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鳳還巢 (五)
站在新房門前,將鑰匙插進鎖孔,聽到了「啪」的一聲,一霎那,心裡還真有點兒激動,儘管三個月前我才離開這裡,但那是裝修,不能算是正式回家,現在是提著包正兒八經地回來了。
多少次,夢寐以求的回家,想的是推開房門,父親在八仙桌旁邊坐著,喝著他不變的茉莉雙熏,眯著眼睛哼著《逍遙津》;桌後的條案上有粉彩的帽架,牆上是祖父畫的西山山水,兩邊是父親寫的對聯「丹霞出明月,和風動溪流」;母親會從套間趕過來,穿著毛格子的夾旗袍,梳著元寶髻,穿過「松鼠葡萄」的落地罩,伸開臂彎將她的老閨女抱住;我會坐在鼓凳上,向父母細說分別以後幾十年的喜怒哀樂,我會嚎啕,母親也會跟著掉眼淚;老七呢,他只能站在一邊搓手,低著頭不言語。莫姜會適時地出現,請示母親給我做什麼吃的。母親會說,這還用問,先給丫丫做碗湯麵,墊補墊補;莫姜的湯麵可不是一般的湯麵,那是雞湯、冬筍、蘑菇、香菜、蔥花、外帶卧雞子兒的龍鬚面,吃了一碗絕不會說夠的;我還會被安置在西屋我的老住處,臨窗是曾祖留下的書案,我曾經奇怪書案的兩端為何是弧形,父親說是為了看捲軸方便,北牆是張雕著牡丹的羅漢床,在葉家,失去了榻的意義,變做了我的床……
推開房門,一股裝修的氣息撲面而來,沒有父親,沒有母親,沒有莫姜也沒有老七,那都是夢。
迎門照舊是條案,是八仙桌,榆木的,產自京南的金絲鑲嵌廠。條案上是來自潘家園瓷器攤上的兩個粉彩將軍罐,牆上是恭親王孫子溥心畬的書法《蝶戀花》。溥心畬是中國有名的畫家、書法家,他的字清瘦瀟洒,他的畫雍雅細緻,加之身份所致,一直是一字難求。溥心畬解放後客居台灣,最後死在台灣,老四是他的學生,真正磕了頭的學生,拜師地點就在我們家堂屋,當著我父親的面,一絲不苟地磕。解放後知道這個名字的人不多,但是以前說起王孫畫家溥心畬來,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溥心畬跟我父親走得近,經常到我們家來,北平解放前夕,曾勸我父親跟他一塊兒到台灣去。我父親因為有一大家子人,又貪戀北京的吃食和文化,沒有走。聽說溥心畬到台灣以後,宋美齡要跟他學畫,他堅持拜師就得磕頭,宋美齡礙於總統夫人身份,不肯屈尊,就沒有學成。溥心畬的弦子拉得好,曲子詞也填得好,老四跟我說過,有一天他到船板衚衕的肅王府去串門,看見他的老師溥心畬在那兒彈弦子,調寄《蝶戀花》,彈得好極了。家裡也有溥心畬的字畫,這些東西在「文革」時被我和老七關起院門偷偷燒了,父親不忍看,躲在套間不出來。同時化作莊周之蝶的還有徐悲鴻和齊白石的畫作,他們都是父親在北平藝專的同事。
眼下我牆上這幅字並不是溥心畬的真跡,是台灣作家林慧芬送給我的仿製品,台灣人可以將字畫做得亂真,糊裱裝框,能哄外行。都說林慧芬是慈安的後裔,她對我一向稱「姑奶奶」,我鬧不清她這輩兒是怎麼排的。她送了王孫畫家的「字」,並且找人親自替我掛在八仙桌和條案上頭,沒有誰不把它當真跡對待,就像我身上那些假首飾似的,沒人認為是假的。
把包一扔,坐下來我開始尋思回家的第一頓飯吃什麼,自然是面,懶得做,門縫有塞進來的小廣告,內中叫外賣的單子不少,挑了一張花哨的,打電話讓給送一碗熱湯麵來。不敢奢望什麼雞湯、冬筍和小蘑菇,熱的就好。對方在電話里很乾脆地說,一碗面不送。
我說再加一個西紅柿炒雞蛋。對方說,那也不送。
我說要不再添一個蘑菇青菜。對方不耐煩地說,不送!
我說,不是外賣嗎,多少你們才送?滿漢全席才送嗎?
對方說,滿漢全席你吃得起嗎?
整個反了,賣方是爺,買方是孫子。這就是北京!
也是,一碗面讓人家送,怎麼送啊!
得了,泡速食麵吧。
後天是我的生日,我得想想該請誰,既是過生日也是烘房,飯必須在家裡吃,得人多,得熱鬧,得亂鬨哄。後天是星期一,雖說是重陽節,可各單位沒有放假的意思,請人吃飯這事還有點兒麻煩。
首先在親屬里找:
親屬中最親的應該是丈夫和兒子了,丈夫早晨來過電話,從日本名古屋打來的,首先預祝我後天生日快樂,接著說他回不來了,本來是9月就可以退休回北京,可是又接到一所私立大學的聘書,這樣一來,他在那邊就得干到70歲了,這就意味著我還得一個人在這邊單打獨鬥地過5年,至於5年後他回不回,還在模稜兩可之中。他讓我別失望,說是給我購買了生日禮物–一瓶法國白葡萄酒,待來年寒假回來探親給我帶來。
我對他的白葡萄酒表示了衷心感謝。
兒子說後天技術考核,根本過不來,考核完了他們單位讓他到阿聯酋出差,這些日子他的工作積了一大堆,除非辭職,否則他離不開。兒子的前程比過生日、比烘房子重要,我不能強求。兒子說,他在網上定了60朵鮮花,讓花店後天給我送來。
我問是什麼花,他說是黃菊花。我說菊花是送給死人的,他說白菊花是,黃菊花不是,他在網上查了,九月又叫「菊月」是菊花盛開的日子,我生在農曆九月自然是送菊花最合適。「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戴黃金甲」輝煌又壯觀,哪裡有一點兒「死」的意思。我說,去你的菊花,去你的黃金甲,去你媽的屄!
他說,好好兒的,老太太怎麼罵開人了,我又沒說什麼,您可是在自個兒罵自個兒哪。
一瓶白葡萄酒,60朵黃菊花,讓我說什麼好?
家人指不上,只好在娘家人里找,住在老年公寓的五姐年初走了,有遺囑,埋在紫陽婆家的墳地里,跟她放牛的王連長埋在一塊兒,生為同室親,死為同穴塵,那份愛,至死不變。其餘的手足有的埋入祖墳,變做了平展的大馬路,有的被裝在盒子里,蜷縮在殯儀館的小格子內,等待後人給尋找墓地。活著的唯有老七,我給老七打電話,告訴了他我回來的事,他在電話那頭說了些什麼,我沒聽清,侄女青青接過電話說她爸爸幾年不下樓,我過生日肯定來不了,但是讓我放心,後天她一大早就過來,幫著我操持飯,接待客人。說她爸爸說了,將他做的一罈子糖醋白菜也帶過來,說找不到饂馞(一種蜜餞的小紅果),是用山楂糕替代的,味道雖然差,但是看著還鮮亮。糖醋白菜是老七這輩子唯一的拿手菜,把白菜心過一下熱水,用白糖拌了,裝入白瓷罈子,撒上紅饂馞,擺上綠香菜,放在陰涼處,三天後就可拿出來吃了。紅白綠,清爽甘甜,是飯桌上一道不錯的點綴。這個菜看似簡單,但我一次也沒成功過,那些白菜心,不是爛了就是生的,關鍵是白菜過水的溫度掌握不好,罈子擱的地方不合適。後天老七不能來,派他的糖醋白菜和女兒做代表,也是盡了當哥哥的心意。
幸虧還有這麼一個姓葉的娘家侄女!
放下電話,我對著電視愣了半天神,電視里在播放牙膏廣告,一個光嫩漂亮的老玉米,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暗含著牙齒的齊整、堅固,然而我心中的老玉米則已經殘缺破爛,被啃噬得七扭八歪,老玉米上只剩下兩顆粒,一顆是我,一顆是老七。
兩顆搖搖欲墜的玉米粒兒不知還能堅持多久。
朋友應該是有的,我一向在外地,北京深交的朋友沒幾個,文學界的、出版界的、報社的、文藝團體的,他們經常浸泡在各種邀請,各種飯局之中,已經把吃飯應酬當作了負擔,還有心思為我分神么?
硬著頭皮給幾位打了電話,文學社編輯趙筱莉說,……禮拜一呀……事兒最多……不能改作禮拜六嗎?
我說,我媽就是這天生的我,她老人家並沒有憋了五天才讓我出來。
趙筱莉說,那當然,那當然,60是個整數,一個人一輩子就過一回60。
我說,你就能斷定我過不了第二個60?
趙筱莉說,能,能,一定能!等您120的時候我一定參與。
我說,小趙你別憋壞,報120往醫院抬我的時候少不了你!
給劉二東打電話,開早點鋪的劉二東提出到附近飯店去吃,說,現在已經沒有誰還在家裡請客了,這種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作風早不時興了。當然,你們陝西農村或許還興在家吃飯,在院子里一擺幾桌,雞鴨魚肉,炸炒燉燒,滿嘴流油,講的是酒足飯飽……
我說,老二這話是怎麼說呢,你不也是跟我一樣,在陝西後順溝摸爬滾打了好幾年嗎,才回城幾天哪,就「你們陝西,你們陝西」的了。這飯一定得在家吃,我帶來了陝北的黃黍子面,做炸糕,我記得這是你最愛吃的。
劉二東說黍子面炸糕北京的陝北飯館裡隨時可以吃到,不是什麼稀罕物了。我說,不稀罕你也得來!
給劉大可打電話,劉大可說回來是大事,就跟香港回歸,文姬歸漢似的,得好好熱鬧一下,這事不用我操辦,應該交給他,讓他的朋友們一起操辦,找個空曠的農家樂,放百十筒花,點十幾掛鞭,喝他個一醉方休。我說,您改日再一醉方休吧,後天十點必須到我家來,下刀子也得來。
劉大可是兒時的「發小」,他爸是電車賣票的,他是開計程車的,時間相對自由。劉大可在電話里說,要去你那兒也行,必須給我做一盤地道的西安涼皮,我們開車,圖省事,常買攤上的涼皮當午飯,想吃吃真正西安涼皮。
我說,做涼皮容易,做奶酥六品都行,只要你來。
劉大可說他來來只能待兩個鐘頭,他下午還要給人交車。
……
一通電話打下來,朋友中,百分之九十不能來,不是在外地就是有會,後來我索性將北京熟人的電話挨個兒打,有交情的沒交情的,打了一圈,肯定能來的只有小丁。小丁是做防腐木架子的小老闆,福建人,我裝修陽台給我做花架子的。
應了那句話,該來的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