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高暢連著幾日,都在醫院。倒不是顧老太那家公立醫院,而是另一家三甲醫院。
老黃出事了。前幾日他與另一個同事值晚班,鍋爐爆炸,那人當場炸死,他命大,彈到牆上又落下來,地上一大攤血,炸飛了兩隻耳朵、一隻手掌、一條腿。人竟是沒死。
他八十歲的老母親昏過去幾次,廠里派了人專門照顧。還有他父親,坐著輪椅來了一趟,也是激動得尋死覓活。相比之下,老黃自己倒是無事。床上躺了三天三夜,還是不醒。醫生說傷到了腦幹,成為植物人的概率很大。高暢從早到晚陪著,其實也沒什麼事,醫生護士都會料理,晚上也無非在旁邊沙發上睡一覺。特需病房,條件都很好。廠領導來了兩次,一次他母親在,主要是慰問,說錢的事不用擔心,無論是本人的醫藥費,還是家屬的生活費,廠里會負責。另一次只有高暢在,也沒其他人,雖說是病房,實際也同廠里說話沒什麼兩樣的。領導說高暢,「辛苦了」,又看看床上的老黃,嘆氣,說「不醒也好啊——」。高暢懂意思。心想炸死那人其實倒是走運,一了百了,家屬再難受,終究也不會一世。反倒是傷害值降到最小了。但這話不好說。道理上也是轉了幾個彎,一兩句話說不清。便打心底里盼著老黃別醒,躺一輩子,反正公家買單。醒了反是活不成了。
老黃躺著不動。一張臉呈棕黃色,像是得了黃疸。全身插滿各種管子。氧氣泵發出咕嚕嚕的聲音,還有心臟監測儀,嘀嘀響個不停。高暢坐在旁邊的椅子上,靜靜看著他。認識他大半輩子了。從技校開始就是好兄弟。兩人性格完全不同,一個悶,一個騷,湊起來倒是合適。年輕那陣,高暢隔三岔五換女朋友,他卻從未談過一個。到老了依然獨身。當年合資,他本來已在名單里了,硬生生被廠長的關係戶擠掉,旁人攛掇他去鬧,他說:「算、算了,哪裡都一樣干、幹活。」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他便是這樣知足又老實。前兩年他父親車禍撞斷腰,只能卧床,他母親身體也差,肺病,常年低燒。家裡都靠他操持,也從不叫苦。他這人,外頭看著軟弱,內里卻是堅硬。顧士蓮剛得癌那陣,高暢有些想不通,隔三岔五找他喝酒,說沒想到日子會過成這樣。「是、是男人就、就撐下去——」被他結結巴巴一通勸,啤酒加紅酒再加白酒,深水炸彈,K廳唱通宵,居然也真的撐了下去。一撐就是二十多年。小高小黃變老高老黃,臉上的膠原蛋白統統長到了肚子和屁股上。日子也像個講話結巴的男人,斷斷續續苟延殘喘,大致意思總也連得上,不至於豁邊。最後一次見到活生生的他,是顧士蓮住院,他來探望,帶了水果,還有兩千塊錢。「阿、阿嫂今朝氣、氣色好、好、好——」旁邊高暢幫他接下去:「——好許多。」他鬆口氣,又組織新的句子:「會好、好、好——」每到那個「好」字,便說不下去。顧士蓮聽得吃力,「曉得,會好的。你也好,我也好,大家都好。」他咧開嘴,笑得一臉褶子。
醫院回到家。高暢許久沒喝過酒了,這晚把自己灌個爛醉。吐了好幾回。顧士蓮沒罵他,給他洗臉、換衣服。聽他說了一夜夢話,哭哭笑笑。第二天酒醒,照例煮了碗桂花雞頭米給他。養胃補脾。猜他必然還要激動一陣,誰知他坐了片刻,竟是平靜了。
「那個『好』字,他總歸是太吃力,講不出來。命中注定的。」他嘆道。
顧士蓮在他肩上撫了一記。也嘆氣。「這個世界,好太艱難,苦倒是容易。」
沉默一會兒,他勸她:「想想老黃,我們要知足。」顧士蓮嘿的一聲,說這是「毒雞湯」。他道:「毒雞湯也是雞湯。老百姓過日子,都是盯著人家的短處。」她不信:「總歸是比我們好的更多。」他道:「你怎麼曉得?你調查過了?我走出去也是山青水綠,皮夾克裡面白襯衫領帶,到處搶著買單,時不時蹦兩個英文單詞,現金塞滿皮夾子。一會兒說要去夏威夷旅遊,怕老婆睡不好,狠狠心,來回公務艙;一會兒又說上禮拜跟朋友去了外灘幾號,沒意思,味道也就那樣,吃環境——人家看我也跟大富翁一樣。你看人家好,怎麼曉得人家不是豁胖呢?人家不順心的事又不會同你講。」
顧士蓮不語。
「你自己說,除了身體稍微差一點,我們哪裡輸給別人了?再說現在得這種毛病的人不要太多,你再摒摒,興許過兩年醫學上就攻克了,一針就解決了。以前沒青黴素的時候,手指頭長個癤子都是性命交關,現在呢,開膛破肚也是小事情。所以啊,想開些,沒有過不去的坎。我們多好啊,有吃有穿,沒有房貸,也沒有老的要服侍,夫妻恩愛,女兒也爭氣。你兩個哥哥,一個是沒老婆,一個是老婆跟仇人差不多,怎麼跟我們比?你老公這麼帥,這麼體貼,這麼善解人意——」
顧士蓮打斷他:「『善解人意』那是用來形容女人的。」他問:「那形容男人該怎麼說?」她斜眼過去,「死腔。」他道:「要成語,四個字的。」她也真的思考了一下,「賊骨牽牽(滬語,指行事鬼祟,不大方)。」他做個苦相,隨即把妻子攬進懷裡,感慨:「這兩天在醫院,我也是真的看開了,生老病死,人生下來世上走一遭,講起來是命,可到底也要看怎麼活法。我們再慘,還能慘得過老黃?人家爹媽不也要往下過日子?——老婆,你不要擔心,就算天塌下來,還有我替你撐著。」
顧士蓮被說得眼圈一紅,手在他胸上輕輕捶了一記,「你這麼會講話,怎麼不去當律師?黑的說成白的,苦的說成甜的。」
他趁勢勸她,兄妹就是兄妹。「你還能彆扭一輩子不成?你要真是這麼硬頸的人倒好了,我倒也不怕了,可你明明心軟得要命,天底下哪裡找你這麼好的妹妹?人家家裡,給一萬兩萬就是花好稻好,可你呢,一套房子送上去,反弄得跟仇人似的。你自己說,是不是傻?兩條路,要麼你索性就把房子討回來,打官司找律師撕破臉皮,我倒也舉雙手贊成,反正是你哥哥又不是我哥哥,無所謂;要麼就手一揮,都過去了,不提了,只當去澳門賭博,一夜輸掉一套房子,賭博還是輸給外頭人,現在至少是給了自己親哥哥,當初倘若沒那套房子,他們連個落腳點也沒有,也作孽。不管是好心還是傻帽,總歸是積德的。我們這種人家,多一套房子,少一套房子,日子還是一樣過,不會富得流油,也不至於過不下去。你講是不是?」
她不吭聲。依然是糟豬爪,玻璃飯盒裝了兩份,又把剛燒好的南瓜粥倒進保溫桶,叮囑他:「先送去二哥家,再去醫院,今天是蘇望娣陪夜,豬爪給她,讓她回去。你欠她一個夜班。」高暢好笑:「搞得像在廠里,班頭還來還去。」依言先去了顧士宏家。再坐地鐵去醫院,蘇望娣和顧昕都在。顧老太醒著,見到高暢,便叫「阿海」。高暢道:「姆媽,我是小高。」把南瓜粥倒出來,要喂顧老太。蘇望娣搶過去,「我來吧,她剛拉過屎,換了乾淨衣服,萬一粥弄在身上,再換,又是大進攻。」高暢只好退下,「——阿哥在家裡?」蘇望娣鼻子出氣:「感冒了。」高暢哎喲一聲:「阿哥這幾日辛苦了。」蘇望娣把病床搖高些,再給顧老太戴個圍兜,試了冷熱,拿勺子一口口地喂,「小病是福。你阿哥是有福氣的人啊。」高暢停頓一下,「阿嫂,你等下就回去,晚上我來。」把豬爪遞過去。蘇望娣看一眼,「你家天天燒這個,不怕膽固醇超標啊?」高暢訕訕的,只是笑。蘇望娣又道:「不搭界的。清俞不是請了人嘛,也剩下沒兩天了,老太一大半是我服侍的,這叫有始有終。你也辛苦的,前兩天不是也在醫院陪夜?」高暢道:「那邊是一個人一間,晚上好睡覺的。不辛苦。」蘇望娣搖頭嘆息:「所以啊,千好萬好還是鈔票最好。」轉向顧昕,「你將來要是不肯服侍,現在就要拚命賺錢,弄個大單間,你愜意,我也愜意。否則跟我一樣,端屎端尿,逃不脫的。」顧昕皺眉,「媽——」蘇望娣朝高暢笑笑,「回去吧,不用客氣。顧昕跟姑夫一同回去。豬爪拿好,你爸不是辛苦了嘛,拿回去讓他好好補一補。」
「姑父,那人現在情況怎麼樣?」路上,顧昕問高暢。
高暢一怔,「嗯?」
「就是你朋友,出事的那個。」
「哦,還沒醒。」高暢忽然想起來,「——製藥廠是你們的轄區,對吧?」
顧昕點頭,「我也是聽他們在聊。鎮長明年退休,這個節骨眼上出事,頭都大了。」
「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高暢搖頭嘆息,「本來那天不該他值夜班的,一個同事去喝喜酒,臨時跟他換的。唉,這就是命啊。人家說,戇人有戇福。老黃戇了一輩子,啥福氣都沒輪到。」
「聽說是機器過了保修期,一直沒處理?」顧昕問。
高暢揮了揮手,「不談了。談了就一包氣,想打人。」
次日是周六,一家老小照例又到醫院,床邊站了一圈。顧老太精神又好了些,身後墊兩個枕頭,吃顧清俞帶來的腰果芋泥,「味道蠻好——」,聲音兀自有些裹牙粘齒。顧清俞說:「奶奶,我後日就走了。」老太反應慢,卻從周圍人的神情讀到些意思,「還回來嗎?」顧清俞忍不住笑:「當然回來。去工作呀,又不是移民。」瞥見一旁顧士宏黯然的神情,轉向眾人,「歡迎大家來新加坡玩,食宿我全包。」
午飯是顧清俞做東,在附近一家五星級賓館裡,淮揚菜。顧老太睡午覺,正好是個空當。算上小毛頭,總共十二個人,團團一桌。菜點得很上檔次,都是人手一盅一份的菜式,精緻又清爽,平常也不大吃的。吃完一道,便有服務員收走,再上下一道。周到是周到,卻也吃得拘謹。生怕吃不完浪費,像趕火車,一個個埋著頭,心思都在面前的碗碟上。壓力很大。酒也是好酒。除了上菜,另有專門倒酒的服務員,拿著醒酒器一圈圈地走,丟手絹似的,暗中留心,看誰杯里空了,立刻便續上。一個包房倒有三四個服務員。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對上眼便是傻笑,也不知說什麼好。只好聊天氣,說新加坡天熱,紫外線強,葛玥建議:「阿姐你多帶幾瓶防晒霜——」顧昕好笑,「那邊不能買嗎,新加坡又不是什麼第三世界國家,你搞來。」葛玥也難得發聲音的,被丈夫頂回去,臉頓時發燙。蘇望娣嘿的一聲,對葛玥道:「他家祖傳的,不把老婆當回事。你下次也不要對他客氣,想嘲就嘲,往死里嘲。」顧士海旁邊聽了,板著臉不作聲。這時服務員遞上一盅湯,顧士海看了,道「我痛風,不吃菌菇的」。葛玥忙糾正:「爸,是鮑片,你大概看成白靈菇了。」蘇望娣噗的一聲,笑得無遮無攔。眾人低下頭,各自喝湯。葛玥頓時意識到不妥,竟像故意笑話公公似的。臉更是漲得通紅,一個沒拿穩,筷子跌在地上。她彎腰去取,剛低下身子,忽見旁邊顧昕的腿飛快一縮,倒嚇了她一跳。與此同時,鄰座一條穿裙子的腿也是極快地彈回。她一怔,雖不是很確定,但有種感覺——這兩條腿剛才是纏在一起的。她拾起筷子,坐正,眼神與丈夫相對,便是再木訥,也察覺出這男人眼裡的一絲驚惶。她又看向他的鄰座——馮茜茜若無其事地夾起一片黃瓜,細嚼慢咽。動作篤定得過了頭,反而不自然。葛玥想起來,上次搬家聚餐,這兩人似是也坐在一起。家裡十幾口人,夫婦、父女、兄弟,小家庭里還有小家庭……論關係該是最疏遠的,偏偏這麼巧,次次都坐在一起。也是有意思。
顧老太是當天夜裡沒的。上了年紀的人,便是這麼突然,白天還沒事人似的,晚上突然整個人抽筋,先是有幾分低燒,背上摸去竟是冰冷,很快發到四十度半,吊了水,體溫下來,整個人望去便與白天完全不同了,眼窩那裡凹成洞,出氣不暢,嘴唇也是煞白。陪夜的是顧士蓮,心知不對,一家家打電話。總算來得及。顧士宏和顧士海叫了車先趕過來,老太還有呼吸,人也清醒,一手拉住一個兒子,叫聲「阿宏」,後面那聲「阿海」便輕了下去。等到人來齊,老太已經差不多了,眼睛半閉,嘴巴微張,眼前一圈人,也不知是看清了還是沒看清,數人頭似的,忽地蹦出個詞,顧清俞反應快,從口形辨出是「磊磊」,心頭酸了一下,說「奶奶,都在的,都好的」。
顧老太「嗯」的一聲,聲音輕不可聞,手一松,去了。
三日後大殮。按歲數是喜喪,醫院待了沒兩天,苦頭也吃得不多。老太是有福氣的。本地的親戚,再加上紹興老家的,好幾輛大巴。提前一天訂了賓館,讓他們先住進去。顧清俞公司的協議價,價格優惠,條件又好。整個過程算比較順利。顧士宏事先關照高暢,顧士蓮身體差,你不用管別的,照顧好她就行。果然向遺體告別時,顧士蓮哭得岔氣,腳一軟,差點昏倒。高暢和顧清俞一手一個,夾住。靈堂里哭聲此起彼伏,高高低低,迅速連成一片。顧老太躺在鮮花叢中,臉頰反比平常要紅潤,神情也安詳。顧士海哭著叫聲「媽——」,撲通跪了下去。顧士宏想起上次躺在這裡的兒子,還有早年病死的妻子,隔再久,眉眼都是清晰的,彷彿還在跟前。生死只隔著一線,猝不及防或是意料之中,都是要命。倏忽一下,這世上便少了個人。其餘人都好好的,該怎樣就怎樣,一切不變,只是少了一個人。窩塞便窩塞在這裡,那瞬,世間的悲慟彷彿只落在他身上,定點爆破那樣精準。馬路是那條馬路,樹是那棵樹,家也還是那個家。連身上氣味也在。來來回回,一天一天。日子還是往下。可真正是少了一個人啊。無論如何也回不來了。一顆心生生被剜去似的,刀子太快,血竟似也沒一滴,只覺得酸楚到極點,慢慢地,才一點點滲出來,痛得駭人,外傷內傷的苦都吃盡——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晚飯時,顧士海來敬他酒:「阿弟,悼詞作得好——」顧士宏叫聲「阿哥」,兩人一口把酒幹了,也是奇怪,平常喝酒倒不如現在爽快。顧士宏說:「不好多喝的,那麼多人要招呼。」顧士海點頭,又端著酒杯到顧士蓮面前,「你抿一口,我幹了。」顧士蓮站起來,與他碰杯,「你也少喝點——酒入愁腸愁更愁。」顧士海嘿的一聲,「老娘這把年紀了,早曉得有這麼一天,但還是難過。」顧士蓮道:「老娘走了,只剩下我們兄妹三個了。」高暢一旁插嘴:「我不是人啊——」顧士蓮道:「你是外頭人,沒血緣關係的。」顧士海把酒喝了,要走,又覺得有話沒說盡,站著有些突兀,憋出一句:「老娘最後一晚,是你陪著,蠻好,母女倆總歸是最貼心的。」顧士蓮脆生生道:「老娘偏向兒子,大家都曉得的。」這話是開玩笑,看見顧士海臉色一尬,怕他多心,忙道,「更加偏向小兒子。大哥你這種脾氣,也不是討爹媽歡喜的風格。」竟又是奇怪得過了頭。把話一點點說僵,便是這種情形。顧士蓮在杯中倒滿酒,又給他斟上,「再吃一杯。」顧士海啼笑皆非,「剛才還讓我少喝——」顧士蓮道:「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剛才看你有點討厭,不想跟你喝,現在不曉得怎麼回事,這張面孔又看著歡喜起來。」顧士海吃不消這妹妹,只好乾了。顧士蓮自己也幹了。高暢旁邊罵她:「作死。」她端著空酒杯,沉默幾秒,「阿哥,」聲音低下去,「還是那句,現在只剩下我們三兄妹了。」顧士海也沉默了一下,「——沒錯。」
顧老太最後那晚,前半夜平靜如水。神志似也比平常清醒幾分,問顧士蓮:「今天怎麼是你陪夜?」顧士蓮道:「我不是你女兒啊?」老太道:「你身體吃得消?」顧士蓮道:「吃得消吃不消那是另外一碼事。老娘生病,做女兒的一夜不陪,將來話又要給你說去了。」老太咧開嘴,露出鮮紅的牙齦肉,「我說什麼,我又說不過你。」顧士蓮道:「今晚本來輪到大哥,他不是感冒了嘛,總不好又讓蘇望娣來,她也辛苦的。」顧老太道:「她是勞碌命。」顧士蓮道:「啥叫勞碌命,有誰是天生的勞碌命?你幫兒子也不要幫得太明顯。」顧老太道:「將來朵朵結婚,我看你找個兩手一攤的女婿。」顧士蓮道:「我跟你不一樣,一碗水就算不能完全端平,至少也要過得去——四六開差不多。」顧老太問:「朵朵是四還是六?」顧士蓮笑了一下,「總歸是四。」顧老太道:「男人家,就算反一反,朵朵是六他是四,也說得過去。」顧士蓮撇嘴,「大哥不是四,是零。最多零點五。」顧老太道:「夫妻都是配好的。你再看不慣,人家也過了幾十年了。天底下哪裡有絕對公平的事?你平常訓小高像訓灰孫子一樣,你們不也好好的?」顧士蓮道:「他是在外人跟前給我面子,家裡我做牛做馬你沒看到。」顧老太道:「夫妻間的事,講不清的。我老太婆反正不管。」顧士蓮嘿的一聲,「你都不管。夫妻的事不管,兄妹的事也不管。什麼都不管,只管你自己。」顧老太沉默著。顧士蓮又道:「我曉得,你平時都是裝糊塗。你腦子比誰都清楚,只是怕得罪人,不說出來。你好我好大家好。」顧老太依然沉默,半晌,忽地嘆了口氣:「——乖囡,我曉得,你不容易。」
顧士蓮後來回想,便覺得那晚顧老太是清醒得過了頭,不正常,真正是迴光返照了。說話一句是一句,意思也清楚。她說顧士蓮的病是遺傳:「你兩個哥哥都有點禿頂,禿子雄性激素分泌高,倒不容易得那種毛病。你兩個姨媽也一樣的,一個乳腺癌,一個胃癌。還有你外婆。我不是也得了?」顧士蓮道:「你這把年紀不算的。你福氣好,比爸爸福氣好。爸爸頭頂也禿,不照樣也得了那種病?」顧老太嘆道:「你爸心事重,毛病是自己捂出來的。稍有點風吹草動,他就緊張,擔心日子過不下去。我跟他講,再怎樣,日子都要過,中國有幾億人口呢,人家不是也一樣過日子?想得太多,自己吃苦頭。」顧士蓮道:「爸爸是多愁善感。男人裡面的林黛玉。」顧老太道:「他那種性格,就算再撐兩年,撐到你大哥去黑龍江,也是撐不下去的。早點晚點的事。有時候書讀得多,未必是好事。」顧士蓮道:「爸爸作孽,一天好日子都沒輪到。這輩子光吃苦了。」顧老太道:「你爸吃虧在忒聰明,像我這種傻大姐,倒是長命百歲。」顧士蓮道:「你才是真聰明,家裡這些人,就數你糨糊搗得最好。你是悶聲大發財。」顧老太道:「發個屁財,我哪裡來的錢?」顧士蓮道:「二哥平常不給你點?」顧老太道:「你二哥又不是大老闆。」顧士蓮笑,「清俞總歸給你點吧?」顧老太也笑,神秘兮兮:「每年過年一隻紅包。我不要,她硬塞過來。」顧士蓮問:「多少?」顧老太道:「清俞是大戶,少是不會少的。」顧士蓮感慨:「所以說啊老太,你是有福氣的。日子好過啊。」顧老太笑得一臉得意,忽地,神情鄭重起來,音量也壓低:「——等我走了,鈔票一多半都留給你。」顧士蓮一口回絕:「我不要。」顧老太嘖的一聲,手捶了一下床,「你做什麼,你不要拎不清!」顧士蓮道:「我不用你扶貧。」顧老太道:「那你當年送房子給阿海,算不算扶貧?就許你摜派頭,不許人家稍微意思意思?我跟你講,人啊,不要太較真,差不多叫有原則,過了頭就叫十三點。你自己憋口氣,你讓小高怎麼辦,他以後跟阿海怎麼相處?再說還有朵朵呢。你做人不要忒自私。」顧士蓮好笑,「我自私?」顧老太道:「自私也分好幾種的。事情做絕,不給別人做人的機會,你這種自私,是最促狹的那種。」顧士蓮無語:「老太,你一百年不開口,一開口就是上綱上線。嚇人。」顧老太嘿嘿地笑:「今天讓我逮著機會,不罵白不罵。」停頓一下,「——我跟你講的話,你記在心裡。不要腦子搭錯。」顧士蓮嘴巴動了動,沒忍住:「我當年把房子讓出去,你一聲不吭,連隔壁鄰居都來勸,說小顧你不好這麼做的。你就是不響。這些年,只當沒這件事,愜愜意意打拳吃茶——你自己講,你是不是偏向兒子?」顧老太搖頭,「你只養了一個女兒,有些事情跟你講不清。」顧士蓮道:「你講講看。」顧老太道:「當爹媽的,又是那種年月,想的就是兒女都能過下去。一個吃肉,一個哪怕啃骨頭,只要有口飯吃,也就看得下去了。」顧士蓮插嘴:「好肉長在骨頭上。啃骨頭的都是大戶,散戶才吃肉。」顧老太白她一眼,說下去:「——要是有人餓肚皮,就不一樣了。這時候一個子女跳出來做好事,碗里的肉分一半給另一個。爹媽曉得不公平,但也沒辦法,總希望每個人都能活下去。有飯大家吃。」顧士蓮嘿的一聲。顧老太嘆道:「你對我有怨氣,我也曉得。可你話都說出口了,我攔在前面,阿海肯定要怨死我,他那個人,平常不聲不響,真發起犟脾氣來是嚇人的。你房子讓給他,是你做妹妹的情分,再說你那時條件也蠻好,就算後來生病,底子擺在那裡,總歸也不會過不下去。你老娘也是人,精力有限,怕你們過不下去,怕你們互相吵,也怕你們跟我吵。年紀越上去,越是懶,我要是四十歲,那就是另一碼事了。你爸又老早沒了,我勞保工資也不多,心裡沒底,我將來是靠在你們身上的,你們太平,我就太平。你懂吧?」顧士蓮聽著,不語,半晌說了句:「你這也是自私。」顧老太手移過去,按住女兒的手,到底上了年紀,一隻手伸出來雞爪似的,這幾日天天吊針,手背上青筋揪起來,一團一團,像沒捻開的橡皮筋。話說多了,終是有些累,停頓一下,語速也慢下來:「——乖囡,不要怪我。」撒嬌似的。顧士蓮看她,「我現在肉吃不起了?」老太嘿的一聲,咧開嘴,「你不是說的,大戶吃骨頭,散戶才吃肉?你現在吃的是小排骨,燒湯蠻好,老娘私房銅鈿幫一把,肋排就吃上了。」在她手上一拍,「——聽話,讓我放心。」又是哄小孩的口氣了。
「老娘最後一句,『告訴阿海,做人開心點,自己不開心,旁邊人看著也難受。阿宏不要學他爸爸,一本正經面面俱到,忒辛苦,也沒意思。三個子女各有各好,手指頭伸出來還有長短呢,老娘這把年紀了,腦子也糊塗了,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你們多擔當。』」顧士蓮說完,給兩個哥哥酒杯都倒滿,自己端起來,與他們一碰,幹了。旁邊高暢急得跳腳,「你今天昏了!」顧士宏先是看著酒杯,鼻尖那裡聳了一下,隨即笑道:「老娘總結性發言,批評與自我批評,蠻好。」一口喝乾。顧士海不說話,嘆口氣,也把酒幹了。
馮曉琴走到飯店門口,瞧個偏僻的空當,掏出煙,還沒點上,便聽旁邊一人道:「阿嫂,給我一根。」竟是葛玥。
兩人倚著樹,同時想起上次,顧磊大殮那天,也是這樣。裡面豆腐飯,外面妯娌吞雲吐霧。像偷溜出來的小孩,仗著大人無暇顧及,便肆無忌憚。兩人統共沒說過幾句話,大半竟是在這種情形下。都說抽煙容易培養感情。一根搭訕,兩根有點感覺,三根下去,就相見恨晚了。馮曉琴本來對這女孩沒啥好感,也談不上討厭,家境差了十萬八千里,還有個性也是,不搭界的。喜怒哀樂都不是一個頻道。抽煙一看也是新手,嗆得直咳嗽。拿煙姿勢也是生澀。那時她還大著肚子,馮曉琴勸她別抽,她蹦出一句:「阿嫂,做人實在吃力。」馮曉琴一怔,也無從勸起,「當心孩子——」她道:「阿嫂,我很佩服你的,換了我,都不曉得怎麼辦才好了。」馮曉琴猜想她是指顧磊沒了,女人死了老公,總是值得同情的。誰知她接著道,「阿嫂,你教教我。」馮曉琴奇道:「教你什麼?」她道:「教我過日子。」馮曉琴又是一怔,「——我哪裡有這個資格,日子讓我過得一塌糊塗。」葛玥道:「要是能讓我揀,我寧願過阿嫂這樣的日子。」馮曉琴揣摩這話里的意味,嘴上玩笑:「死掉老公的日子嗎?」她應是覺得不妥,臉紅了一下,意思卻沒停:「就算沒老公,阿嫂也過得下去。我就不行。所以讓阿嫂教教我。」
那次是有些交淺言深了。以至於後來每次見面,反比之前話更少了。更客氣。馮曉琴知道她家裡的情況,從天上到地下,也就是一夜間的事。雖不至於為她難過,總是有些感慨。「你現在的起點,其實已經是許多人嚮往的終點了。」那天拿這話安慰她,瞥見這女孩紅著鼻頭,想哭又忍住的模樣,勸她:「想哭就哭出來,憋著對小孩也不好。」她道:「阿嫂你也是,想哭就出來。」馮曉琴搖頭,「——我不是憋著,是真的哭不出來。」
裡面的人陸續出來,有眼尖的,見到兩人,便露出詫異的神情。停下,看一眼,走幾步,再看一眼。同上次一樣。兩個女人抽煙,又在這種飯店門口,總歸有些奇怪。葛玥瘦了些。下巴那裡尖了。或許是視角原因,人也顯高,穿一條黑色連衣裙,竟多了幾分韻味。不似原先清湯寡水的模樣。抽煙動作還是生澀,神情相比上次,竟是自若了許多。
「阿嫂,」她道,「你還記得張曼麗嗎?」
馮曉琴停頓一下,「顧昕大學裡的女朋友。」
「我見過她,真是漂亮啊。難怪跟『張曼玉』就差一個字。同她站在一起,其他人就像發育不良似的。我那時就想,顧昕居然捨得跟她分手,也是奇怪的。阿嫂,你見過她嗎?」
「見過照片,」馮曉琴道,「網紅臉,男人喜歡。」
「後來嫁了個富二代,生了個女兒。在葡萄牙。不工作,就帶孩子、養狗、種花。家裡房子也很大,在海邊。她老公,臉圓圓的,皮膚有點黑。」
「他們現在還有聯繫?」馮曉琴忍不住問。
她搖頭,「我是在顧昕朋友圈裡看到的。」
馮曉琴嗯了一聲。氣氛有點怪,說不出的。拿腳在地上搓出兩道白印子,想著抽完這支就進去。倒不是討厭她,這女孩話比上次多,閑話家常的成分也更濃些,但眉宇間的愁緒是掩不住的。還有稚氣。想要表達某些意思,鋪墊做得太久,也是故作老成。馮曉琴看在眼裡,忽然有種預感,又有些害怕,不知她後面會說些什麼。
「淘寶上有賣那種軟體,悄悄給手機裝上,能同步微信QQ,還有電話簡訊。阿嫂,你不要看不起我,我也是被逼得沒辦法。真要是那種整天吵吵鬧鬧的夫妻倒也算了,至少還有發泄的機會。我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打不到底,也彈不回來。要得抑鬱症的。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好,做噩夢,夢到他跟我離婚,行李一卷,頭也不回地走了。醒來就想,要是真那樣倒也好了,話講清楚,該打打,該罵罵,該一刀過去,也就拉倒。這樣不死不活算怎麼回事?我就是想要個痛快。」她說到這裡,停下來,「——阿嫂,顧昕外面有女人。」
馮曉琴沉默著,拿煙的手有些僵,換個姿勢。煙沒拿住,掉在地上。「是張曼麗?」自己也覺得問得傻了。葛玥道:「張曼麗是過去式。」馮曉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問下去:「是誰?」心怦怦地跳。
她沒回答。「阿嫂,換作你,你會怎樣?你教教我。」同上次一樣的聲氣。
「我能教你什麼?」馮曉琴苦笑,「——顧磊外面也沒有女人。」
「阿嫂隨便說。想到什麼說什麼。」
馮曉琴又點上一根煙。索性也不急了,裡面坐著也沒勁,親友間敬來敬去,這種場合也不好放開,意思卻又要到位,情緒半吊子,悲傷不像悲傷,歡喜不像歡喜。豆腐飯便是這麼彆扭。方才與茜茜坐在一起,聽她說銀行里的事,說最近做成一樁大單,「講起來還要謝謝阿哥,」她指顧昕,「阿哥把他單位的業務介紹給我。」顧昕忙客氣道:「自己人,小事情。」又對旁邊的葛玥道,「喏,就是娘舅公司那樁。」葛玥哦了一聲,眼裡分明寫著「初次聽說」,嘴上跟著客氣:「都是自己人,能幫就幫。」馮曉琴冷眼旁觀,茜茜倒還好,顧昕應該是老婆在邊上,稍有些局促。茜茜膽子忒大了些,不該這當口提這茬。倒像戲弄那男人似的。馮曉琴一直想找機會勸妹妹,這陣家裡事多,倒耽擱了。其實那才是大事,處理起來也麻煩。自己妹妹,怕她受傷,也怕她被人罵。但怎麼開口也是個技術活,便是親姐妹,也不好橫衝直撞的。馮曉琴前天說給她介紹男朋友,是真話,亦是試探,她倒不拒絕:「好的呀——」馮曉琴問她,是否一定要上海男人,拐彎抹角帶到顧昕,「像他那樣的上海男人,其實也沒啥好,」還問她,「你說呢?」馮茜茜笑而不語。馮曉琴其實能猜到幾分,妹妹是要強的個性,打拚不易,顧昕就像當年的史胖子,喝酒套近乎,揩點油,保單就簽了。否則又怎會尋到他。依著馮曉琴的眼光,顧昕其實還不如顧磊,至少好弄得多,長相也談不上帥,人又悶,真正是沒啥優點。更何況還是已婚。妹妹腦子清爽,這方面馮曉琴倒是不大擔心,跟男女感情那些不搭界。但顧昕是家裡人,隔得近,萬一捅破,女人總歸更吃虧些。便是年輕恢復得快,終究要過一陣才行。
「阿嫂——」葛玥看向她。
她避過葛玥的眼神,不知該怎麼回答。對這女孩多少有些愧疚。弱肉強食,那時候常把這話掛在嘴上,對著茜茜,還有馮大年。勸他們發奮。食物鏈爬得越高越好。長跑時牢牢盯緊前面人的後腦勺,才不會掉隊。上海人是假想敵,就像顧清俞那種。跑過一個,便留後腦勺給後面人看。臉上表情俱是不管。前面後面都是。哭還是笑,只能憑想像。其實只是一個個人影,拉遠了,更只是一個個黑點。別說表情,連是人是鬼都看不清。
「我認識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她把她追求老公的經過說給我聽。唱越劇,買他喜歡吃的零食,穿他喜歡的衣服,還給他織毛線帽子。她說,男人女人都一樣,只要是人,就有弱點。我說,又不是打仗,還弱點強點呢。她說,要過一輩子呢,這比打仗還驚險,輸掉一輩子都抬不起頭。」
葛玥怔怔聽著。馮曉琴說下去:
「抓大放小。大事情把握住,小事情就讓他去。」
「什麼是大事情,什麼是小事情?老公外面有女人,這算大事還是小事?」她直直地問。馮曉琴思索一下,「你能看得過去的,都是小事,真看不過去了,那就是大事。」
葛玥沉默著,「這是逼著女人都變成傻子。」
「真到那一步,那就不是傻子了。你越不把他放在眼裡,什麼都看得過去,變傻的就是他了。不是你拿他沒辦法,而是他拿你沒辦法了。」馮曉琴瞥見這女孩怔怔的神情,即便此刻這樣的情形,竟還是隱忍。換了別人,剛才飯桌上便扯頭髮扇耳光了。忍不住暗自嘆息,勸她:「日子是為自己過的,其他人都是假的,別太當回事。」
「越劇我也會唱,還會一點點滬劇。」她問,「阿嫂,你會唱什麼?」
「我只會唱黃梅戲。」
「茜茜呢?」她又問。
「茜茜什麼也不會。她這人傻乎乎的,做事沒長性,三分鐘熱度。」馮曉琴說到這裡笑笑,加重語氣,「——到底還年輕,什麼都當成玩。」
「把日子過得像玩,那是本事。」葛玥問,「阿嫂,茜茜有男朋友了嗎?」
「給她介紹過,沒相中。」馮曉琴反問,「你手頭有合適的嗎?」
「我找找看,」她停頓一下,「也讓顧昕幫忙留心——茜茜喜歡什麼類型的?」
「高一點,帥氣一點,熱鬧一點,最好不要是公務員,」馮曉琴對她道,「講句笑話你別不高興,茜茜以前跟我提過,顧昕阿哥那種類型,她是吃不消的,一起過日子要出人命的,不是她被他憋死,就是他被她打死。」她說完抿嘴笑。自知是有些矯枉過正了,在人家老婆面前提這個,倒像故意找晦氣。但不說句表態的話,只怕這女孩晚上要睡不著覺。再者也是為妹妹考慮。馮曉琴心裡忽然有點酸,便愈發做出開玩笑的樣子,在葛玥肩上拍了拍,「拜託啦,十八隻蹄髈我先準備好。」
兩人回到座位。客人陸續離開。顧士海兄弟站在門口送客。曲終人散的感覺,也是一樁大事完成。大廳漸漸空了,最後留下的,都是嫡系,聚攏來坐成一桌。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坐著。不知誰問了句「清俞幾時再去新加坡」,顧清俞回答「還沒定」。又是安靜一陣,服務員上來收拾碗筷,乒乒乓乓。眾人站起來朝外走,挽著肩,或是搭著手臂,這樣的日子,是比平常更需要彼此扶持。有些脫力的。心裡空蕩蕩,連說話都似是帶著迴音,盤桓幾圈才出來,多了些滄桑感覺。
計程車上,顧清俞收到施源的簡訊:「節哀順變。」她回過去:「謝謝你送了花圈。」白天也是無意中看到,某個花圈上落款是他的名字,粗粗過了一遍,沒見到人。他道:「小時候奶奶常做蘿蔔絲餅,我待在旁邊看,揩了不少油。那味道,我現在都忘不掉。」顧清俞道:「小時候的味道,是記得牢些。」半晌沒迴音。把手機放回包里。心想發信息便是有這好處,想停就停。轉向窗外,淅淅瀝瀝開始下雨,街景成了模糊的光影,一圈圈的,暈開。像淚眼望去的世界。這時手機振動了幾下。是電話,施源打來的。
「還沒休息吧?」他問。
「在車上。」
「心情好點沒?」
「還好。」她停頓一下,「謝謝。」
沉默片刻。他告訴她:「——我媽也沒了。」
她吃了一驚,「幾時的事?」
「就上個禮拜。前天大殮。」
窗外的雨又大了些。雨刮器來回跳動,發出吱嘎的聲音。她問他:「你在哪裡?」他道:「不用來安慰我,我現在挺好。」她又問:「你爸呢?」他道:「我叔叔陪著他。」她一怔,「叔叔?」他道:「我爸的表弟,從加拿大回來。」她哦了一聲。手指在腿上彈動幾下,沒忍住,「定位發給我。」語速有點快。他愣了愣,「什麼?」她道:「我過來找你。」他道:「我說了,不用安慰——」她打斷:「不是安慰你,是讓你安慰我。」
葛玥把寶寶哄睡著,洗完澡,拿了本雜誌,上床。一旁,顧昕對著筆記本電腦。她瞥一眼,「單位里挺忙?」他嗯的一聲。她道:「再忙也要注意休息,這兩日已經夠辛苦了。」他目光不離屏幕,「曉得了。」她放下雜誌,起身去廚房給他削了個蘋果,切成片端過來,「吃點水果。」他一怔,「深更半夜吃水果?」她道:「反正你還沒刷牙。」他道:「蘋果要白天吃,金蘋果,晚上就是銅蘋果了。」她笑笑,「央視都辟過謠了,沒這回事。蘋果什麼時候吃都一樣有營養。」叉了一塊遞過來。他察覺她的執著,接過,目光掃過她身上,又是一怔——她穿著白色超短睡裙,胸口處透明蕾絲圍成一個偌大的心形,上半身若隱若現。再看去,臉上竟還化著淡妝。她目光與他相對,「新買的裙子,你說過,喜歡看我穿白色。」他擠出個微笑,「不錯。」又轉向電腦。她停了停,伸手過來,搭住他的手臂:「——我唱段越劇給你聽,好不好?」
他朝她看。她臉上帶笑,笑得比往日要甜,塗過睫毛膏的眼睛亦添些嫵媚。她不待他答應,便開始唱:「我家有個小九妹,聰明伶俐人敬佩——」唱得居然不錯,聲音與平常說話時略有不同,更圓潤嬌柔些。他畢竟與她是夫妻,很快聽出尾聲那絲不易察覺的哭腔,像激動又像悲慟,夾在歡快的音調里。此刻的她,一面是強自掩飾,一面又似要把所有的東西端到他跟前,劈頭蓋臉地。與她身上那件性感睡衣一樣,衣服和人是脫節的,意思到了,感覺卻還差了一截。彷彿肉體和靈魂的差距。她就是這樣一個矛盾的人。他覺得滑稽,但也有些局促。在她面前他很少這樣。當初追她的時候,他也是很隨意的,一是本就興緻不高,二來她也不是讓男人費心費力的類型,像只聽話的小狗,稍做個手勢,她便過來了。
一曲結束,她湊近,把頭靠在他胸口,或許是想到這姿勢不利於睡裙的展示,便轉過身,正面對著他,微微仰頭,凸顯曲線。半濕的長髮滑過他頭頸,他不自禁縮了一下。想說話,嘴巴一動,便被她搶了先:「我唱得好不好?」他問她:「學過?」她道:「跟著收音機里學的。」他點頭,「那不容易。」她問:「再給你唱一段?」他道:「這麼晚了,爸媽聽到多奇怪。」她有些倔強地按住他的手,臉上還是笑,「我唱得輕一點。」他只好不動。她果然唱得很輕,越唱越輕,漸漸聽不清詞,倒像哼小調。一邊哼,一邊抓住他的手,順著胸口的「蕾絲愛心」,有節奏地,慢慢往下。他有些僵。做這種事還自帶配樂,是第一次。想笑,又笑不出。他瞥見她眼角一滴淚滲出,鼻尖聳了聳,又是一滴淚。她撩一下劉海,變魔術似的,淚水便隱去了。或許是男人的本能,他下意識地,抱緊了她。她真是瘦啊,好像再用點力,就能把她攔腰折斷似的。觸手都是骨頭。那瞬他想,似乎很久沒這樣抱她了,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從來沒有好好地抱過她。
臨睡前,他發現電腦里有封新郵件,是馮茜茜發來的:
「你老婆知道了。她在你手機上裝了個東西,電話、微信、QQ都能看得見。」
顧昕一凜,霍地朝床上的女人看去。那頭因為太累,已經睡著了。他拿過手機,想想又放下了,在電腦上回復郵件:「你怎麼知道的?」
馮茜茜倚著床,看手機。馮曉琴坐在床沿上,朝向妹妹。兩人不說,也不動,有些對峙的架勢。很快,馮茜茜笑起來,「幹什麼呀——都拷問了一個多小時了,乾脆上老虎凳吧。」馮曉琴道:「少嬉皮笑臉。」馮茜茜道:「我對那人沒興趣。」馮曉琴道:「我不管你有沒有興趣,離他遠點。」馮茜茜道:「工作關係,沒辦法的。」馮曉琴道:「工作關係,他天天在地鐵站等你一起上班?下班也是地鐵站碰頭,到小區門口再分開,一前一後鬼鬼祟祟——你們怎麼不去當特務?」馮茜茜怔了怔,「你跟蹤我?」馮曉琴嘿的一聲,「地鐵站離小區也就幾百米遠,人來人往的,你能瞞多久?」馮茜茜停頓一下,「反正我對他不是那種意思。」馮曉琴道:「是不是那種意思,人家老婆會判斷。簡訊還有電話,人家那裡有記錄。」馮茜茜先是不語,忽地,有些煩躁起來,「她又不會離婚!」
「萬一她想不開呢?」馮曉琴道,「她是怎樣的人,你該知道的。她也不是一帆風順,家裡出了那種事,她也很艱難。再怎樣,總歸不能欺負老實人。」
「誰欺負她了?」馮茜茜喊了聲,想想不對,又壓低音量,「她自己找了個渣男,前腳張曼麗剛走,後腳不管是誰,手勾一勾就豁上。就算沒有我,也會有其他女人。姐你搞清楚,不是我欺負她,是她老公吃定她。我哪有那麼好的精神去拆散人家家庭,我自己都焦頭爛額,你又不是不知道。業績每個月一評,稍微松一松,後面人就上來了。台灣人又摳門,業績好的時候把你捧到天上去,業績一差,翻臉比翻書還快,一腳踹飛你,半毛錢也不會多給。姐,我現在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不抓牢顧昕這棵救命稻草,我做到六十歲也就是個小職員,還不如在老家混著,至少人還輕鬆些。」
「兩碼事。要抓牢他,送點禮物說點好話也是抓牢。沒必要人貼上去。」
馮茜茜停下來,朝姐姐看,竟笑了笑,「——那史胖子呢,當初送點禮物說點好話不是也可以?你幹嗎整個人貼上去?你以為是幼兒園小朋友過家家,交換禮物握個手,就成好朋友了?姐,你明明是思路很清爽的一個人,又何必故意跟我搞?」
「我沒有跟你搞。」馮曉琴緩緩道,「我也沒有貼過史胖子。」
「我承認,欲擒故縱把男人耍得團團轉,吃不著還惦記,這套把戲姐你玩得比我好。你不用舍孩子也能套到狼。我段位沒那麼高,只好老老實實赤膊上陣,該貼就貼。只要套到狼,孩子舍了也就舍了。我知道,你現在級別不一樣了,山大王被招安,反過來幫著朝廷對付我們這些散兵游勇,看我們都是社會渣滓,何必呢?」
她說完,把劉海朝後捋去,露出泛著油光的前額。有些疲倦地。
「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累!」她說下去,「我現在只想睡覺。姐你不要跟我談精神層面的東西,那些我懂得不比你少。我們銀行規定里還寫著不能跟客戶私下交易呢,可實際上,如果誰真的照辦,就等著喝西北風吧。請客戶吃飯送客戶禮物,那只是小意思,幫客戶偽造資料做假身份,也多的是。一套材料做得漂漂亮亮,其實只是個空殼公司,管他娘,業績上去再說。上面也睜隻眼閉隻眼,真要出了事,全部自己兜進——你還記得吃我豆腐的那個財務主管嗎?」不待馮曉琴回答,「——關進去了。」
馮曉琴吃了一驚。
「葛玥的舅舅要貸款,因為是房地產公司,批不出來,就讓這男人搭橋,貸款先到他的公司,再轉到房地產公司。前不久被審計查出來,顧昕託了關係,替葛玥舅舅搞定,責任全推在那人身上。判了兩年。這人進去之前,給我送了個快遞,自製的土炸彈。虧得質量太差,比外面買的炮仗還不如,才沒出事。銀行要報警,被我攔下了。我跑去找顧昕,說我不想幹了,他給我介紹的那幾個項目,我讓他去找別人,就算獎金再高回扣再高,我也不想幹了,實在是太害怕了。我從來沒想過會害人坐牢,還有人給我寄炸彈。又不是拍電影。他聽我發了半天牢騷,只說了句『你要是不想干,我支持你』,那時候我發現這男人還是挺厲害的,他太了解我了,他知道我肯定不會放棄。他還說,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出事的。這話我其實不太相信,但聽著還是挺舒服。那套房子市面上最起碼要八百萬,葛玥舅舅只算我兩百萬。我知道他是看在顧昕的面子。還有上次你問我拿了多少獎金,其實葛玥舅舅給我的回扣,要比這多得多。害怕是害怕的,但是也刺激,渾身起雞皮疙瘩,像洗冷水澡,進去時候抖抖索索,洗開了就爽了。什麼都顧不上了。」
顧昕和衣躺在床上,把檯燈調暗。這樣的光線正好,暗是暗的,但也不至於完全看不清。適合獨自思考。手機上找了一圈,把葛玥偷偷裝的軟體卸載了。窗戶或許沒關嚴,總覺得有風透進來。這樣的夜晚,思考問題也像寫命題作文,夫妻關係、家庭生活。一遍遍地想。還有個人前途那種,似乎也能搭點邊。葛玥娘舅那件事,他是求了副鎮長,「都是朋友嘛——」副鎮長一口答應。葛玥娘舅拿到項目,馮茜茜業績上去,鎮政府年度報告也多一筆亮點。皆大歡喜的事。「我們是一條船上的夥伴,我會游泳,你不要怕。」那天,他這麼安慰馮茜茜。炸彈的事,把這女孩嚇壞了。其實他自己也有點害怕。但害怕是做,不怕也是做。總體還是穩的。是條大船。嚴格來講,那日是兩人關係的轉折點,至少對他是如此。多了些同甘共苦的情誼。話反比之前少了。面對面坐著,雖是沉默,但氛圍不算壓抑,空氣中發酵得漸漸渾厚,他與她那樣擺不上檯面的狎昵關係,反在那刻有了某種莊嚴的質感。她說:「我好像活成了我原先很討厭的樣子。」他問:「你原先想活成什麼樣?」她道:「講不清,反正不是現在這樣。」他道:「我小時候想開爿煙紙店,賣吃的喝的。」她道:「原來阿哥喜歡當老闆。」他道:「萬紫園再往南不到一公里,原先整條街都是小吃店和煙紙店,熱鬧得不得了,現在你再去看,都被拆得乾乾淨淨,一間不留——那塊地段,是我負責整治的。」她聽了,不語。他道:「我要是真開了煙紙店,現在就只好等人家來拆。」她依然不語。他道:「開煙紙店沒啥不好,拆店的也沒啥不對,但放在一起看,前面那種是悲劇,後面那種就是壞人。所以,我也是活成了我討厭的樣子。」她朝他看,「繞這麼大個圈,累不累?」他笑笑,「我是說真的,你不要不相信。」他隨即很認真地擁抱了她。有「安慰」兩字打底,便比平常更氣粗些。抱團取暖,那瞬他想到這個詞。他聞到她頭髮上劣質燙頭膏的味道,有些心疼。她道:「如果我生在上海,也許會活成你堂姐那樣,你信不信?」他道:「你氣場不輸我堂姐。」
「如果我留在上海,沒去新疆,不曉得現在會怎樣。」施源問。
「孩子都可以打醬油了。」顧清俞回答。
施源帶顧清俞來到虹口區某個新樓盤。小高層的三樓,兩室兩廳,樓層不高,但正對景觀湖,位置不錯。簡潔裝修,傢具還沒到。空落落的。甲醛味道還未全散,窗戶開道縫,透氣。燈也沒裝,頭頂一個赤膊燈泡。打開,橙黃的光像個散步的老人,慢是慢的,該兜的都能兜到。角落裡竟有半瓶紅酒,還有未洗的酒杯。
「前天晚上過來的——」他道。
她點頭,知道是他母親大殮那天。
他把酒杯拿到廚房洗了,出來,倒上酒。一杯遞給她。她接過,「房子蠻好。」他笑笑,「你是鼓勵為主。」她道:「真的蠻好。」停了停,「——替你開心。」
他說房子鑰匙是上周末拿到的,「我媽沒撐住,晚走一天,就能看到新房。」
「是什麼病?」顧清俞問他。
「抑鬱症,」他低下頭,晃了晃酒杯,「——割腕。」
顧清俞倒抽一口冷氣。
「搶救了兩天。還是沒救回來。」
瞥見她的神情,他反過來安慰她:「其實對她來說,可能也是種解脫。光這半年,就已經割過兩三次了。手腕上都是橫七豎八的刀疤。也試過跳樓,有一次掛在晾衣竿上,虧得我爸發現得早,一把抱住。我們不可能一直盯著她。早晚的事。抑鬱症比癌症還可怕,癌症還有五年存活率、十年存活率,抑鬱症基本上就一個結果。我和我爸都有心理準備。」
他說得很平靜,彷彿在講述一樁很尋常的事。他愈是這樣,她便愈是擔心。
「我媽是個很感性的人。小時候,看她聽個評彈都能聽得淚流滿面,不管哪裡聽到兩句蘇州話都會眼圈紅。她怕牲畜,可在兵團牧場上班,草場上那麼多牛羊,還有馬和駱駝,她只好忍著。她有潔癖,可是條件擺在那裡,好幾天才能洗一次澡。也忍下來了。後來就漸漸習慣了。她其實比我爸更能適應環境。女人有時候比男人更堅強。男人反而不行,我爸到後來其實是死心了,什麼也不管,整天看書聽音樂。都是我媽在督促我功課,盯著我,告訴我『考回上海就好了』。我家牆壁上,貼滿了小紙條,「不要放棄」「考回上海」「做上海人」……我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其實那個時候她已經有點患病了,但還不嚴重,就是晚上睡不著覺。她去醫院配了『利他林』,是一種抗抑鬱的葯。我爸總覺得這種葯多吃沒好處,就偷偷把葯倒出來,放助眠的葯進去。她不知道。高考的時候,家長圈裡都在傳『利他林』能提高注意力,考生吃一點可以超水平發揮。我媽瞞著我爸,把葯摻在綠豆湯里,給我喝下去。還加了一倍劑量。她以為是『利他林』,但其實卻是安眠藥。吃得我在考場上哈欠連天,就想睡覺——」
他說到這裡,竟還笑了笑。抬起頭,看到顧清俞眼裡泛著淚光。
「考不好,也不能完全歸結於這個原因。可能真的是水平不行,誰知道呢?」他又笑笑,語氣輕鬆得過了頭,像樹葉漂浮在水面上,軟綿綿不著力,「我其實倒還好,再怎樣,也不會真的想不開。我媽就不一樣了。」他說著,又停頓一下,「她第一次割腕,就是我高考成績單出來那天。我睡到半夜,聽到外面有聲音,出去一看,我媽坐在地上,旁邊一攤血,收音機還開著,在放評彈《方卿唱道情》——『嘆方卿,大明朝,家計貧,年紀小。多才入泮游庠早,贓官冒庇墳糧事。親戚遠投路途遙,園中巧遇姑娘驕。到後來揚眉吐氣,方知勢利功勞』——她就那樣一動不動地聽著,木頭人一樣。被抬上救護車也是,醫生給她扎針,她眼睛眨也不眨,像是一點知覺也沒有。那個模樣,我到現在都忘不了。」
顧清俞拿過他手裡的空酒杯,放在地上。瞥見他眼角一點點滲出淚水。
「後來就是治療,每天吃藥,回到上海以後,還做心理疏導,加了個病友群,有幾個固定搭子,定期就到周邊旅遊,挺熱鬧。這十來年沒怎麼犯。即便是股票跌到肉里那陣,吵歸吵,也摒過去了。我和我爸都很慶幸,以為治好了。其實沒有。這種病不太可能根治,只能靠藥物控制。」他說到這裡,霍地停住。顧清俞猜想他後面的話必然很艱難,也不催促,伸出手,在他肩上輕輕拍了拍。拿起酒瓶,問他:「再來點?」他點頭,「謝謝。」她倒酒入杯,遞給他。
他接過,一飲而盡。
「其實我媽的死,我要負一大半責任。我要是混得好一點,她也會放鬆些。」
「不是你的錯,」顧清俞勸他,「這些年你也很不容易。」
「人人都不容易,再難也還是有機會,是我沒抓住。」忽地,他提到展翔,「——連那種癟三都可以混成人五人六,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呢?」
顧清俞記得,展翔似是也罵過施源「癟三」。上海話罵人的詞里,「癟三」不算惡毒,但最是促狹,輕蔑的口氣從嘴角帶出來,不留餘地。男人間互罵尤其如此,盯著對方最不堪的那點,像蛇打七寸,誰又會沒軟肋呢,「癟三」這詞惡就惡在,戲謔的成分佔了一半,看著不粘皮帶肉,卻又是入骨三分。顧清俞沉默片刻,換個話題,問他:
「不是說要等拆遷再買房嘛,怎麼突然就買了?」
「是我媽的意思。她說她等不下去了,她說再在那個破房子里待著,人非發瘋不可。她拿了三十萬出來,又讓我爸寫信去問國外親戚借,我爸不肯,她說『只此一次,我也不要臉了,都這把年紀了,什麼都沒有了,還要臉做什麼」,那次他們又是大吵。我媽年輕時候很文雅的一個人,這幾年變了許多。我爸罵她,說你變得都不像你了,跟小菜場那些粗魯女人又有什麼區別。她說,怎麼沒區別,我過得還不如她們呢。」
顧清俞嘆口氣。幼時去施源家,見過施源媽媽少女時的照片,清秀中透著高貴,氣質極好。施源的曾外祖早年在英國留學,回國後任政府參事,兩個兄弟也都在大學執教,一個姐姐還嫁給了清華的副校長。施源外公也是名校畢業,到施源媽媽那代,境況不同,但讀書人的傳統還在,五六歲時臨摹顏真卿的《多寶塔碑》,力道氣度,竟是不遜大人。施源父親家倒是生意人,施源那時同顧清俞開玩笑,說「我外公其實是捨不得我媽的,覺得她嫁給我爸委屈了」。但那時的生意人,與現在又是不同,也是文文氣氣。況且愈到後頭,這些便愈是沒人說起了。都被歲月磨平了,變成一縷煙,漸漸地,亦無差別了。
「有一天,Sindy送我回來,被我媽看見,問,那是誰。我告訴她。她沒說什麼。我知道她肯定不舒服。還有我陪Kendy打高爾夫,我媽其實都清楚。我給Kendy買襯衫,顏色還是她替我挑的。我說,是個娘娘腔。她挑了件黛粉色的。高爾夫課程也是她找熟人介紹的,速成班。我把打球時的照片給她看,其實是形式大於內容,功架擺足,連個菜鳥都談不上。在那種地方,就像個笑話。我媽卻覺得蠻好,說我有點外公當年的模樣,『你是讀書人的長相啊——』她一連說了幾遍,邊說邊嘆氣。又問我,覺得委屈嗎?我笑說,假結婚那種都做了,這些又算什麼。其實我真不該那麼說的,倒像在她面前賭氣。果然,她聽得哭了。我把手機銀行給她看,告訴她,這陣子賺了不少。努力一把,真的可以買新房了。我本意是想安慰她,沒想到她霍地一下,把手機摔在地上。她哭得撕心裂肺。我害怕極了她這種哭法,前一秒還是很安靜,後一秒就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哭出來。血都要嘔出來那種。就跟當年高考揭榜那天差不多。果然,當天晚上,她又割腕了。」
顧清俞蹙著眉,算日子。施源看出她的心思,「不是那次——」
她哦的一聲。
「那次救回來後,她對我說,她想通了。她說:『你沒有錯,我也沒有錯,大家都沒有錯,錯就錯在,生活跟我們開了一個玩笑。』她還提議一家三口去吃火鍋,『我這次真的想通了,真的,是真的想通了——』。她反覆說著這句,更像是自我催眠。她說,怎麼活都是一輩子,只要活著就好,管別人怎麼看呢。還有吃不上飯的呢,你看中東那些難民小孩,餓得一根根肋骨翻出來,白骨精似的,我們已經非常好了,還可以吃涮羊肉。」
施源說著,朝顧清俞笑笑。顧清俞也想笑,但被什麼堵住似的,完全笑不出來。
「我爺爺的弟弟,我應該叫他『叔公』,一個月前去世了。他是個富翁,在加拿大有上百家葯妝連鎖店,前後娶過三個太太,有七個兒女。然而在他的遺囑里,居然有我爸的名字——他把蒙特利爾西山區的一套別墅留給我爸,價值五百多萬加幣。律師函發過來那天,我爸媽都以為是個惡作劇,直到叔公的小兒子來上海出差,我們才知道是真的。他是個音樂劇導演,經常來上海,但在遺囑公布之前,他從未聽說過我父親。他把別墅的照片給我們看,外觀還有內飾。居然還帶游泳池。他建議我們不要賣掉,因為那個區有良好的教育資源,房價一直在漲,許多中國人都喜歡在那裡買房。那天晚上,我們都失眠了。我媽說得對,生活真的跟我們開了一個大玩笑,從天上掉下來,撳到陰溝里,弄得面目全非,再撿起來,沒頭沒腦地扔向天空。」
顧清俞想說「否極泰來」,忍住了。
施源停下來,說這番話像是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先是一動不動,隨即一屁股坐在地上,喘著氣。停了足有半分鐘,他告訴顧清俞:「——三天後,我媽就走了。她是鐵了心地想死,半夜兩三點鐘,廁所門反鎖,換了新的剃鬚刀,還吃了安眠藥,水龍頭打開,手臂浸在臉盆里。血水一直流到客堂間。早上門撞開的時候,她靠著牆,血都流幹了。」
他像個孩子那樣失聲痛哭起來。喉音低沉,聽著更讓人肝腸寸斷。顧清俞低下身子,攬住他的頭,放進自己懷裡。柔聲安慰著,一遍遍地,任由他把鼻涕眼淚擦在她衣服上。哭吧,哭出來就好了,哭個痛快。她在心底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