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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鳳還巢 (一)

所屬書籍: 狀元媒
思前思後柔腸百轉,前生造定今世緣。 ——京劇《鳳還巢》程雪娥唱段 21世紀的火車行駛在西北的黃土地上,向著北京。 不是在寫詩,我的心裡卻有著詩一般的感受,回家了,終於! 受回歸意念的驅使,我在自己的周圍尋找著快樂與美好。火車全程軟卧,一站到達,晚發朝至,不用聽那絮叨的報站,不必擔心晚點;車廂里人不多,井然有序,列車員到每一個包間里介紹自己,著裝標準,語言規範,真誠得讓人感動。每人床尾都有壁掛電視,電視里播放著錄像,錄像畫面清晰,可調控的頻道有六七個之多;天氣仍舊是熱,桑那天,一動一身汗,不光是中國,整個世界的氣候都有些混亂。車頂部空調里冒出的涼氣,將外面的熱浪紅塵與裡面隔絕成兩個世界,車廂里才真正是秋高氣爽;白桌布的小桌上立著雜誌,銅版紙上的美女汽車,厚重而養眼,是鐵路的專用雜誌;花瓶里玫瑰花帶著晶瑩的露珠在綻放,嵌有金絲的靠墊潔凈柔軟,給人一種華貴高雅之感。車廂內厚重的米黃地毯,抹消了一切聲音,靜悄悄的過道里只有門上的燈在閃爍,那上面滾動著列車終點北京的天氣,報告著車速和到達的時間。 我的鋪位對面是一對小夫妻,進來沒打招呼,立刻進入兩人世界中,看來是對安靜的旅伴。 一切都挺好,無可挑剔。 我沉浸在自己給自己製造的好心情里,雙手抱著腦袋斜靠在鋪位上看電視,眼睛看的是電視,心裡想的卻是別的,如青年們所言,爺看的不是電視,爺看的是心情。當年,插隊離開北京的時候是坐火車走的,今天自然還是要坐火車回去,這是一個毋庸置疑的圓,一個帶有人為安排的的回歸節目,一個宿命式的回程。坐火車回家,儘管這火車和那火車已經有了天壤之別,「坐」法也有了根本改變,但「坐車」的本質沒變。 列車員敲門進來,告訴大家已經進入夜間行車,並且細心地將窗帘拉上。我讓他不要拉,他不解地看著我,我說我還要往外看,他說外面很黑,什麼也看不見。我說我看得見,我要一站一站地捯回去,不放卻每一寸土地。列車員大概在車上工作,什麼樣的乘客都見過,他很理解地將窗帘拉上了一多半,將我這一邊留了出來。我說了謝謝。列車員說不客氣,臨走回身拉門時看了我一眼,笑了。 看著小夥子的筆挺制服,看著那張豐滿卻不失英俊的臉和那微笑的模樣,我不知怎的竟想起了樣板戲《紅燈記》里「謝謝媽……」的李玉和,於是為床尾電視中正在為世界拳王爭霸的帕維爾特和米拉達配唱, 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糾糾。 鳩山設宴和我交朋友,千杯萬盞能應酬。 倒也很貼切。 1969年,嘈雜混亂,運送知青滿是煤煙味兒的車廂里,反覆播唱的正是這個段落,「時令不好,風雨來得驟,媽要把冷暖時刻記心頭……」,那時候文藝節目單調,列車播音室大概只有這張唱片,所以李玉和便不知疲倦一遍遍地唱,唱得慷慨激昂,豪情無限。我的情緒卻低到了谷底,將腦袋趴在小桌上,裝作睡覺,其實是任著眼淚在流淌。李玉和臨行還能喝媽一碗酒,母親、父親在走之前也為自己準備了酒,我傻乎乎地還跟著喝,全不知那是「風雨來得驟」的上路之物……不是「媽要把冷暖時刻記心頭」是「我」要把冷暖時刻記心頭了。這段戲,唱得真不是時候! 上山下鄉知青專列,一火車的人都響應毛主席號召到陝北去,激情比李玉和還要李玉和。夜半了,有人睡不著覺,做好事,一遍遍地拖地,一遍遍地給大家送熱水,於是就一遍遍地將朦朧欲睡的人弄醒。當那把面目不清的拖把拖過我的腳下時,拖把上發出的污濁氣味讓我一陣陣噁心,濕漉漉的地板立刻散出相同的味道,從頭到尾瀰漫到整個車廂。我不能忘卻那地板的模樣,土紅斑駁的漆,質地不明的板,簡陋骯髒。綠人造革的座椅,黃木的短桌子,偌大窗戶無遮無檔,裡面一片光明,外頭一片漆黑。 我心裡默默地細數我的七個兄長,老大,大我三十八歲,我根本沒見過,他是「文革」中我們家的一顆炸彈,他給這個家族帶來的傷害是致命的;老二,用一根皮帶將生命結束在後院的棗樹上,就在我的眼皮底下,不管不顧地走了;老三,被發配到廣西走「五七」道路,每月發生活費30塊,他自己留15,給北京寄15,他的妻子兒女擠在北京三里河的一間小屋裡,艱難度日;老五解放前凍死在鼓樓後門橋橋底下,葬在北京西山,他的墓我們家的人從來沒有去祭奠過,倒是外人旁姓的赫鴻軒,每到清明都去看望;老六,早夭,在這個家裡沒留下任何痕迹;老四、老七,受老大的牽連各自進了「牛棚」。至於我那些美麗的姐姐們,境況並不比哥哥們好,老大,酷愛唱戲,解放前被丈夫拋棄,在阜城門的小院里凄慘死去;老二,自己作主嫁了個大資本家,葉家不與商人聯姻,被趕出家門,與之永不來往;老三,一個為理想獻身的英勇革命者,她的光環並沒有罩護到兄弟姐妹身上,甚至她自己,在「文革」懷疑一切的思潮下也變得慘白模糊,疑影重重;老四,留學德國,一代建築師,被作為反動技術權威早早地打趴下了;老五,與她的部長丈夫被打得渾身是血,送進醫院搶救,部長折了四根肋骨,她自己脾臟出血;老六,在醫院被責令清掃廁所,有潔癖的她贓污不堪;老七,就是我…… 我到陝西插隊。 1969年的火車走了一天一宿,停了,是臨時停車。向外望,站台上沒有人,出口處有昏黃的燈光,屎黃的牆上隱隱看出「羅敷」兩個字。羅敷,漢樂府《陌上桑》有歌說,「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這麼說已經到陝西了,到了秦氏女羅敷的老家,過了河北,過了河南,離家越來越遠了…… 窗外這片陌生的黃土地,在微明的晨曦中顯露出溝壑縱橫的貧瘠,在這裡,連家有高樓的貴家女子羅敷也要採桑南塬,勞作在田野,我們這些北京平民的子弟在這裡真的能大有作為嗎?真的值得我將生命與之維繫在一起,今生今世永不分離嗎? 我再一次將頭埋入臂彎里,滿眼是臟污的、土紅色的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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