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子貢
子貢,也就是黃興要來的消息,他是看望麥蕎先生的路上知道的。陸空谷給他發了條簡訊,提醒他收看郵件。他還從來沒有用手機進入過郵箱,現在他決定試試看。他以前總覺得自己的手掌不夠厚重,有點小巧了。此時,在輸入郵箱代碼的時候,他才覺得自己的手指有點粗了,不夠靈巧。僅僅是輸入代碼,就搞得他滿頭大汗。果然有兩封郵件在等著他,是前天發來的。顯然,她是因為一直沒有等到回復,才發來簡訊提醒他的:
子貢近日要去濟州,與貴校商談修建太和一事。本人作為隨行人員將一同前往。也可能不得不提前去安排相關事宜。詳情另告。
另一封郵件,並不是要告知詳情的,而是問他:
到了濟州,望能見到芸娘。但聽說她身體不好,不願待客,是嗎?
前一封郵件,完全是公事公辦的口氣。其中有一個符號,它出現在「子貢」的名字後面,:-P。他大致能猜到,它的意思應該是說「子貢」這個名字有點「好玩」。這天,是鄧林親自來接他的。他就問鄧林,這個符號是什麼意思。鄧林先吐了一下舌頭,然後說,它代表著「吐舌頭」。這個唯一帶有私人色彩的符號,使他心中盪起一片漣漪。後一封郵件,則讓他有些迷糊。他以前就聽陸空谷提起過芸娘,她們認識嗎?在哪認識的?如果她來,他當然可以陪她去見芸娘。
他先回了條簡訊,解釋說自己這些天太忙,沒有進郵箱。然後說,他在開會,隨後回復。當然,他也問到了那個最關鍵的問題:「黃興先生什麼時候到?」
她的回復很快來了:「約一周後。」
他又回了條簡訊:「願早日見到六六。」
她的回復是:「也願早點見到應物兄。」
鄧林將車開上了學院橋的橋頂。此時並非交通高峰時段,但學院橋上已經堵得水泄不通。鄧林說:「別著急,天上的雪比您還著急呢。」鄧林隨後解釋說,天氣預報下午有雪,而且是大雪,所以小學生們很早就放學了,很多人也都提前下班,匆匆往家趕,但是這雪到現在還沒有下。下還是不下,大一點還是小一點,這是個問題。下小了,氣象局不滿意,好像失信於民了,因為預報的是暴雪。下大了,公安部門不滿意,因為交警人手不夠。不下吧,教育局不滿意,我們都放假了,你卻不下了。鄧林說:「看到了,雪徘徊在濟州上空,為難死了。」天色提前黑了,橋兩邊的路燈頓時亮了。等下了橋,天空又突然變亮了,可以看到路邊花圃里的迎春花和連翹,個別枝條上似有黃花綻放。
他問鄧林:「今天去的人都有誰?」
鄧林說:「就您和我們老闆。」私下裡,鄧林對欒庭玉的稱呼就是老
板。他曾提醒,這個稱呼不好聽,但鄧林說,省委省政府的人都是這麼稱呼自己的上司的,甚至欒庭玉也稱省長和常務副省長為老闆。「那怎麼稱呼省委書記呢?」他問。鄧林的回答是:「老一。」
「有出版方面的人嗎?」
「沒有吧。好像沒有。反正沒讓我另外叫人。」
欒庭玉事先給他打了招呼,說是想和麥老談談出文集的事。「麥老很信任你,想聽聽你的意見。」欒庭玉說。
他想,麥老大概是想問問他,能不能請喬木先生和姚鼐先生擔任編委會主任。
鄧林突然問:「最近,老闆跟你提到過我嗎?」
「你們老闆對你很滿意的,前段時間還誇你呢。」
「那還不是看著恩師的面子。」鄧林說。
「別這麼說,是你自己爭氣。你幹得不錯。」他說。
「同樣的工作,誰幹上五六年,再笨也會幹好的。」
「你已經幹了五六年了?」
「可不是嗎?我都快四十了。哪天,方便的時候,恩師提醒一下我們老闆?」
「提醒他什麼呢?」
「也沒什麼。他可能忘記我都快四十了。我就是想,有機會下去鍛煉鍛煉,接接地氣。不接地氣,人就會浮躁。我擔心給您丟人啊。您說呢,恩師?」
鄧林其實並不是他的學生,而是鄔學勤教授的弟子。鄔學勤不僅是鄧林的本科班主任,還是鄧林的研究生導師。鄔學勤與伯庸是同行,都是屈原專家,而且他在屈原研究界的資歷比伯庸還深,大學時代就喜歡上了屈原,發表了相關論文。鄔學勤與外界沒有交往,所以他的學生畢業後的去向都不是太好。鄧林甚至連重點中學都沒能進去,而是被分配到了新華書店。
六年前的一個雪天,應物兄在書店購書的時候碰見了鄧林。碰巧,他那天接到了欒庭玉的電話。欒庭玉當時正失意呢。外面早就傳說,欒庭玉要當上副省長了,但最後上去的卻是農業廳的廳長。庭玉那天請他來一趟,說是大雪紛飛,正好圍爐夜話。是鄧林開車把他送過去的,那是一輛運貨的中巴。在他們談話的時候,欒庭玉當時的妻子從外面回來了。她是陪著欒溫氏從外面回來的,身上都是雪。她隨後嚮應物兄解釋說,婆婆至今還保留著一個習慣,必須蹲著解手。她提議把家裡的坐式
馬桶改成蹲式馬桶,婆婆就是不同意,說那總是個物件,就這麼扔了,罪過啊。這會,她就對婆婆說:「放心,不扔的,還可以賣掉的。」
「只顧一時,啥都想換錢用,起的都是下流的念頭。」欒溫氏生氣了,直拍自己的屁股。
鄧林就是在這個時候顯示出了他的誠實、善良和博學。他先對欒庭玉說,「奶奶」倒不一定是怕花錢。「奶奶」肯定是覺得在屋裡解手不幹凈。他說,他母親就是這麼想的,他接母親來濟州住的時候,母親每次都要跑到公共廁所里解手。然後他說,他可以幫助「奶奶」完成從野外解手到室內解手的過渡,雖然不能夠保證一定成功,但為了「奶奶」的身體健康,他願意一試身手。
「哦,小鄧,說說你的改革方案?」欒庭玉說。
「我就試試?」
「好,小鄧同志,你就大膽地摸著石頭過河吧。我支持你。但你的方案能不能先說一下?」
鄧林就說,抽水馬桶使用之前,當時的達官貴人們為了解決室內解手產生出來的不良氣息,曾經使用過一個辦法,那就是在便桶里鋪上焦棗。大便落下的時候,棗兒滾動,大便也就迅速落到了棗兒的底部。棗兒在滾動和摩擦的過程中,還會發出一種香味,一種甜味,一種來自田野的清新之氣。一句話,只聞棗兒香,不聞屎尿臭。他講完之後,欒庭
玉說:「這不行。老母一輩子勤儉持家。」
鄧林說:「我知道你不會同意的,奶奶也不會同意的。不過,還有一種辦法。如果說,前面的辦法來自宮廷,那麼後面這種辦法就來自民間。」
鄧林說,這個辦法是元代畫家倪雲林發明的:收集大量的蛾翅,將之鋪陳於便桶底座。由於蛾翅本身格外輕盈,所以落下的糞便就會立即隱沒於其中。還沒等欒庭玉說話,鄧林就說,當然,這個方案也有缺陷。第一個缺陷是,蛾翅容易亂飛。如果奶奶是個藝術家就好了,奶奶可以由此欣賞蛾翅翻飛的美景。如果是個哲學家也行,由於飛蛾形似蝴蝶,所以她可以由此去思考莊子曾經提出的那個哲學問題,是我夢見了蝴蝶,還是蝴蝶夢見了我?但奶奶一看就是純樸的勞動人民,不會去想這些不著邊的問題。第二個缺陷是,去哪找那麼多蛾翅呢?
應物兄想阻止鄧林,但鄧林已經管不住自己的嘴了。欒庭玉臉色平靜,但他知道,欒庭玉已經有點不耐煩了。欒庭玉拿著一支圓珠筆,從筆頭摸到筆尾,然後掉轉個方向,又從筆尾摸到筆頭,動作緩慢而機械。
鄧林說:「所以這個方案好像也行不通。那就只剩下第三種方案了。」
欒庭玉說:「小鄧同志,改革方案很多嘛。」
鄧林說:「第三種方案,就是把馬桶砌起來,地面抬高,這樣奶奶可以踩在地上,也就是讓它變成蹲式的。這樣當然也有缺陷,就是衛生間里平白無故多了個檯子,佔據了空間。為了解決占空間的問題,可以變通一下,就是在地板上挖個洞,把馬桶放進去。當然,這得跟樓下住戶打個招呼。你要不方便去說,我去說。他們家有老人嗎?只要有老人就好辦。因為這個方案,對他們家也有用。」
欒庭玉把圓珠筆往桌子上一放,說:「這個方案,不妨試試。」
樓下的住戶剛好是欒庭玉的下屬。鄧林後來告訴他,剛一開口,對方就說:「是給奶奶用的吧?當然可以。我的衛生間正要重新裝修。太高了,準備吊個頂。」
事情就這樣辦成了。欒溫氏第一天就多拉了幾泡,脾氣也好多了。鄧林從此就成了欒庭玉母親最歡迎的人。欒溫氏誇鄧林本事大,給鄧林起了個綽號:哪吒。欒溫氏說:「娘胎里待夠三年六個月,才能出來一個哪吒啊。」
鄧林後來經常給欒庭玉寄書。每次寄書,都會同時寄出一份讀書報告,說明此書在不同的讀者群那裡有怎樣的反響,作者的觀點是什麼,書中有哪些警句。不僅如此,鄧林還會巧妙地把那些警句與政治、經濟聯繫起來,甚至和濟州發生的某件事情聯繫起來。鄧林的功課做得很足,比如,在他寄給欒庭玉的書中,有一本就是欒庭玉的博士導師的書,是關於城鎮化與現代化關係的研究。他同時送去了兩本書,另一本書是欒庭玉導師的論敵寫的,那個人任教於同濟大學。鄧林的報告只有短短几句話:
奇文共欣賞!這本垃圾書,竟然出自同濟大學教授之手,而且還被媒體推薦為年度必讀書,不能不說是人民的恥辱。但是,為了剝掉其畫皮,對這些奇談怪論,我們也不妨了解一下。只是可惜了那些紙張。好在現在的圖書都是激光照排,擦屁股不用擔心鉛中毒。
有一天,他在欒庭玉那裡看到這些讀書報告。欒庭玉對他說:「你那個弟子真是神了,什麼都能說出個門道。任何事情,都是歷史上有什麼例子,官方怎麼說,民間怎麼說,美國人怎麼說,都能說出來。神了。」他開了個玩笑,說:「夸父追日,棄其杖,化為鄧林。鄧林本來就是神話中的植物。」
不久,鄧林就被借調到了欒庭玉身邊,再後來,就成了欒庭玉的正式秘書,欒庭玉對他什麼都滿意,但就是有一點不滿意,鄧林話多。「太能講了,也太善講了。有時候我都插不上嘴。」欒庭玉說。
他約鄧林見了一次面。他本來想把喬木先生對他「話不要太多」的教誨講給鄧林的,但最後還是沒講。實際上,他只對鄧林強調了四個字:木訥近仁。他說:「這樣吧,你要真是木訥,欒庭玉也看不上你。你牢記兩點:一,在欒庭玉面前,你一定要比欒庭玉話少;二,有外人在場,你要盡量不說話。」
再次見到欒庭玉的時候,欒庭玉就說:「小鄧進步很大。」沒過多久,鄧林就告訴他,自己已經是副處了。兩年之後,鄧林就成了正處。
華學明曾跟他開玩笑,說他看鄧林的目光非常有意思,很像是老子看待有出息的兒子的目光,有點羞怯,又有點自豪,還有點擔憂。
此時,他聽見鄧林話裡有話,就問鄧林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受了什麼委屈?他沒想到,鄧林竟然一下子抽泣起來。
「怎麼回事?」他問鄧林,「男兒有淚不輕彈嘛。」
鄧林一邊開車,一邊抽出紙巾擤了鼻涕,說:「算了,不給恩師添堵了。不說了。我受得了。」
鄧林越是不說,他越覺得問題嚴重。他問:「你剛才不是說,老闆對你挺好嗎?我也覺得他對你不錯。前些日子在北京,他還在我面前誇你呢。」
「老闆對我確實不錯,就是老闆娘不好侍候。」
「你是說,豆花對你不好?」
「真的不想給老師添堵。這種事情,也無法跟老闆說。我比豆花還大幾歲呢,但豆花訓起人來,就跟訓龜兒子似的。對老闆,她不敢發火。對老太太,她也不敢發火。她就對我發火。她還陰陽怪氣地叫我潘驢鄧小閑
[1]
,後來乾脆叫我潘驢。連大虎和二虎那兩隻鸚鵡也來欺負
我,也叫我潘驢。幸虧老闆不熟悉《金瓶梅》,不然還以為我怎麼著了。」
他問:「豆花喜歡《金瓶梅》?」
鄧林說:「她給一個老領導配送花卉的時候,老領導給她開了單子,上面的花卉都是《金瓶梅》里提到的,什麼辛夷啊、雪柳啊,讓她按照那個單子配送。她從此就喜歡上了《金瓶梅》,喜歡用裡面的人物給人起外號。她就用這種方式罵人,誰都罵。我跟恩師說句話,恩師聽了可別生氣。她連恩師都罵。」
他問:「我跟她井水不犯河水,她罵我幹嗎?」
鄧林說:「我要說了,您可別生氣。您也犯不著跟她生氣。她說,什麼應物兄,分明是應伯爵嘛。」
他就笑了,說:「你不要在意。她這是胡扯。我姓應,就成了應伯爵
[2]
,你姓鄧就成了鄧小閑。她婆婆姓溫,那該叫什麼?溫必古,溫秀
才?」
鄧林說:「她還真是叫她溫秀才。華學明,就叫花子虛。葛道宏就是葛員外。我跟她說,別叫我鄧小閑,哪怕叫我玳安呢。」
他勸鄧林:「別跟豆花一般見識,能躲就躲。」
鄧林說:「我也是快四十歲的人了,人到中年了。老闆一直叫我小鄧。我估計他把我的年齡都給忘了。我這個年齡,老在機關坐著,舒服是舒服,可真的沒什麼意思。我就想到下面走走。不瞞您說,我的痔瘡
都犯了幾次了。到下面走走,過幾年,老闆升了,我再回來為他跑腿嘛。」
他有點同情欒庭玉了,也理解欒庭玉見到善解人意的金彧,為什麼會有些失態了。欒庭玉與金彧的事情,鄧林肯定是知道的。但鄧林不說,他也不方便問。他只是勸鄧林,盡量不要介入欒庭玉的家庭生活。
鄧林說:「要不,您跟老闆說一聲。子貢來了,需要接待,您先把我調過去幫幫忙?我能躲一陣是一陣。」
聽上去,鄧林一天也不願待了。
他沒有答應。他說:「你千萬沉住氣。」
鄧林說:「今天在麥老那裡,千萬別提此事。有些事,我回頭向您報告。」
[1] 《金瓶梅》第三回《定挨光虔婆受賄 設圈套浪子挑私》:「王婆道:大官人,你聽我說。但凡『挨光』的兩個字最難。怎的是『挨光』?似如今俗呼『偷情』就是了。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的。第一要潘安的貌;第二要驢大行貨;第三要鄧通般有錢;第四要青春小少,就要綿里針一般軟款忍耐;第五要閑工夫。此五件喚作『潘驢鄧小閑』。」
[2] 應伯爵及下面提到的溫必古(溫秀才)、花子虛、玳安、葛員外,皆是《金瓶梅》中的人物。玳安是西門慶的親隨小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