昧。
司馬糧帶著一身苦澀的槐樹味兒進屋,低聲對我說:「他們要把我爹和六姨夫、六姨押送到軍區去。三姨夫他們正在捆紮木筏,準備渡河。」
「糧兒,」母親在院子里說,「你帶著小舅和小姨到河堤上去,攔住他們,跟他們說,我要給他們送行。」
河水渾濁、湍急,水面上漂浮著莊稼秸稈、紅薯藤蔓、牲畜屍首,還有在中流翻滾著的大樹。被司馬庫燒斷了三塊橋石的蛟龍橋早已被洪水淹沒,只有翻卷的巨流和震耳的喧嘩表示著它的存在,兩岸河堤上的灌木全被淹沒,偶爾露出幾根挑著綠葉的枝條。水面寬闊,成群的藍灰色海鷗追逐著浪花飛行,並不時從水中叼上來幾條小魚。對面的堤岸好像一條隱約的黑繩子,在遠處耀眼的水波中跳躍。水面距離堤頂只有幾寸的距離,有的地方,黃色的水舌挑逗地舔著堤頂,形成一些小小的水流,淙淙有聲地流淌到堤外的漫坡上。
我們走上河堤時,啞巴孫不言正挺著他那發達的生殖器對著河水撒尿,金色酒漿一樣的液體打在水面上,發出叮叮咚咚的響聲。看到我們來了,他友好地笑笑,從褲兜里摸出一隻用子彈殼做成的哨子,吹出了一些婉轉的鳥聲,有畫眉的低唱,有黃鸝的淺吟,有百靈的哀鳴。鳥聲迷人,他那生著幾顆疣瘊的臉柔和了許多。他吹夠了,甩甩哨子里的口水,把哨子托到我的面前,嘴裡啊噢一聲,意思很明顯,他想把哨子送給我。我往後退了一步,膽怯地看著他。孫不言,你揮舞緬刀殺人時的嘴臉我永遠不會忘記,魔鬼!他又把手往前送了送,嘴裡啊噢啊噢,臉上顯出激動不安的樣子。我後退,他逼進。司馬糧在我身後悄悄說:「小舅,不能要他的,『啞巴吹哨,魔鬼必到』,這是他去墓地里召喚鬼魂時使用的工具。」「啊噢!」孫不言惱怒地叫著,把那銅哨子硬拍到我的手裡,然後他便走到正在扎制木筏的人群那兒,不再理睬我們。司馬糧把哨子從我手裡挖過去,舉起來,對著陽光仔細地望著,好像要從裡邊發現什麼秘密。他說:「小舅,我屬貓,不在十二屬之列,什麼鬼也治不了我,這哨子,我替你保存著吧。」說完,他就把哨子放進自己的褲兜里。他只穿著一條長及膝蓋的綠布褲頭,褲頭上,有他自己用粗大的針腳縫上的很多褲兜,有明的,有暗的,褲兜布五顏六色。他的褲兜里裝著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有能在月光下變幻顏色的石頭子兒,有可以切開瓦塊的小鋸條,有各式各樣的杏核,還有一對麻雀的腳爪,兩個青蛙的頭蓋骨。還有幾顆牙齒,有他自己脫落的,有八姐脫落的,有我脫落的。我脫落的牙齒都被母親站在院子里拋到房後邊,但全被他撿了回來。要在我家房後那片亂草叢生、布滿狗屎的空地上找到一顆童牙,該是多麼不易啊。但司馬糧告訴我:如果你存心要找一件東西,它自己就會跳出來的。現在,他的收藏里又增加了一個魔哨,它藏匿在他的褲頭裡,無影無蹤。
十幾個十七團的士兵,沿著衚衕,像螞蟻一樣,往河堤上搬運著一根根沉重的松木。大街上噼哩喀啦響,司馬亭的瞭望台正在遭劫。孫不言是這伙士兵的首領,他指揮著他們,把松木杆子用粗大的鐵鋦子連結起來。村裡手藝最高的木匠尊龍大爺擔當著他們的技術指導。啞巴正對尊龍大爺發脾氣,像一頭暴怒的大猩猩,狂叫著,嘴裡噴出一群群唾沫星星。尊龍大爺筆直立正,雙手恭順地下垂,右手捏著一顆鐵鋦子,左手攥著一把斧頭。他的兩個布滿疤痕的膝蓋緊緊地擠在一起,兩條青筋凸現的小腿像木棍一樣直,兩隻大腳上套著一雙木頭鞋。
這時,一個騎自行車背駁殼槍的衛兵,沿著衚衕竄過來。他支好車子,弓著腰爬上河堤。他的一隻腳陷到堤半腰的老鼠洞里,拔出腳來時,從那個腳窟窿里,湧出了渾濁的水。司馬糧告訴我:「看吧,就要決口了。」那衛兵也大叫著:「危險,這裡有個洞。」十七團的士兵一陣慌亂,都停了手中的活兒,膽怯地看著那個冒水的洞。啞巴的臉上出現了少見的惶亂表情。他看看河面,河水浩浩蕩蕩,高過村子裡最高的房脊。他抽下腰裡的緬刀扔在河堤上,匆匆脫下上衣和褲子,只穿著一條像用鐵皮剪成的堅硬短褲。然後他對著士兵們高聲咋呼著。士兵們像一群木雞,痴獃獃地望著他。一個生著粗眉毛的士兵提高嗓門問:「你要我們幹什麼?要我們下河嗎?」啞巴衝到他面前,抓住他的領口往下一扯,幾顆黑色的塑料紐扣便掙脫了。啞巴在情急之中,竟然喊出了一個清晰的字眼:「脫!」
尊龍大爺看看堤上的窟窿和河水中的漩禍說:「老總們,這是個地老鼠鑽成的透眼,裡邊的窟窿比水缸還要大了。你們的頭要大家脫衣服,他要下去堵漏。老總們脫吧,再拖延一會兒,就沒救了。」
尊龍大爺把那件補釘夾襖脫下來,扔在啞巴面前。士兵們急忙脫衣服,有一個小兵只脫了褂子,還穿著那條褲子。啞巴憤怒地再次吼出那個清楚字眼:「脫!」狗急了跳牆,貓急了上樹,兔子急了咬人,啞巴急了說話。「脫!脫!脫!」他不停地吼著,好像突擊隊在鞏固戰果。小兵可憐巴巴地說:「班長,我沒穿褲衩噢!」啞巴撿起緬刀,放在小兵脖子上,用刀背蹭了兩下,小兵面如土色,哭咧咧地說:「啞爺爺,我脫,我脫還不成嗎?」他彎腰,匆匆忙忙解開裹腿,把褲子脫下來,露出了白色的臀部和初生毛羽的小公雞,他羨澀地捂著它。啞巴剛要逼迫衛兵脫衣,那人卻跑下河堤,騙腿上了自行車,身體左右搖晃了幾下,車子便箭一般竄出去,他一路喊叫著:「決口啦——決口啦——」
啞巴把衣服堆在一起,用綁腿布層層捆紮,尊龍大爺推倒堤下一架扁豆,把藤蔓和籬笆踩成一個團。幾個士兵幫著他把藤蔓拖上河堤。啞巴抱起衣服團,正要往河裡跳。尊龍大爺指指水面上那個漩渦,然後從他的家什箱里,摸出了一個扁平的綠玻璃瓶子,拔出塞子,酒香撲鼻。啞巴接過酒瓶,一仰脖灌了。他伸出大拇指,對尊龍大爺晃晃,大聲說:「脫!」這個「脫」字與「好」字同義,堤上的人都給予了正確理解,啞巴抱起衣裳包,縱身躍入河水。河水晃蕩著,沿著堤邊往外溢。堤外那個漏水的窟窿已變得像馬脖子那麼粗,水勢兇狠,凌空躥出去,然後直瀉進衚衕里,衚衕里淌成小河,渾濁的水頭已經爬到我家門口。與高懸在村後的蛟龍河相比較,村子裡的房屋就像用黃泥捏成的玩具。啞巴一入水便沒了影子。他潛下去的地方翻滾著泡沫和雜草,狡猾的海鷗貼著河邊飛翔,它們的黑豆般的小眼睛警覺地盯著啞巴入水的地方,好像在企盼著什麼。我清楚地看到了它們鮮紅的嘴巴和蜷曲在白色肚皮下的黑色腳爪。我們都緊張地盯著水面,一顆黑油油的西瓜在水面上打了一個滾,立即消逝了,但很快又在前邊的河面上出現。一隻枯瘦的黑蛙用標準的蛙泳從河心的濁浪里掙扎出來,斜刺里向岸邊泅渡。在近堤處平靜的水面上,它的雙腿蹬出一些漂亮的波紋。十七團的士兵緊張地綳著臉上的皮膚,腦袋往前探著。由於他們都赤著背、脖子顯長,看起來就像一排引頸等待砍頭的囚犯。他們的褲頭都像啞巴的褲頭一樣,宛若鐵皮剪成。那個被剝成光腚猴子的小兵,雙手捂著累累果實,也往河裡看。尊龍大爺則盯著堤外的出水口。司馬糧趁著這機會,撿起了啞巴那柄殺人如切瓜的緬刀,用大拇指,偷偷地試著刀刃的鋒利。
「好!堵住了!」尊龍大爺高聲喊。
那個虎狼般兇猛的出水口水勢減緩,水流量大大減少。嘩啦啦的水聲變成了淙淙的水聲。啞巴從河水中猛地躥起來,好像一條大黑魚出水,盤旋在他頭上的海鷗驚叫著飛向高空。他用大手揩去臉上的水,呸呸地往外吐著泥沙。尊龍大爺招呼著土兵,把那一大團藤蔓掀到河裡。啞巴揪住藤蔓,雙手按著它,讓它快速下沉。他身子往上一聳,雙腿也踩了上去。他又一次潛入水中。這次潛下去的時間很短,他就冒出頭來換了一口氣。尊龍大爺遞給他一根長長的樹枝,想把他拖上來。他擺擺手,再次潛下去。
村子裡響起了緊急的鑼聲。鑼聲末畢,又吹起了衝鋒號。一隊隊扛著槍的士兵沿著各條衚衕衝上了堤壩。魯立人和他的衛隊從我們的衚衕里衝上來,一上堤他就大喊:「險情在哪兒?」
啞巴從水裡冒出頭,剛冒出頭又沉下去,看起來他已精疲力盡。尊龍大爺立即遞過樹枝,把他拖到堤邊。眾人一齊伸手,把他扯到岸上。他腿一軟就坐在河堤上。
尊龍大爺對魯立人說:「長官,多虧了孫老總,要不是他,村裡人就喂王八了。」
魯立人說:「老百姓餵了王八,我們也得喂鱉。」
他走到啞巴面前,翹起大拇指表揚他。啞巴一身雞皮疙瘩,嘴上掛著一層泥巴,憨憨地對著魯立人笑了。
魯立人下令部隊挖土加固增高河堤。造木筏的工作繼續進行,中午時一定要將俘虜渡過河去,軍區的押俘隊將到對岸接應。沒有衣服的士兵回去休息。這些士兵越受表揚越來勁,竟要赤身完成任務,魯立人令勤務兵跑步回團部拿條褲子,為光腚小兵救急。魯立人笑嘻嘻地對小兵說:「沒扎全毛的個絨毛鴨子,羞羞答答幹什麼?」魯立人在連珠炮般下達命令的同時,還插著空問了我一句:「媽媽好嗎?魯勝利淘氣不?」司馬糧扯扯我的手,我不理解他的意思,他便自己對魯立人說:「姥姥要來為我爹他們送行,讓您等等她。」
尊龍大爺熱情高漲,只用了半點鐘,就把那隻方圓十幾米的木筏釘成了。沒有槳,他向魯立人建議,可用鐵鍬代替,用揚場的木杴更好。於是魯立人又下達了一個命令。
「你回去告訴姥姥,」魯立人嚴肅地對司馬糧說,「我可以滿足她的要求。」他抬腕看看錶,說:「你們可以走了。」但是我們沒走,因為我們看到,母親挎著一個蒙著白包袱的竹籃子,提著一把紅泥茶壺,已經走出了家門。她的身後,跟隨著沙棗花,她雙手抱著一捆碧綠的大蔥。大蔥後邊,是司馬庫的雙生女兒司馬鳳和司馬凰,鳳凰後邊,是啞巴和三姐的雙生子大啞和二啞。雙啞後邊,是剛剛能走路的魯勝利,魯勝利後邊,是臉上塗滿脂粉的上官來弟。這支隊伍行進緩慢,雙生女眼睛盯著扁豆的藤蔓和雜生在扁豆里的牽牛花藤蔓,她們在搜尋蜻蜒蝴蝶以及透明的蟬蛻。雙生子的眼睛卻盯著衚衕兩邊的樹榦,槐樹榦柳樹榦以及桑樹的淺黃色樹榦,那上邊有可能吸附著他們的可口佳肴——蝸牛。魯勝利則專找水汪行走,她的腳踏得水汪唧唧響時,天真無邪的笑聲便在衚衕里傳播。上官來弟行走時的端正姿態使我知道她臉上表情莊重,儘管我們站在河堤上只能看到她花花綠綠的臉而暫時看不清她的眉眼。
魯立人從衛兵脖子上摘下望遠鏡,扣在眼睛上,向對岸張望。一個站在他身邊的小幹部焦急地問:「來了沒有?」
魯立人繼續張望著說:「沒有,連個人影也沒有,只有一隻烏鴉在啄馬糞。」
「會不會發生意外呢?」小幹部憂慮地問。
「不會的,」魯說,「軍區押俘隊個個都是神槍手,沒有人敢攔擋他們。」
小幹部說:「那倒是,我去軍區集訓時,押俘隊給我們做過表演,我最服氣的是他們手指鑽磚頭的硬功。你說,那樣硬一個磚,就用根指頭,嗤嗤地就鑽出一個洞,用鋼鑽子也鑽不了那麼快。他們要是想殺人,什麼都不用,手指一戳就是一個窟窿。團長,聽說有一批幹部要就地轉業組織縣區政府……」
「來了,」魯立人說,「告訴通信班,給他們打信號。」
一個神氣活現的小個子兵,舉起一支奇怪的粗筒子短槍,對著河道上空開了一槍,一顆黃色的火球,飛到不甚高的空中略微停頓一下,便划出一道拖著白煙的弧線,簌簌地響著,落在了河道中央。火球下落時,幾隻海鷗仄楞著翅膀想去搏擊它,但稍一試探,便尖叫著躲開了。
對面河堤上,站著一群黑色的小人,水的銀光反射著,遊動著,使我感到他們是站在水面上而不是站在河堤上。
「換信號。」魯立人說。
小個子兵從懷裡摸出一面紅旗,綁在尊龍大爺扔掉的那根柳木枝上。他對著河招展紅旗。對面河堤傳過來呼喊聲。
「好了!」魯立人把望遠鏡掛在脖子上,向適才與他談話的小幹部下達了命令:「錢參謀,跑步回去,通知杜參謀長,速把俘虜押來。」錢參謀答應著跑下河堤。
魯立人跳到木筏上,使勁兒跺著腳,檢查木筏的牢固程度,他問尊龍大爺:「不會划到河中時散架吧?」
尊龍大爺說:「放心吧長官,民國十年秋,村裡人用筏子擺渡過趙參議員,那筏子也是我釘的。」
魯立人說:「今天擺渡的是重要人犯,一點錯都不能出。」
「您儘管放心,要是筏子中流散了架,您把我的十根手指剁掉九根。」
魯立人說:「那倒不必要,真要出了事,剁掉我十根手指也沒用。」
母親帶著她的隊伍爬上河堤。魯立人迎上前去,客氣地說:「姥姥,您先靠邊等著,他們一會兒就到。」他彎下腰去親近魯勝利,她卻被嚇哭了。魯立人尷尬地扶扶用麻繩掛在耳朵上的眼鏡,說:「這孩子,連親爹都不認識了。」母親嘆息道:「他五姐夫,你們這樣折騰過來折騰過去,啥時算個頭呢?」魯立人胸有成竹地說:「放心吧,老人家,多則三年,少則兩年,您就可以過太平日子啦。」母親說:「我一個婦道人家,本不該多嘴,你能不能放了他們?怎麼著他們也是你的姐夫妹夫小姨子。」魯立人笑道:「老岳母,我沒有這個權力,誰讓您招了這麼些不安生的女婿呢?」說完,他笑了。他的笑緩解了河堤上的嚴肅氣氛。母親說:「你跟你的長官說說,饒了他們吧。」魯立人說:「種瓜者得瓜,種豆者得豆,種下了蒺藜就不要怕扎手。老岳母,不要操這些閑心啦。」
衛隊押解著司馬庫、巴比特和上官念弟沿著衚衕走過來。司馬庫的雙手被繩子反捆在背後,巴比特的雙手用柔軟的綁腿捆在胸前,上官念弟沒被捆綁。路過我家時,司馬庫徑直對著大門走去,一個衛兵上前阻攔,被司馬庫啐了一口,他大叫:「閃開,我要進去跟家人告個別。」魯立人把手掌攏在嘴邊成捲筒狀,對著衚衕大喊:「司馬司令,免進吧,她們都在這裡。」司馬庫好像沒聽到魯立人的話,仄著膀子,硬闖進去,巴比特和上官念弟隨著進去了。他們在我家院子里磨蹭了很久。魯立人不停地看錶。對面的河堤上,押俘隊不斷地搖晃著一面小紅旗,往這邊打信號;這邊的通信兵,搖晃著一面大紅旗,給對面回信號。他搖旗的動作有很多變化,表現出訓練有素的樣子。
司馬庫一行終於從我家走了出來,並很快爬上了河堤。魯立人下令:「落筏!」十幾個士兵便把那沉重的木筏推到河裡。河水劇烈地晃蕩。木筏沉入水中,慢慢地浮起,靠岸處緩慢地水流沖得筏子打了橫。幾個士兵,緊緊地扯住拴在筏子邊上的綁腿帶,防止木筏被水沖走。
魯立人說:「司馬司令,巴比特先生,我軍仁至義盡,顧念人倫之情,故破例允許你們的家屬為你們餞行,希望你們能快點。」
司馬庫、巴比特、上官念弟對著我們走過來。司馬庫滿面笑容。巴比特憂心忡忡。上官念弟神情沉重,像一個無畏的殉道者。魯立人低聲說:「六妹,你可以留下。」上官念弟搖搖頭,表示了她從夫而去的堅決態度。
母親揭開蓋竹籃的包袱皮,沙棗花遞過一棵剝好的大蔥。母親把大蔥折成兩段,卷在一張白麵餅里,然後又從籃子里端出一碗大醬,遞給司馬糧,說:「糧兒,端著。」司馬糧接過醬碗,怔怔地望著母親。母親說:「別盯我,看著你爹!」司馬糧的目光便飛到了司馬庫的臉上。司馬庫低頭看著他的黑鮁魚一樣結實的兒子,那張似乎永遠不會憂愁的長方形黑臉上竟然蒙上了漫漫的愁雲。他的肩膀下意識地動了一下,也許是想抬臂撫摸自己的兒子吧?司馬糧咧咧嘴,低聲說:「爹……」司馬庫的黃眼珠子快速旋轉,把淚水逼進鼻腔和咽喉。他抬起腿,踢踢司馬糧的屁股,說:「小子,記著吧,司馬家歷代祖宗沒有一個是死在炕上的,你也一樣。」司馬糧問:「爹,他們會槍斃你嗎?」司馬庫側目望望渾濁的河水,說:「你爹吃虧就吃在心慈手軟上。你小子記著,要做惡人就得鐵石心腸,殺人不眨眼。要做善人走路也要低著頭,別踩死螞蟻。最不要的是做蝙蝠,說鳥不是鳥,說獸不是獸。你記住了嗎?」司馬糧咬著嘴唇,莊嚴地點了頭。
母親把卷好了大蔥的單餅遞給上官來弟,上官來弟接過大餅,獃獃地望著母親。母親說:「你喂他吃!」上官來弟似乎有些羞澀,三天前那個漆黑夜晚里的縱情狂歡她肯定不會忘記,這幸福的羞澀便是明證。母親看看她,又看看司馬庫。母親的眼睛像一隻牽線的金梭,把上官來弟和司馬庫的目光連續在一起。他和她用眼睛交流著干言萬語。上官來弟脫下了她的黑袍子,穿著一件紫紅色的夾襖,一條滾著花邊的紫紅色褲子,一雙紫紅色繡花鞋,身腰窈窕,面容清癯,司馬庫治好了她的癲狂,但又使她陷入了相思,她依然算得上個美人,熟諳風情,富有魅力的小寡婦。司馬庫盯著她說:「他大姨,你多加保重吧。」上官來弟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你是金剛鑽,他是朽木頭。」她走到他面前,把大餅伸到司馬糧高高托舉起的碗里,蘸上黃色的醬,為了防止醬液流下,她的手腕靈活地挽了幾個花。她把蘸著黃醬的大餅送到司馬庫嘴邊。司馬庫的頭像馬頭一樣往上揚了一下,然後,低下頭,張大嘴巴,狠狠地咬了一口。他困難地咀嚼著,大蔥在他口腔里咯吱咯吱響,食物把他的腮幫子撐得很高很圓。他的眼裡淌出兩滴大淚珠子。他伸著脖子咽下餅,吸著鼻了說:「好辣的蔥!」
母親把卷好大蔥的麵餅遞給我一張,遞給八姐一張,說:「金童,喂你六姐夫;玉女,喂你六姐。」我學著上官來弟的樣子,從司馬糧的醬碗里蘸上黃醬,舉到巴比特嘴邊。巴比特的嘴巴難看地咧著,用牙尖咬了一點點餅,大量的淚水從他的藍眼睛裡湧出來。他彎下腰,把他的沾著黃醬的嘴唇貼到我的額頭上,響亮地吻了幾下。然後他又走到母親面前,我猜到他想擁抱母親,但被綁的眾手無法分開,他只能弓著腰像羊吃樹葉一樣,用嘴唇觸了觸母親的額頭。他說:「媽媽,我忘不了你。」
八姐摸索著走到司馬糧面前,伸出餅去蘸醬。司馬糧幫助了她。八姐雙手捧著餅,仰著臉,額如蟹殼,目如深潭古井,鼻挺嘴闊,雙唇嬌嫩如玫瑰花瓣。一直受我欺負的八姐真真是可憐的羔羊。她嚶嚶地說:「六姐,六姐,你吃吧……」
六姐淚如湧泉,抱起八姐,哽咽道:「我苦命的妹妹啊……」
司馬庫吃完了一張餅。
魯立人始終側著臉望著河堤對面,這時,他轉過臉來,說:「行了,請上筏吧!」
司馬庫說:「不行,我還沒吃飽。古時候官府處斬犯人,也得讓犯人盡吃一飽,你們十七團號稱仁義之師,一頓單餅卷大蔥總得讓我吃夠吧?何況這餅還是咱們的老岳母擀的。」
魯立人看看錶,說:「那好,你老兄就放開肚皮吃吧,我們先把巴比特先生渡過去。」
啞巴和六個士兵提著木杴,小心翼翼地跳上木筏,木筏搖晃著,歪斜著,吃水線加深了許多,水從筏面上漫過去。兩個扯著綁腿帶的士兵身體往後仰著,拽住不馴服的木筏。魯立人擔心地問尊龍大爺:「老人家,再上去兩個人行嗎?」尊龍大爺道:「玄,我看讓划槳的下來兩個。」魯立人下令:「韓二禿、潘永旺,你們兩個下來。」韓和潘拄著木杴跳下木筏。木筏搖晃著,筏上的士兵站腳不穩,險些跌入河中。赤著身體只穿一條褲衩的啞巴憤怒地吼著:「脫!脫!脫!」從這一天開始,他再也不喊「啊噢」了。
「行了嗎?」魯立人問尊龍大爺。尊龍大爺道:「行了。」他從一個士兵手裡要過一把木杴,說,「貴軍仁義,讓俺老漢佩服,民國十年俺擺渡過參議員,如果魯長官不嫌棄的話,老漢願意效驢馬之勞。」
魯立人激動地說:「老大爺,這正是我想求您而不好意思開口的。這木筏有您掌舵,我就放心了。誰有酒?」
勤務兵跑上來,遞給魯立人一個磕碰得凹凹凸凸的鐵壺。他擰開螺絲塞子,鼻尖湊上壺嘴,嗅了嗅,道:「正宗高粱燒。老大爺,我代表軍區首長敬您一杯!」他雙手捧著酒壺遞給尊龍大爺。尊龍大爺也很激動,搓搓手上的泥巴,接過灑壺,咕嘟咕嘟灌了十幾口,然後把壺還給魯立人。他用手背抹抹嘴,臉紅到脖子,脖子紅到胸脯。「魯長官,喝了您這壺酒,俺老漢就跟您心貼著心啦。」魯立人笑著說:「豈只是心貼著心?咱們肝貼著肝,肺貼著肺,肚腸連著肚腸。」尊龍大爺的眼淚辟哩啪啦掉下來。他縱身一躍,穩穩地站在了筏子尾部。筏子輕輕地抖了抖。魯立人滿意地點點頭。
魯立人走到巴比特面前,看著他被綁的雙手,抱歉地笑笑,說:「委屈您了,巴比特先生,軍區於司令和宋主任指名要您,您會受到禮遇的。」巴比特舉起雙手說:「有這樣的禮遇嗎?」魯立人很坦然地說:「這也是禮遇的一種,希望您不要在意。請吧,巴先生。」
巴比特望了我們一眼,用目光向我們告別,然後,邁著很大的步伐,跨到木筏上。木筏劇烈搖擺,他在筏中搖晃著。尊龍大爺用木杴頭頂住了他的屁股。
上官念弟笨拙地摹仿著巴比特,吻了我的額頭,又吻八姐的額頭。她抬起蔥管般的細手,耕了耕八姐柔軟的亞麻色頭髮,嘆息道:「好妹妹,老天爺保佑你有個好命吧!」然後,她對著母親和母親身後的一群孩子點點頭。轉身向木筏走去。魯立人又一次勸她:「六妹,你沒有必要跟他去。」上官念弟也用和平的口吻說;「五姐夫,俗話說:『秤稈不離秤砣,老漢不離老婆』,您跟五姐,不也是形影不離嘛?」「我真心為你好,」魯立人說,「絕不勉強,我成全你,請上筏吧!」
兩個衛兵架著上官念弟的胳膊,把她攙上木筏,巴比特伸出捆在一起的雙臂,充當了她固定身體的扶手。
木筏吃水很深,高低不平的筏面有的地方完全被淹沒,有的地方露出一寸高。尊龍大爺對魯立人說:「魯長官,最好能讓貴客坐下,划槳的兄弟也最好能坐下。」魯立人說:「坐下,坐下,巴比特先生,為了您的安全,請您坐下。」
巴比特坐在筏上,實際上等於坐在水裡。上官念弟坐在他的對面,實際上也是坐在水裡。
啞巴和五個士兵分坐兩邊,只有尊龍大爺一個人穩穩地站在筏尾。
對岸還在揮舞小紅旗。魯齊人對通信兵說:「發信號,讓他們注意接應。」
通信兵摸出那隻粗筒子槍,向著河面上空,連打了三顆信號彈。對面的小紅旗停止搖擺,一些黑色的小人兒在銀色的水線上飛快地跑動著。
魯立人看看錶說:「放筏!」
堤頂上那兩個拽綁腿帶子的士兵鬆了勁兒。尊龍大爺用木杴頭頂著河堤,兩邊的士兵們別彆扭扭地用木杴撥著水,木筏慢慢地離開岸邊緩水,傾斜著往下游漂去。岸上的那兩個士兵像放風箏一樣,迅速地放鬆著連結在一起的幾十根綁腿帶子。
岸上的人都緊張地盯著木筏,魯立人摘下眼鏡,用衣襟一角匆匆地擦著。摘了眼鏡的魯立人目光迷茫,顯得滿臉傻氣。他的眼睛周圍是兩個白圈,像沼澤地里那種吃泥鍬的鳥。他把代替眼鏡腿的麻繩掛在耳朵上。他的耳朵根已被那麻繩磨爛了。木筏在河水中打了橫,缺乏弄水經驗的士兵橫一木杴豎一木杴地劈砸著水面,濁浪衝上木筏,筏上的人衣服都濕了。雙手被綁的巴比特驚恐地大叫著,六姐緊緊地抓著他的手。尊龍大爺在筏後搖晃著,喊叫著:「老總們,老總們,別亂,別亂,動作一致,要緊的是動作一致啊!」魯立人摸出槍,對天連放了兩響,筏上的士兵都抬起頭來。魯立人大叫:「聽尊龍大爺的號子.不許亂!」尊龍大爺說:「老總們,別亂,聽我的號,一、二、一、二、一、二,悠著勁劃呀,一、二……」
木筏進入中流,飛快地往下游衝去。巴比特和六姐趴在了木筏上,浪花從他們背上漫過去。岸上的兩個牽綁腿帶的士兵大叫著:「團長,綁腿到頭了。」木筏已滑下去一百米遠。綁腿帶子綳得像鋼絲一樣,兩個士兵把帶子挽在胳膊上,帶子勒進了他們的皮肉。他們的身體往後仰著,幾乎要躺倒了,腳後跟溜溜地往前滑,眼見著就要滑下河去。筏子在河中傾斜起來,筏上的士兵怪叫著。「快點往前跑!」魯立人大聲命令那兩個牽綁腿帶子的土兵,「往前跑呀,混蛋!」他們倆踉踉蹌蹌地往前跑去,河堤上的士兵紛紛讓開了道路。牽扯木筏的綁腿帶子鬆了,木筏在湍急的中流飛快地往下游漂流。尊龍大爺喊著號子,筏上的士兵弓著腰,動作一致地劃著水,筏子在往下漂流的過程中一點點往對岸靠攏。
方才,木筏在河中出現險情,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河面時,司馬糧放下醬碗,低聲說:「爹,你轉身!」司馬庫轉過身,咀嚼著大餅,觀看河中的情況。司馬糧跑到司馬庫身後,掏出一把骨頭柄小刀——那是巴比特送給我的禮物——噌噌地割著繩子。他割的部位都在內側,而且並不完全割斷。他割繩時,母親大聲祈禱著:「主啊,開恩吧,保佑我的女兒女婿平安過河吧,大慈大悲的主啊……」我聽到司馬糧說:「爹,您輕輕一掙就會斷。」然後,他轉出來,手一閃,小刀便消逝在褲子里。他重新舉起那個醬碗。上官來弟繼續喂司馬庫吃餅。在河的下游幾百米處,木筏漸漸逼近了對岸。
魯立人走過來,用嘲諷的目光掃了司馬庫一眼,說:「司馬兄真是好胃口啊!」
司馬庫嗚嗚哩哩地說:「老岳母親手擀餅,他大姨親手喂飯,怎麼能不吃呢?這樣的飯,這樣的吃法,一輩子不會有第二次了!他大姨,再給我蘸上點醬。」
上官來弟把餅中央的大蔥往外頂了頂,從司馬糧的碗里蘸上黃醬,送到司馬庫嘴邊,他誇張地咬了一大口,津津有味地咀嚼著。
魯立人鄙夷地搖搖頭,轉到我們堆里,好像要尋找什麼東西。母親把魯勝利抱起來,硬塞到他懷裡。魯勝利哭著往外掙扎,魯立人狼狽地退走。
魯立人對司馬庫說:「司馬兄,其實我很羨慕你,但我學不了你。」
司馬庫咽下一口餅,說:「魯團座,你這是罵我。不管用什麼手段,你勝了,你就是王;我敗了,我就是寇。現在,你是刀我是肉,是切是剁都隨您了,您還拿我取什麼笑呢!」
魯立人道:「不是取笑。你不會明白我話里的意思,算了,說正經的吧,到了軍區,我想你還是有戴罪立功的機會,如果一味地抗拒,結局大概就不妙了。」
司馬庫說:「我這一輩子,吃也吃了,玩也玩了,死了也值了。不過,這身後的一子二女,就全靠老兄照應了。
魯立人說:「你儘管放心吧,如果不打仗,咱們倆還是正兒八經的親戚呢!」
司馬庫說:「魯團座,您是大知識分子,你說這親戚,聽起來怪神聖的,可仔細一想,所謂親戚,都建立在男人和女人睡覺的關係上。」
司馬庫大笑起來。但我看到,他大笑時胳膊卻一動不動。
牽綁腿帶子的士兵跑回來。對岸,划船的士兵和押俘隊的人一起拖著那木筏往河的上遊走。走到很遠的地方,他們又開始往這邊劃。他們返回來的速度很快,士兵們划槳的動作愈來愈協調,岸上這兩個牽綁腿的士兵配合得也十分得力。筏子箭一般越過中流,並快速地向岸邊靠攏。
魯立人道:「司馬兄,抓緊時間吃啊。」
司馬庫打著飽嗝說:「吃飽了。老岳母,謝謝你!他大姨,小姨玉女,謝謝你們!兒子,捧了半天醬碗,謝謝你!鳳,凰,好好聽姥姥和大姨的話,有什麼難處,去找你們五姨,她現在正走紅運,而你們的老爹正走背字。小舅子,好好長吧,你二姐生前最喜歡你,她常跟我說,金童會有大出息,你可不要辜負她的期望啊!」
他的話說得我的鼻子酸溜溜的。
木筏靠了岸,筏中央坐著一個渾身透著精幹勁兒的押俘隊小頭目。他輕捷地從木筏上跳下來,舉手向魯立人敬禮,魯立人客氣地還禮,然後倆人熱烈握手,看起來他們是好朋友。那人說:「老魯,這一仗打得漂亮,於司令非常高興,宋政委也知道了。」他打開腰上的牛皮挎包,遞給魯立人一封信。魯立人接了信,把一支銀色小手槍順手扔進他的挎包,說:「戰利品,帶回去送給小蘭玩吧。」「我代表她謝謝你。」那人說。魯立人對著那人伸出手,說:「拿來!」那人一愣,說:「要什麼?」魯立人說:「押走了我的俘虜,總要給個回執吧?」那人從挎包里摸出紙筆,匆匆寫了一張紙條,遞給魯立人道:「你老兄,真夠精的!」魯立人笑道:「孫猴子再精也鬥不過如來佛!」那人道:「那我就是孫猴子啦?」魯立人說:「我是。」兩人擊了一下掌,然後哈哈大笑。那人低聲說:「老魯,聽說你繳獲了一部電影放映機?軍區可是知道了。」魯立人道:「你們耳朵真長。請轉告軍區首長,待洪水退後,我們派專人送去。」
司馬庫低聲嘟噥著:「媽的,老虎打食喂狗熊!」
押俘隊小頭目不悅地問:「你說什麼?」
司馬庫說:「沒說什麼。」
那人道:「如果我沒猜錯,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司馬庫!」
司馬庫道:「正是。」
那人道:「司馬司令,這一路上我們一定小心侍候,希望您能與我們配合,我們不希望抬著您的屍首回去。」
司馬庫笑道:「不敢,你們押俘隊都是些百步穿楊的好手,我不願給你們當活靶子。」
那人道:「果然是條爽快漢子!好吧,魯團長,就這樣,司馬司令,請上木筏。」
司馬庫小心翼翼地走上木筏,又小心冀翼地在木筏中央坐定。
押俘隊小頭目與魯立人握了一下手,轉身跳上木筏。他坐在筏子後頭,面對著司馬庫,手捂著腰間的槍。司馬庫道:「您甭那麼小心,我雙臂被綁,跳下河也得淹死。您靠我坐近些,筏子晃時也好拉我一把。」
那人不理司馬庫,低聲命令筷上的戰士:「劃吧,快點。」
我們一家,聚攏在一起,心裡藏著—個秘密,焦急地等待著結局。
木筏離岸,順利地向前漂流。兩個扯著綁腿帶子的戰士,飛快地沿河堤奔跑,一邊跑,一邊松著纏在胳膊上的帶子。
木筏漂到中流,水勢如箭,邊緣上激起簇簇浪花。尊龍大爺啞著嗓子喊號,士兵們弓著腰划水,海鷗跟著他們低飛。在最激流處,木筏突然大幅度地晃動起來,尊龍大爺一個後仰巴叉跌入河水。押俘隊的小頭目戰戰兢兢地站起來,剛要掏槍,突然間繃開繩子、解放了雙臂的司馬庫像猛虎一樣躥起來,撲到那人身上,兩人一起跌入了水勢湍急,波浪滔滔的中流。啞巴與劃筏的戰士們一陣忙亂,然後便接二連三地掉到河水中。岸上的牽繩士兵也鬆了手,木筏像一條黑色的大魚,隨著起伏的波濤,勢不可擋地往下游衝去。
這一連串的變化幾乎是同時發生的,等到魯立人和岸上的士兵們反應過來時,木筏上已經空無一人。
「擊斃他!」魯立人斬釘截鐵地下了命令。
渾濁的中流里,偶爾露出一個頭,但土兵們拿不準那是不是司馬庫的頭,躊躇著不敢開槍。河裡共落下九個人,每個露出的頭顱,只有九分之一是司馬庫之頭,何況河心流水如脫韁烈馬,即便見頭露出即開槍,命中率也很低。
司馬庫跑定了。他是蛟龍河邊長大的人。熟諳水性,能潛入水中五分鐘不露頭。何況他吃了一肚子大餅大蔥蘸大醬,肚裡有食身上熱。
魯立人臉色鐵青,黑眼裡射出陰森森的光,逐個掃視看我們。司馬糧端著醬碗,裝出十分膽怯的樣子依偎在母親腿邊。
母親一聲不吭,抱起魯勝利,管自走下河堤。我們緊緊跟隨著母親。
幾天後我們聽說,落入河水中的,只有啞巴和尊龍大爺掙扎著上了岸,其他的人下落不明,真正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但幾乎所有的人都明白,司馬庫跑了,他絕對不會被淹死,其他的人則必死無疑,包括那個咋咋呼呼的押俘隊小頭目。
其實我們更加擔心的還是六姐上官念弟和她的美國夫婿巴比特的命運。在那些河中洪水澎湃的日子裡,每天夜裡,母親就在院子里一邊轉圈一邊嘆息。母親長長的嘆息聲甚至蓋住了河水的咆哮。母親儘管生了八個女兒,但來弟瘋了;招弟和領弟死了;想弟賣身進了火坑,差不多也等於死了;盼弟跟著魯立人在槍林彈雨里鑽來鑽去,說死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求弟賣給了白俄,跟死了也沒有多少區別;只有一個玉女天天跟在母親身邊,但可惜她是個瞎子;也許正因為她是瞎子,才能在母親身邊呆得住。如果念弟再有個三長兩短,那上官家的這八仙女,就真正七零八落了。母親在嘆息的間隙里,大聲地祈禱著:
老天爺爺,主上帝,聖母瑪麗亞,南海觀世音菩薩,保佑我的念弟吧,保佑我的孩子們吧,把天上地下所有的災難和病痛都降臨到我的頭上吧,只要我的孩子們平安無事……
但過了一個月後,一個關於六姐和巴比特的消息從洪水消退的蛟龍河對岸傳來:在大澤山深處的一個隱秘的山洞裡,發生了一次劇烈的爆炸。當爆炸的硝煙散盡,人們鑽進洞去,發現洞里有三具擁抱在一起的屍體。死者乃一男兩女,男的是一個滿頭金髮的外國青年。儘管沒有人敢肯定地說死者中就有我們的六姐,但母親聽到了這個消息後,苦笑一聲道:「這都是我造得孽啊……」然後她就放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