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拾玉鐲 (三)
赫鴻軒在曲子里提到的玉嬌,是他的媳婦孫玉嬌,母親說孫玉嬌比赫鴻軒大六歲,北方有娶大媳婦的習俗,有話說,女大三,抱金磚,這樣算赫鴻軒是抱了兩塊金磚的,了得!我們家都知道,赫鴻軒的媳婦孫玉嬌挺厲害,娶前不知道,過門沒半個月就露了餡,為了赫鴻軒夜不歸宿的事,「蔥肉餡餅多刷油」的娘子便騎在他身上掄開了巴掌,左右開弓,劈啪脆響,還不解氣,又著手擰,拿牙咬,急得赫鴻軒在地上直告饒,一聲一聲的叫「奶奶」。世襲帶兵的藍旗佐領受制於嬌滴滴的小娘子,成了小娘子胯下敗將,足見孫玉嬌的出類拔萃,英勇無敵。
我母親說,這其實怪不得別人,全怪赫鴻軒自己,是他自由戀愛戀上孫玉嬌的,就跟京戲《拾玉鐲》里的傅鵬撞見了孫玉嬌似的,倆人王八看綠豆,對上眼兒了,就魔怔了,一個非她不娶,一個非他不嫁,海誓山盟得讓人震撼。
《拾玉鐲》的戲我看過,裡頭的小美人孫玉嬌花朵一樣的嬌嫩,轟著「雞」滿台跑,粉褲粉襖,滿頭珠翠,兩隻眼睛會說話,一雙巧手能扎花。在大門口做針線時遇上過路的小白臉傅鵬,四目傳情,你來我往,一個鐲子就從男的手裡到了地上,又從地上到了女的腕子上,挺有意思。裡面當然還有一個關鍵人物,就是劉媒婆,那是全戲的彩兒,沒有劉媒婆的穿針引線,搭橋鋪路,以及後來她兒子的借刀殺人、移花接木, 也就沒有後來的冤案,沒有傅鵬結髮妻子宋巧嬌法門寺的告御狀,沒了小太監賈桂絕妙的「念狀子」表演。最後傅鵬冤案大白,老太后指婚,將孫玉嬌許給傅鵬當小老婆,結局是皆大歡喜。
偏巧,赫鴻軒的媳婦也叫孫玉嬌,人也長得漂亮,會打扮,我見她的時候她已經當了奶奶,當了奶奶的孫玉嬌竟然還擦著粉,眉毛修飾得彎月一般,手指頭又細又長,指甲修剪得很漂亮。我不相信有這樣指甲的人會騎在丈夫身上掄巴掌,那雙顫巍巍的三寸金蓮如何能跨鞍?大概都是赫鴻軒和老五們杜撰的,那兩位爺,為編曲子,能把黑的說成白的,把圓的說成方的,他們唱順天府衙門的石頭獅子會眨眼睛,它就會眨眼睛。
我到赫家去,最不願意看的就是孫玉嬌腕子上的綠鐲子,那個鐲子與桌沿相碰,與碗碟相撞,發出的聲響,好聽得讓人心裡發顫。鐲子的顏色綠得深沈厚重,似萬千之碧凝結於斯,一種華貴,一種瑞麗,透出凄婉,透出詭秘,透出無以倫比的高雅。我的目光追隨著鐲子不能離開,毫不掩飾我的失落,毫不介意同行老七的幾次嚴厲暗示。
本來應該是我的東西,曾經出現在我「洗三」的盆里,卻又回到了孫玉嬌的胳膊上,這讓我除了不甘之外,還充滿了仇恨和憤懣。這個鐲子被我佔有了不到十天,就被赫家少奶奶孫玉嬌要了回去,孫玉嬌索取的理由很充足,鐲子是赫鴻軒給她的定情之物,已經承擔了一定的情感意義,不可能再負載別的什麼內容,更何況這個鐲子是赫家的傳家東西,赫家與祖先的維繫只有這個鐲子了,擱在外人家不合適。
誰都不能阻斷赫家與祖先的維繫,誰都不能劫取赫鴻軒與孫玉嬌的愛情,所以,我們沒有理由不還人家鐲子。
我母親把鐲子交給老五拿走的時候,很是有些留戀,用手巾擦拭著晶瑩的鐲子說,說給就給,說要就要,小孩過家家兒似的,忒隨便了點兒。
老五說,鴻軒拿不了孫玉嬌的主,跟摳咬撓抓的母老虎沒理可講。
母親說,這是祖母綠,頂值錢的東西,丫丫也是命賤,沒福氣承載啊。
老五不屑地說,您看走眼了,這是偽祖母綠,一塊石頭罷了。
母親說,看你說的,石頭能雕成鐲子?
老五說,石頭什麼都能雕,還能雕八仙過海呢!
鐲子還給了赫家,這事讓赫鴻軒很沒面子,自此再沒到我們家來。六年後終於登了葉家的門,是為著另外的事情而來,那件事讓我的母親悲痛欲絕,比還鐲子要痛徹千萬倍。
我對孫玉嬌一直沒什麼好印象,常常想著赫鴻軒被她騎著打的事情,那情景儘管我沒有親眼看到,也是可以想像的。好馬配雕鞍,這風流倜儻的赫鴻軒怎就配了這麼一副鞍呢?讓人遺憾!
我問母親,在赫鴻軒、孫玉嬌演繹的《拾玉鐲》里,誰是戲裡的劉媒婆,母親說,除了老五還有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