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太和春煖
「太和春煖」四個字,被風吹起了一個角。它抖動著,似乎想站起來,還要帶動整張宣紙站起來。可它太軟了,很快就委身於地了。它似乎有些不甘心,又抖動了起來。不過這次它不是要迎風站起,而是想換個地方待著。藉助空調的風力,它開始向藤椅下面移動。要不要過去,把它撿起來呢?幾乎與此同時,喬木先生那隻懸空的右腳放下了。最終,它被喬木先生的腳趾勾回了原地。很多年前,喬木先生站在梯子上從書櫥頂端取書。他抽出了《詞綜》,旁邊的《四部備要》卻跟著跑了出來。落向地面的途中,它在喬木先生右腳二腳趾上逗留了一下。從此,那二腳趾的趾甲就變黑了。現在,應物兄雖然並沒有看清是哪根腳趾把它勾住的,但他卻直觀地認定,就是那黑著趾甲的二腳趾乾的。
這幅字,是程先生請喬木先生寫的。
程先生說的是「太和春暖」,喬木先生將它改成了「太和春煖」。
在程先生的記憶里,進了大院,迎面就是蕭牆,蕭牆的側壁,在靠近月亮門的地方,原來掛有一個木匾,上書四個字:杏林春暖。他的祖父程作庸先生,當年是濟州名醫,懸壺濟世,深受百姓愛戴。那個木匾自然是百姓送給程作庸先生的。時間久了,那個木匾就是能夠找到,也必定是字跡漶漫,不可示人。如今它成了儒學研究院,再掛這樣一個匾額,顯然也是不合適的。程先生說,思來想去,可以另換一個匾額,上書「太和春暖」四個字。程先生特意提到,若喬木先生不棄,當請喬木先
生題寫,再找名家刻成匾額。
當他把程先生的話轉達給喬木先生的時候,喬木先生問:「急嗎?」
他只好說:「不急。」
喬木先生說:「那就等著吧。」
這一等,就從孟夏等到了仲夏。這期間,他被程剛篤搞得焦頭爛額,竟把這事給忘了。什麼事呢?哦,現在想起來,應物兄還感到後怕。珍妮因為懷孕,前腳剛返回了美國,程剛篤就和易藝藝住到了一塊。「不就是滾個床單嗎?以後不滾就是了。」董松齡說。這說法也不能說沒有道理。問題是,他們滾床單的錄像竟落到了別人手裡。他們滾床單的地方,並不在別墅內部,而是半山腰的一個山洞裡。別墅的地下一層,原來是地堡,後來被改建成了游泳池。游泳池旁邊有一道門,通向一個地道。地道順著山勢緩緩向上,走上三百米,就到了半山腳的一個山洞。那個山洞原來就有。從洞內的石壁的縫隙間,可以看到螺蚌的殼。這說明它是從海底隆起的。鐵梳子在裝修這個山洞的時候,特意將它們保留了下來。為了突出它的原始洞穴性質,除了保留那些貝殼,鐵梳子甚至找人在石壁上畫上了壁畫,它模仿的是古老的岩畫:造型簡單的牛和馬,以及男根和女陰。岩畫用的顏料通常是馬血。為了追求那種惟妙惟肖的效果,她用的也是馬血,然後又用砂紙、鼓風機、氣焊,一點點去掉它的鮮艷,讓它顯得古樸,再古樸,直到原始,直到它能夠直觀地給人一種史前的感覺。在裝上了空調、攝像頭、WiFi之後,它成了最新事物與史前事物的巧妙混合。鐵梳子曾與不同時期的男朋友在那裡相會,後來它當然也成了她與卡爾文的睡房。珍妮在濟州期間,它自然
就屬於珍妮和程剛篤。珍妮前腳剛走,易藝藝就跟程剛篤滾到了一起。如果僅僅是滾床單也就罷了,問題是,竟被完整地錄像了。最先發現那些錄像的,是卡爾文。卡爾文回洞內取自己的私人物品,發現了那些錄像。這個卡爾文,竟把那些錄像作為禮物送給了程剛篤。卡爾文承認,他看過其中幾個片斷,覺得其精彩程度完全可以與Paris Hilton [1] 的性愛錄像帶相提並論。
這小子,竟然複製了一盤。
卡爾文說:「能賣大價錢,但我不賣。」
卡爾文不知羞恥地告訴他,鐵梳子也看到了,而且看得性趣大增。
奇怪的是,這些錄像帶,竟然很快流傳了出去。他至今沒有看到錄像帶,不是看不到,而是不想看。據費鳴描述,有時候竟然是三個人同床共枕:除了程剛篤和易藝藝,還有珍妮。有一個鏡頭,按費鳴的說法,程剛篤玩得實在太High了,就跟瘋了一樣:錄像中的程剛篤,就像老鷹抓小雞似的,把易藝藝翻過來翻過去,並且推拉著易藝藝,用她的屁股不停地拍打自己的臉,直到把自己拍暈過去,那股邪勁才過去。費鳴說,他懷疑他們嗑藥了。果然裡面不僅有三個人抽大麻的鏡頭,還有三個人吸食毒品的鏡頭。
另一個場景竟然是在室外,出場人物是程剛篤、珍妮和易藝藝。他們坐在山腰的一個亭子。鏡頭清晰地顯示,珍妮拔下了一叢狗尾巴草,從中抽出一支草莖。幹什麼呢?用它給程剛篤打耳朵。程剛篤的頭枕著
珍妮的腿,珍妮抱著程剛篤的頭。打了一會,扔了它,又抽出一支。本以為要打另一隻耳朵呢,程剛篤卻突然脫下了褲子。這時候,易藝藝笑著跑開了。接下來的鏡頭簡直匪夷所思,珍妮竟用狗尾巴草的草莖去捅程剛篤的尿道。
卡爾文對此倒並不顯得驚訝,說他在美國也玩過這個。卡爾文用了一個奇怪的比喻,說這就像與蜜蜂做愛,又美又疼。卡爾文還說,他仔細看了一下,基本上可以肯定,易藝藝那裡是做過整容手術的,像蝴蝶標本。
卡爾文和鐵梳子當然矢口否認是他們傳出去的。
後來,事情終於弄明白了。原來別墅里有一台監視器,連接著幾十個高清攝像頭。監控室的工作人員都可以看到這些鏡頭。如果不出意料,就是他們流傳出去的。目標最後鎖定的那個人,倒是承認了。此人原來就在羅總的養雞場工作,還是個頭,負責的就是雞場的電子監控。去年雞場鬧過雞瘟,死了一千多隻雞,羅總責怪他沒有及時發現異樣,按規定將其免職不說,還扣掉了全年的獎金。此人將錄像帶分寄給了雞場的幾個股東。當然是匿名寄出的。隨後,整個養雞場差不多都知道了。養雞場的人私下議論說,老羅不愧是養雞的。羅總的現任妻子生的也是女孩,剛上小學,養雞場的人還替羅總展望了一下未來:「老羅不會讓人失望的,肯定又養了一隻雞。」有人聽說男方是美國人,但不知道他其實是中國人,就亂髮議論,說羅總在雞場養的是雜交雞,在家裡也孵上了雜交雞。
多虧了鄧林。鄧林安排公安人員秘密查清了此事,將錄像全部收繳
銷毀了。
應物兄找程剛篤談過一次。程剛篤發誓,他們吸的不是毒,只是在模仿吸毒的樣子,為的是告訴易藝藝吸毒是怎麼回事,並告誡她千萬不要沾上。程剛篤只承認自己吸過大麻。大麻怎麼能算毒(品)呢?美國人、歐洲人,經常吸著玩的,他們的平均壽命比中國人還長呢。真是一派胡言。這事他沒敢跟程先生說,應物兄此時已經完全清楚了,程剛篤的母親原是舊相識他。從芸娘那裡要來程剛篤的母親譚淳女士的電話,讓譚淳幫他戒毒。後來,他又親自將他送到了日本京都,將程剛篤交到了譚淳女士手裡。
他當然也找易藝藝談過一次話。
其實是葛道宏催他找易藝藝談話的。葛道宏說:「應院長啊,知道嗎?英格蘭有一首民謠,說的是帝國的成敗,都是由不起眼的事件引起的。什麼民謠呢?少了一枚鐵釘,掉了一隻馬掌。掉了一隻馬掌,丟了一匹戰馬。丟了一匹戰馬,敗了一場戰役。敗了一場戰役,丟了一個帝國。跟你那個學生說一下,褲帶給我繫緊嘍。我已經讓董校長跟她說過一次了。據說,她還敢頂嘴,按下葫蘆起來瓢。你給我按死了。」
易藝藝看上去很愛乾淨,跟他說話的時候,脫下皮鞋,朝鞋面哈著氣,擦著上面的土。她擦得實在是太認真了,鞋帶下面也不放過,穿鞋帶的每個窟窿眼也都照顧到了。可是一開口,就髒得不得了。當他問她這些天住在別墅里是否習慣,她立即說道:「習慣又咋的,不習慣又咋的?都是為了工作嘛。那可不是鬧著玩的,蚊子多得不得了。白天花蚊子上你,夜裡黑蚊子繼續上你。輪姦啊。」他懷疑易藝藝是不是又吸
了,不然怎麼會如此放肆。當他旁敲側擊談起此事,易藝藝一口咬定:「沒吸。誰吸誰是王八蛋。我吸的不是白面兒 [2] ,而是白糖。」
「吸白糖?」
「看著是白面兒,其實是白糖。我追求的是藝術真實。」
「還有一件事。年輕人嘛,在一起打打鬧鬧很正常。可是,怎麼說呢,剛篤有女朋友的,跟他相處,還是要稍微注意一點分寸。」
「您說的是這個啊?董院長找我談,吳副院長找我談,你也找我談。你們真的讓我很有存在感啊。求你們了,別這樣了,你們這樣反而會讓我有點太驕傲了。」
他感到自己的手在哆嗦。易藝藝啊,如果你是我女兒,我肯定要抽你幾個耳刮子。他告訴自己要冷靜,一遍遍地告訴自己要冷靜。我必須把這事處理好。這可不僅僅是易藝藝的事。處理不好,會連累程先生的,會連累太和研究院的。這倒不是葛道宏說的「少一枚鐵釘」的問題,而是馬掌上多了一枚鐵釘,釘得還很不是地方,馬掌都要裂開了,都要馬失前蹄了。拔,拔掉,拔掉它,必須拔掉它。可是,怎麼拔呢?那得冷靜地想一想。他聽見自己說。但是,還沒想出個門道,他就發火了。當他發現自己把杯子舉起來的時候,那杯子已經從他的手裡掉了下去,砸向了地面。
那一地的碎玻璃,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易藝藝突然哭了。
他從來都怕女人的淚水。從小,只要看見母親流淚,他就感到天要塌了。結婚之前,喬姍姍在他面前也是流過淚的,因為那是考托福沒有過關。他本來為此暗喜,但一看到她的眼淚,他就恨不得替她去考了。再後來,只要應波一哭,不管她提出什麼要求,他都會滿足。應波三歲的時候,有一天不好好吃飯,他說:「不好好吃飯,想吃星星不成?」應波就吵著要吃星星。他就爬上樹去給她摘星星,並萬分遺憾地表示,今天的星星有點高,明天再摘。此刻,一看見易藝藝流淚,他的心就慌了。他告訴自己不要心慌,千萬不要亂了分寸,要趁熱打鐵進行教育。可他沒有想好怎麼教育,易藝藝就開始哭訴了。當然了,多天之後,他才知道那是易藝藝的表演。易藝藝一邊抹鼻子,一邊說,自己現在已經後悔了,不該喜歡程剛篤。程剛篤也沒有原來想像的那麼好。她承認與程剛篤上了床。
他故作驚訝地喊道:「真有這麼回事?你呀!」
她哭得更厲害了,好像還很生氣,把穿好的鞋帶又拽了出來,當成鞭子在自己腿上抽了一下。她是這麼說的:「先生啊,上了床,我就後悔了。先生啊,你一定要相信我啊。他看上去很有禮貌,文質彬彬的,可上了床你就知道,他這個人挺霸道的,控制欲特彆強,動作粗暴得不得了。我也不瞞你,我其實喜歡溫柔的。可他呢,他給我的感覺就是發泄。他連問都沒問,就把腳踩到了我嘴上。我很不舒服。雖然那腳是我給他洗的,洗得很乾凈,可我還是很難受。我想,他可能是心裡不痛快,想發泄。我想,嗨,就這麼著吧,就這麼痛並快樂著吧。我對自己說,總體而言,他好像還是不錯的。就當是替他解悶吧。我這都是為了
我們的『太研』啊。我吃虧吃大了,找誰說理去?那天,服務員做了黃豆燉豬蹄。是我推薦給珍妮的。珍妮倒吃得挺香,可我一塊也沒動。看見那豬蹄,我就想到了他的臭腳丫子。」
「你看你,孩子呀,這這這——」
「先生,我再也不敢了。下次見他,我一定跟他做到男女授受不親。」
有一個細節不能不提:子貢走的前一天,當程剛篤騎著白馬來到桃都山別墅的時候,易藝藝懷中有濟哥在叫,那是怎麼回事?
聽他問到這個細節,易藝藝知道談話要結束了,破涕為笑,說:「你說那個呀?那是明亮送給剛篤的。剛篤覺得吵得慌,就讓我替他養著。早就死了。」
總的來說,他認為這次談話效果還不錯。
有一件事是他沒有想到的:兩天之後,易藝藝的父親,就是那個養雞的羅總,抽著所謂的由古巴姑娘在大腿上搓出來的雪茄找上了門。羅總嘴上說,生米做成熟飯了,家長才知道,能不生氣嗎?都要氣死了。臉上呢,卻有些笑眯眯的,還拐彎抹角地打聽,程先生對此事怎麼看?聽他說程先生還不知道此事,羅總竟有點生氣,說:「這麼大的事,還是要給孩子父親說一下。」羅總又提起了套五寶,說:「程先生來了,我把最好的廚師請來,給他做真正的套五寶。我告訴你,陳師傅跟我說
了,上次你們吃的那個套五寶,雞是小母雞,鴨是小母鴨,雁也是雌雁。那算是母系。這次咱們來個父系的。男人嘛,還是要吃父系的。」
羅總這是要把程先生當成易藝藝的公公了。
為了打消羅總這個幻想,他請羅總吃了兩頓飯。
等這事處理完,孟夏已逝,仲夏已到。
他確實把取字的事,給忘得一乾二淨了。這天,巫桃打電話讓他來取字的時候,他半天才想起來這回事。
這天他一進門,喬木先生就說:「怎麼樣?忙完了?心亡為忙啊。忙完了,心就該收回來了。」
他說:「先生說得對。」
喬木先生說:「那個不孝之子,拍屁股走了?」
他知道喬木先生說的是程剛篤,就說:「把他還給他母親了。」
喬木先生說:「作孽啊。濟世兄,家門不幸啊。好了,不說他了。」
喬木先生終於提到他寫下的這幅字,解釋為何要將「春暖」改為「春
煖」:「莊子說,『凄然似秋,煖然似春』
[3]
。『煖』者,無日而暖。做研
究,也是如此吧?別人怎麼看,都是閑扯淡。你說,應是『春暖』呢,還是『春煖』?」
「自然『春煖』更合適。」
「聽你的意思,就用『春煖』?」
「那就用『春煖』吧。」
「你好大的膽!程大院長的字,你也敢改?他要說,他寫的就是『暖』,不是『煖』,你怎麼辦?他要說,他的意思就是,儒學研究要有好環境,大氣候、小氣候,都要跟得上,都得風調雨順,你怎麼辦?」
喬木先生隨後就把已經寫好的「太和春煖」四個字扔到了地上,然後另外交給了他一幅字,那上面寫的自然是「太和春暖」。也就是說,「太和春煖」那四個字被喬木先生廢掉了。喬木先生本該直接把它揉了,扔進紙簍的,卻沒有這麼做。我們的應物兄現在就想著,要不要把它也收起來?
最後把它收起來的是巫桃。巫桃過來,彎腰把它撿起來,疊了,裝進了一個牛皮紙信封。巫桃順便問喬木先生:「先生,葯吃了嗎?」
喬木先生說:「吃了,吃了。」
巫桃又問:「服前要搖晃的。搖了嗎?」
喬木先生說:「搖了搖了。放心吧,搖了三下呢。」
巫桃走了,上樓了,樓梯在響,接著他聽見巫桃在和別人說話。喬木先生從藤椅上站起來,把肚子晃了幾下。這就是亡羊補牢了。剛才他肯定忘記搖了。喬木先生一邊搖著,一邊說:「吳鎮向我求字,那幅字剛好送他。程大院長哪天看到了,問他為何要將『春暖』改為『春煖』,看他怎麼說。我這是替程大院長給吳鎮出一道題。」
和巫桃在樓上說話的那個人,難道是吳鎮?
樓梯又響了。腳步聲一輕一重。
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下來的竟是雙林院士的兒子雙漸。
當喬木先生介紹他們的時候,他們互相辨認著對方。哦,他們其實早就見過面了,只是未曾交談,是熟悉的陌生人。他們不僅從朋友和親人的言談中知道對方,而且還多次擦肩而過。
逸夫樓七樓,有一個專家閱覽室,它只供有高級職稱的專家和學者使用。非本校的人也可以進去,但必須持有身份證、高級職稱證書和濟大專家的介紹信。應物隨後將知道,雙漸持有的介紹信,竟然是姚鼐先生寫的,姚鼐先生在桃都山考古的時候,與雙漸認識了。當然,他們之所以能夠成為忘年交,還是因為雙林院士。在那個閱覽室,你需要查什
么書、什麼資料,只需填寫一張卡片,館員就會儘力幫你找到。那裡也可以複印和列印資料。應物兄曾在那裡多次遇到過雙漸。印象中,雙漸總是匆匆地來,匆匆地走,就像一隻飛來飛去的大鳥,一隻蒼勁但又疲憊的大鳥:腦後的羽毛總是有些凌亂,但鳥喙的堅硬以及目光的銳利卻是顯而易見的。每次遇到這個人,他都會覺得,這隻大鳥只是一時沒能準確地找到鳥巢,而暫時盤旋而下,落到了這間閱覽室。他記得雙漸待的地方,常常是西北角靠窗的位置,旁邊書架上放的都是動植物方面的書刊。雙漸常常拿起一份期刊,直接走到複印機前,付錢,複印,裝訂,然後匆匆離去。
雙漸曾給館員開了一個書單,其中有幾本是英文書。女館員為難了,不知道該從哪裡找到那幾本書。雙漸於是給女館員做了示範,如何登陸美國的一個學術網站,從那裡購買或者下載資料。女館員問他何不在家裡下載?雙漸指著網頁,說:「你看,它只對公共圖書館開放。」
還有一次,雙漸要女館員登陸俄羅斯的一個網站。女館員說,俄語她可看不懂。雙漸說,只需要她將網頁列印出來。應物兄剛好在旁邊填寫卡片,聽見女館員問:「俄羅斯的植物,我們這邊也可以引進嗎?」
雙漸好像沒有找到相關的網頁,失望之餘,還是跟女館員開了個玩笑:「俄羅斯姑娘可以嫁到這邊來,植物為什麼不可以?」
正是聽了他們的對話,他知道這是一個從事植物學研究的人。但他不知道,他就是雙漸。
這會,他問雙漸:「你上次要找的資料,找到了嗎?」如果喬木先生不在,他或許會問,那個像俄羅斯姑娘的植物的資料,你找到了嗎?
雙漸顯然想不起這回事了。他就提醒說:「跟俄羅斯有關的。」
雙漸立即想起來了,說:「對,我要找的是俄羅斯野山參的資料。俄羅斯的阿諾欽克地區,有野山參自然保護區。那裡的野山參與桃都山地區的野山參,都屬於艼變野山參 [4] 。」
喬木先生問:「桃都山也有野山參?」
雙漸顯然帶著書生氣,竟然解釋得非常詳細:「明代以前,北緯三十三度以北,都有野山參。《桃都植物志》記載:『桃都山參,又名艼變山參。艼變山參即為艼變野山參。皮稍粗,少光澤,直而少曲,須條偏短。靈氣不足,野韻略遜。』」
他順便說:「若你時間緊張,有些資料,我或可讓學生幫你查找。」
雙漸立即說:「還是我自己來吧。」
喬木先生說:「你想在桃都山種野山參?」
雙漸說:「也想種上野生牡丹。桃都山原有眾多野生牡丹。牡丹分兩種,一種是中原牡丹,一種是江南牡丹。最後一株中原牡丹,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養在嵩縣一個退休教師的花盆裡,已經死了。最後一株
江南牡丹倒還活著,長在巢湖銀屏山的懸崖上。」
喬木先生說:「到處都有牡丹。找個野生的,很重要嗎?」
雙漸說:「喬叔叔,太重要了。現在我們看到的牡丹,是由五個野生品種反覆雜交之後形成的。傳到現在,它很容易生病。如果能找到野生牡丹,再進行雜交,它就會健壯很多。喬叔叔,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唐詩里的牡丹,說的就是曾經在桃都山區生長的野生牡丹。」
喬木先生立即說:「哦,那得找。講了一輩子古詩,不知道那是野生牡丹。這些年,你就在桃都山找野生牡丹?」
雙漸說:「那倒不是。我的工作,還是研究植被恢復。」
他突然想起,芸娘說過,文德斯曾在山上尋找一種植物。人們以為它已經消失了,但一個科研人員找到了它的種子,還很飽滿。文德斯看到它,竟然流淚了。那個科研人員指的一定就是雙漸。
他就問雙漸:「文德斯你認識吧?他在山上找什麼呢?也是野生牡丹嗎?」
雙漸說:「他找的是野生蘭花。桃都山的野生蘭花有三種,我替他收集了幾種蘭花的種子。」
這時候,喬木先生問巫桃:「打個電話,問師傅到哪了?也問問鳴兒。」
原來,喬木先生把刻匾的師傅叫來了,也叫了費鳴。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應物兄對自己說。今天確實有些不同尋常。最大的不同尋常,就是遇到了雙漸。哦不,不是要發生什麼事,而是一定發生了什麼事。
喬木先生突然問雙漸:「都抄好了嗎?」
雙漸說:「謝喬叔叔。我抄好了。個別看不明白的,巫老師講給我聽了。」
剛才在樓上,雙漸其實是在抄寫一篇序言,喬木先生為雙林院士編輯的那部詩集寫的序言。喬木先生的書房,外人是很少進去的。這是一份難得的優待。
喬木先生對雙漸說道:「那是我最好的書法作品。說起來,這些年,我寫了多少幅作品,都已經記不清了。但是,寫下的都是別人的話。寫這個序的時候,我都忘記這是書法了。漸兒,你大概不知道,普天之下,也只有你們家老頭子敢對我說,我比不上書法史上那些大家、名家。他說的倒有道理,他說那些人寫的時候,沒有當書法來寫,情真意切,物我交融,見字如面;而我是當書法來寫的,字寫得再好,也少了點味道。他說得對。古人讀書寫字,寫信寫告示,開藥方,記賬本,原本都沒當書法來寫。這次,我借這篇序,回憶了我與你們家老頭子一
輩子的交往。往事歷歷在目,搞得我血壓都高了。昨天寫了一整天。你來之前,我又看了看,才想起這是書法。好啊,忘了這是書法,就回到了『書』的本義。『書,箸也。從聿,者聲』
[5]
。『文者祖父,字者子孫』
[6]
。古人把寫字說成生孩子。寫這篇文字,就像生了個孩子。我走了十萬八千里,又回來了,回到了『文、字、書』三者的真實關係當中。幾十年來,這是我最好的一幅字。再寫一遍、十遍,也寫不了這麼好。漸兒,你把抄好的信,給他看看。這篇文字就放在這兒,要他自己來取。」
他相信,喬木先生說的都是真的。他相信,那篇序言將是書法史上的名篇。他相信,昨天是當代書法史上最重要的一天。
他聽見自己問道:「先生,我能先睹為快嗎?」
喬木先生說:「它現在還是私信。收信人還沒讀到呢。」
巫桃說:「先生,你可以再抄一遍。你把個別字塗掉了,有幾行還寫歪了。」
出乎意料,喬木先生竟然對巫桃發火了:「歪就歪了。再寫,行是不歪了,但心思多了。我只寫這一幅。『導彈』要是不來,我也不留它了。揉了它,燒了它。到時候,你也別攔我。」
巫桃哪見過這個陣勢,又窘迫,又無奈,又想笑,但最後發出來的卻是嘆息。巫桃嘆息著,對雙漸說:「先生從昨晚到今天,真是返老還童了,跟孩子似的,鬧人。你快把你爸爸接來吧。」
雙漸低著頭,沉默不語。他坐在那裡,身體前傾,把手插入了花白的頭髮,隨後那雙手又捂住了臉。多少年來,從喬木先生的言談中,從喬木先生和雙林院士交談時偶爾透露出來的一言半語中,應物兄其實已經感覺到,久不見面的雙氏父子之間,一定有過難以排遣的誤解,一定有著難以解開的疙瘩。現在,他看到雙漸的肩胛骨聳了起來,而且微微顫抖。淚水從指縫中流出,在手臂上流淌。
那混濁的淚水啊。
喬木先生看見了雙漸流淚,卻並沒有立即去安慰他。
隨後,喬木先生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說:「我們的應院長,孔子說的那個欹器,就是那個『虛而欹』的欹器。 [7] 你沒見過吧?」
他不知道喬木先生什麼意思,以為喬木先生是在提醒他,「太研」人員漸多,說話要注意,要謙虛,再謙虛。他就點點頭,說:「先生,我懂了。您放心。」
喬木先生說:「接話不要太快。你到底見過沒有?」
他只好說:「沒有。」
喬木先生說:「你啊,只是紙上談兵。你大概不知道吧,雙漸很小就知道欹器。漸兒,你還記得你父親給你講過欹器原理吧?」
雙漸說:「叔叔,我記得。」
喬木先生說:「你說過的,長大了,要做個欹器給我們瞧瞧。」
雙漸說:「叔叔,這個我不記得了。」
雙漸此時情緒已經平復了,抬起臉,看著喬木先生。這時候巫桃將茶杯遞了過來。應物兄接過茶杯,遞給了雙漸。雙漸雙手握著茶杯,聽喬木先生講著。在應物兄的記憶里,喬木先生這種語調,他好像從來沒有聽到過:誠懇,緩慢,接近於喃喃自語,像往事一樣幽遠。好像不是喬木先生在說話,而是往事自己在說話。那些往事,好像擔心打擾忙碌的人,所以悄悄地來了,就在旁邊站著,在喬木先生提到的春天裡站著,在春天的薄霧中站著。有時候離你很近,有時候又離你稍遠,但你能聽到它的呼吸。
「春天來了,河已解凍,但還是很冷。我們兩家人去看戲。不是兩家人,還有一個老先生。你應該還記得,就是俞平伯先生。他是我和你父親的前輩。他個子矮小,你叫他小伯伯。他跟我們不是一個農場,提前一天來找我們。他是想讓我們帶他一起去看戲。那天是蘭梅菊的戲。他說是來看看你父親養的豬,其實是想看蘭梅菊的戲。他說,豬到了你父親手下,要吃一起吃,要拉一起拉。吃完拉完,靠著牆根曬太陽,一動不動,念經似的,可以稱為八戒。
「那個蘭大師呢,要提前回城了,要離開桃花峪了。他向幹校提出,為了感謝鄉親們,想給鄉親們唱一齣戲。俞先生既想去看,又不好
意思去看。因為他跟蘭大師有些不快。有一天,幹校集中開會,散會後蘭大師悄悄地向俞先生請教《紅樓夢》,被路過的農民朋友聽到了。一個農民朋友問俞先生,《紅樓夢》是你寫的吧?你為什麼要寫書反對毛主席?俞先生說,不敢不敢,《紅樓夢》不是我寫的,我也寫不出來。這個農民朋友惱了,說,你狗膽包天,還有你不敢的?都過來,都來看看他多麼不老實,報紙上都說是他寫的,他還敢抵賴。這時候蘭大師說,別抵賴了,就說是你寫的吧。俞先生認為,蘭大師可以不為他說話,但不能這麼說。從此俞先生就躲著蘭大師了。但這次,聽說蘭大師要亮一嗓子,俞先生就犯了戲癮。
「那天有霧。春霧風,夏霧晴,秋霧陰,冬霧雪。路過一個引黃灌溉渠,渠首有水車,水車上有翻斗,在霧中轉啊轉的。你小小年紀,就看出那翻斗用的是欹器原理,大喊大叫,欹器!欹器!你父親給你講過欹器的。應物應該知道的,就是孔子說的那個『虛而欹』。
「那天蘭梅菊唱的,嗨,可真不怎麼樣。他男扮女裝,演的是江水英。也沒有從頭演到尾,只出來唱了一段。『聽驚濤拍堤岸心潮激蕩。夜巡堤,披星光,但只見,工地上,人來車往,燈火輝煌』
[8]
。走在大
堤上的江水英,扭扭捏捏的,捂著胸口,就像來到斷橋頭的白素貞,就像患了心絞痛。幹部不滿意,群眾不滿意,他自己倒挺滿意。俞先生想說不滿意又不敢說,想說滿意又說不出口。正看戲呢,你父親發現你不見了。
「我想呢,你呀,大概就在旁邊玩呢。知子莫若父啊。他卻突然說,你是看水車去了。哦,忘記說了。現在看戲都是晚上,那時候看戲都是白天。白天看戲,能看你是怎麼看的,有沒有邊看戲邊搞破壞活
動。幸虧白天看戲。要是晚上,你就沒命了。他是拔腿就跑。我也跟著往外跑。果不其然!到了水車旁邊,只看到你的鞋子。鞋子擺得很整齊。你父親立即跳了下去。
「那是什麼河?那是黃河啊!自古吃人不吐骨頭的。為了撈你,他差點陷到泥沙里淹死。你呢,撈上來一看,口,鼻,耳,都是泥。別人都說不行了。你父親呢,不死心啊。他也真有辦法,把你搭在牛背上。這用的是什麼原理,我不知道,但真是管用。我在前面牽著牛,他在後面趕著牛,你母親在旁邊哭著叫魂:漸兒醒醒,漸兒醒醒。本是死馬當成活馬醫,沒想到,還真救過來了。這事,你還記得嗎?」
「記得。活是活過來了,他又把我打了個半死。」
「你小子!別人是記吃不記打,你是記打不記吃?我叫他打的。我說,打,不打不長記性。他捨不得打。他說,先記著。剛把魂叫回來,別給打跑嘍。又過了幾天,專等你又犯了錯,老賬新賬一起算,結結實實打了一次。
「有一天,你看見推土機前面的翻斗,又說,欹器欹器。你母親以為你又去河邊玩了。這次是她要打你,是你父親攔住了她。這個你忘了吧?」
「叔叔,這個我真的忘了。」
「要不怎麼說你記打不記吃呢?」
直到這個時候,我們的應物兄仍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有一點,他能夠聽得出來,喬木先生是在委婉地調解雙氏父子的關係。為什麼現在突然想起來調解了?巫桃剛才為什麼會對雙漸說,趕緊把雙林院士接過來?就是為了讓雙林院士看到那幅書法作品嗎?好像不是。
這時候,費鳴到了。費鳴和那個刻匾師傅幾乎是同時到的。他們彼此並不認識。費鳴把刻匾師傅當成了司機,說:「是你開車嗎?」師傅被他問得一愣。然後費鳴又把雙漸當成了司機,問:「你們兩個到底誰開車?」費鳴拿著車鑰匙,好像不知道該給誰。「車在樓下。就是那輛奧迪A8。你們可得小心點開,千萬別剮蹭嘍。這是一個大慈善家留給我們應院長的,一般人不讓開的。」
他當然聽出費鳴話中帶刺。
前兩天,費鳴向他提出想離開「太研」,問起原因,費鳴卻不願解釋。再問,費鳴說了四個字:「一說便俗。」除此之外,再也無話。
那車是子貢留給程先生的,不是留給我的。應物兄聽見自己說。現在,應物兄開的還是自己那輛車,一輛曾被死貓砸碎了後窗玻璃的車。竇思齊說得沒錯,鐵梳子後來倒是給他配了一輛寶馬,但應物兄一天也沒有開過。他覺得有點扎眼。送來的當天,它就被汪居常借去了。
費鳴這會又對喬木先生說:「先生,有專業師傅開車,我就不去了吧?」
喬木先生說:「怎麼能不去呢?你們兩個人輪替開。」
費鳴說:「先生,桃花峪,我路不熟哎。」
怎麼?雙林院士此時就在桃花峪?
喬木先生這才對費鳴說:「鳴兒,這是雙漸老師。你陪他去一趟,把雙林院士接到我這。我想他了。」
當著喬木先生的面,費鳴竟然有些油腔滑調的,說:「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是雙老的公子。我以前接送過雙老的。我不是不願陪你去,只是中午喝了點小酒。酒駕,可不是鬧著玩的。抓住了,丟人的可不是我,而是『太研』。應院長、雙老都會受連累的。」
對於關門弟子費鳴,喬木先生歷來是寬容。因為這份寬容,費鳴也就習慣在喬木先生面前裝孫子。裝來裝去,好像就成了真孫子。喬木先生這會對費鳴說:「別鬧。有去有回,去時他開,回來時你開。」
喬木先生說著,拿起了刻匾師傅送來的木板樣品。師傅說那是香樟木。喬木先生說:「應院長,好事做到家,我不光送字,連匾也送了。我問師傅,什麼木頭最好,師傅說香樟木。好啊,儒學正吃香,剛好用得上香樟木。」
雙漸說:「這不是香樟木,這是柚木。」
刻匾師傅急了,腦門上迅速跑出來一層汗珠,說:「就是香樟木嘛。誰作假,把誰的腦袋割了。」
雙漸說:「沒說你弄虛作假。柚木就挺好,不比香樟木便宜。」
刻匾師傅改了口,說:「師傅說是香樟木。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費鳴說:「你是說,可以把你師傅的腦袋割了?」
喬木先生則把「柚木」聽成了「楢木」,說:「楢木也行。孔子當年周遊列國,車軲轆用的就是楢木。也算歪打正著。」
雙漸卻很認真地糾正了喬木先生:「喬叔叔,這個柚木是柚子的柚,不是做車輪的楢木。做車輪的楢木,材質柔軟,油性大,易燃。古人鑽木取火,春取榆柳之火,秋取柞楢之火。 [9] 這個柚木,木質堅硬,又有韌勁,不易變形翹裂,適合做木雕、浮雕。」
喬木先生說:「那還是要換成香樟木。」
刻匾師傅說:「換,一定換!」
應物兄把裝著「太和春暖」四個字的信封遞給了刻匾師傅。喬木先生讓師傅把字取了出來,交代了幾句:「想起來了,蕭牆的側壁只能掛個木條子。字是從上往下排的。『和』字的『口』字邊,往下移一點。『和』後面沒字,『口』可以高一點;後面有字,就不要撅那麼高。跟誰搶食呢?往下
移一點。」
等刻匾師傅走了,喬木先生對費鳴說:「記住,必須把雙老給我接來。我就在這等他。接不來,我是要打屁股的。」又對雙漸說:「接來了,你也住過來,我這還住得下。」
費鳴對巫桃說:「師母,我覺得吧,接到桃都山別墅比較好。安靜,空氣好,地方也大,您說呢?這麼熱的天,都擠到這,還不擠出一身汗。」
喬木先生說:「先把他接來再說。」
雙漸說:「他要是不來呢?」
喬木先生說:「那就少跟他啰嗦。你就告訴他,喬木也病了,快不行了,要走到他前頭了,想見他最後一面。」
巫桃讓他們稍等一等。她是要讓費鳴和雙漸將兩套換洗衣服帶給雙林院士。隨後,我們的應物兄才從巫桃那裡知道,雙林院士病了。這個消息竟然是蘭梅菊告訴喬木先生的。蘭梅菊與喬木先生向來不和,這天喬木先生竟然接到了蘭梅菊的電話。稍事寒暄之後,蘭梅菊就說,他在北京醫院體檢的時候,從相熟的一個醫生那裡知道,雙林院士也住在這個醫院。他當然立即前去探望,但從值班醫生那裡知道,雙林院士三天前已經不辭而別。
「老雙患的是前列腺癌。」蘭梅菊說。
按蘭梅菊的說法,醫生知道他與雙林院士是老朋友了,就讓他勸說雙林院士,還是要「聽話」,回到醫院來,至少要跟醫院聯繫一下。
「他不是一般人。他這樣做,醫生也會受到處分的。」蘭梅菊說。
蘭梅菊猜測,雙林院士有可能到濟州來找喬木先生了。巫桃說,喬木先生當天晚上就沒有吃飯。喬木先生是了解雙林院士的,猜測他可能去了桃花峪。他們當年待過的那個五七幹校,如今辦有一個招待所,主要是用來接待當年下放勞動的那些名人和他們的後代的。電話打過去,他果然在那裡。
「先生說,他一定是看老伴去了。」
「看老伴?他老伴不是早就去世了嗎?」
「看老伴的墳。先生讓他來濟州。他也答應了,但沒有來。」
這天,喬木先生親自送雙漸下樓。在電梯里,喬木先生一直握著雙漸的手。雙漸說了一句話,引得喬木先生又動了感情,喉嚨響了一陣。雙漸說:「叔叔,我還以為,以後有的是機會侍奉他的。」喬木先生說:「有,有機會。這不就是機會嘛。放心,他不要緊的,死不了的。我不准他死。」
就在雙漸和費鳴準備上車的時候,喬木先生突然說:「稍候。」
原來,喬木先生突然改主意了,他要讓雙漸把那個序直接捎給雙林院士。在應物兄的記憶里,多少年了,喬木先生走路從來都是慢條斯理的。拄著手杖散步,牽著狗鏈子溜達,或握著煙斗佇立於微風之中,是喬木先生留在鏡湖岸邊的風景。但此刻,喬木先生卻走得很快。
雙漸的眼圈又紅了,蹲了下去。他就像鳥收攏了翅膀,並且用翅膀擋住了臉。
他蹲的時間有點長了。
我該怎麼安慰他呢?應物兄聽見自己說。那種痛苦,似乎無法安慰。那種痛苦,只有經過自己的消化,才會轉化為別的情感。門洞的門打開,他們以為是喬木先生來了,都紛紛朝那邊看。原來不是喬木,而是一個著籃子的老太太走了出來。這時候,雙漸把手從臉上拿開,按著自己的膝蓋站了起來。站到一半的時候,發現那不是喬木先生,雙漸就又蹲了下去。
他好像被地上的什麼東西吸引住了。
哦,原來那裡有一群螞蟻,螞蟻正在埋葬死者!它們用土蓋在死者身上。有一隻螞蟻,是它們當中最大的,顯然太動感情了,竟然不顧別的螞蟻的阻攔,把死者又挖了出來,然後身體俯仰不息,似乎在行三跪九叩之禮。一隻黃色的螞蟻站在一塊土坷垃上,就像主持葬禮的主教。
或許是觸景生情,讓雙漸想到了垂危的父親?或許那自然界的微觀世界,使他聯想到了曠渺的人世?
這時候,喬木先生在巫桃的攙扶下,走了出來。
汗水把喬木先生的襯衣都打濕了。喬木先生手裡拿著一個信封。似乎擔心汗水把它濡濕,喬木先生在外面罩了一個塑料封套。
喬木先生對雙漸說:「我沒有蓋章。我就是不給他蓋章。他來了,我才給他蓋章。我這就去給他刻個章,讓他自己蓋上。」
[1] 美國希爾頓集團的女繼承人、艷星帕麗斯·希爾頓。
[2] 海洛因的俗稱。
[3] 見《莊子·大宗師》:「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顙。凄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
[4] 艼變野山參,也稱艼變山參,野山參的一個種類。是在遭到獸踩、火災、病蟲害之後,主根受損,不定根(艼)繼續生長,代替了主根,長成了不典型的山參。這種現象,被稱為山參艼變,這種山參,被稱為艼變野山參。
[5] 許慎《說文解字》:「書,箸也。從聿,者聲。」箸(著),即顯明。聿,象形字,一隻手握著筆的樣子。表示用筆使文字顯明。
[6]
〔唐〕張懷瓘《文字論》:「文字者,總而為言。若分而為義,則文者祖父,字者子
孫。察其物形,得其文理,故謂之曰文;母子相生,孳乳浸多,因名之為字。題於竹帛,則目之曰書。」
[7] 《荀子·宥坐》:「孔子觀於魯桓公之廟,有欹器焉。孔子問於守廟者曰:『此為何器?』守廟者曰:『此蓋為宥坐之器。』孔子曰:『吾聞宥坐之器者,虛則欹,中則正,滿則覆。』孔子顧謂弟子曰:『注水焉!』弟子挹水而注之。中而正,滿而覆,虛而欹。孔子喟然而嘆曰:『吁!惡有滿而不覆者哉!』子路曰:『敢問持滿有道乎?』孔子曰:『聰明聖知,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讓;勇力撫世,守之以怯;富有四海,守之以謙。此所謂挹而損之之道也。」
[8]
京劇《龍江頌》中江水英的唱段《望北京更使我增添力量》:「聽驚濤拍堤岸心潮激
盪,夜巡堤,披星光,但只見,工地上,人來車往,燈火輝煌。同志們鬥志昂揚,準備著奮戰一場。九龍水奔騰急千年流淌,看今朝英雄們截流攔江……風浪要征服,暗礁尤須防,望北京更使我增添力量。」
[9] 《論語集解》引馬融曰:「《周書·月令》有更火之文。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棗杏之火,季夏取桑柘之火,秋取柞楢之火,冬取槐檀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