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第十二章
憶秦娥咋都沒想到會出這號事。她想著,大不了就是在團上丟些人,誰知還把人丟到派出所去了。她在寧州劇團就懂得,啥事到派出所、公安局,就算把人丟大了。那時她舅胡三元不就讓公安局抓走了,她見了手銬、腳鐐、警棍、,還有警察,有天然的反應。尤其讓她生氣的是,狗劉紅兵,還開口一個未婚,閉口一個未婚的。你咋不把你未婚呢?可她又沒辦,還得應對。劉紅兵畢竟是為自己,才被派出所抓去的。她心裡亂慌得,高一腳低一腳地回到家後,給劉紅兵準備了一被子,就又朝派出所跑。路上,她還買了一條煙。聽她舅說,關在那裡邊的人,就是想煙得要命。她舅還說,他在寧州沒判以前,住在看守所,見天數鋪草。那時草都是麥秸,數一遍又一遍的,從來沒數對頭過。不是多幾,就是少幾。有一回終於數到一起了,得他滿屋跳了起來,還讓武警從號子里伸出手,美美了他幾篾片子。可見在裡邊,活著是多麼的無聊。還不知劉紅兵在裡面會關多久呢。想一想,她又給他買了個魔方帶著。誰知到了派出所,值班的只讓把被子留下,煙和魔方都拿走。她又去找了喬所長,才讓把煙留下,說玩魔方實在不像話,哪有在裡面反省的人玩魔方的。她見喬所長對她客氣,就又提出,能不能讓她見一下劉紅兵。喬所長想了想說,那就見一下吧。她就見了劉紅兵。
劉紅兵是被關在三樓的一個拐角房裡。房子的窗戶,都用鋼筋焊死了。喬所長把憶秦娥領到窗前,讓她朝里瞅。憶秦娥朝里一看,房裡地上有一個大通鋪,好幾個人,是在鋪上東倒西歪著。有兩個人,手還銬在頭的一管子上。她一眼看見了劉紅兵,也看見了皮亮,他們的雙手倒是自由著。幾個人好像在拉話,是劉紅兵在說,其餘人在聽。劉紅兵還說得眉飛舞的。他依然是平常那副牛不上稅的溜光鎚子勁兒。喬所長敲了敲窗戶,大家就把眼睛都斜了過來。劉紅兵見是她,眼前忽地一亮,就跟沒事人一般,一邊向她揮手致意,一邊起朝窗戶走來。「哎,哎,秦娥,媳婦,你終於探監來了!哈哈,我就說你會來嘛,怎麼樣,來了吧!」說著,他還回頭朝那幫東倒西歪的人,眨了眨很是神氣的眼睛。憶秦娥當下就想離開,可到底還是忍住了。她也不知說啥好,就那樣獃獃地把劉紅兵盯著。喬所長說:「你個貨喲,看多好的未婚,還給人家惹禍哩,?好好代。好好改造。出來了再好好跟人家過子。?別以為你是個啥專員的兒子,就了不起。在這西京城,一個副專員可算不了什麼大官,?一抓一大把,是不是?就你這貨,能攤上這樣一個漂亮媳婦,都算燒了高香了,?小子!」劉紅兵在裡面一連聲地:「那是那是。不為這漂亮未婚,我也不著偷老爺子的警棍執哩。」「你還執哩,那非。?」喬所長指著他的鼻子說。「非非,我是非持棍。請政府寬大理。我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劉紅兵嬉皮笑臉、故意點頭哈的樣子,差點沒把憶秦娥得笑出聲來。都這光景了,還是這副沒皮沒臉的相。不過,不是這皮相,他也就不是劉紅兵了。
她正要走,劉紅兵又在裡邊喊:「哎,老,都不跟我說句悄悄話就走呀?」
憶秦娥真想罵他,誰是你老?可見他畢竟是限制了自由的人,就沒發出火來。倒是喬所長通達理,說:「說吧,快點!」喬所長就走到一邊去了。
劉紅兵立馬悄聲說:「給我打個電話,讓她快來撈人。」說完,又報了兩遍電話號碼。然後,他故意大聲地喊:「哎秦娥,你放心,這裡面好著呢。幾個弟兄諞著,也不著急。警察都文明執哩,最多也就是踢咱兩腳,也不太,還行。你放心走吧,我在裡邊住潑煩了,就回來了。」
憶秦娥從三樓下來,喬所長跟著一路說:「你這個未婚夫,一看就是個逛蛋、搗貨。?在這裡邊住一住沒壞。?」
憶秦娥也不好解釋這人不是她的未婚夫。她看喬所長對她蠻友好的,也就指望著能對劉紅兵也好一些。
走出派出所,她一直在想,到底給劉紅兵他打不打這個電話。要打了,那她又是什麼份呢?這女人,她在北山演出時是見過的。收拾打扮,都很面。剪髮頭,遲早把臉揚得高高的,一副官太太相。想著憑自己副專員的老漢,把一個唱戲的女子,回去做兒媳婦,一定是兩個巴掌一拍即響的事。可沒想到,她死活沒看上這個裡氣的劉紅兵。那時,她把戲唱得紅火成那樣,也不想隨便解決對象問題。加之,心裡又裝著封瀟瀟,也就別人咋追她咋迴避了。可現在,也不知咋的,就這樣陷去了,並且越陷越深。反倒要主給人家打電話了。她心裡就有許多的不願。可想來想去,也沒有別的辦,總不能眼看著劉紅兵為了自己,再判幾年刑吧。那可是太缺德的事。她就去鐘樓郵局,鑽到一個電話間里,劉紅兵說的號碼,把電話撥了過去。
「誰呀?」一個女人的聲音。憶秦娥還記得那神氣,就是劉紅兵他。
「我……」憶秦娥到底還是不想說出自己來。
「你誰呀?」
「你別問我是誰,我……」
「打錯了。」對方把電話掛了。
憶秦娥頓了一會兒,又把電話撥通了。
「我已告訴過你,打錯了。怎麼能隨便亂撥電話呢?你知這是誰的家嗎?」
就在對方又要傲慢地掛掉電話時,憶秦娥急忙喊了一句:「阿!」
「你誰呀?」
「我……我是劉紅兵的一個朋友。劉紅兵……他出事了……」
「出什麼事了你快說!」
「他……他讓派出所抓了。」
「什麼什麼,讓派出所抓了?哪個派出所?」
「西京市文化路派出所。」
「憑什麼,他們憑什麼抓人?」
「劉紅兵拿警棍……戳人了。」
「這個該死的,難怪他爸這幾天老問,他的警棍哪裡去了。果然是他偷走了。哎,你是……」
「你就別問了……」
「你是不是……」
憶秦娥就把電話掛了。
當天晚上後半夜,一直於失眠狀態的憶秦娥,剛糊糊有點意,就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過來,立即就嚇出她一冷汗來。
憶秦娥戰戰兢兢地問:「誰?」
「我是劉紅兵他,從北山剛趕來。開門,我想了解了解況。」
憶秦娥就把門打開了。
這女人門來,還是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直嘮叨:「紅兵還說你是當人才被挖西京的,就住這破房子?這也房子?你們倆平常都怎麼住的?就這窄的?」
隨著這女人來的,還有另外兩個人。得憶秦娥特別難堪地說:「這是我一個人的房子。劉紅兵從不住這兒。」
「他不住這兒?那他住哪兒?」他還有些驚訝地問。
「我不知。」
「他不是說,你們早都住一塊兒了,今年年底就要結婚嗎?」
「誰跟他結婚了?沒有的事。」憶秦娥回答得很脆。
他停了一會兒,就問劉紅兵到底是怎麼回事。憶秦娥一五一十地給把過程全講了。憶秦娥講完,他很嚴肅地說:「那還是為了你么。不為你,他能回去偷他爸的警棍?不為你,他是瘋了,能唱戲的排練場去戳什麼人?真是一個太不成器的東西,都快把他爸氣死了!好了,不說了。你不管了。你也管不了。我們找人去。」然後他們就走了。
劉紅兵他走後,憶秦娥就再沒著。直熬到一早起來,又去了排練場。
她是真不想再排這個破戲了。可單團長不行。封導更不行。說事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還有退的餘地嗎?就是火坑,也得往跳了。還說物極必反,興許這一鬧騰,一切都萬事大吉了呢。她拗不過單團長,也不敢跟封導犟。既然人家都那樣持,她也就只好著頭皮,朝前推著磨著了。
她明顯感到,再排練場時,背後指指戳戳的人就多了起來。有人甚至公開撂雜話:「今後咱團誰要想上主角,恐怕得在炮兵部隊找人了。不行就端直把榴彈炮拉來,拿炮轟。」惹得有人都笑岔氣了,直接從排椅背上溜了下去。憶秦娥裝作什麼也聽不懂,把端上壓杠,使勁拉起筋來。渾活開後,封導喊開始排戲。可場記說,龔麗麗還沒來。單團長讓劇務去。不一會兒,劇務回來說,龔麗麗門鎖著,說是去醫院看病了。封導說,看病也不請假?排練場靜了一會兒,誰也回答不了封導的問題。單團長就跟他商量說,先排《鬼怨》《殺生》,他到醫院看看去。封導就開始排戲了。
憶秦娥一入戲,也就啥都不想了。大家無論怎麼議論,一看憶秦娥排戲的那認真勁頭,閑話也就少了。扎紮實實排了一天,直到下午,也沒見單團長把龔麗麗找回來。就在快下班的時候,單團長倒是來了,可龔麗麗依然沒有面。大家見單團長神嚴肅地悄聲跟封導商量著什麼,也就都離開了。憶秦娥收拾完排戲的褶子、斗篷,還有火的松香,正準備走呢,單團長把她住了。
「秦娥,你恐怕得有更大的思想準備呢。」
憶秦娥不知單團長說的啥意思,她腦子裡首先想到的,是不是劉紅兵那邊又出什麼大事了。她張大巴,傻乎乎地朝單團長看著。
封導先是一笑說:「我就說壞事也能變成好事吧,你看怎麼著。」
憶秦娥就更是被說得雲里霧裡了。
單團長接著說:「我下午跟龔麗麗談了,她也說得很真誠,如果不演《鬼怨》《殺生》,她就不再上這個戲了。她說『戲心子』讓人了,覺得也沒必要再演了。我剛跟封導商量了,那就全本戲都由你上。也只有你能挑得起來。」
「不,我不!」
憶秦娥急得立馬就表態了。這是她的真心話。今天排練,她甚至都想過,要不要故意把腳美美扭一下,骨折了最好,也好順勢從矛盾漩渦中撤出來算了。何苦呢?沒想到,現在又來了這一出。她是死活都不願再給烈火上澆油了。
「這不是你個人的事。」單團長說。
「不,我不么。」憶秦娥態度很決。她是死都要把這件事頂回去了。
封導說:「這是大好事呀,秦娥!好多演員,盼了一輩子,能讓演上一兩折名戲,就算燒高香了。你才多大,一省團,就讓背上這麼大的本戲,不僅是秦名劇,而且還要參加全調演哩。一下就成名角了,還有啥克服不了的心理障礙呢?」
「不,反正我不。」憶秦娥還是那句話。
「為啥不?」單團長問。
「反正我就是不。」
封導說:「是不是害怕皮亮又鬧事?這下讓派出所一籠,看他還鬧啥?」
「我就不。」
單團長不理解地說:「沒看出,你這娃還這犟的。有我們,你怕啥?」
「我不怕,但我就是不。哪怕沒人火,我當替,你們把燈光壓得暗暗的,讓觀眾看不清是誰都行。」
憶秦娥的話把封導還給惹笑了,說:「你還給我當起導演了。就這樣定了,你上全本,沒任何退路了。你的功底沒問題,我們都看好你。」
還沒等封導說完,憶秦娥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她一邊哭,一邊還是持著:「我不,我就不。殺了我,我也不!」
單團長和封導都沒想到,這娃子是如此的剛烈。
單團長見工作做不通,只好說:「好了好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晚上好好想想,明天再說。」
憶秦娥臨出門了,又撂給單團長和封導一句話:「你們趕快找人,反正我不上。要再讓我上,我就回寧州。」說完,就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