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廣播電視
對於一個經常浸泡在文字工作中的人來說,很少有閑暇時間聽廣播、看電視。但是,我和廣播電視卻有不解之緣。
《人生》小說發表後,在電影之前,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就製作了廣翻劇,由著名電影演員孫道臨擔任解說。記得當是我是在陝北拍電影《人生》的外景地聽到的,每天中午一節,非常別緻。廣播劇是一種留有巨大空間的藝術,很能激發人的想像力。以後,我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先後在陝西人民廣播電台和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播出,並被中央電視台中國電視劇作中心改編為十四集電視連續劇。小說前兩部在電台播出的時候,我還帶病悶在暗無日光的斗室中日夜兼程趕寫第三部。在那些無比艱難的日子裡,每天歡欣的一瞬間就是在桌面那台破爛收音機上收聽半小時自己的作品。對我來說,等於每天為自己注射一支強心劑。每當我稍有萎頓,或者簡直無法忍受體力和精神折磨的時候,那台破收音機便嚴厲地提醒和警告我:千百萬聽從正在等待著你如何作下面的文章呢!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面對那台收音機庄來地喚起自己的責任感,繼續往前往走。按照要求,我必須最遲在一九八八年六月一日將第三部完成稿交到中央人民廣播電台。五月二十五日,我才在陝北甘泉縣招待所用激動得像雞爪子一樣的手為六年的工作划了句號。然後當夜起程,截近路從山西過黃河趕到北京,六月一日準時趕到中央台。當我和責任編輯葉詠梅以及只聞其聲而從未謀面的長書播音員李野墨一起坐在中央台靜靜的演播室的時候,真是百感交集。我沒有想到,這裡已經堆集了近兩千封熱情的聽眾來信。我非常感謝先聲奪人的廣播,它使我的勞動成果及時地走到了大眾之中。
緊接著,中央電視台又根據小說改編製作了十四集電視連續劇。嚴格地說來,電視劇拍得不盡如人意。但這已經是別一種藝術,應由本行道的標準評估,作為小說作者,不應過分苛求,無論如何,它對小說的傳播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這就應該感到滿足了。
作為一個文學工作者,我原來對作為現代傳播手段的廣播電視,心懷敬畏。它們與大眾的交流是那麼迅速而廣大,幾乎毫無障礙,將來的一某一天會不會把作家這種「手工業生產者」整個地吞沒呢?通過我與這兩種「電老虎」打過幾次交道,反而覺得文學借用這兩翅膀,能作更廣闊的飛翔。我將以更親近的感情走向它們。
答陝西人民廣播電台記者問記者:非常感謝您能接受我們的採訪。您從《人生》到《平凡的世界》一步一個腳印,扎紮實實地在理想之路上奮,今天我主要想請您主炎談對理想的認識和理解。
路遙:一個人生活中肯定應該有理想。理想就是明天。如果一個人沒有明天,他的生活在我看來已經就沒有了意義。就是一個社會也應該有它的理想,那就是這個社會明天應該是一個什麼社會。無論一個人,還是一個社會,他們所有的實踐和努力都是為了向更美好的方向發展。所以我覺得,有理想,那麼在奮鬥的過程中才可能有目標。一個人糊裡糊塗混一輩子,這樣一種生活是沒有意義的。
記者:但是理想之路是非常艱辛和坎坷的。您覺得是什麼力量促使一個人在艱難的路上向前,也就是說,理想的動力是什麼。
路遙:人在生活中應該有責任感,也應該有使命感。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不僅僅是為了吃點飯、穿幾件衣服就準備離開。在人的生命過程中,應該儘可能地尋求一種比較充實的生活。這樣他就會為他的某種理想,為他設計的某種生活目標竭盡全力。對一個青年來說,應該有一個覺悟期——人生的覺悟期。這個覺悟期越早越好。這就是說應該意識到我們要做什麼樣的人,準備怎樣去生活。只有對這些問題有深度的理解以後,他就會確立自己的一個比較遠大的生活目標,也就會調動自己的所有力量,為達到此目標而奮鬥。當然,對於涉世尚淺的青少年來說,往往會有好多幻想,甚至會有一些空想。我認為這時無可指責的。這也是他們這個年齡特點。
如果青少年時沒有什麼想法,那就提前變成一老頭了。通常的情況是在我們年少的時候有好多對未來美好的憧憬,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環境的變遷,就會發生很大的變異,有的甚至已經消失得無蹤無影了。但是,總應該有一些東西在你未來的生活中會起到作用。
記者:剛才說到確定一個目標,比如成個作家,或者有些人想有一套房子,有輛汽車,有些人又想當個大官,想發一筆財,這些人生的奮鬥目標和理想有什麼不同,您能不能談點看法。
路遙:我認為所謂理想首先包含一種崇高的性質。不僅包含著達到個人的某種目的,更重要的是意味著要做出某種犧牲和奉獻,理想不能純粹局限於個人瑣碎的慾望中。不要把理想和瑣碎慾望混為一談,因為這是有本質區別的,一個真正有理想的人,他所從事的一切勞動、工作和努力不僅僅是滿足個人的一些慾望,而是要為他身處的大環境,為整個社會做出貢獻。這樣,他才可能會感到更幸福一些。
記者:現在回過頭來看社會上的許多人,比如說他的理想實現啦,就覺得他有些很特殊的才能,那麼您是不是覺得理想是那麼有特殊才能的人的專利?您覺得普普通通人,也就是非常一般的人應該有一個什麼樣的理想。
路遙:不能把理想當作一種職業好壞的標誌。我認為每一個人不管他事什麼工作,在每一個行道里都應該有追求,這種追求沒有什麼高低貴賤之分。比如你能當一個作家,通過努力實現你的理想,這很好;但是你覺得你的才能是當一個好木匠,最後做出很漂亮的傢具受到大家喜歡,千家萬戶都爭著使用,未見得比當一個蹩腳的作家差。有人搞服裝,這也是普通工作,但是由他做出的衣服大家都喜歡穿,這也是很好地實現了自己的理想。硬要在服裝工人、木匠和作家這三者之間分出哪種理想是最好的理想,我認為只能得出愚蠢的結論。每一個都根據自己的條件,確立自己的生活目標和生活追求,都可以對社會做出有益的貢獻。
記者:理想和現實之間的距離是非常遙遠的,那麼您覺得理想怎樣才能普通成現實。
路遙:如果一個人不經過努力,不經過勞動,不經過創造,那麼還想入非非,這種「理想」最後只能是空想。我認為把理想變為現實實際上就是人生的全部內容。人活著就是要把自己無數的夢想和理想變為現實。當然,不是所有的理想都能實現,但是你在整個一生中總有應該實現的理想或是夢想。
記者:現在社會上講實惠的人可以說是越來越多,講理想的人有人也說是越來越少,你沉得理想和實惠之間是否有矛盾,就是說是不是講理想就不講實惠,講實惠就不講理想。
路遙:這是一篇大文章。在現在的青年身上是存在一種追求實惠的傾問,理想的光芒有些暗淡。我們現在發展經濟建設,這個過程中必然要影響到人們的意識。人們計較一些個人的實際問題,講究實惠,也可以理解。但是我認為這並不是要以犧牲自己的理想作為代價的,尤其是這幾年,老是感覺到我們的生活中缺一種什麼東西。我想是缺少了一點羅曼諦克精神。現在青年人的羅曼諦克精神太少了。我甚至還想專門寫一部小說反映這個問題,題目叫《尋找羅曼諦克》。
我覺得在青年人身上應該有一種羅曼諦克的東西,尤其是在一個太世俗、太市民化的社會中,羅曼諦克能帶來一種生活的激情。想想戰爭年代,那時候男女青年有什麼物質的享受?
但他們那麼年輕,有的人在二十來歲就犧牲了自己的生命。他們為一種理想,為一種精神,而使青春激蕩。這種活法,是非常令人激動和感奮的。如果一個人在精神生活上沒有光彩,即使他有好多錢,仍然是貧困的——和貧困一樣可悲。
記者:您剛才您到現在的年輕人當中普通缺少一羅曼諦克的精神,也就是說活得太實在啦。我們從我們從事的工作中,從許多青年人的來信和談主知中也能夠理解到青年人的這種苦悶。我們想問您,如果一個青年人感覺到自己滿足於現狀,有點不思進取,沒有什麼追求,也沒有什麼追求,也沒有什麼理想,但是,他來向您請教,請您給他出個主意,您將如何告訴他。
路遙:這個問題實際上就是我們所有的人一生要思索的問題。如前面所說實際上就是我們應該咋樣活著,或者說咋樣活著才有意義。在任何時候,在物質不發達的時候,一直到物質發達的時候,永遠存在人應該活著這樣一個問題。好多問題要青年自己解決。歸根結底,我們需要一種積極的人生態度,而不是一種消極的人生態度和一種過分的自我主義。也就是說,我們不僅使自己活得很,也應該想辦法去幫助別人。
無聲的洶湧——讀李天芳、曉雷著《月亮的環形山》《月亮的環形山》我是在四天之內讀完的,我感到作者通過這部小說,把握住了小說創作的個中三味,甚至把握到了一種幾近純青的程度。
要具體地談這部作品,幾乎無從談起,但你處處感到一種無聲洶湧,這就是本事。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是否就屬這種境界?作者表達的是對生活的整體經驗,而不是講故事,處處都是思想的火花和情緒的激流,因此處處引起你的觸動。
一般的者要讀故事,讀曲折離奇的故事,而高層次的讀者決不滿足於聽故事,而要求讀生活。故事完整而共它一切方面乏味的小說,讀《月亮的環形山》這樣的書,就願意一直讀下去。這種小說,很難跳著讀,只能字字句句地玩味,這是因作品處處滲透著作者獨特而真實的感受,對讀者有一種不可抗拒的牽引。
有的小說,看似故事很吸引人,但隨時都讓人疑竇突生:
生活是這樣嗎?這可能嗎?作者只有設身處地,讓人信用,才談得上讓人接受,讓人感受。好的長篇小說,看似「無事」,實上處處閃爍著對生活的真知灼見。每一段的每一句都要寫得好,不僅僅是寫得正確,前後左右抽扯照應住主不夠了,而應該在每一個段里,甚至在幾個短句中,都有讓人眼睛一亮的東西,在一個小小的語言的漩渦里、段落的港灣里,都要有豐富的層次,豐富的景緻。只要每一段都寫好,比刻意追求一個完整的故事更有魅力。天芳散文的語言和曉雷詩的語言,這一次完全蛻主烴為真正意義上的小說語言。應該有散文、有詩,但在小說中,散文和詩都應該成為小說中的散文和詩,成為真正的小說語言。也正因為這樣,這部小說才區別於其它小說。有的小說追求新聞報道式的爆炸效果,而這是一個追求藝術效果的作品。小說不能靠事件去衝擊。這個小說顯然企圖用藝術來征服者,因之我讀起來特別有興趣。真是無從談起,但寫成了三十多萬字。要達到這一點,可不容易。我還未讀後邊的時候,就在想像,等到把後邊讀完後,就發現和我想像的完全吻合。一切都是自然的。只有巨大而充匠心的勞動才能造成不露加工痕迹的作品。
有的人可能把這種小說僅僅看作是語言講究,這種認識是淺薄的。最主要是一種深切的體驗和感受。這部書使我感受到了內容上的一種真誠性,這種真誠性又得到了一種強有力的表述。有的小說缺乏生活的真誠感,只是為寫而寫;有的雖然具備真誠,卻不能通過藝術特別是語言的品味達到。而這部作品儘可能把兩者結合在一起。最主要的是對生活的深切感受和理解,然後才是語言的表述,這兩者的結合,才能造成真正意義上的小說。這部小說的真價值就在於此。儘管描寫是平靜的,但內心充滿了暴風驟雨。把讀者引進心靈深處,這才是一個真正博大的世界。人的精神世界是一座無邊的宮殿。作家體驗是任何人不能代替的,讀者是跟著作家提供的體驗去思索的。因此,這部小說在外部的結構上似乎特別平淡,但具有真正內在的張力。
《月亮的環形山》一個顯著特點就是對人的心靈世界的開掘,它追求另一種格局的廣大。《九三年》和《簡愛》不同,一個著重於社會史的描繪,一個著重於心靈史的開掘,但不能說哪一個比哪一個更大更重要。實際上心靈的世界最大。羅切斯特和簡愛的心靈通向全世界。《簡愛》我讀過不少遍,這種小說很有魅力。淺薄的書評家往往注意外在的形式上的各種小花招。不要為了擴大容量,硬把不相干的東西拉進來。
《月亮的環形山》不是這樣,沒有從感情岔出去的描寫。
我從寫小說的角度,邊讀邊分析這部小說的章節和段落,最後認為,只能是現在這樣寫。很少得多餘的,也很少有不到的。只能是這個樣子。我認為小說應該這樣,既要淋漓盡致,又要有所節制。不到火候,令人遺憾;火候太過,同樣令人遺憾。藝術就是和諧,而恰如其分就是和諧。不到或多餘,都破壞和諧。
小說的博大,是作家對生活的視角要開放;僅僅把故事扯得東南西北,未見得開放。而這部小說在思維方式和揭示人物心理方面,都是開放的。作者過去的散文、小說或詩歌作品,都有拘謹感,這一次能夠放得開,而且越到後來越放得開。重要的是,對那個時代的生活、思想、思維方式、情感表達方式、生活形態等等的把握,都是準確的。這些寫准了,讀小說就使人進入甚至沉浸於那個時代,使我們產生這樣一種思緒:儘管我們曾經是多麼幼稚,但那個時代依然是美妙的,令人神往的。
實際上,用藝術去篡改生活,篡改歷史,那才是一種真正的幼稚。這部小說對當時各種人物的描寫,尤其是對那些在今天看來是僵化的或不好的人物的描寫,都是有節制的作者是從社會的象度來評判、來檢討的,沒有從個人的好惡出去否人物,這是一種歷史的俯瞰。所描寫的那一群人給人留下特別清晰的印象,這是很不容易的。「莫斯科在你的筆下清晰可見」,這是對作品的最高褒獎。一部作品所描寫的人物和環境給人留下特別清晰的印象,這是起碼的,也是最不容易的。
小說的結尾也好,最後那一段特別好,這種結尾只有在那種時代,帶一種深遠的詩意,給人一種特別溫馨的感動。但我感到,小說結尾時對對幾個人物命運的照應,周蔚和韋村賢的筆墨稍微輕了點。我認為,在快要結尾的某個時候,對所與的人和生活有一點歷史的或哲學的概括,對《月亮的環形山》有一點點題的筆墨,會更好,比如說在婚禮的描寫上,可以講到:來了的,沒來的,活著的,死了的,這些人的生活在後人看來,是簡單的,平常的,甚至是平庸的,但在這樣一種時代背景下,他們各自進行了不懈的努力和崇高的追求……這樣的總結,也許會給人更多的啟發。應有一個小段落和一種小細節,點一下,現在雖然有,但不夠,呂哲之死與窯洞婚禮的銜,應該更具匠心。要有一個重筆,無論思想上或內容上都需要一個重筆,讓奔騰洶湧的東西有個歸宿。當然需要全書的一貫風格。另外,中秋節主人公與老同學的會面有一點生硬。這雖是小疵,但一部交響樂出現幾個不和諧的間樂就會毀掉整部交響曲,不可不注意。
總體上講,這部小說沒有一處是鬆懈的或勉強的,到處顯示一種遊刃有餘。這顯然是幾十年藝術積累的功底的體現。
把幾十年的積累用於一種合適的大舞台舒展地展現了出來,可以看出,作者把原來的散文和詩的功夫全用過去了,但又遠遠地區別於以往的散文詩歌作品。真正從藝術的角度出發,就應該客觀地化開地看特這一部作品,這無疑是陝西長篇小說創作的重大收穫,是一部高品位的長篇力作。
通過這部小說,作者應該乘勝追擊。藝術應該實事求是地區別有價值的和沒有價值的東西。這部書完全是有價珠東西。作者姑且把以前的作品都看作這部書的準備,什麼也不要想,一定要把下邊的東西完成。我的經驗就是,什麼也不要想,把要寫的東西寫下去。我相信,作者一定能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