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領證前一天,顧清俞與施源去公證處,做了財產公證。婚前財產是不消說了,婚後財產也各自分開,房產歸女方所有,離婚時男方凈身出戶。白紙黑字,雙方簽名。是施源堅持的,「這樣比較好——」,顧清俞懂他的意思。眼前情形是有些尷尬,不說假結婚那層,至少也是閃電結婚。本來久別重逢,衝動一下也沒什麼,但畢竟有前面那樁鋪墊著,人還是中介帶來的呢,合同上傭金比例也是清清楚楚。索性便由著他。糾糾纏纏反倒彆扭了。
次日領完證,從民政局出來。「套牢了。」兩人相視一笑。顧清俞問他:「去哪裡慶祝?」他道:「地方你定。」顧清俞道:「去你家?」他怔了怔,還沒回答,顧清俞已笑起來:
「別緊張,我開玩笑的。」
她故意提這茬。他沒把結婚的事告訴父母,她雖不在乎,但終歸是他理虧。該點的還是要點。再者她也想表達這樣一層意思,結婚是真的,千真萬確,不是兒戲。既然是真的,那該有的禮數就不該缺。辦酒席拍婚紗照那種,她倒是無所謂,本來就不看重,萬萬不至於拿這個去為難他。但雙方父母碰個頭吃頓飯,說說笑笑,似乎也不該省去。她沒有特立獨行到那種地步。
他反問:「你跟你家人說了嗎?」
「說了。」
「說了我是誰嗎?」
她停頓一下,「——沒說得太細。」
「所以呀,」他緩緩道,「他們也只是知道你結婚了,而且,還是假結婚。」
領證當天,氣氛便有些僵。似乎也符合中國人的國情。一結婚,便入了彀。簡單的事也變得複雜起來。顧清俞其實並不想說那句話,不知怎的,嘴一張便蹦了出來。若是談了三五年戀愛再結婚,倒沒事了。她與他這樣的情形,真該小心翼翼、步步為營的。好在兩人到底不是二十齣頭的小年輕了,虛晃一槍,便也各自罷了。他甚至提出:「就去我家吧,我打個電話通知一聲,讓我媽買兩個菜,也方便的。」她便也體貼地拒絕,「不麻煩了,等下次再正式拜訪,」略帶撒嬌地,「——今天我們自己慶祝,就我們兩個人。」
施源第一次在顧家亮相,是顧昕和小葛請客,在萬紫園附近新開的粵菜館。「前段時間大家為我們的婚事,都辛苦了,吃頓飯聊表心意。」顧家有個微信群,叫「自家人」,小葛被顧昕新拉進群,發的第一條消息,便是通知飯局。後面跟著一串「謝謝」。小葛應該是不熟悉情況,畫蛇添足,居然@了顧清俞,「阿姐,把男朋友一起帶過來。」眾人盯著手機屏幕,都是一陣沉默,想這女孩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顧昕見了也怪妻子:「我什麼時候跟你提過她有男朋友了?」小葛自知失言,想要撤回,已是不及。誰知過了片刻,顧清俞回了句:
「好的。」
本來很普通的一次家庭聚餐,因為顧清俞最後那句「好的」,陡然變得不尋常。說是12點,眾人早早便到了,一個個坐著,眼神微妙,似笑非笑。顧士宏被盤問了一百遍,「我什麼都不曉得」。一臉無辜,「我家那個小祖宗,你們懂的呀」。嘴上發牢騷,神情還是歡喜的。無論如何沒往假結婚那層去想。一會兒,人到了。顧清俞替大家介紹:
「施源。我先生。」
包房裡鴉雀無聲。連蘇望娣和顧士蓮那樣咋咋呼呼的人,此刻也完全不響了。停了半晌,還是顧昕站起來,與施源握手,「歡迎歡迎,請坐。」施源說聲「謝謝」,又朝眾人頷首示意,方才坐下。顧昕拿過紅酒,問他:「來一點?」他起身,一手托杯,一手執腕,「好的,謝謝。」
這頓飯吃得十分安靜。除了中間向新婚夫妻敬酒,俱是各自悶聲夾菜。拘束得有些奇怪。高朵朵在群里發了條消息,@顧清俞:「阿姐,把他拉進來呀。」顧清俞回道:「急什麼。」高朵朵打個賊忒兮兮的笑臉,「都是先生了,還不急?」顧磊也道:「就是,面對面坐著說不出話,多尷尬。先微信聊起來,就熟了。」眾人嘻嘻哈哈,紛紛起鬨。線下沒聲音,線上聊得歡。唯獨施源一人不知。顧清俞好笑,過了片刻,便真把施源拉了進來。
「姐夫好!」高朵朵先道。
「歡迎!」一個個跟著。各種表情包。
直到快結束時,顧士宏總算想起「施源」這個名字。不敢確定,便偷偷朝施源打量。印象里那個少年模樣一點點清晰開來。那時住在陸家嘴,施家的老宅被分割成十幾戶人家,施源一家住在前客堂,陽光最充足,面積也大。顧家與他們隔一條弄堂。別人倒也罷了,唯獨這施源,是個出眾的孩子,家世好,讀書也好。以至於附近有女兒的父母,心裡都巴不得這孩子當女婿。顧士宏隱約記得,他來過家裡幾次,很禮貌地同自己打招呼。「爸爸!」上海人稱呼同學父親,也叫「爸爸」。但小一輩的,多半改叫「爺叔」或者「某某爸爸」。可見他家教還是老法的。模樣也是清清爽爽。顧士宏又想起,女兒二十多歲時,有次催她相親,她死活不肯,旁邊顧磊蹦出一句「除非找到那個姓施的,否則這輩子她都不嫁了」。那時也未曾放在心上。現在看到他,再連起來一想,竟是這人不錯了。
「到家裡坐坐,吃杯茶?」散席時,顧士宏向施源發出邀請。
「好的。」施源微微欠身。
翁婿倆在客廳聊天。顧清俞在廚房切水果。馮曉琴說:「阿姐你也去坐呀。」顧清俞搖頭,「老丈人要盤問女婿,我不去軋這個熱鬧。」顧磊湊過來,「阿姐,這是真結婚還是假結婚?」顧清俞斜他一眼,「結婚還有假的?」顧磊嘿的一聲,「現在嘴巴老了。上個月你好像不是這麼說的。」又道,「你剛剛說『施源』,我半天沒反應過來。原來是他。到底二十幾年沒見,模樣都不同了。嘖嘖,還真被你等到了。大團圓結局啊。」馮曉琴也聽說了那個典故,「——阿姐,恭喜。」
隔著一扇玻璃門,顧清俞瞥見兩人很平靜地聊天,除了喝茶,坐姿幾乎不動。她送上水果。盤子里是切好的火龍果、獼猴桃、香瓜。她把叉子遞給兩人,「在聊什麼?」施源道:「爸爸說,下次他出國旅遊,讓我給他當嚮導。」顧士宏微笑道:「小施是行家。剛才算了一下,他這些年坐飛機加起來的距離,相當於從地球到月亮打了十幾個來回。」
「地球到月亮的距離不是固定的。最遠和最近差幾萬公里呢。您指的是哪段距離?」顧清俞問。
「她就是因為這麼頂真,所以才一直嫁不出去。」顧士宏對施源嘆道。
又坐了一會兒,施源便起身告辭。顧士宏邀他下周吃飯:「每周六聚餐,以後逃不脫了。」施源答應了。顧清俞送他下樓,「我爸問你什麼了?」他道:「什麼都沒問。」她道:「那怎麼知道你在旅行社上班?」他道:「是我自己說的。」停了停,「你爸說,有緣千里來相會,只要有緣分,總歸能碰見的。還說謝謝我,讓他女兒安定下來。他說,只要我們好,他就開心。」
顧清俞原先說好直接回家的,送施源到地鐵站,又折到顧士宏那裡。顧士宏見了,奇道:「怎麼又來了?」她不語,徑直到沙發坐下,手叉進父親臂彎,頭靠著,撒嬌地:「——陪你看電視呀。」顧士宏朝她看了一會兒,「現在流行夫妻倆分開住?」
「下禮拜他就搬過來。」
「人還不錯。」顧士宏說施源,「一看就是你喜歡的風格。」
「我喜歡什麼風格?」她問。
「不喜歡你幹嗎帶來見家長?」顧士宏反問。
顧清俞笑了笑。把頭靠在父親肩上:「——他沒房子。同父母住在一起。」
「知道。」
顧清俞又笑笑。父親必然是知道的。若是名下有房,便不符合假結婚的條件了。現狀也不必多問,做這偏門營生,又有幾個是混得好的?也虧得是施源,再不濟,人前一站,樣子總差不到哪裡去。其實是有些落拓的。顧清俞自己不在乎,但猜想父親必然會介意。翁婿倆那通談話,難保不漏幾句彆扭的話出來。事先跟施源打預防針,「我是我,家裡人是家裡人,不搭界的。」施源懂她的意思,「我如果有女兒,也捨不得她嫁給我這樣的人。」
誰知顧士宏竟是絲毫不提。真正把女婿當嬌客,只說好的、貼心的。再加上敘舊,「你那時到我家來的情形,好像還是昨天。誰曉得眼睛一眨,竟成了我女婿,一家人了。真是緣分了。你沒怎麼變,還是老樣子。」他道:「變老了,難看了。爸爸倒真是沒怎麼變。」顧士宏打趣,問他:「那清俞呢,你覺得她變了沒有?」他回答:「越變越好了。」停頓一下,想說「我配不上她」,好像不合適,雖說在女方家長面前這樣自謙,也沒什麼,但多少有些破壞氣氛。尤其他那樣的處境,倒愈發要矜持些了。
施源對顧清俞道:「你爸是難得的好人。」顧清俞道:「對女婿好,就是對女兒好。這道理我爸懂的。」他道:「將來同你一起孝順他。」她道:「謝謝。」兩人微信上你一言我一句。施源坐地鐵,問她:「在做什麼?」她回答:「我爸讓我晚上留著吃飯。看電視呢。」他道:「住得近就是好啊,一碗湯的距離,大家都有照應。」她道:「你爸媽要是喜歡浦東,也搬過來。」這話她當面也提過,他沒介面。現在再提一遍,用寫的,微信也是書面,更鄭重些。他望著手機屏幕上這行字,半晌,回過去:「不用的。」
吃過晚飯,顧士蓮給二哥顧士宏打電話:「小兩口回去了?」顧士宏知道妹妹的意思,也虧她摒了半日,「——想問什麼就問吧。」顧士蓮掛掉電話,一會兒便到了,後面還跟著蘇望娣。倆女人一臉賊忒兮兮。「沒回去?」顧士宏問。顧士蓮道:「下午跟大嫂一起去買瓷磚。」兩家同時裝修,規格也是一樣的實惠。高暢要上班,顧士海又是甩手掌柜,死活不管的,裝修便全靠兩個女人盯著。前兩日排水管,隱蔽工程最是要緊,姑嫂倆從早到晚不離。房子離得近,都是萬紫園一期。裝修隊也是同一家公司,清包,省錢但費時。監理也是同一個。見她倆婦道人家,本來還想著渾水摸魚,塗料少刷一層,偷偷拿出去賣,排電線也偷工減料,成捆的電線私藏下。誰知這兩個女人竟比男人還精,業務上絲毫不遜,更多了幾分耐性,除去吃喝拉撒,俱是寸步不離。眼睛像探頭,360度無死角。只得實打實地做。姑嫂倆平常見面雞雞狗狗,在裝修這層上竟是前所未有的一致,說施工隊里清一色男人,男人就是賤骨頭,不論自家男人,還是外頭男人,統統都要調教的。一個說「蠟燭,不點不亮」,一個說「算盤珠,撥一撥動一動」。摩拳擦掌,鬥志昂揚地。但不管怎樣,再忙,也要擠出來關心一下顧清俞的婚姻大事。吃飯時不好意思開口,滿肚皮的話憋著,好不容易等當事人走了,便齊齊過來。探顧士宏的口風。
「天上掉下個女婿。」一個道。
「你女兒找老公,比人家找保姆還乾脆。」另一個道。
「乾脆什麼!」顧士宏沒好氣,「36歲了,要真的乾脆,現在小孩都上初中了。」
顧士蓮湊近了,問二哥:「女婿干哪行?家住哪裡?」顧士宏回答:「當導遊,家住楊浦。」蘇望娣立刻接上:「哪個樓盤?」顧士宏道:「又不是查戶口,第一次見面不好問太多的。」蘇望娣又道:「導遊一個月能掙多少?」嘴上問顧士宏,眼睛看顧士蓮。顧士蓮道:「肯定沒你們昕昕多。」蘇望娣啐道:「我又不是這個意思。」顧士蓮道:「房子更不會比你們昕昕的大。這輩子除了故宮,我就沒見過那麼大的房子。」蘇望娣作勢在小姑子背上打了一記,嗔道:「好好講話。」顧士蓮笑著轉向二哥,「怎麼突然就結婚了?相親,還是自己認識的?」
「老同學。」顧士宏含糊應了句。
顧士蓮眼珠一轉,「是不是這次去歐洲吃喜酒碰上的?「
「小學同學。」顧士宏老老實實道。
「小學同學?」顧士蓮飛快地回憶,「我怎麼不記得她小學裡有長得等樣的男生?」
顧士宏好笑。「你那時在浦西,隔著黃浦江,偶爾來一回。她班裡同學你見過幾個?」
蘇望娣坐在一邊嗑瓜子。這場談話她並不十分參與,主要是傾聽。顧士蓮問一圈,信息收集得差不多了。上海人,年齡相仿,國營旅遊公司當導遊,住在楊浦區。大概位置一查,老房子無疑,而且還是篤底的老房子。長相是不差,但以她多年閱人的眼光,總覺得乾淨得過了頭,氣質忒清湯寡水了。這年紀的男人若是混得好,多半都有些油膩,豁胖,話里夾著肉狎氣。他竟有些學生模樣。除非是再高一個層次,那就另說。但一個導遊,又能高到哪裡去,再怎樣也有限。蘇望娣一邊想,一邊得意。神情卻愈是不露。這家裡幾個小的,顧清俞算拿得出手的了,拖到現在,也只是草草嫁了。女人事業上再優秀,嫁得不好,那就等於零。顧磊就更不用提,半瘸子,還娶個外來妹,都叫不響。自家兒子真正是鶴立雞群了。本來還被這個大堂姐壓著,現在這樣,瞎子都能看出誰好誰孬。剎那間,蘇望娣覺得人生的意義都不同了,五色祥雲在頭頂環繞,忍不住便想要大叫幾聲。先抑後揚。滿腦子都是這個詞。誰能想到黑龍江混成狗的一家人,今時今日竟能如此?那時吃剩飯剩菜,自尊被踩在地上,蹍了又蹍。蘇望娣每每想到那時的光景,就忍不住想哭。虧得兒子爭氣。夾縫裡開出花來。好日子攔都攔不住。
趁著蘇望娣去廁所,顧士蓮塞給二哥一張紙條。顧士宏打開,見是借條——「茲向顧士宏借人民幣30萬,半年內歸還。借款人顧士蓮。」——嘿的一聲,又退還給她。顧士蓮道:「親兄弟明算賬。你收下,我才借得安心。」顧士宏道:「就算有借條,你要賴賬,我也拿你沒辦法。」開玩笑的口吻。顧士蓮不由分說,塞在顧士宏口袋裡。顧士宏也不再推,勸她:「自己人,有困難就說。阿哥錢不多,但這點還拿得出來。」顧士蓮怪高暢:「死男人嘴快。」顧士宏道:「誰都有個周轉不靈的時候。下次別讓小高開口,你自己說。他是妹夫,你是親妹妹,我要真為難,他開口倒不好意思拒絕了。」還是開玩笑。顧士蓮道:「等下家第二筆房款打過來,我就還給你。」顧士宏揮手,「不急,你現在是用鈔票的時候,一筆進來一筆出去,還要裝修,還要給小囡讀書。我又沒啥事情。」顧士蓮咬著嘴唇:「借人家鈔票不安心,早還一天是一天。你也曉得我這人脾氣的。」顧士宏停頓一下,「——自家人調個頭寸,很正常。別怕麻煩別人。自家人就是用來麻煩的。」
顧士蓮置換房子,下家本來說好月末打第二筆款,結果出了岔子,要晚一陣。而上家付款的時限卻就在眼前。顧士蓮找上家商量,對方不肯,說延期就要付賠償金,一天萬分之五。顧士蓮倒不好意思找下家要賠償金。手頭只有幾萬。高暢家那邊親戚靠不上,問老黃借了兩萬,也不敢多借,老黃父親長年卧病在床,家裡條件也不好。便勸妻子找兩個哥哥。顧士蓮生性不愛欠人情,猶豫著。高暢只好自己去找顧士宏。30萬隔日打到賬上。顧士宏知道這妹妹的個性。三兄妹里,唯獨她是日子愈過愈緊,買房那波行情沒吃到,生病又把老本掏個精光,高暢薪水不高,朵朵那個專業,也是頂頂燒錢的。儘管如此,她依然硬撐著。每次聚餐都不空手,進口水果、進口糕點,專挑好的買。顧士宏叫她別買,她只是不聽。大哥大嫂那邊,倒是從不客氣,每次過來便往沙發上一坐,看電視吃瓜子,廚房的事也不幫忙,真正是客人了。大哥在黑龍江插隊落戶,吃了不少苦,顧老太之前也跟兩個小的打過招呼,一家人,能幫的就幫,能包涵的就包涵。顧家兄妹都是再孝順不過的,也團結。尤其顧士蓮,刀子嘴豆腐心,「好人,就是脾氣臭。」高暢評價妻子。當初那套白雲公寓的房子讓出來,顧士宏勸過妹妹,千萬考慮清楚,做好人也要有分寸,大哥是苦,但你也不是大富翁。顧士蓮鐵了心,說自家哥哥自家侄子,總不好讓他們沒有落腳點。高暢為這事也有想法,找顧士宏訴過幾次苦:「阿哥,你講句公道話,是我小氣,還是她做事過頭?」顧士宏勸不動妹妹,只好安撫妹夫:「你就這樣想——天底下女人那麼多,你找著她,難道是因為她漂亮溫柔?」高暢恨恨地,跺腳,「是啊,我是賤骨頭,就歡喜這種傻乎乎的十三點女人!」顧士宏知道難怪妹夫,換了誰都不開心。偏偏大哥那邊竟一直都是淡淡的,說聲「謝謝」,便收下了。好像不是一套房子,而是一件衣服什麼的。那時顧士蓮條件還過得去,也沒查出病來,夫妻雙職工,兩邊父母也不用操心,日子過得蠻瀟洒。盧灣區的房子,靠近復興公園,上只角,感覺比浦東好了幾個檔次,顧士海或許便是因為這,心安理得,有點吃大戶的意思。後來反過來了,顧昕大學畢業,考上公務員,也買了房子。家裡光景一天好似一天。顧士宏冷眼旁觀,別的倒也罷了,顧士蓮查出乳腺癌,不久又轉移到肺和直腸,一年裡肚子像裝了拉鏈似的,開開合合,病危通知也下了幾次。花錢如流水,那時就差點賣房子,虧得最後一次手術順利,算是穩住了。顧士宏拿了10萬給妹妹,好說歹說讓她收下。連顧磊和顧清俞都意思過了。唯獨大哥一家沒動靜。那時顧士海夫婦還在黑龍江,但顧昕已經工作了,姑姑生病,竟也只是送些水果,坐坐便走。像是普通同事。顧士宏不方便多說,其實就算小孩不懂事,大哥大嫂總該交代他些,到底是性命交關的大病,不是感冒發燒。便有些替妹妹不值。顧昕在奶奶家住到六歲才去的黑龍江,小時候與姑姑最親,顧士蓮也偏愛他,新婚宴爾,倒把高暢一腳踢開,趕他去客廳,自己摟著侄子睡。紫雪糕、中冰磚、奶油杏肉、紙杯蛋糕,從來沒斷過。想著這孩子可憐,從小父母不在身邊,便格外地疼惜。愈是這樣,現在便愈是傷心。顧士蓮那樣倔強的人,自是不會露出來。顧士宏看在眼裡,也是無可奈何。一個是哥哥,一個是妹妹,著實為難。總不好逼著人家拿錢出來。照顧士宏的意思,一套房子多少錢,就算當時收下,現在看到妹妹有困難,無論如何該有所表示,否則就是不厚道了。大哥原先也不是這樣的,插隊落戶這些年,把人心都變得狠了,要麼就是變得木了。木知木覺,眼裡只有小家,沒有別人。這些話顧士宏放在心裡,從來不提。他雖排行老二,實際上就跟長子沒啥區別,老娘還在,家裡無論如何不能散,人不能散,心也不能散。好在顧士蓮這些年身體還算穩定,他不與妹妹說,單單關照高暢:「沒事最好,倘若再有事,出錢出力,你吱一聲,我沒二話的。她是十三點,你心裡要有數。」
顧士宏送顧士蓮去地鐵站,回來時沿著小區散會兒步。清明都過了一周了,早晚還是陰冷。跟春暖花開沾不上邊。月色倒是不錯,清冽爽朗。踱到湖心亭坐下,湖面星星點點,漾著微波。坐了約有半小時,張老頭才到。「老太婆非要我陪她看電視,哼,又不是新結婚,發什麼嗲。」顧士宏微笑,「你們兩個,一直都跟新結婚差不多。」
張老頭今年虛歲八十。比顧士宏大一輪。小區隔壁有個老年大學,當初兩人一同報的書畫班,學了半年,顧士宏便擱下了,張老頭卻堅持至今,山水畫很有些樣子了,顧家客廳那幅富貴牡丹,就是他送的。顧士宏自己倒是全還給老師了。張老頭做事有長性,也有興緻。平常喜歡寫點豆腐乾文章,《新民晚報》上發表過幾次,還自費出過武俠小說。顧士宏以前當語文老師時,也寫過一些東西。張老頭邀他一起加入浦東作家協會,說有個作家朋友能當介紹人。竟也真的成了。參加了一次見面會,後來還有一次採風,到鮮花港。改稿會也開過幾次。顧士宏總覺得沒到那份上,也不好意思跟別人說,張老頭卻很來勁,印了名片,把區作協會員放在首位,後面跟著街道書畫協會理事、圍棋協會會員,還有小區攝影志願者。顧士宏說他,像個老小孩,精力充沛。夫妻倆都是那種可以把日子過出花來的人。顧士宏性格不張揚,但不知怎的,卻和張老頭挺投契。同樣一句話,說得難聽是一句,說得好聽也是一句。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是本事,尤其上了年紀的人。顧士宏倒不像小區里那些人,凡是跟自己生活方式不同的,就統統看不慣。日子過成什麼樣,真正是冷暖自知的。閑暇時,顧士宏常與張老頭下棋。棋藝不是對手,主要是聽他聊。另一種人生。某種程度看,張老頭稱得上是顧士宏的老師,家裡的事、兒女的事、雞雞狗狗的事,放在張老頭嘴裡,都不是事。三言兩語帶過,換種思路,人生便開闊不少。比如,顧清俞這些年一直單著,顧士宏自然著急,又沒人能傾訴,怕越說越煩。唯獨張老頭不像其他人,要麼陪他急,要麼幫著做媒。張老頭的講法其實也挺玄:「都配好的,她在等那個命中注定的人,急不得,也逃不了。你以為我們成家,另一半是自己找到的嗎?錯!是那個人自己找上門的。所以你急也沒用。不是不報,時辰未到。」顧士宏聽了笑,「這話聽得背上冒冷汗。」他嘆:「老婆老公都是冤家,現世報。」又勸顧士宏,「開心是一輩子,不開心也是一輩子。瀟洒些。」顧士宏原先叫他「爺叔」,漸漸地,便直呼「老張」。居委會的事,也常與他說。張老頭寫武俠小說,那些名門正派,比如少林武當峨眉,是看不上的,偏愛寫世外高人,亦正亦邪那種。自己行事也是一樣的路數。放在顧士宏那裡,自己是端正得過了頭,與這樣的人來往,倒有些另樣的獲益。不拘泥於一時,看人看事竟真的洒脫不少。晚飯後約了棋局。三句兩句,便帶到顧清俞結婚。女婿的情況,也統統對張老頭交代了。「女兒自己開心就好。」搶在張老頭前面表態。做出豁達的
模樣。
「你女兒什麼都不缺。」張老頭說,「不是有句話很流行嘛,『有種冷,叫爸媽覺得你冷』,一樣的道理,『有種缺憾,叫爸媽覺得你缺了什麼』。現在好了,圓滿了,真是什麼都不缺了。恭喜你。」
「有種吃虧,叫爸媽覺得你吃虧了。」顧士宏學他的口氣。
「吃不吃虧,你女兒說了算。」
「道理我懂。就是想想有點窩塞。」
「你女兒自己不窩塞,你替他窩塞,這叫替古人擔憂。」
「風涼話。」顧士宏說他。
「你今天就是來聽風涼話的。風涼話說得越多,你就越舒服。」
「是啊,我是賤骨頭。」顧士宏笑罵,搖頭。
湖心亭邊一圈垂柳,風吹過,樹影窸窸窣窣地動。湖面波光粼粼,鍍上一層銀色的細毯。亭子里倒是暗的。兩個老頭靜靜坐著,幽蔽得很。說話也是輕輕的。換成兩個女人,同樣這麼家常地聊天,必然是咋咋呼呼。男人不會。愈是家常瑣碎,愈是說得秀氣。作文章似的。也對,都是作協會員了。張老頭給他看新寫的一段武俠小說。顧士宏說,現在不作興這個,要寫現實主義題材。張老頭道,武俠世界裡也有現實,現實中也有虛的,這叫虛虛實實。「你要是真把平常過日子的情形寫下來,保管比武俠書還野豁豁。鬥智斗勇見招拆招,生活里哪樣少得了?」顧士宏點頭認同,「過日子,是門大學問。人這輩子,沒什麼大事,把家裡的事都擺平了,就是了不起。江湖高手。」張老頭道:「是『糨糊高手』,過日子要會淘糨糊。」兩人都笑。停了停,張老頭告訴顧士宏:
「——我老婆,最近有點老年痴呆症前兆。」
臨睡前,顧士宏給妹妹打電話:「鈔票的事情,真的不急。我是你嫡親哥哥,我要是揭不開鍋,你再怎樣我也只好兩手一攤。現在我退休工資不少,也沒啥負擔,鈔票存在銀行也就那麼一點利息。借給自己妹妹應急,那還有什麼話好說?你自己當雷鋒,也要給別人做人的機會。」電話那頭聽到這裡一笑,「好呀,你拿一百萬來,我給你做人。」顧士宏嘿的一聲,「那我也拿不出來。你當我是印鈔機啊?」顧士蓮道:「你女兒是印鈔機,問她借一點。」顧士宏笑:「你自己同她說。」顧士蓮嘆道:「嫁出去了,不指望了。」又問,「女兒出嫁,當爸的什麼心情?」顧士宏呼出一口氣,「爽啊,像拔掉蛀牙一樣。」顧士蓮道:「瞎講。」顧士宏呵呵笑,停頓一下,「——等你們朵朵出嫁那天,你就知道了。」
掛掉電話,又打給顧清俞。問她有沒有認識的神經內科醫生,介紹給張老頭的女人。「剛剛刷過牙,一轉身,又去刷一遍。鍋上燒雞湯,自己跑出去兜馬路,虧得鄰居報警,否則房頂都燒沒了。前腳碰到人打招呼,後一秒就忘個精光,連是男是女也想不起來——」顧清俞翻名片,找到一個華山醫院神經外科的醫生,「我問問。」顧士宏說:「我決定了,從現在開始打麻將,預防老年痴呆,免得將來連你和顧磊都認不出來。」顧清俞道:「老年痴呆跟這沒關係,否則還要醫生幹嗎,人手一副麻將就好了。」顧士宏道:「我要是真認不出你,你肯定開心死了。」顧清俞嘿的一聲,「我是撿來的?」顧士宏道:「你這人比較沒良心。」她問:「為什麼?」顧士宏嘆道:「要是有良心,老早就結婚了,也不會讓我操心到現在。」
「結婚了,說不定你操心的事更多。」顧清俞話一出口,便覺得不妥。停頓一下,好在父親並沒有介面。便又笑笑,撒嬌的口氣:「——你女兒良心大大的好。」
「兒女都是討債鬼。良心大大的壞。」
顧清俞把父親最後這句發給施源。又問他:「在幹嗎?」他說:「看書。」她問他:「看什麼書?」自覺有些刨根究底。他拍了照片發給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這麼高大上?」她調侃自己:「現在只看網文了。」他道:「其實在看《故事會》,不好意思發給你。」兩人玩笑幾句。顧清俞其實是想問他,東西整理得怎麼樣了,下周搬過來,這邊還需要置辦些什麼,等等。話題完全接不上。正要作罷,他忽地發過來:
「我爸媽問你哪天有空,來家裡吃飯。」
她一喜,舒了口氣。發消息便是這點好。寫字到底比說話篤定些,慢了幾拍,措辭便不容易出錯。也看不見表情。四平八穩地,「——好啊,我這一陣都有空。」
過了片刻,他問她:「你在幹嗎?」她回答:「喝茶。」他道:「這麼晚喝茶,不怕睡不著嗎?」她看一眼對面沙發上的展翔,回過去:「還要工作一會兒。」
「是提到我了嗎?」展翔瞥見她的表情,神情一振。來了勁。
「是啊,」她放下手機,走近了坐下,「我跟他說,一個十三點半夜裡衝過來說要跟我聊天。我讓他準備好,十分鐘後沒消息,就直接報警。」
「而且還喝了點小酒。」他故意嚇她。
「說吧,什麼事?」她朝他看,「給你五分鐘時間,如果是廢話,就直接出去。」
「不是十分鐘嗎?」他笑了笑,摘下表放在桌上,「也好,五分鐘就五分鐘。」他徑直看著她,面帶微笑,卻不發一言。又問她討茶喝,「這茶葉是上次法國帶回來的嗎?味道不錯。有水果香,我喜歡。」她不語,隨即站起來,呼出一口氣,「OK,是我上當了,你說你有要緊事,我才放你進來的。」打開門,做個送客的手勢,「——出去。」
「其實是想鄭重地對你說一聲,新婚快樂。」
他離開後,她在茶几下發現這張卡片,字跡端正得像個小學生。旁邊是一個信封,裡面是一張南極航海圖,標明了他去南極旅行的線路,還有船長和探險隊長的簽名,以及各種花花綠綠的手繪。他說是返程途中拍賣會上拍得的,「2008.79美金。這個數字對我來說,有特別意義。」她想起來,這是初遇他的日子。2008年7月9日。
「謝謝。」臨睡前,她給他發去消息。原來認識他已經整整十年了。也是,只有老朋友,才會隨便到毫不留情地逐客,而不必擔心他生氣。他的笑容,像航海圖上那隻手繪的企鵝,透著憨態可掬。又或許,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是這樣的表情。連出門時手差點被夾,他也只是「哎喲」一聲,甩了兩下,半是委屈半是發嗲地:「親!你這樣不大禮貌哦。」
「兩千多美金拍這麼一張紙。你果然是暴發戶。」她道。
他發來一個大大的賊忒兮兮的笑臉,「那也要看對誰。」
這樣的夜裡,顧清俞忽生出一種別樣的情緒。塵埃落定的踏實,還夾雜著一絲慌亂。像牛排上塗芥末醬,沉穩的口感添些刺激,吊鮮,也是另一種平衡。接下去的日子,有底,也沒底。她想起李安妮幾天前得知她婚訊時說的一句話,「只有結婚了,你才會重新審視周圍的人。你以為你很熟悉的人和事,在這一刻將重新洗牌。你會變得更成熟。」這祝福詞顯得過於深沉,以至於顧清俞隔著電話沉默了好一陣,反問:「你看好這段婚姻嗎?」彷彿這樣的問題才配得上她那高深莫測的賀詞。她回答:「當然。」又加上一句,「我對你有信心,你會幸福的。」兩人在那一刻都有些唏噓。顧清俞問她:「你呢,現在幸福嗎?」她道:「非常幸福。」電話里傳來她法國老公的說話聲。李安妮告訴顧清俞:「Frank讓我轉達對你的祝福。他說,你是他見過最有氣質的中國女人。除了我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