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伴你遠行的含羞草
12月27日,喻寧出國前一天晚上。
在新村的一個飯館裡,貞美、載佑和喻寧興奮地聚在一起。
11月21日,喻寧從系主任那裡得到通知,說他最終通過了國家公費留學生選拔考試。他高興極了,彷彿胸中鼓聲隆隆,腋下生出雙翼,飄飄欲飛。全國1300多人參加考試,只選12個人,喻寧的確應該高興。
消息公布那天,喻寧被同學、前輩和學弟學妹們拋到了空中。喻寧的母親也喜出望外,她辛辛苦苦開了個小小的餐館,原本對送喻寧赴美留學想都不敢想。當天晚上,喻寧跟載佑和貞美見面,接受了他們劈頭蓋臉的祝賀和洗禮。
接下來就是無窮無盡的準備工作,要查找必要的信息、整理資料、寄走衣服和紐約大學需要的一些文件,查看對方寄來的學校和學科信息、課程表和宿舍安排等所有文件,買機票,甚至要了解從機場到學校的路線。在忙碌中,時間飛快地溜走了。
現在,喻寧已經整理好了一切,連隨身帶的行李都整理好了,他的表情顯得很輕鬆,但難以掩蓋心情的複雜和沉重。
「明天真的要走了啊!時間過得真快,都準備好了嗎?」
「嗯,準備好了。」
「聽說現在紐約天氣很冷,你帶了厚外套和足夠的秋衣秋褲吧?」
「也就比韓國稍微冷一點兒而已。」
「心情怎麼樣?」貞美十指交叉撐著下巴問。
「心裡沒底,不知道能不能學好,半害怕半興奮的。」
「甭擔心!美國有什麼了不起的,喻寧你還精通繪畫,有什麼可擔心的啊?我不早就說過嘛,你一定沒問題,這麼看來,我確實有先見之明啊!」
「是啊,朴前輩本不應該學法律,倒應該鑽研《易經》。」
「貞美,你這是誇我吧?是吧?」
「當然了,當時我還半信半疑呢!」
載佑受到鼓舞,興奮得借題發揮:
「喻寧這傢伙的實力我比誰都清楚。你多厲害啊!要做什麼沒有不成功的,至少在學習方面是這樣。」
「不光是學習,對人也一樣。」喻寧瞪著載佑,彷彿看透了他的心思。
「人?哈!你是說貞美嗎?哈哈,你也該放棄了吧?都到現在了,還不明白大勢已去了嗎?」
「我決不放棄!」
載佑得意揚揚地伸出一個手指,在喻寧面前緩緩地左右晃動著說:
「克制!我未卜先知,給你一個忠告:你太貪心了!人不能兩全其美,得到了一樣,就必然會失去另一樣。你知道人為什麼沒有翅膀嗎?一隻翅膀隨處都能找到,但人無法同時擁有兩個,所以飛不起來。」
「嗯,朴前輩的話有道理。」貞美表情嚴肅地點了點頭。
「瞧瞧你們,人都要走了,還往我心上釘釘子!載佑,你別胡說八道了,好好看著貞美,我去去就回。貞美,我去那邊睡幾晚上就回來。」
「哈哈哈!這種玩笑可不能隨便開!明明不是幾晚上,而是好幾年!聽說在那邊拿到本科學位後還可以接著讀博士?至少要六七年。你兩手空空,也不可能輕易飛越太平洋回來吧!放假的時候你千萬別一時衝動跑回來,小心到時候買不起回去的機票!」
「載佑,知道我要走了,你簡直喜上眉梢啊!貞美,只要你說句話,這個傢伙的話我權當沒聽見。」
貞美撅起嘴唇,黑亮的眼睛閃閃發光。
「嗯,我覺得朴前輩的話一點兒也沒錯,我又不是你女朋友,又不是春香①,幹嗎要伸長脖子等你啊?」
「你們怎麼能這麼殘忍!」
「那當然了,只要你這個多餘的傢伙一飛走,我們馬上就恢復從前那種成雙成對的關係了。多美的前景啊!是吧,貞美?」
「嗯,有道理。」
「哈哈!聽到了吧?喻寧,你聽到貞美的話了吧?」
貞美其實也很傷心,認識還不到三個月,喻寧就要飛到那個看不到也摸不著的地方去了!考慮到他的前途,的確是值得慶賀的事,但心裡為什麼隱隱感覺憂傷?為了掩飾自己的情緒,她故意隨著載佑開喻寧的玩笑。
喻寧一直都在留意貞美的一舉一動,見她隨著載佑起鬨,便裝出一副絕望的表情喊:
「天……要塌下來了!不走了!我明天真的不走了!」
「得了吧!」
「服務員!快拿百威和嘉士伯來。」喻寧咕咚咕咚喝光了杯中的啤酒,揚起杯子大聲叫喚。
「啊呀,慢點兒喝!別像上次那樣搞得自己難受。」貞美關切地說。
「別管他,讓他習慣一下進口啤酒,將來也好在那邊的俱樂部或酒吧里勾引金髮美女呀,是不是?喂,喻寧,你可以趁機考慮一下跨國婚姻。」
「還是你考慮吧!臭小子!」
「對貞美,我可是痴心一片。」
「真想給你一拳。」貞美似乎並不討厭載佑的表現,雖然嘴裡這麼說,嘴角卻含著笑。
「貞美呀,你是說我嗎?」
「是啊,朴前輩,你今天的話句句都說在點子上。」
「哈哈哈……貞美,你總算認識了我的價值啊!」
「哎呀,你們可真讓人看不下去了。」
「呀,喻寧!別等以後把關係搞僵了,現在就趕快徹底放棄貞美吧!你放棄後去美國,學業才不會受到影響。最近去當兵的男人也沒有像你這麼藕斷絲連的,都在去之前跟女朋友分手。而且,說實話,貞美也不是你女朋友啊!貞美,對不對?」
「那還用說嗎?這可是法官大人不容置疑的宣判。」
在喻寧聽來,貞美的話真的如同宣判一樣,雖然他也明白,這只是玩笑,他們一直就是這麼說說笑笑的,但心裡還是一涼。像今天這樣,貞美一門心思跟載佑一起對付自己還是頭一次。
「啊,簡直要把我逼瘋了!怎麼能攻擊得這麼不留餘地?要知道,你們眼前這個朋友可是馬上就要背井離鄉遠渡重洋的。」
載佑吐了兩三個煙圈,然後用充滿憐憫的目光看著喻寧。
「嗯,我也知道這對你不公平,可是,要不怎麼辦呢?你早點兒斷了這個念頭對我們仨都好。嗯,我也不願意說這些話,可是,趁現在當事人都在這兒,我們也該果斷勇敢地翻開這張預示未來的牌了。」
「牌?」
載佑把煙在煙灰缸里掐滅了,正色道:
「是啊,你想想看,首先,你離開後,誰負責對付貞美身邊晃來晃去的那些傢伙?能做這件事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我。這樣的話,情況不就很明白了嗎?我要麼留在學校里當教授,要麼通過司法考試。貞美早就決定要通過考試了,我們兩個人戀愛結婚,在法律界並肩戰鬥,這是順理成章的。如果現在不說清楚,日後你回來一定會咬牙切齒地說什麼愛情也沒了友誼也沒了之類的話吧?那豈不是會給我們的幸福生活帶來煩惱?咱們都是聰明人,理應事先預防,避免這種愚蠢的事情發生,對不對?」
「載佑,我還是第一次見你一口氣說這麼多話,不要興奮過頭了啊!貞美,他說的所謂道理是不是太牽強了?」
「沒有啊,良藥本來就苦口嘛,別吐出來,緊閉著嘴巴吞下去吧!」
「哈哈哈哈!」
喻寧似乎被絕望擊倒了,用力閉上眼睛。
「我突然想,今晚,不,現在,馬上離開這裡,只要看不到你們倆殘忍的樣子,哪怕是去非洲的大沙漠我都願意。」
載佑「啪」地拍了一下膝蓋。
「對啊,就是這種精神!悲壯美,艱苦奮鬥的精神,這正是身為朋友的我真正要你保證的!」
「煩人吧你!」
短時間內,不,很長時間內都不會有這種談笑風生的機會了吧?學習認真、談話熱情、玩起來投入的好朋友們啊!尤其是,喻寧啊!
貞美的兩眼不時潤濕,但她始終笑容滿面。
「朴前輩,別逼得太厲害了!要是喻寧明天從飛機上跳下去了怎麼辦?」
「哦,好,好!朋友遠行求學了,貞美從今天開始站到我這一邊了,所以今天歡送會我來買單。」
「你至於高興成那樣嗎?嗯?」喻寧把臉湊到載佑面前說。
「嗯,真的很高興,簡直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
喻寧心裡似乎燃燒著一團火,抓起百威啤酒,就著瓶口咕咚咕咚喝起來,邊喝邊瞅著貞美喊:
「貞美!」
「別用那種眼神看著我!朴前輩,這孩子恐怕還沒打消念頭呢,他為什麼不能爽快地結束呢?是因為韓國自古傷離別,所以血液里有一種纏綿嗎?難道是無法突破的嗎?」
「貞美!」喻寧再次深情地呼喚。
「嗯,我們廢話少說,我要說的話朴前輩已經全都說了。我呀,等你拿到夢寐以求的建築學博士學位回來的時候會為你鼓掌的。不過,也許那時候我正在給孩子換尿布呢,嗯,一定洗乾淨手再為你鼓掌。」
「眼含熱淚聽你訴說別後的字字句句!」載佑用手捂著胸口,做出萬分感動的樣子說。
「載佑,你能不能離開一會兒?我的感情馬上就控制不住了!」
貞美呵呵笑了兩聲,認真地看著喻寧說:
「喻寧!別這樣,弄得我很累。」
「是啊,雖然這種情況下我插話不太合適,但這又不是摔跤比賽……」
「載佑!你能不能沉默5分鐘?要是能離開,我就更感謝了,拜託!」
「好,既然朋友提出了請求,我就5分鐘不說話。」
「謝謝!貞美……」
「別老叫我的名字,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貞美!」
「……」
「貞美!」
「渾身發冷,都起雞皮疙瘩了呀!我是不是感冒了?」
「到底為什麼這樣呢?」
「這樣怎麼啦?」貞美的眼神變得尖銳起來。
「你忘了嗎,我欠你一命,在大成里,是你救了我呀!我現在還能活著,都是你的功勞!」
「這個嘛,那我就更不欠你的了,而且,當時你不也聽到醫生的話了嗎?被蛇咬這樣的傷,放在過去也許就送命了,現在可沒那麼容易。我也絕對沒有當什麼債權人的意思。」
喻寧把椅子往貞美身邊靠了靠。
「不,我心裡……我心裡不能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你這是逼我嗎?你的心由你負責,我的心我來保管,你是你,我是我。明白了嗎?」
「……真的嗎?」
「是啊,我們是朋友,友情多美好啊,對我來說,這就足夠了。希望你的想法能跟我一樣。」
貞美一口喝光杯子里的酒,「當」一聲放在桌子上。
「……」
一時間氣氛僵住了,喻寧抬頭仰望著天花板,眼睛裡淚光閃閃,貞美裝做沒看見,嘩嘩地往杯子里倒啤酒。
載佑卻忽地一下從口袋裡掏出手絹,拭了拭眼角。看他的表情,似乎終於盼到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一刻,眼淚隨時可能奪眶而出。
「朴前輩,別這樣!」貞美有點兒失態地朝著載佑喊。
「載佑,你這個臭小子,你以為我是在表演嗎?」
「沒有,沒有,5分鐘已經過去了,而且,看到你遭受挫折,身為朋友的我能不表達一下自己的同情嗎?」
「你真打算這麼鬧下去嗎?」
「這個嘛,我得考慮一下。」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時候,貞美把三個人的酒杯都倒滿了。
「來,喻寧,朴前輩,我們乾杯吧!」
「好。」
「嗯,好!」
「喻寧,別悶悶不樂的,把杯子舉高點兒!這可是為你乾的。」
「我們,喻寧,為你早日征服美洲大陸凱旋歸來乾杯!」
「乾杯!」
「乾杯!」
載佑咕咚咕咚喝光杯子里的酒,擦了擦嘴角的泡沫,快活地轉頭看著貞美,說:
「貞美,我們為喻寧的無窮髮展三呼萬歲怎麼樣?」
「好主意!」
「我不喜歡。」喻寧皺起了眉頭。
「怎麼了?我們這麼做可都是為你好!」
「前輩,別管他,說我們的。前面得有祝詞吧?」
喻寧緊咬著牙,憤怒地盯著面前一唱一和的載佑和貞美。
「這個怎麼樣?奮鬥吧!勝利吧!百戰百勝的勇士鄭喻寧!萬歲!萬歲!萬歲!」
「你們別鬧了,我心情不好。」
「朴前輩,看來喻寧不喜歡這個。那……喻寧,這個怎麼樣?獎學金!碩、博士!全都裝進喻寧腰包!萬歲!」
喻寧的表情還是冷冷的。
「這傢伙真的生氣了。既然他不肯配合,我們就一人說一個,然後結束吧!時候不早了,這傢伙明天一大早就出發,也該早點兒回去休息。」
「對呀,已經11點了。朴前輩先來吧!」
載佑喝了口啤酒,深吸一口氣,說:
「好,喻寧你聽著!我說了。嗯,貞美呀,我的愛!貞美我的愛!萬歲!萬歲!萬萬歲!完了。」
「你可真……」喻寧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貞美漲紅了臉,白了載佑一眼,說:
「朴前輩怎麼能說那麼沒根沒據的祝詞啊?至少要突出主題嘛!輪到我說了,好好聽著!健康,鄭喻寧!學習第一!做人第一!萬歲!萬歲!萬萬歲!」
可能其他坐位上的人會認為坐在椅子上舉起雙手喊萬歲是很可笑的事,但載佑和貞美正是選擇了這種天真的方式來祝願喻寧前程似錦。
喻寧又何嘗不知道他們的心意呢?
「真的……把我感動得熱淚盈眶啊!」
「哈哈哈!你也知道啊,這是我們的真心,接受吧!」
喻寧似乎百感交集,把臉埋在雙手中,過了一會兒,他放下手說:
「知道了,知道了,謝謝!你們的方式真獨特啊,讓我刻骨銘心!那就到此結束吧!」
說完他先站了起來,大步流星向門外走去。載佑和貞美連忙嘻嘻哈哈地站起來跟在他後面。
夜已經深了,街上只有賓士的汽車、路燈和沉醉在黑暗中的酒鬼。
這是在韓國度過的最後一夜嗎?
「貞美,你去哪兒?」喻寧回頭看著貞美。
「當然是回家啦。」
「夜深了,我送你吧。」
「沒關係,我一個人可以走。」
「別,我想送你。」
「我都說了沒關係了。」
一直看著他們談話的載佑似乎忍無可忍,揮舞著胳膊上前說:
「我也贊成送貞美回家,但喻寧和我必須機會均等才行。貞美,我和喻寧中有一個人將送你回家。都怪今晚的月色,你就理解一下吧!喻寧,怎麼樣,我們擲硬幣決定好不好?」
載佑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硬幣。
「好吧。要是輸了,我一定終身遺憾,但也沒辦法。載佑你今天真夠壞的!」
「我只是建議把這件事交給命運來決定,別廢話了,要是頭像面朝上,就由你送,要是數字面朝上,就由我送,一次決定!行嗎?」
「討厭的傢伙,就這麼辦吧!」
「好,我扔了!」
他把硬幣拋起來,一隻手掌接住,另一隻手飛快地蓋在上面,然後小心翼翼地挪開了手——頭像朝上。
「啊,怎麼會這樣?喻寧……你贏了!」
「看來命運也不忍心徹底拋棄我,終於站到了我這一邊啊!那貞美就由我送了,我們去那邊路口打車。載佑,你跟我們不順路吧?」
「朴前輩,那我走了。」
「嗯,再見!明天我不能去機場了,喻寧,你走之前我們再通個電話,明天。」
「好,你快走吧!」
載佑朝他們揮了揮手,走上相反的方向。
貞美和喻寧並肩拐過一個街角,消失了。載佑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們消失的方向,眼神中閃爍著空虛和寂寥。
小子!
他把抓在手裡的硬幣拋到空中,伸手抓住,攤開掌心,還是人像。其實那枚硬幣是兩枚硬幣粘在一起的,兩面都是頭像。昨晚他特意用強力膠粘起來時,已經預料到了今晚會發生的情況。
載佑表面上雖然裝糊塗,其實內心已經感覺到了貞美和喻寧兩情相悅。有諺語說,心裡的愛情和口袋裡的錐子都是藏不住的。如果眼神中盛著憂鬱,微笑中含著溫暖,那就是愛情了。如果不選擇這種方法,依貞美的性格,就算是今晚,三個人也會像平時一樣各回各家的,但她心底深處一定不希望那樣,喻寧也是一樣。
對載佑來說,世界上最親密的朋友是喻寧,最喜歡的女孩是貞美。在一群新生中發現貞美那天,載佑的心不知跳得有多厲害。
「雖然同歲,前輩畢竟是前輩啊!」
第一次見面時,這個漂亮的女孩笑著說著這句話走進載佑心裡。今晚,載佑把貞美交給喻寧,也就把她送出了自己的心,那種痛像是從心底連根拔起一棵美麗的樹。
載佑深深愛著喻寧和貞美,希望他們能如願以償,但眼淚不由自主地冒了出來——自己嚮往追求的愛情就這麼結束了,一時間,失落、空虛和悲傷一齊湧上心頭。
又得獨自走在黑暗漫長的路上,尋找那個站在玉蘭樹下或燈火闌珊處的女孩,真的找得到嗎,像貞美一樣的女孩?不,一定不會再有了。但終有一天,在他生命的某個時刻,會有一個女孩迎面走來。在那之前,他只能盼望心中的傷痕慢慢癒合。二十幾歲明凈的日子是深綠色的,像樹葉,又像鋒利的刀刃。
載佑默默點了點頭,嘴角含著微笑的碎片。
再也不會做這種傻事了吧?他把手裡的硬幣朝著空蕩蕩的柏油路用力扔了出去,從黑暗的遠處傳來硬幣落地滾動的聲音,一會兒就消失了,兩行淚水順著他的面頰淌了下來。一輛空計程車減慢速度靠近他,但他一直低著頭向前邁動腳步。
載佑在十字路口停了下來,一個醉鬼、一對戀人、一個女人、一個男人、一輛亮著頂燈的空計程車依次經過他面前。他摸出一枝煙,點燃了。貞美流轉的眼波、清脆的聲音和爽朗的笑聲縈繞在他周圍。淡藍色的煙霧裊裊升起,在他頭頂上空飄散,彷彿胸中一塊骨頭碎成粉末化成氣體。
真想去大排檔喝杯酒,哪怕只是一個人。交通信號燈由紅變為綠。
他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淡淡地自言自語道:
「現在,你們的愛情……是你們的了。」
「我們什麼時候能再見面呢?」
貞美轉頭看著跟自己並肩走在衚衕里的喻寧。她家的二層樓就在前面不遠處,圍牆不高,從外面就能看到庭院里雪柳、側柏、芍藥、鬱金香和玉蘭等鬱鬱蔥蔥,伸展著枝條,因此貞美家被鄰居們稱作「花卉之家」。
兩個人腳抬得極慢。
「你明天來機場不就見到了嘛。」
「哼,我為什麼要去那兒?又不是拍電影。」
夜深人靜,鄰居家的狗聽到人聲叫了起來,兩個人呼出來的霧氣在淡藍色的路燈光里白蒙蒙地散開。
「貞美……」
喻寧的聲音聽起來微微顫抖。
「嗯?」
喻寧停下腳步,貞美也停了下來。
「你……不等我嗎?」
「等你?我哪兒有時間,那麼多事等著我去做呢!」
貞美低下頭,重新抬起腳,喻寧步履沉重地跟在她後面走了兩三步。
「你要做的事不會與戀愛有關吧?」
「哦,那得看緣分了。嗯……我把計劃提前一下,馬上開始準備司法考試怎麼樣?突然產生了這個念頭。」
這時他們已經站在貞美家門前了。
「我到家了,謝謝你送我,回去吧!遠渡重洋之後要好好學習哦!」
喻寧目不轉睛地盯著貞美的眼睛。
「你,還沒回答我的話呢!」
「別給我負擔。」貞美輕嘆一口氣。
負擔?難道是我太貪心了嗎?是啊,或許真是那樣,像載佑說的,是我得寸進尺,明明不能待在她身邊,卻要捆住她,這難道不是自私的嗎?這樣的企圖恐怕是不應該的吧?這不能算是真正的愛情吧?既然貞美真覺得這是負擔,我是不是就該放棄呢?
「嗯……既然你這麼說,我也不勉強你。晚安!祝你健康,心想事成!一定!」
「謝謝,也祝你成功!我……走了。」
貞美的眼神像波浪上的月光一樣閃爍不定,喻寧的影子也在裡面晃動。兩個人都躊躇著。
「貞美,我看著你進去吧!」
「我已經到了,你先走吧!」貞美微笑。
「是嗎?那……好吧,再見!」
「走好!」
「晚安!」
喻寧垂頭喪氣地掉過頭,抬起腿。
喻寧啊……喻寧……我愛你……
雖然兩個人相識不久,那一瞬間的離別卻感覺長得像永恆。恐懼和悲傷像黑暗一樣罩住了貞美,似乎現在分開就再也不會見面了。看著他魁梧的背影,待在原地一動不動的貞美內心深處一點一點陷落下去,只覺得痛,彷彿心的一角破裂了。
路燈在黑暗裡畫出一個一個空空的圓圈。喻寧邁出去的每一步都沉重緩慢,彷彿穿著鐵制的靴子。他的腳步聲越來越遠,高高的個子、寬寬的肩膀慢慢變得越來越小。
貞美似乎被一根針刺中胸口,痛得無法呼吸。
自己如此喜歡那個人,卻隱藏起內心的感情送走他,難道真的應該這麼做嗎?就算無法約定未來,就算日後的路程艱難曲折,就算徹骨思念只能日日忍受,難道自己不該坦率地說出現在的心裡話嗎?
載佑表面上雖然裝糊塗,其實內心已經感覺到了貞美和喻寧兩情相悅。有諺語說,心裡的愛情和口袋裡的錐子都是藏不住的。如果眼神中盛著憂鬱,微笑中含著溫暖,那就是愛情了。如果不選擇這種方法,依貞美的性格,就算是今晚,三個人也會像平時一樣各回各家的,但她心底深處一定不希望那樣,喻寧也是一樣。
對載佑來說,世界上最親密的朋友是喻寧,最喜歡的女孩是貞美。在一群新生中發現貞美那天,載佑的心不知跳得有多厲害。
「雖然同歲,前輩畢竟是前輩啊!」
第一次見面時,這個漂亮的女孩笑著說著這句話走進載佑心裡。今晚,載佑把貞美交給喻寧,也就把她送出了自己的心,那種痛像是從心底連根拔起一棵美麗的樹。
載佑深深愛著喻寧和貞美,希望他們能如願以償,但眼淚不由自主地冒了出來——自己嚮往追求的愛情就這麼結束了,一時間,失落、空虛和悲傷一齊湧上心頭。
又得獨自走在黑暗漫長的路上,尋找那個站在玉蘭樹下或燈火闌珊處的女孩,真的找得到嗎,像貞美一樣的女孩?不,一定不會再有了。但終有一天,在他生命的某個時刻,會有一個女孩迎面走來。在那之前,他只能盼望心中的傷痕慢慢癒合。二十幾歲明凈的日子是深綠色的,像樹葉,又像鋒利的刀刃。
載佑默默點了點頭,嘴角含著微笑的碎片。
再也不會做這種傻事了吧?他把手裡的硬幣朝著空蕩蕩的柏油路用力扔了出去,從黑暗的遠處傳來硬幣落地滾動的聲音,一會兒就消失了,兩行淚水順著他的面頰淌了下來。一輛空計程車減慢速度靠近他,但他一直低著頭向前邁動腳步。
載佑在十字路口停了下來,一個醉鬼、一對戀人、一個女人、一個男人、一輛亮著頂燈的空計程車依次經過他面前。他摸出一枝煙,點燃了。貞美流轉的眼波、清脆的聲音和爽朗的笑聲縈繞在他周圍。淡藍色的煙霧裊裊升起,在他頭頂上空飄散,彷彿胸中一塊骨頭碎成粉末化成氣體。
真想去大排檔喝杯酒,哪怕只是一個人。交通信號燈由紅變為綠。
他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淡淡地自言自語道:
「現在,你們的愛情……是你們的了。」
「我們什麼時候能再見面呢?」
貞美轉頭看著跟自己並肩走在衚衕里的喻寧。她家的二層樓就在前面不遠處,圍牆不高,從外面就能看到庭院里雪柳、側柏、芍藥、鬱金香和玉蘭等鬱鬱蔥蔥,伸展著枝條,因此貞美家被鄰居們稱作「花卉之家」。
兩個人腳抬得極慢。
「你明天來機場不就見到了嘛。」
「哼,我為什麼要去那兒?又不是拍電影。」
夜深人靜,鄰居家的狗聽到人聲叫了起來,兩個人呼出來的霧氣在淡藍色的路燈光里白蒙蒙地散開。
「貞美……」
喻寧的聲音聽起來微微顫抖。
「嗯?」
喻寧停下腳步,貞美也停了下來。
「你……不等我嗎?」
「等你?我哪兒有時間,那麼多事等著我去做呢!」
貞美低下頭,重新抬起腳,喻寧步履沉重地跟在她後面走了兩三步。
「你要做的事不會與戀愛有關吧?」
「哦,那得看緣分了。嗯……我把計劃提前一下,馬上開始準備司法考試怎麼樣?突然產生了這個念頭。」
這時他們已經站在貞美家門前了。
「我到家了,謝謝你送我,回去吧!遠渡重洋之後要好好學習哦!」
喻寧目不轉睛地盯著貞美的眼睛。
「你,還沒回答我的話呢!」
「別給我負擔。」貞美輕嘆一口氣。
負擔?難道是我太貪心了嗎?是啊,或許真是那樣,像載佑說的,是我得寸進尺,明明不能待在她身邊,卻要捆住她,這難道不是自私的嗎?這樣的企圖恐怕是不應該的吧?這不能算是真正的愛情吧?既然貞美真覺得這是負擔,我是不是就該放棄呢?
「嗯……既然你這麼說,我也不勉強你。晚安!祝你健康,心想事成!一定!」
「謝謝,也祝你成功!我……走了。」
貞美的眼神像波浪上的月光一樣閃爍不定,喻寧的影子也在裡面晃動。兩個人都躊躇著。
「貞美,我看著你進去吧!」
「我已經到了,你先走吧!」貞美微笑。
「是嗎?那……好吧,再見!」
「走好!」
「晚安!」
喻寧垂頭喪氣地掉過頭,抬起腿。
喻寧啊……喻寧……我愛你……
雖然兩個人相識不久,那一瞬間的離別卻感覺長得像永恆。恐懼和悲傷像黑暗一樣罩住了貞美,似乎現在分開就再也不會見面了。看著他魁梧的背影,待在原地一動不動的貞美內心深處一點一點陷落下去,只覺得痛,彷彿心的一角破裂了。
路燈在黑暗裡畫出一個一個空空的圓圈。喻寧邁出去的每一步都沉重緩慢,彷彿穿著鐵制的靴子。他的腳步聲越來越遠,高高的個子、寬寬的肩膀慢慢變得越來越小。
貞美似乎被一根針刺中胸口,痛得無法呼吸。
自己如此喜歡那個人,卻隱藏起內心的感情送走他,難道真的應該這麼做嗎?就算無法約定未來,就算日後的路程艱難曲折,就算徹骨思念只能日日忍受,難道自己不該坦率地說出現在的心裡話嗎?
她心中突然產生一種預感:這個瞬間,一旦錯過了,恐怕一輩子都會後悔。
「喻……喻寧!」
貞美踮起腳尖,匆忙喊了一聲,已經走出很遠的喻寧倏地回過身。
「……貞美!」
「我有禮物給你,剛才忘記了。」
禮物?喻寧嘴裡重複著,三步並作兩步往回走。
貞美快步迎上去,她的心猛烈地跳動著,似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
「什麼禮物?」
「我想再看看你。」
「是嗎?謝謝!我也想再看看你呢!」
喻寧站在貞美面前,略彎一點兒腰,看著她的臉,撲哧笑了。
「喂!幹嗎這樣看著我?」
「嗯,我在工作,用我的眼睛把你的臉拍下來,等到了美國,單憑記憶就能畫出你的樣子了。我要在桌子上方貼十張你的畫像。」
「我是不是該感動?」
「不,你可以不感動,我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已,你不要當作負擔。」
「……」
貞美眨著黑亮的眼睛。
能做好嗎?像電影里那樣?唉,誰知道呢。
貞美突然伸出雙臂,抱住喻寧的脖子,她的唇蓋在他的唇上。遭受貞美突襲的瞬間,喻寧全身的肌肉都緊張起來,接著慢慢放鬆,輕輕抱住了貞美的頭和肩膀。
他們的親吻是熱烈的,彷彿嘴唇上的紋路都化成了火花,相形之下,星星和月亮也黯然失色。
啊!要是一切都停在這一刻多好!要是沒有明天也沒有未來,讓這一秒鐘化為永恆多好!
心跳得越來越厲害,貞美感覺自己似乎跟喻寧融合在一起,黑沉沉的天上那些遙不可及的星星在她緊閉的眼睛裡抖動著,爆裂開來。某一瞬間,一種帶魔力的影子通過嘴唇在全身激起戰慄,一浪高過一浪,從頭頂到腳底,無法控制。
不想跟你分開!知道嗎?吞下我的心吧,把日漸成熟的思念的種子交給我,我們一定能等到重聚那一天的,這個瞬間決定了所有的一切。我們不會動搖的,我們會再見的,我們的思念有多深多長,我們將來的生活就有多美好多幸福,直到永遠。
喻寧和貞美互相咽下對方的呼吸,通過身體動作和舌尖纏繞著彼此的熱情,擁抱著彼此深深的思念,像花瓣一樣溫柔的吻越來越熱烈,兩個人的呼吸越來越急促。
啊!大腦似乎化成了一團霧氣。
吻……真了不起,從頭頂到腳底,每一個細胞都熱烈地快速跳動著,心臟像爆米花機器一樣不停地把花瓣似的東西拋向空中。一陣陣眩暈,彷彿花瓣落到綠油油的水面上引起的漣漪,泛著光的綠色水面上,水的影子慢慢平息下來,深不可測。那搖曳的白色光芒是不是就是靈魂呢?
愛你,愛你……愛你愛得快要死去。這一個吻像是在藍色的心上、紅色的靈魂上烙下的火印,你似乎充滿了我的整個世界,這可怎麼辦呢?大海一樣的思念,宇宙一樣無邊無垠的想念,都被這一個吻喚醒了,這可怎麼辦呢?
怎麼辦?我似乎走出了無法收回的一步,把自己全部交了出去,驚慌、歡喜、悲傷,所有的情緒混合在一起,形成一個漩渦,把我卷了進去。
我們,我們以後怎麼辦才好呢?嗯?
過了很長很長時間,兩個人把臉埋在彼此的懷裡,擦去了臉上的淚水。
第二天,28日。
喻寧乘坐的飛機上午11點15分起飛。
他拿著機票辦完行李託運,低頭看看手錶,已經過了10點50分了,最遲得在11點前進入23號門。昨晚跟貞美分手的時候,她並沒說會來機場。
或許……
喻寧心裡一直在等貞美,但她到現在還沒出現。
是因為害羞呢,還是因為害怕再次分別?
不來了吧……已經來不及了。
喻寧手裡拿著隨身行李和機票朝檢票口走去。
「喻寧!」
貞美從電梯口喊著喻寧的名字跑過來。
她一隻手撐著膝蓋,一隻手舉著一小盆花,邊喘息邊解釋說,路上堵車了,臉上卻滿是「好在沒晚」的欣慰。
「你幹嗎這麼辛苦來機場啊?」
「說實話!我不來你是不是會傷心?」
「我?還是你?」
「當然是我啦。來,拿著!」
貞美把拳頭大小的花盆遞給喻寧。
「這是什麼?」
「你用手指摸摸它的葉子。」
喻寧的手指剛觸到葉片,形狀像山雞羽毛一樣的葉片立刻摺疊起來,變得只有原來的一半大小。
「啊,這是怎麼回事?」
「我上次不是說過嘛,這就是含羞草。長得很像蕨類吧?這是我最喜歡的花草,你看,一碰它就作出反應,是不是跟動物一樣?」
「是啊,真讓人吃驚,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植物呢!」
「我特意拿來給你帶走的。放在手裡可能被扣下,放進包里吧!到那邊以後擱在你宿舍的書桌上,每天澆一次水,盡量讓它多曬太陽,長大一點兒後再挪到較大的花盆裡。它的生命力很強,養起來不費勁。它也會喜歡你的。」
「謝謝!我會好好養的,像養小狗一樣經常撫摸它的頭。」
貞美小心翼翼地把花盆放進喻寧的包里,露出燦爛的笑容。
「時間到了吧?快進去吧!」
喻寧點了點頭。可是……他看見貞美的第一眼就有點兒不對勁的感覺,仔細想想才知道是因為帽子的緣故,他還是第一次看到貞美戴帽子,而且是一頂藍色的登山帽。
「怎麼戴了登山帽?咦?你的頭髮有點兒奇怪啊!」
喻寧眼睛瞪得像銅鈴。
「怎……怎麼回事?」
「沒什麼,你要看嗎?」
貞美摘下帽子,下面是極短的頭髮,短到用指尖好不容易才能捏住。
「你瘋了嗎?什麼時候剪的?」
「來機場之前。沒什麼,趁你去學習了,我也下決心好好學習,早晚要剪的,只是比原計劃提前一年而已。這個髮型很適合我吧?是不是像禿頭歌手謝妮德·奧康娜?」
「……」
喻寧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貞美笑眯眯地重新戴上帽子,豎起手指指了指大廳牆上的到港和出發時間表。
「喻寧,看!那個燈在閃,是你要坐的飛機吧?在催乘客登機了,快進去吧!」
「嗯……」
喻寧點點頭,伸出顫抖的手,摘下貞美的帽子,輕輕摸了摸她的頭。
「傻丫頭,凈做傻事。」
貞美鼻子發酸,微微低下頭,不願讓喻寧看到自己的眼淚,接著聳了聳肩,用手指使勁捏了捏鼻翼。
喻寧又怎麼會不明白貞美剃短頭髮的心意呢?貞美微露青色頭皮的短髮訴說著藍色的二十幾歲必須通過的學業和必須走過的愛情。
「我走了,你回去的時候小心點兒!」
「嗯,走好!」
喻寧眼裡閃爍著淚花,跟貞美用力握了握手,轉身朝入口走去。
走好,喻寧!去大幹一場吧!我會以最美的方式等著你,以最美的姿態迎接你。
貞美在心裡自言自語。
喻寧向入口處的機場職員出示了機票後,往出境口走了幾步,猛地停住了。
怎麼了,喻寧?怎麼了?貞美緊張地看著他。
「呀哈……貞美,你沒有頭髮也……」
「嗯?」
喻寧朝她豎起大拇指,笑得陽光般燦爛。
「美極了!貞美,真的,你美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