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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夕陽照在空寂無人的山巒上,落葉滿地的山間林木,映現出五顏六色的絢麗色彩。柳明走在一條不大熟悉的小路上。她穿著灰布軍裝,打著綁腿,腰間系著一根寬寬的棕色皮帶,背上背著用一塊灰布包起來、打得整整齊齊的背包,合著輕緩的步子,小聲地哼起歌兒。     忽然,傳來一陣動聽的鳥鳴。她不由得停住腳步,向身邊的山谷探頭望了一下——看不見鳥兒的影子,只聽見對語似的啁啁啾啾的鳴囀聲。     「空山鳥語……」她的腦際驀地浮現了這個不知從哪兒聽來的字句。一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的思緒,不禁油然而生——白士吾——交待——買葯……人間事怎麼像天上的雲彩,瞬息萬變?白——他變得那麼壞;而我,而他——這是個多麼好的人……在這寂無人聲的山間小路上,她又想起了曹鴻遠,獨自喃喃著:他買葯去了——買葯去了,他好么?……     「嗷!嗷!……」不遠處突然傳來兩聲粗獷的嗥叫聲。柳明嚇了一跳,立刻停住腳步,略帶驚慌地東張西望。     「這山上會不會有老虎和狼?……」這麼一想,她的心嚇得怦怦跳了起來。她向落葉將盡的樹木望了一眼,想起有人為躲避虎狼的襲擊爬到樹上的說法——自己從小沒爬過樹,到時候能爬得上去么?她忽然回手摸了摸身後的背包……「呵,有辦法了!狼來了,就取下背包,這個樣兒……」記得到抗日根據地後,當地幹部對她說過:狼怕火也怕圓圈——所以村邊許多後牆上,都塗著大白圓圈,用以防止狼來吃豬羊。人走山路遇見狼時,可以摘下背包甩著圓圈,一邊走一邊甩——狼心眼最多,不知人是啥意思,即使跟著走,也不敢靠近來……想到這兒,柳明好像得救般心裡一喜。她剛要摘下背包準備著,忽然一個粗粗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又把她嚇了一跳。她立刻轉過身去——「呵,是人……」柳明笑了。     這個人快步順著山坡走了上來。走到柳明身邊,含著溫和的微笑,說:「柳明同志,你受驚了吧?是聽見狼嚎了么?」柳明沒有搭話,定睛望著面前的人。這人約摸二十六、七歲。圓圓的臉上,有一雙圓圓的眼睛。眉毛很濃,刷子似的橫在眼上。嘴唇有點厚,耳朵有點大。不過眼睛是亮的、有神的。他也穿著一身灰布軍裝,也打著綁腿,腳上也是一雙圓口黑布鞋。     「呵,同志,你?……」柳明停住腳步,不知所措地望著面前的陌生男人。     「你不認識我?我可早就認識你了——你叫柳明,是從北平出來的大學生,而且是醫學院的高材生。」柳明聽罷來人的話,更加驚訝了。他對自己的情況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可是,自己並不認識這個人呀!     這個人又用流暢的北平話滔滔地說:「小柳同志,我叫常里平。三個多月前,在北平大成公寓,特務來搜查,你不是在曹鴻遠的屋裡么?你救了他,也救了我。你的出現,真好像仙女下凡……」常里平瞟了柳明一眼,不好意思地打住了話頭,見柳明仍閃爍著一雙驚疑的大眼睛打量自己,又伸出手來,做了個讓客的姿勢:「走吧,天不早了,為了防備萬一,我可以送你到目的地。」「謝謝!」柳明猶豫地隨著常里平順山路走著。這時,她想起來了:公寓遭到搜捕那天,特務走後,她和鴻遠走到院子里時,似乎見過這個人在曹鴻遠住處的屋門口站著,還和鴻遠打過招呼。看樣子他不會是壞人。她頓時放心了,回頭對常里平微微一笑:「常同志,咱們見過面。真對不起,我才想起來。沒有料到,你也到根據地來了。」「我早就離開北平了。小柳同志,你們是什麼時候離開北平的?那麼,大學是上不成了。」「您怎麼會知道我是個大學生呢?」「唉,中國有多少女子能夠上大學?像你這樣苦學的,就更是鳳毛麟角了。」「哦……」柳明對常里平這麼了解自己的情況感到十分驚異,「你到哪裡去?我不用你送,可以自己走去的。」她扭過臉望了常里平一下。     「你是到清水村去吧?」常里平沒有回答,反而問起柳明來。     「呵……」柳明更加詫異了,心裡暗想——自己到清水村去,他怎麼也知道呢?那邊也有個部隊醫院。剛打過仗,下來不少傷號。她要去那裡幫助工作。     「我說對了,是嗎?」常里平頗有點自鳴得意的樣子,「小柳,這裡是英雄用武之地!你一定可以大顯身手。我要到琅(王牙)山去,正好從清水村過,可以順路送你到村。」柳明沒話說了,兩個人同行起來。     一路上,踏著荒草,沐著夕陽——兩個人有時平行,有時一前一後。常里平幾次要拿過柳明的背包,柳明執拗不肯。走到一座大山頂上,歇息的時候,常里平說:「今天真不巧,通信員送信去了。我正在村邊散步,看見你上了山,就跟著你來了。不然,可以把我的馬給你騎,也省得你走這麼遠的路,爬這麼高的山,而且又是一個人……」「常同志,你不是到琅(王牙)山去。你是專來送我的。」柳明驚訝地停住腳步不走了,「你回去吧!我自己可以走到的——我也有馬,有通信員,我不叫他們跟著。我要鍛煉。您就請回吧,這條路我走過。」她堅決要常里平回去。看樣子,常里平不回去,她就不走了。     可是常里平卻說:「小柳,柳主任,我真是要到琅(王牙)山去看個同志。要不是看見你,我原準備明天去的。既然今天已經快走到了,難道還返回去,待明天再跑一趟不成?」柳明又沒話說了,只好邁步向山下走去。她默默不語。常里平在她身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什麼,她也沒聽見。她心裡嘀咕著:這個常里平真是神通廣大,我的情況他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他幹嘛這麼關心我?……嗯,也許這是個熱心腸的同志,看我一個人走山道,來送一送,也是革命同志的關懷嘛!這麼一想,柳明安下心來。不過,一直走到清水村,她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一到村,柳明和醫院院長聯繫後,立刻就到病房去了。     所謂病房,實際是老百姓騰出來的住房。病床呢,是一條大炕,炕上並排躺著六、七個傷員。傷重的似乎已經動了手術,在迷糊中輕輕呻吟著;傷輕的也躺在炕上,黃昏的微光透過窗紙,照出一張張失血的蒼白的臉。     柳明站在大炕前,望著那一張張年輕、純樸的臉,心裡忽然湧上一股慈母般的凄然、憐憫:「他們都有媽媽……可是為了祖國——他們拚死戰鬥……」「柳明同志,你還沒有吃飯吧?常政委已經替你安頓好了。」一個暗啞的聲音響在耳邊,柳明猛然回過頭去——原來是身材瘦削的醫院院長站在身邊。     「嗯?……」柳明莫名其妙地望著院長——什麼常政委?剛才到了村口,當常里平提出還要送她到醫院時,柳明什麼也沒說,一扭頭走掉了。這時,她早就忘掉了常里平。     「飯準備好了。你跟常政委一起吃去吧!」「我不餓。」柳明搖搖頭,「這些傷號應當給他們輸血。至少,也得輸液——輸生理鹽水加葡萄糖液。您這裡都有么?」院長小小的眼睛對著柳明望了一下,輕聲說:「生理鹽水輸過一點,傷重的才500CC……」「怎麼?才500CC?重傷號應當日夜不停地輸液才成呵!」院長搖搖頭苦笑了一下:「葯缺呀!連著幾次大的戰鬥,傷號多,把咱們後勤部所有的儲存藥品全用完了。」柳明雙眼燃燒似的望著院長那張已有皺紋的臉,吁了一口氣,自言自語的:「呵,葯沒有了,沒有葯了……怎麼辦?……」「藥品很缺,敵人又封鎖……柳明同志,你去吃飯吧,常政委在等你哩。」「什麼政委?我不認識他呀!」柳明的神情顯得有些煩躁不安。     「怎麼?你不認識他?他是我們分區衛生部的政委呀!」「我們是路上偶然碰見的……院長,我沒有戰場救護的經驗。聽說你的經驗多,我這次來,正好向你學習。」院長顯然被感動了,黑瘦的臉上浮上一絲慈祥的微笑。他向炕上的一排傷號一指:「這間屋裡的七個傷號,怎麼搶救、護理的經過,回頭咱們談。小柳同志,不,您是醫務主任——柳主任,還是先吃飯去吧!」柳明想了一下,把頭髮一甩,就跟著院長走出了這間病房。     院長室里,一張八仙桌上擺了幾樣炒菜——有炒肉片,有攤雞蛋,還有什麼,柳明沒再看。常里平一見柳明走進來,高興地從桌旁站起身來讓客:「小柳,快來吃吧!走了四個小時、六十里路,你一定累了——也餓了。快來吃吧!現在到了我的屬地,我應該招待你這位高明的大夫。……只是農村地方,沒什麼好吃的。」柳明輕輕點了一下頭:「這就夠好的了。政委,您怎麼剛才不告訴我您是分區衛生部的?我還以為您是戰鬥部隊的人呢。」常里平向身材瘦削的院長(目夾)了一下眼,哈哈笑道:「我這個外行可不配在衛生部門工作,濫竽充數,不值一提嘛!小柳,快坐下吃吧。」柳明心神不安地坐了下來。她心裡反覆翻騰著院長剛才的話:傷號多,後勤部所有的儲存藥品全用完了——沒有藥品,怎麼辦?……     常里平又在她耳邊說些什麼,她全然沒有聽見。     「呵,小柳,你怎麼啦?怎麼那麼不高興?」常里平的這句話,她總算聽清了,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常政委,咱們的藥品什麼時候可以補充上來?您看,這麼多重傷員連生理鹽水都沒有,傷怎麼能治好呢?」「小柳,我和你一樣,也為補充不上藥品、器械在發愁哩!昨天我還找了後勤部長,可是咱們自己不能生產,敵占區的又買不來。我這個當政委的眼看那麼多傷號缺醫少葯,心裡也著急得很哪!」常里平的話勾起柳明的心事來。她剛想張嘴問什麼,又把話咽了回去。她想起曹鴻遠臨別時一再叮囑過她——他去北平買葯的事誰也不能告訴。於是,愣愣地望望常里平,輕輕地吁了一口氣。     「不要杞人憂天。小柳,愁什麼?葯總會來的。聽說咱們已經派人到一些大城市裡去採購藥品了。」「到哪個大城市?派什麼人去了?您知道么?」「這我可就不知道了。這是北方局直接領導的事。」常里平說到這裡,忽然想起了什麼,「哦,小柳,曹鴻遠真的開小差回家了么?我覺得他不是那種人。莫非是組織上派他上北平採購藥品去了?他在北平很熟,聽說上回就是派他去買葯的。」柳明極力按捺著內心的慌亂,也不知道是否臉紅了。她把夾著青菜的筷子懸在空中,愣愣地說:「我也不清楚——反正我聽說他開小差了……」說到這兒,柳明的眼睛潮濕了——他、他忍受了多麼大的恥辱和誤解!為了這些傷病員,他戰鬥在敵人的心臟里——也許,說不定現在已經不在人世……     好容易吃罷這頓晚飯,當她回到病房時,才忘掉這些煩惱的事。她蹲在大炕上,輕輕解開每個傷員的上衣,用聽診器仔細地聽著。她的手是那麼靈巧,她的心是那麼纖細。哪一個的心臟有一點點雜音,她都能夠聽得出來;哪一個傷員腸子咕咕響,她也能分辨清楚:是氣體,是腸子蠕動,還是飢餓……接著,開始測量血壓。忽然,她扭轉身,對身邊一個年輕的男護士急促地說:「快去請老院長!這個傷號——」她用手指指仍捆在傷員臂上的血壓計,「他可能就要休克了!」老院長是本縣人,姓杜名平順,曾在縣醫院做過外科主任。抗戰爆發後,他被動員參加了八路軍。因為醫術不錯,工作負責,很快就被提升為戰地醫院的院長。     老院長趕來了。柳明迅速取掉血壓計,把聽診器放在傷號的心臟部位,聽見那顆心臟還在微弱地跳動。她抬起驚悸不安的眼睛,看著院長說:「您來聽聽,他的心音很微弱。要趕快搶救才行!他叫張德勝,是個英勇的排長……」老院長脫鞋上了炕,蹲在柳明蹲過的地方,接過柳明的聽診器仔細聽了一會兒,又用血壓計在臂上測量了一下,接著把血壓計和聽診器交到柳明手裡,緩緩跳下炕來。他站在炕邊沉默了一會兒,憂形於色地低聲說:「張排長是要搶救。可是,用什麼葯呢?……」「要是需要輸血,用我的血行么?我是O型的,請您現在就輸!」柳明態度堅決,好像在下命令。     「傷員這麼多,你一個人的血能有多少?不行!先給他輸液吧。生理鹽水加萄葡糖——不多了。藥品這麼缺乏,可怎麼辦?……」院長搖著頭,自言自語似的嘆了一口氣。     護士拿來了吊瓶,開始給張德勝輸液。院長一直站在炕邊觀察著他的動靜。柳明也站在炕邊,仰頭看著院長,輕聲說:「我到藥房看看有什麼強心劑,給張排長打一針也好。我聽他的心臟跳得不規則……藥房在哪兒?」她扭頭問剛給傷號做完靜脈點滴的男護士小卜。     「也在這個院子里。柳主任,我領你去……不過,強心針已經沒有了——連一針樟腦都沒有了。」「你是司葯員?」柳明擦擦臉上由子焦急而沁出的汗珠,微微驚奇地望著男護士。     「對,我也兼著司葯。」小卜領著柳明走過黑■■的院子,壓低了聲音,「這個司葯好當,因為沒有什麼葯。所以,我主要的工作還是護士。」小卜進了屋,把原來暗暗的煤油燈捻亮了,拿在手裡,高高舉著:「柳主任,你關心下邊醫院的工作,太好了。可是全部藥品都在這張方桌上,你看吧。」柳明就著燈光,先把一盒盒針劑看了一遍——沒有她要找的強心劑。她又拿起一瓶瓶片劑藥品——藥瓶都是小的,每瓶只有一百片或二、三十片。當她看著那些藥名時,同時也掃了一眼印在下面的出品地點——有天津的,有石家莊的,有保定的……「哦,咱們就剩這麼一點阿司匹林、這麼一點二百二了?這可是大量需要的普通藥品呀!還有葛洛芳也只剩這麼一點了?那怎麼動手術呢?……」柳明的眼睛在昏暗的屋子裡熠熠閃光,盯著小卜的眼睛詢問著。     「也許快來了,咱們已經向分區後勤部催過幾次了。」「如果藥品不來呢?這麼多傷員……哪個重傷員需要一針樟腦,我們都沒有——這怎麼成!」說著,柳明輕輕嘆了口氣,沒等小卜回答,急步走出了藥房。     這一夜,柳明沒有睡覺。杜平順老院長、幾個醫生和小卜也都沒有睡覺。他們輪流著搶救重傷員,忘掉了疲勞,忘掉了瞌睡。     天將明時,柳明覺得有些頭昏腦脹。屋裡人多,怕傷員感冒又關上了窗戶,屋裡空氣凝滯腐臭。她看看傷員都安靜地睡著了,便走到院里輕輕伸展一下胳臂,頓覺山間的寒風、清新的空氣,甘美宜人。柳明踮起腳尖用力深呼吸幾下,心肺開朗了,精神振奮起來。她掠掠短髮,緊緊腰帶,面向嵌在北面天宇上的一顆亮晶晶的星星,眼裡閃爍著熱情的光芒:「星星,請你捎個信兒給他——告訴他,他的工作可重要呀!早一點兒把藥品買到,快一點兒運到抗日根據地來!這裡的戰鬥頻繁,多少傷員的健康和生命,都急切地等待他買來的藥品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