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雪過天晴。巍峨莊嚴的香山碧雲寺,層層屋脊都覆蓋上晶瑩的白雪,閃耀著珍珠、寶石般璀璨奪目的白色光芒。松柏、玉蘭、菩提樹上的白雪,更像盛開著的梨花,紛紛疊疊、朵朵片片簇擁著掛滿了樹梢。多麼潔靜的、一塵不染的琉璃世界呵!這世界出現在紅牆碧瓦的山間古剎里,在美麗精巧、矗立山巔的舍利塔下,更增加了炫人心目的美感。
瑞雪過後,陽光燦爛喜人。將近中午時分,有些觀賞雪景的人,不畏嚴寒,三三兩兩來到了碧雲寺里。這時,一輛福特牌小汽車沿著上坡路開來,在碧雲寺的紅色山門外停住。從車上走下三男一女。那個女人年紀二十六、七歲,面龐清秀俊美,穿著碧綠碎花錦緞夾旗袍,外套灰色海虎絨厚大衣,腳登一雙黑色半高跟皮靴,雙手籠在和大衣一樣顏色、質料的灰手籠里。她跳下車來,娉婷地邁著碎步,直奔寺里走去。走在她身後的三個男人,也相隨著邁進了山門。三個男人模樣各不相同:那個黑蒼蒼的大高個子,身穿灰色嗶嘰棉袍,頭戴禮帽,腳著黑皮鞋,約摸三十歲出頭,動作威武剛健。第二個男人也是三十歲上下,中等個兒,面容蒼白清秀、文質彬彬。第三個,則是個身材細高的老頭兒。老頭帽,臉上一副黑眼鏡,身穿肥大的深灰色布棉袍,腳上是納著雲頭好像小船般的黑緞棉鞋。因為帽子、眼鏡的關係,模樣看不太清楚,只有兩撇小鬍子有點引人注目。看那蹣跚、遲緩的步履,總有五十歲開外。四個人微喘著氣走上幾十級的台階,來到站著巨大的哼哈二將雕像的殿堂外。這時,悟靜和尚穿著一領灰布棉袈裟,腕上掛著長串念珠,雙手合十稽首相迎道:「阿彌陀佛!幾位施主遠路來到寒寺賞雪,小僧十分歡迎!已經備下素齋,請施主賞光。」那個文質彬彬的細條男人似乎是主人,也雙手合十對悟靜笑道:「有勞大住持親自出來相迎,十分不敢當!還給我們準備了素齋——一片誠意,實在感謝不盡……現在,請大住持領路,內子和我的兩位親友到裡面再行介紹。」悟靜伸出光光的禿頭,垂下眼瞼,向另三個人合掌致意,然後含著微笑在前領路。
悟靜把四個客人領到羅漢堂前的(上般下木)若堂。在一排三大間的外屋裡,一溜排著幾把太師椅,幾個鏤花瓷凳,挨牆是硬木書案和條幾。牆上掛著字畫。條几上還有幾樣古色古香的香爐、銅盤、佛手之類的擺設。這房間真箇是窗明几淨、纖塵不染。進屋後,還沒落座,那個細條個兒,含著微笑向悟靜依次介紹道:「這位是皇協軍十二團的團長鍾懷——我的表弟。這位是內子方芳。這位是朱子介先生……」最後,他用手一指那個戴老頭帽的男人。
「感謝大住持的招待!」那三個人幾乎同聲恭敬地說。
悟靜捻著佛珠又雙手合十地低下頭來:「諸位光臨,寒寺生輝——素齋已齊備,天不早了,諸位施主請入席吧。」說著,打開門帘,把這四個人領進裡間屋裡。這兒,還有兩個小和尚正在端菜盛飯。悟靜看四個人圍著一張八仙桌坐下後,又一次向客人們低頭合掌致意:「小僧失陪了。諸位施主請用飯吧。有什麼事,叫這兩個小和尚呼喚一聲,貧僧隨即就到。」說著,領著兩個小和尚退出屋外去。
文質彬彬的瘦個子正是張怡。他今天領著打入敵軍的地下黨員鍾懷、妻子方芳和化裝成老頭兒的曹鴻遠——來到碧雲寺里討論當前的緊急任務。
四個人各自拿起筷子吃起清淡可口的素食來。
摘下帽子、眼鏡的鴻遠——雖然還有兩撇小胡,卻立刻恢復了他那青年人的勃勃朝氣。他瞥了對面的張怡一眼,低著頭,說:「老師,您又把我調回來了……下一步怎麼辦?」張怡沒夾菜,手裡舉著筷子和饅頭,凝視著鴻遠:「你說說我為什麼在這個時候調你回北平?」「苗教授是由我單線聯繫的,他被捕了,他的夫人非常痛苦……這個時候——正當他們處境困難、危險的時候,如果我不再露面——這不是我個人不再露面,人家會認為是共產黨不敢露面了。這是調我回來的第一個理由……」「嗯,說下去!」張怡不動筷子,眼神更加專註。
方芳忍不住捅了丈夫一下:「邊吃邊說嘛。幹嗎光舉著筷子不動嘴?」「我餓了,不客氣了。難得吃一頓這麼好吃的和尚飯——今天開素啦!」鍾懷大口吃著用豆腐做的素雞、素什錦,一伸大拇指,豪爽地笑起來。
鴻遠捏著筷子什麼也不吃,面容嚴肅,憂形於色地接著說:「為了救出苗教授,為了保存住華北支店,老師和老鍾同志暗地裡做了許多工作。沒有你們的領導,根本不可能有這個支店。可是,處在第一線的是我,一直和苗教授、苗夫人保持聯繫的也是我。苗教授被捕後,通過苗夫人和佐佐木正義,也還有許多工作要做……換個同志就有許多不便。所以你們叫我回北平來了。」張怡聽罷鴻遠的話,沒有出聲,微微一笑,用筷子敲了鴻遠的筷子一下:「老頭兒吃吧!悟靜和尚給咱們準備的這頓素餐可不容易。別說你在山裡見不到,在保定也難嘗到呢!吃吧,飯菜都涼了。」說著,又用筷子一指旁邊的香案,「你們看,他不光給咱們準備了吃的,還給咱們準備了燒的呢。」三個人向香案上一望——一大包黃燭、幾封細香,用黃表紙包著,整齊地擺在香案上。望著這些供神的香燭,四個共產黨員的心裡都不免有些激動——彷彿那些香燭就是悟靜和尚,望著它,個個眼裡流露出崇敬的神情。鍾懷一口把一塊素火腿吞下肚去,喘著氣說:「老張,你真行!能爭取看破紅塵的出家人為咱們工作。不簡單,真不簡單!」張怡沒有回答鍾懷的話,低頭默默吃了一個小饅頭,沉思一會,抬起頭望著鍾懷和方芳說:「小曹的想法有道理。我們就批准他的方案,進行苗夫人和佐佐木正義的工作吧。」「我不同意!」鍾懷說著,放下筷子,從內衣口袋裡掏出一個硬紙袋,從紙袋裡掏出一張照片,往鴻遠的面前一放,「請看看這個!」鴻遠隨便拿起一看,果不出所料,又是白士吾替他照的那張半身側面頭像。他把照片放回鍾懷面前,苦笑著說:「我已經和它會面多次了。怎麼樣,梅村小姐又來『按圖索影』捉拿我么?」「不錯。自從逮捕了苗教授,梅村這婊子對捉拿你更加上勁了,她甚至把我找去,當面把你的照片交給我,委託我務必想辦法捉住你——當然,她絕不止委託我一個人干這件事。所以,你的處境實在太危險!我們當然要想辦法救苗教授,保存支店。可是,把你調回,並且留在北平,我不贊成,這太危險了。」「請問諸位,你們能夠用什麼辦法救出苗教授並保存支店呢?」鴻遠把筷子向桌上一扔,神情堅毅、果決,同時流露著深深的痛苦,「我這個人算得什麼!你們這樣關心我的安全——我的生命,可是……」他說不下去了,站起身,慢慢踱到一壁粉牆前——上面懸掛著一軸十分挺拔、道勁的毛筆條幅。他抬頭望著字軸。
這是一首題詠碧雲寺的詩——署名清朝王士禎。
入寺聞山雨,群峰沐夕陽。
清泉自成響,林壑坐生涼。
竹復春前雪,花寒劫後香。
溪流何處去?
空望碧雲長。
鴻遠眼望著字軸,心裡想著當前嚴重的狀況。
「喂,你怎麼啦?」張怡拍拍他的胳臂喊了一聲,「過這邊來,我們細談談。」說著,把鴻遠拉到八仙桌邊。四個人又拿起筷子邊吃邊說。
鍾懷歪著腦袋對鴻遠小聲說:「你不要生氣。我不主張你留在北平實在是不得已。我主張殺死梅村。這樣,苗教授可以救出來,支店也可以保住。我的副官任尚祖主張抓住白士吾,提條件跟梅村交換苗教授。這兩個辦法老張都不贊成。現在,只好聽聽你的意見。你有什麼具體辦法扭轉目前的局面?」鴻遠仍然不吃東西,只是舉著筷子做做樣子。半晌,才用沙啞的低聲慢慢說:「我的中心思想是利用敵人之間的矛盾,加深敵人之間的矛盾,然後為我所用,救出苗教授等人,並長期保存住支店。我已經去看過苗夫人,她說佐佐木正義同意賣葯給八路軍——結果落到假八路軍手中,這才中了梅村的毒計。看來,佐佐木正義這個人很值得我們去多做工作——他現在正因苗教授被捕,松崎這老狐狸又不肯出面,自己又想不出別的營救辦法而十分苦惱。所以,我想請求組織批准,由我親自去找他——」「你要去找佐佐木?」張怡、鍾懷和方芳三個人同時露出驚異的神色,也幾乎同時說出了這幾個字。
「要找!只有找他才能扭轉局面!」鴻遠聲音堅定,胸有成竹。
沉默。四個人都放下筷子沉默了。
已經午後一時多了,鍾懷這才打破沉默說:「我認為找佐佐木的時機尚未成熟。我還有一個想法:先收買白士吾。這傢伙花天酒地欠了一屁股債,又不敢對梅村說。可叫他的好朋友任尚祖當中間人,就以佐佐木正義和苗夫人的名義送給這傢伙一筆錢,以設法放出苗教授和保住支店為條件。他不怕苗夫人,可是懼佐佐木幾分——誘之以利,施之以威,恩威並用,也許有希望……」「我不贊成你這個辦法。」複雜情況下的艱苦磨練,使鴻遠變得老練、成熟多了,「這個辦法,一是要花大筆錢,我們的經費本來就困難;再則,白士吾這小子太不可靠,更不是狡猾、陰險的梅村的對手。還有,怎麼才能說服佐佐木和苗夫人用他們的名義去收買白士吾呢?我看他們兩位都不見得願意這麼辦……」「諸位施主,吃過素齋了,味道還可以么?」悟靜在門外輕輕咳嗽一聲,掀開門帘,露出光亮的圓頭,雙手合十,跨進門檻來。
張怡站起身向悟靜抱拳笑道:「太好了,太好了!有勞大住持費心,十分感謝!」「阿彌陀佛!出家人慈悲為本,不勞施主謬獎。怎麼樣?飯用過了,是貧僧陪著諸位去觀賞雪景,還是到貧僧禪堂喝杯清茶,下盤圍棋,助助雅興?」四個人都圍在和尚身邊。鴻遠早在悟靜進門之前,就迅速戴上眼鏡、帽子,又變成個老頭兒了。他心裡熱烘烘的,多麼想對恬靜說幾句話,傾訴別來一載的懷念之情。可是,此刻只好裝著不認識。
「我相信您的禪堂一定十分幽雅安靜。聽說您藏書很多,而且彈得一手好箏和琵琶……我們一路上來已經賞過雪景了。現在就到您的禪堂喝杯茶,聽聽您的彈奏——」方芳用手一指鍾懷和張怡,「這兩個是棋迷,叫他們下棋。我喜歡咱們的民族樂器,今天一定請大住持叫我們飽飽耳福!」和尚稽首道謝。他那白白胖胖的圓臉,露出幾分歡喜的笑意:「罪過,罪過!出家人未能忘懷塵世,仍然喜歡以聲樂自娛。今天一定為夫人獻醜……」說著,扭過身子,甩著肥大的袈裟,擺弄著手上的念珠引路前行。後面跟著這四位「善男信女」。
他們迤邐繞過佛祖殿,來到後面的香積廚——也就是悟靜的書齋兼卧室。
一進門,香煙繚繞。一尊釋迦牟尼的佛像懸掛在雪白的牆壁上。佛像前的香案上,擺著黃澄澄、光閃閃的香爐和燭台。燭台沒有點蠟,香爐里插著的香,正裊裊飄著青煙,散發著幽香。香案前的磚地上,放著一個編織得厚厚的草蒲團——這裡當是悟靜參禪誦經的地方。
悟靜不叫四個客人燒香拜佛,卻徑直把他們領進裡間屋裡去。一到這裡,天地迥異——再沒有廟宇佛堂的痕迹,而是一大間極潔凈、極樸素又極富有藝術特色的書齋。滿滿三牆壁的玻璃書櫃,裡面擺滿了各類書籍——有佛經,也有大量的古籍,更有不少中外古今的文藝作品……牆上不再有佛像,卻懸掛著鄭板橋的竹子、黃賓虹的《龍湫飛瀑圖》等一些名畫。屋角上的紫檀木琴架上擺著一架古箏,牆壁上掛著琵琶。一張大書案上則是古樸精美的文房四寶。甚至,一隻花瓶里,還插著幾枝綻開著的臘梅。
四個人都在竹椅上坐下。小和尚沏了一壺茶來,給每人面前倒了一杯。茶水剛倒在杯里,立刻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不知是茶香呢,還是花香。房間里,頓時充滿了清淡的香氣。
悟靜一進屋就從書柜上拿下棋盤、棋子,擺在一張小圓桌上。看小和尚出了屋,笑著對張怡說:「在這個房間里,出家人和諸位施主可以以誠相見了……你們喝過茶——願下棋的下棋;願聽琴的,跟我到這邊來。」說著,他走進旁邊相通的一間屋裡。
這間房較小,卻像個客廳,擺著幾張沙發、桌椅。鍾懷和張怡留在書齋下圍棋。鴻遠和方芳就跟著和尚進了這間屋子去聽琴。小和尚搬過箏和箏架,悟靜在白白的右手拇指上戴上一個化學指甲,端坐在十三弦的古箏前,撥弄幾下箏弦,還沒彈出曲子,立刻就響起悅耳的淙淙聲。
「施主,您們願意聽什麼曲子?」「請您彈彈《漁舟唱晚》。」鴻遠順口而出。
「施主?您……」悟靜扭過頭去望著鴻遠——顯然在奇怪,這個半老頭兒怎麼知道我會彈《漁舟唱晚》呢?
「晤。……」悟靜沒有多問,錚錚地彈起《漁舟唱晚》來。
鴻遠聽著,心潮一陣澎湃。驀然間,一個秀麗的影子在心上一閃,他想起了柳明。自從得知苗教授被捕後,他再沒有顧得上想念她。可是和尚的箏曲又喚醒了他深埋心底的那美麗的身影……不過,他沒有心思多聽箏曲,抽身走到張怡身邊來。
好像他們已經商量妥當了,鴻遠過來後,張怡立刻拉住他的手,仰臉望著他,輕輕說:「小曹,你進步了,已經能夠周密而又切實地考慮問題了。我們了解的情況不如你多,感受也不如你深。所以,在營救苗教授的問題上要多聽你的意見。不過,梅村剛捉住苗教授才幾天,她想從他身上撈到許多東西,一時還不會殺死他。而你的處境確實很危險。不僅是梅村這方面,而且——」他微微嘆了口氣,「誰知道這位教授能不能經受住毒刑的考驗呢?……小曹,苗教授只認識你一個共產黨員……可是,你又要去找他的夫人,又要去找他的朋友——這樣,你冒的險不是太大了么!」鴻遠低下頭來。張怡的這些話——語重心長的話,深深打動了他。他完全理解張怡的用意,理解組織上對他的關心。可是,作為一個黨員,他要不畏艱險地挑起這副擔子,他要竭盡全力挽回目前的被動局面。
「那麼,老師,同意叫我去找佐佐木正義了?」「你可以去找佐佐木——但是要觀察事態的發展,要等待時機。」「我一定服從組織的決定!」鴻遠用力點了一下頭。
這時,美妙、悅耳的古箏聲從隔壁房間里有如清風流水般幽幽地飄過來。屋子裡又瀰漫著淡淡的茶香和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