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招塵
招塵同志的秘書把葛道宏也叫來了。
葛道宏是從操場上直接過來的,腳上還穿著白色運動鞋,有幾粒煤屑像芝麻一樣沾在鞋面上。濟大的塑膠跑道符合國際標準,材料的安全性甚至達到了食品包裝袋的程度,但葛道宏還是願意在烏黑的煤屑跑道上晨跑,理由是接地氣。葛道宏認為,能不能為祖國健康工作四十年,就取決於你是否堅持出操。為此,葛道宏規定本科生必須按時出操。因為有些女生以例假為由逃避規定,葛道宏就要求各班輔導員造冊登記女生的例假時間。為避免落下侵犯隱私的口實,葛道宏後來又對這項規定進行了修改,並引進了激勵機制:女生每月可以缺操三天,但如果你一天不缺,則可以領取三瓶酸奶。因為葛道宏,很多行政人員也喜歡上了煤屑跑道。為了對付跑道塵土飛揚的問題,學校專門買了洒水車。此時,葛道宏用紙巾擦拭著球鞋上的煤屑,問道:「聽說要接見子貢,但子貢卻去了桃都山?」
「是鄧林告訴您的?」
「是啊。他說客人可能去了桃都山,這會正往酒店裡趕呢。你說,他這麼早去桃都山幹什麼?」
「其實黃興這會還在睡覺。私人醫生不讓叫醒他。私人醫生說了,今天的日程上沒有這個安排。」
「這個梁招塵!今天上午,我們本來要集中討論一下仁德路,好向黃興彙報的。這倒好,一個電話,就把我們的計劃打亂了。有什麼辦法呢?你們想好該怎麼向梁省長解釋了嗎?說子貢先生一時聯繫不上,還是說雖然聯繫上了,但一時趕不回來?您可要想好了。對了,聽說梁省長的書法不錯,得到了喬木先生的真傳?」
「他喜歡寫字,我是知道的。」
「聽說他的潤格比喬木先生還高?你看,我該給他多少潤筆合適呢?」
「您喜歡他的『左筆童顏』書法?不可能吧?是替別人要的吧?」
「他的秘書小李說了,他要送我一幅字,但我不能白要啊。據說他的字,每平方尺達到了三萬塊錢?」
費鳴講過的,葛道宏有個習慣,在商場里看到喜歡的東西,如果價格在三位數以上的,都要先換算一下,把它換算成美元或者歐元,然後告訴自己,便宜,太便宜了。說完這個,才會掏錢買下來。他躲避著葛道宏的目光,說,如果你覺得貴,你也可以換算一下啊。當然,這話只有他自己能夠聽到。就在這時候,葛道宏突然想出了一個辦法:「有一個書法家,上次到我家裡做客,二兩酒下肚,就自己研墨,寫了幾幅字。據說這個傢伙的書法,每平方尺可以賣到四萬塊錢呢。我給梁省長換一幅字,怎麼樣?」
小喬隨後也趕到了。
她是來給葛道宏送西裝和皮鞋的。葛道宏正要去換裝,省電視台台長到了。應物兄不由緊張起來。這不是在梁招塵一個人面前說謊,而是在眾人面前編瞎話。在電視台做節目的時候,台長曾邀請他到辦公室喝過茶。他對台長辦公室最深刻的記憶,是關於一隻倉鼠。倉鼠竟然能長那麼大,就像一隻兔子。因為那隻倉鼠,台長把「鼠輩」這個詞又進行了細分,分成了倉鼠輩和老鼠輩:前者地位雖低但卻靠本事吃飯,兢兢業業,勞苦功高,蒼天可鑒;後者因為地位低下難免下賤,混吃混喝,獐頭鼠目,老而不死。能夠讓台長產生如此豐富感受的那隻倉鼠,已經是電視明星了,曾出現在省電視台投資的多部具有奇幻色彩的兒童劇中,當然它也是有出場費的,而且還不低,只比男二號、女二號略低一點。他們說話的時候,那隻明星倉鼠就在籠子里的滑梯上爬來爬去,偶爾還會做個引體向上的動作。台長曾委婉地向他打聽,欒庭玉與艾倫到底有什麼關係,因為艾倫在台里提起欒庭玉,不僅直呼其名,還要省掉姓氏,顯得特別親密。如果他們真有關係,她反而不會如此。但這話他沒有說。他沒有說,是因為他擔心會影響到艾倫在台長心目中的重要性。那麼,那是怎麼說的呢?他說的是,艾倫與欒庭玉的妻子豆花是閨蜜。現在,台長並沒有跟他打招呼,而是直接走向了同時趕來的新聞攝製組,向他們交代著什麼。隨後,他看到梁招塵在眾人的簇擁下,笑盈盈地往這邊走了過來。就在這時候,站在他旁邊的葛道宏突然說了一句話:「應物兄,你懂的,別怪我。」然後,葛道宏就咆哮起來了:「不要解釋了。我不聽你的解釋。」葛道宏揮動著皮鞋,「給梁省長解釋去吧。我要告訴你,即便梁省長原諒你了,你也必須寫出檢查。胡鬧嘛,你這是胡鬧嘛。你呀你,讓我說什麼好呢?」葛道宏越說越氣,竟把西裝砸到了地上。
他垂首聽著,不發一言。
首先走過來的是欒庭玉。欒庭玉笑著說:「你們討論得很熱烈啊。」
然後欒庭玉對梁招塵說:「招塵同志,看到了吧?這些知識分子,討論起問題來,有多麼認真。」
欒庭玉彎腰去撿那件西裝。當然了,最後撿起西裝的並不是欒庭玉,而是梁招塵的秘書小李。小李把衣服搭到了自己的胳膊上。站在小李身後的省扶貧辦主任,又把它從小李胳膊上取了下來,順便把它疊好了,交給了小喬。欒庭玉又說:「好了,別爭了,學術問題嘛,一時也爭論不出個結果。你們以後關起門來再爭吧。」欒庭玉抬腕看了看手錶,「還有幾分鐘。咱們是不是先到門口等待一下GC集團的黃興先生?應物兄,我們尊貴的客人會從哪部電梯出來?」
葛道宏指著自己的嘴,對應物兄說:「說啊,你跟領導說啊!」
輪到自己背台詞了,應物兄對自己說。他說:「梁省長,欒省長,我正要向你們報告。我們的工作出了點差錯。剛才葛校長就是為此事發火。黃興先生出去了,不在酒店裡。這會,我跟他聯繫不上。」
欒庭玉後退了一步,側著臉,皺著眉,打量著他,問道:「應物兄,外交無小事,你沒開玩笑吧?」
「實在對不起。六點鐘的時候,我去找他,沒想到他已經出去了。
從六點鐘到現在,我們一直在跟他聯繫。剛才我跟葛校長一說,葛校長就急了。」
葛道宏從梁招塵和欒庭玉身後繞了過來,說:「我在操場上帶著學生做操呢,接到電話就來了。一來我就問,要不要我們先陪著黃興先生吃個早餐?到了這個時候,我們的應教授才告訴我,他正派人跟黃興先生聯繫,但一直沒有聯繫上。這怎麼可能呢?問了前台服務員,又看了監控視頻,才知道黃興先生已經出去了,一幫人都出去了,包括那匹白馬。幾分鐘之前,我才知道,他們去了桃都山。」
梁招塵看著欒庭玉,又看看眾人,說:「什麼?貴賓去了桃都山?自己去的?」
應物兄只好硬著頭皮對梁招塵說:「是這樣的。昨天,欒省長和他談到了桃都山,談到雙溝村是如何脫貧致富的。黃興先生認為這很了不起,有機會要親自去看看。誰也想不到,今天一大早他就去了桃都山。」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梁招塵說:「不瞞你們說,我早就知道他去了桃都山。」
欒庭玉立即問道:「招塵同志,你是不是也去了桃都山?」
梁招塵說:「是侯為貴同志告訴我的。他去山上接柴火妞,看到山上有白馬。我打電話要他們下山的時候,注意安全,他們就告訴我,山
上有白馬。我當時就想,莫非是黃先生那匹白馬?現在看來,果然是。」
葛道宏問:「這麼說,他們很早就上山了?」
梁招塵說:「應該是吧。按侯為貴的說法,這就叫白馬照夜明,青山無古今。倒是一句好詩。我已經寫下來了。等黃興先生回來,你們送給他。」
應物兄能夠從欒庭玉和葛道宏臉上看出他們的驚懼,他相信這樣的表情也會出現在自己的臉上。他現在懷疑,梁招塵已經看穿了他們的把戲。梁招塵之所以這麼說,應該只是為了不讓自己丟人,只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當然也是為了給他們面子。欒庭玉不是說了嗎,小工不是一個喜歡為難別人的人。
梁招塵說:「這樣也好,我可以早一點上車了。書記還在北京等我呢。但臨走之前,我們還得開一個小會。我有幾句心裡話,要對同志們講。不過,電視台就不要錄像了。我們這是內部會議,不需要錄像。」
葛道宏說:「我是不是就沒有資格參加了?這樣吧,你們進去開會,我在外面等著,一會兒給梁省長送行。」
梁招塵說:「要不,校長也列席旁聽一下?」
葛道宏說:「謝謝了,我就在大堂里等。」
應物兄也趕緊說道:「我陪著葛校長在這裡等吧。」
不料,梁招塵卻說:「應物教授不妨參加一下,因為有些工作可能還會涉及你。你現在是名人了,不能只顧自己出名,忘了桃都山的百姓。最近還常去桃花峪嗎?去桃花峪是探親,去桃都山也是探親嘛,鄉親嘛。」
在場的還有一個翻譯,是準備給梁招塵與黃興做翻譯的。應物兄一眼就認出,她是那個翻譯莎士比亞的老人的弟子,他曾在老人家裡見過她。這個翻譯對梁招塵的秘書小李說:「謝謝了,那我就先走了。」這話也被梁招塵聽到了。梁招塵說:「別,你也可以進來聽聽。你可以把我的話整理成英文,事後發給小李同志。」
應物兄後來覺得,這是他參加的最有諷刺意義的會議。它雖然很短,但留給他的記憶卻是長遠的。在費鳴和鄧林提前準備好的會議室里,他們尚未坐定,梁招塵就開講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梁招塵竟然先做了一下自我批評。這個自我批評並非泛泛而談,因為它是有實質內容的。梁招塵說:「都找個座位坐下,這裡沒有外人,就不要論資排輩考慮座位問題了。我必須先做一下嚴厲的自我批評。我省的扶貧工作,雖然取得了不少成績,但問題還是比較突出的。正因為這些問題的存在,所以我省的扶貧工作,這次被評為良好。什麼叫良好?良好就是及格,及格就是不及格。」
正在尋找位置的人,找到位置坐下去的人,坐錯了正想調換位置的人,現在全都重新站好了,包括坐在梁招塵身邊的欒庭玉。整個會場只有兩個人沒站:一個是梁招塵,一個是按習慣坐在領導身後的女翻譯。
說這話的時候,梁招塵向後靠去,眼睛閉了一下,似乎在靜默中反省。這個時間,本來很短,但卻顯得出奇的長。然後,梁招塵的眼睛睜開了,對大家說:「都坐下。」當大家坐下以後,梁招塵卻站了起來。這個時候的梁招塵,臉上慢慢有了點笑意。所以,那目光就顯得既居高臨下,又平易近人。他好像寬恕了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
欒庭玉先坐下,側著身子問:「這怎麼可能呢?」
梁招塵說:「有人提前向我透了風。所以我現在必須馬上趕到北京,趕在結果出來之前,做些必要的工作,看是否還有轉圜餘地。」
省電視台台長說:「上面不會偏聽偏信吧?我知道有人在亂告狀。這些人,老鼠扛槍窩裡橫就算了,現在竟然扛槍扛到外面去了?與其讓別人喊打,不如我們自己動手。這是真正的鼠輩,屬老鼠的。」
梁招塵說:「我交代一句,對告狀的人,不要進行打擊報復。要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要教育他們不要片面看問題,要全面看問題。」
欒庭玉說:「招塵同志說得對。」
扶貧辦主任說:「有些人,連九年制義務教育都完不成,跟他們講這些,不是白費唾沫嗎?」
梁招塵說:「看來,你們還是有些情緒的。這裡,我要先表個態,對這些年的工作,我們要充分肯定。大家想想,這些年我們幹了多少事
啊?在桃都山,我們首先做了一個撥亂反正的工作。我曾經跟大家說過,桃都山最重要的標誌,就是桃樹。桃都山為什麼叫桃都山?就是因為桃樹嘛。這一點,很多人都忘記了。這不怪他們,要怪只能怪『文革』。桃都山上原來遍生野桃樹。可是到了『文革』,人們頭腦一熱,嘁里咔嚓,全都砍掉了。教訓很沉重啊。這不,現在我們用野桃核做朝珠,人們就意識到,當初砍錯了。」
說到這裡,梁招塵回頭問翻譯:「朝珠的英文怎麼說?」
翻譯說:「國外沒這個東西,可以勉強翻譯為Court
bead,宮廷
珠。」
梁招塵說:「靠他×的?倒是好記。」
翻譯捂住了嘴。
梁招塵又說:「最近幾年,山上又冒出來了一些野桃樹。春風吹又生嘛。慢慢地,又形成了陣勢。搞改革開放,最重要的是要有那麼一股子氣勢。帶領老百姓脫貧致富,更是少不了那股子氣勢。我是提倡在桃都山區種桃樹的。桃樹、野桃樹,一起來。這有個好處,就是可以互相授粉。同一品種的桃樹,授粉的效果不好。野桃樹和桃樹放到一塊,坐果率大為提高。最近一年時間,據初步估計,野桃樹就增加了三萬多棵。野桃樹好啊。野桃樹渾身都是寶。桃子可以吃,可以做果汁,可以做果醬。不要怕酸!醫學已經證明,越酸對人越好。Monkey最喜歡吃野桃。什麼時候聽說Monkey得過心臟病,得過腦溢血?Monkey老了,還
可以爬樹的。野桃樹的樹皮、樹根也都是葯。庭玉同志,上次你跟我說,桃膠可以美容,我查了一下,還真是。有些同志可能不知道,做紅燒肉的時候加入桃膠,味道特別好。我老伴身體不好,長期以來都是吃不下飯,得哄著她吃。現在,不用哄,紅燒肉一次能吃小半碗。你得哄著她,轉移她的注意力,再偷偷地把碗給她取走。撐壞了肚子,不還是我的事?還有,很多老百姓都認為,桃木可以驅鬼。作為唯物主義者,我當然不信鬼。但老百姓的這個說法,我們應該充分尊重。野桃核做的手串和朝珠,老百姓就很喜歡,因為它們不僅可以驅鬼,還可以修身養性。因為比別的珠子便宜,所以也便於普及。」
台長擼起袖子,露出腕上的珠子,「看,我已經戴上了。」
梁招塵朝台長豎了一下大拇指,「說了桃樹,再說杜鵑花。我是提倡在桃都山多種杜鵑花的。以前啊,有個專家告訴我,說桃都山上不適合養杜鵑。說什麼,杜鵑只有在酸性土壤里才長得好。我就不信這個邪。酸性不夠,想辦法增加點酸性就是了嘛。桃都山產柿子。還有比柿子醋更酸更有機更綠色的醋嗎?好像沒有了吧?每株杜鵑澆上半勺醋,什麼都解決了。兩年下來,杜鵑花已經成了桃都山一個新的經濟增長點。我已經聽到一個說法,我們的台長大人有必要宣傳一下這個說法:洛陽看牡丹,濟州看杜鵑;最美的杜鵑在哪裡?就在桃都山。庭玉同志,你聽到這個說法了嗎?」
欒庭玉一愣,說:「聽到了,不止一個人這麼跟我說。」
梁招塵問:「給杜鵑澆醋,他們沒有什麼議論吧?」
欒庭玉說:「說到給杜鵑澆醋,那我就多說一句。招塵同志多次告訴我們,解決問題的關鍵是抓住牛鼻子。給杜鵑澆醋,抓的就是牛鼻子。這牛鼻子抓得好。」
梁招塵突然又站了起來,這次是為了跟欒庭玉握手。欒庭玉也想站起來,但梁招塵沒讓他站。梁招塵說:「庭玉同志能這麼說,我很高興。」梁招塵又坐了下來,對眾人說道,「就我所知,有人告狀,告的就是杜鵑。我為黨工作幾十年了,有個觀點從來沒變過,那就是要允許別人發表不同意見。但是,你認為正確的事,實踐也證明正確的事,就一定要堅持。既然杜鵑是桃都山地區新的經濟增長點,那就要愛護它,讓它發展壯大。在這個事情上,我給你們吃個定心丸,不要怕告。出了問題,我會向組織解釋清楚的。」
「告狀的,大都是文盲嘛。他們寫到電視台的告狀信,錯字連篇,臊乎乎的。他們還動不動就寫『泣告』。看上去倒像是濕過水。叫我看,那是老鼠尿。」
梁招塵說:「你以為告狀的都是文盲?只怕裡面還有某些高級知識分子呢。我總是說,一定要學會和高級知識分子做朋友,但某些人就是聽不進去。關於我自己,也是有些謠諑的。越是信而見疑,越要不為所動。當然了,有些話,也不妨聽聽。既然你意猶未盡,我就洗耳恭聽。但是有一點需要強調,謠諑就是謠諑。有人說,謠言就是遙遙領先的預言,這就是胡扯了。」
會議室里突然安靜得可怕。
梁招塵說:「我現在宣布一件事,今天庭玉同志可以帶隊先去桃都山看看。庭玉同志是擅長跟知識分子打交道的。這些年,桃都山區,雙溝村,吸引了不少專家來考察,庭玉同志可以和他們多接觸。同志們,我已經向省委建議,由庭玉同志兼任扶貧工作組副組長。這個事情,我事先沒有徵求庭玉同志的意見,這裡先向庭玉同志道個歉。書記說了,他本人對這個建議是認可的。我跟書記彙報說,今天我本來要去桃都山的,書記說,那就讓庭玉同志先替你去,以考察桃都山區百姓文化生活的名義先去一趟。書記考慮問題,就是周到啊。庭玉同志,你有什麼意見,我可以反映上去。」
欒庭玉一時顯得很激動,嘴唇囁嚅,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梁招塵說:「也早該給你壓擔子了。」
欒庭玉站起來,雙手合十,彎腰,先朝梁招塵鞠了一躬,然後又向眾人鞠躬,最後說了一句話:「我服從指揮。我會全面落實招塵同志的指示精神。」然後,問梁招塵,「招塵同志,還有什麼具體指示?」
梁招塵站了起來,說:「指示談不上,建議是有的,那就是從今天起,你們要團結起來。以後,不管我還做不做這個組長,你們都要努力工作。要像在莊稼地里鋤草那樣,前腿弓,後腿蹬,心不要慌來手不要松。」這麼說著,梁招塵先與欒庭玉擁抱,然後又與每個人擁抱,在每個人的後背上拍了三下,顯得極為鄭重。梁招塵甚至和翻譯擁抱了一下,說:「這些年,也辛苦你了。我的語速有點快,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回去問你的老師好。他的莎士比亞全集,我已經買了,回頭我請他簽個名。我祝他婚姻幸福。」
梁招塵最後的擁抱,是獻給我們的應物兄的。
但在擁抱之前,梁招塵說了一通話。這通話既是說給應物兄的,也是說給喬木先生的,同時也是說給在座所有人的。
梁招塵是這麼說的:「應物兄先生,咱們好久不見了。上次見你,你還是應物,這次見你,你就成了應物兄。喬老爺還好吧?」隨後,梁招塵又當眾強調了一個「事實」,「同志們,你們有的人可能知道,有的可能還不知道,喬木先生是我的恩師啊,手把手教我寫過字的。」接下來那句話才是最有意思的,連傻瓜都能聽得出來,梁招塵是要借這個機會,跟所有人告別,「應物兄,你告訴喬老爺,有機會我會去看望他的。你也告訴他,不管走到哪裡,我都還是原來的那個小工,都是為人民打工的。」
不知道什麼時候,葛道宏已經來到了門口。
葛道宏手裡拿著疊成方塊狀的宣紙,是葛道宏讓司機送來的。那是一幅書法作品。應物兄原以為,那就是葛道宏早上所說的那個書法家的字,後來才知道不是。葛道宏不是曾給大家看過一幅字,說是啟功先生的絕筆嗎?其實當時葛道宏收到了兩幅字,都是絕筆,另一幅上寫的是:
船在海上 馬在山中
葛道宏現在就把這幅字送給了梁招塵。剛才站在門口的葛道宏也聽出來了,梁招塵這是要陞官了,要與濟州告別了。
柴火妞和侯為貴晚到了一步。
當他們趕到希爾頓的時候,梁招塵已經去了機場。柴火妞哭了,哭了一會說:「好你個乾爸,說要帶我去故宮,看看真正的朝珠的,竟然不算數。」前來安慰柴火妞的,是梁招塵的秘書小李。小李說:「別埋怨了,原來通知上說,要我和他一起去的,我這不是也沒去嗎?」
小李沒去的原因,很快就清楚了,要求他在濟州協助做好工作移交。
柴火妞問小李:「乾爸什麼時候回來?」
小李說:「不出意外,後天就回來了。」
梁招塵前腳剛走,人們立即星散。當然,這個時候,還沒有人知道,梁招塵再也不會回來了。梁招塵再次被人看到,已經是這年冬天的事了。這年冬天,有一輛計程車冒雪行駛在通往慈恩寺的路上。本來要把客人送到雙溝的,但司機走到這裡,卻再也不願往前走了,理由是山路濕滑,又有山石墜落,實在不敢上山。司機願意把車費如數退還給乘客。後來,司機自己下了車,跺著腳,抽著煙,看著雪景中的桃園,車上的人怎麼叫他,他就是不上車。一個老太太從車上走了下來,好言相勸,司機就是不理。後來,從車上又下來一個老人。司機好像被說動
了,終於上了車。那司機也實在不像話,把車倒過來之後,兩個老人正要去開車門,那車竟然跑掉了。
在山門前掃雪的一老一小兩個僧人,把他們攙向了山門。
老太太願意進寺燒香,老頭卻不願意進去。
老頭搓著手,哈著氣,問:「聽說這寺里有白馬?」
回答他的是剛剛走過來的釋延源。釋延源原是堂主僧,如今已是監院,相當於慈恩寺的二把手。釋延源說:「寺外有白馬墓。」
寺內僱用的民工挑著蓮藕從池塘邊過來,老頭問:「聽說慈恩寺的蓮藕與別處的蓮藕不同?」
釋延源說:「慈恩寺蓮藕為六孔,別處有七孔、九孔、十一孔。」
老頭問:「它們有什麼不同嗎?」
釋延源說:「六孔蓮藕,味苦澀,開白花。」
老頭突然說道:「藕有六孔,一萬孔,也不能把自己洗白。」
釋延源奉上熱茶,看到老頭的鞋子已被雪濡濕,就命人取來一雙羅
漢鞋給他換上,將老頭的棉鞋放到爐子上烤乾。老頭問起慈恩寺傳戒何時開始,說他有一個老朋友,想來慈恩寺受戒,托他打聽一下。釋延源就叫人取來一份《慈恩寺傳戒須知》 [1] 。老頭雙手接過來,看後,把它裝了起來,對釋延源說,他們要到雙溝去,雙溝有個姑娘,叫柴火妞,他們要把一個東西還給姑娘。
老頭拿出了那個盒子。
那盒子里裝的是一串朝珠,一串真正的朝珠,是雙溝村修路時從墓地里刨出來的。釋延源雙手合十,說:「這山裡的姑娘,山外的人多叫她們柴火妞,不知施主說的是哪個柴火妞?」這時候,老太太燒過香回來了,雪也停了。兩個老人執意要走。釋延源叫一個和尚拿兩把傘送給他們。又有兩個挑蓮藕的民工走了過來。一個民工換肩的時候,腳底一滑,扁擔的一頭翹了起來,筐里的蓮藕翻倒出來,活蹦亂跳地滾了一地,有一根長長的蓮藕斷了幾節,一節竟然跑到了老頭腳下。那民工一邊罵著自己沒出息,一邊走過來彎腰去撿,再抬起臉時,那人突然問道:「咦,你好面熟啊。你是不是小工?」大概覺得自己問得不夠文明,那民工又補充了一句,「就是那個梁,啊,那個招塵同志?」
老頭說:「他不是我,我不是他。你認錯人了。」
[1] 《慈恩寺傳戒須知》:「農曆二月初二始,戒期三十日。男眾350人,女眾200人。三衣缽具由戒場免費提供。戒費1888元。凡受戒者,須愛國愛教、遵紀守法、信仰純正、勤修三學、品行端正。年齡在20歲至59歲之間,六根具足,無傳染病、精神病。剃度一年以上。獨身,無婚史或已解除婚約,具有一定文化與佛教知識,能背誦早晚功課。受戒者需填寫《全國
漢傳佛教寺院出家二眾受戒申請表》,由中佛協網站下載,一式兩份。需提交剃度師戒牒複印件,本人身份證複印件正反面(貼於戒表),近期一寸彩色免冠僧裝照片4張(白色背景,其中兩張貼於戒表),縣級以上人民醫院體檢表複印件、近期獨身證明,曾有婚史者,附離婚證複印件或喪偶證明複印件,所在寺院同意受戒證明。符合條件者,於正月十六日前來慈恩寺報到。條件不符者,恕不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