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鋼化玻璃
鋼化玻璃下面,有一個水池,魚翔淺底。雖然有水泵送氧,但應物兄還是替那些魚兒覺得憋悶。他是來這裡存錢的。只有銀行的VIP客戶才能進到這個裡間。上次來,驗鈔機在一沓子錢里驗出了兩張偽幣。這雖然與他無關,但他還是感到無地自容,好像他就是那個偽幣製造者。此時,聽到驗鈔機那嘩啦啦的聲音,他又有些不安。
那是季宗慈給他的稿酬。
多年來,他雖然已是著作等腰,卻很少領到稿酬。不僅如此,書號費和印刷費,用的還是他的課題研究經費,加在一起通常要在七萬塊錢左右。如果有哪個出版社願意免費替你出版一本學術著作,那已經是給你天大的面子了。他沒有想到,這本書不僅領到了稿酬,而且它還源源不斷地到來。季宗慈本來可以直接把錢打入他的賬戶,但季宗慈顯然有意選擇了付現鈔。這個季胖子,當他把錢甩給我的時候,一定有著施捨般的愉快。
「人民幣和美元的匯率是多少?」他問櫃檯里的小夥子。
「每時每刻都不一樣。我看一下。兌換多少?」
「先不兌換,我只是問一下。」
「要不要換成歐元?今天比昨天划算。」小夥子非常熱情。
一個小女孩跑了進來,一隻鞋子掉了,襪子也掉了,光腳踩在鋼化玻璃上。緊跟著進來的是保安。保安揪住了小女孩的衣領,同時臉朝著大堂的方向喊:「誰的娃?」小女孩驚懼的眼神讓我們的應物兄心頭一顫。
手機響了一下,是費鳴的簡訊回過來了。幾分鐘前他給費鳴發了條簡訊,說有事相商。費鳴現在回復說:「應老師,開會呢,稍等。」哈登事件之後,他感到費鳴對他的態度有了點變化,不再叫他應物兄先生了,改叫應老師了。當他從銀行出來的時候,費鳴的電話就打過來了。費鳴問:「應老師,有何吩咐?」
「什麼時候方便?我要找你談件事情。」
「又是稿子的事?我說了不會拖後腿的。」
「是別的事。我必須和你談談。」
「不會是哈登吧?聽說哈登已經殉職,變成了一張狗皮?」
「這個,好像,好像還活著,我也說不準,誰知道呢?」
能聽見費鳴旁邊有人說話,談的是汽車後備廂被撬的事。有個人說,車放在停車場,可是早上起來,後備廂里的小冰箱卻不見了。費鳴
對那人說:「開豪車,不偷你偷誰?」聽上去,他們已經開完會了。那人說,倒不是心疼那個冰箱,而是心疼小冰箱里的那兩瓶紅酒,正宗的拉菲啊。費鳴說:「活該。」那人急了:「你吃了火藥了吧?」費鳴沒有再回答那個人,而是對他說:「應老師,有什麼事就在電話里講嘛。」
他說:「三言兩語講不清楚。」
費鳴竟然說:「那就請您想好了再講。」
他說:「我是說,必須當面講。」
費鳴想了一會,終於說道:「好吧。」
這次,他約費鳴在家裡見面。萬一吵將起來,也不至於讓外人看見。費鳴說,晚上熬夜了,午後得眯一會。於是他就把時間又改到了下午兩點半。
誰說當代生活已經與《論語》沒有關係?不僅有關係,而且無處不在。他現在住的北辰小區,名字就取自《論語》:「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省政府給知名人士蓋了這個小區,喬木先生和姚鼐先生都在這裡分到了三室一廳。喬木先生分到了原來的樣板間,省去了裝修的麻煩,這是因為「北辰」二字由喬木先生所題,潤筆費抵了裝修費。房子劃在喬姍姍名下,但喬姍姍卻不喜歡住在這裡,理由是出來進去常遇到熟人,不說話不好,一說話就得啰嗦半天。喬姍姍現在住的是他們買的商品房,離這裡有幾站路。那裡的
綠化更好,容積率更低,房型更合理。
應物兄站在窗檯前抽煙,越過庭院的目光,落在對面的牆上。一個女人牽著一條狗在庭院的河邊散步。河裡沒水,有稀疏的乾草。天氣很冷,但那個女人卻穿著裙子,露出光潔的小腿。這給了他一種視覺的愉悅。後來,那個女人被一道樹籬擋住了,他就只能看見那條狗了。小狗在對著一棵樹撒尿。它撒的時間太長了,姿勢一動不動,似乎成了雕像。它抬的是左腿還是右腿?正這樣想著,它已經放下了。
費鳴遲到了一會,見到他就說:「不怨我。堵車了。」
「好像胖了一點。」
「沒胖啊,還瘦了幾斤呢。」
「瘦了?看不出來。臉胖了?」
費鳴摸著自己的臉,還閉眼想了一下,似乎要在想像中把現在的臉與過去的臉做個比較。不過,他好像想不起自己過去的臉了,所以再睜開眼的時候,就微微地搖了搖頭。
「真的有點胖了。」他說。
費鳴皺起了眉頭:「哦?你是不是說,我臉皮厚了?」
「這話說的!你自己照照鏡子。請進!」
這是多天之後他們第一次單獨待在一起。那種令人不快的尷尬並沒有持續太久。需要感謝窗台上那隻鸚鵡,是它幫他們緩解了尷尬。它的主人是欒庭玉的母親欒溫氏。它病了,胃口不好,還拉稀,但精神頭卻很足,時常和籠子里的棲木搏鬥。華學明將它的病治好了,托他轉給欒庭玉。華學明說,其實這鸚鵡並不值錢,要是不歡實了,可以換個新的。華學明向他透露了一個數字:我們每年都要進口一噸鸚鵡。一噸鸚鵡,一噸廢話,他突然想到。欒庭玉的秘書鄧林上周就該將它取走的。晚取幾天,它竟然派上大用場了:要不是它,說完了臉的胖瘦問題,一時間還真的找不到話。
大病初癒的鸚鵡突然說:「Come in!」
費鳴問:「是欒庭玉副省長那隻鸚鵡嗎?它竟然會英語?」
鸚鵡又說:「No problem!」
他說:「行了。這是老二,老大的英語更好。」
「是叫二虎吧?」
「對。大的叫大虎。」
大虎和二虎是鸚鵡中的英語專家。它們除了會說「Come
in」「Bye
-bye」之外,還會說一些比較複雜的短句,比如「Good
question」,以
及「No problem」。 [1] 這幾個單詞,當然也是欒庭玉平時經常使用的。欒庭玉平時說得最多的英語短句,一個是「Good
question」,一個就是「No
problem」。前者,表明欒庭玉對談話對象的尊重,後者表明欒庭玉答應替對方解決問題。如果不出意外,大虎應該是世界上唯一能把「背水一戰」翻譯成英文的鳥。這兩隻鸚鵡還會使用連詞呢。這當然是跟欒庭玉學的,叫「並且來說」,那是他的口頭禪。這兩隻鸚鵡對「並且來說」的運用和欒庭玉相近,都沒什麼實際意義,也就是說,都不具有詞語的功能,只是一個發音。
鸚鵡籠子旁邊放著塑料盒,裡面裝的是通體發紅的小蟲子。華學明送來的,既是鸚鵡的口糧又是藥品。它們密密麻麻糾結在一起,或者上下翻滾,或者搖晃著針頭式的小腦袋。一看到它們,應物兄就感到頭皮發麻,噁心,想吐。他有一種輕微的密集恐懼症,有時候看到蜂巢、蓮蓬,也會感到不適。每次給鸚鵡餵食,對他都是一種痛苦的體驗。他需要閉上眼睛,把一張硬紙板伸到小盒子里,等小蟲子爬上了紙板再塞進籠子。這期間,他會感到頭皮發麻,好像在放靜電。
「它一直這麼叫嗎?」費鳴問。
「有外人,它就來神。有點人來瘋。」
費鳴一點不怕那些蟲子,直接下手去捏。應物兄這次沒有閉眼,看著費鳴把那些蟲子放進籠子里的銅缸。費鳴還微笑地捻著手指,似乎很享受和蟲子的肉體接觸。看來,請費鳴當助手是對的。一些事我不能幹,不願干,費鳴卻可以幹得很好。他給費鳴遞上煙,費鳴用剛捏過蟲
子的手接過煙,用嘴叼上了。
「叫我來,不是讓我替你喂鳥的吧?」費鳴說。
「瞧你說的。我是要問你,想不想換個地方?」
「原來是這個啊?我現在挺好的,懶得動了。」
「人挪活,樹挪死——」
「我知道你的意思。葛校長知道了吧?」
「他要不同意,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啊?」
「同不同意是他的事。我懶得動了。」
「以前我可沒少聽你抱怨,總是說在校長辦公室太忙了。」
「其實還是忙了好。常言道,忙裡偷閒,苦中作樂,無事生非。」
費鳴的反應並不出乎他的意料。費鳴,你只是想擺擺臭架子,在我這裡掙回一點面子呢,還是真的不願意來?如果你只是擺擺臭架子,那麼我可以理解。不僅可以理解,還很讚賞,因為這說明你是個有尊嚴的人。那就擺吧,我一定給你機會讓你擺個夠。但如果你不願意來,實在
不願意來——應物兄的腦子飛快地轉著——如果這小子實在不願意來,那也沒什麼。我這就告訴葛道宏,說人家不願意來,人家捨不得離開你。
「是這樣的,」費鳴說,「我在校長辦公室已經習慣了,輕車熟路了,懶得動彈了。除非葛校長把我攆走。他會把我攆走嗎?他好像也不便隨便攆人吧?」
什麼意思?威脅嗎?威脅葛道宏嗎?
這倒是有先例的。幾年前,校長辦公室的一個秘書,拿著一些家電票據找學校的一個董事報銷,說校長讓他來報的。此事敗露之後,前任校長就將他開除了。那人很快就將校長的一些黑材料弄到了網上:在學校的鏡湖賓館大吃大喝,與女服務員勾肩搭背,報銷的辦公物品中竟然有乳罩、尿不濕和煙斗。材料圖文並茂,搞得前任校長百口莫辯。當前任校長派人去與他溝通的時候,他又錄了音,隨後又將錄音和文字寄給了校長本人。那人後來被安排到了濟州大學附屬醫院,負責處理醫用垃圾。在外人看來,這就是穿小鞋了,實際上那卻是個美差。基本不用上班,工資獎金卻很高,逢年過節還有人送上紅包。那人的口頭禪是:一切都是垃圾,但垃圾是個好東西。
「可以再想想。」他對費鳴說,「這個機會,不是隨時都能碰上的。」
「還有別的事嗎?我先走了。該給鸚鵡洗澡了,有味。」
費鳴一口茶沒喝,茶杯都沒有動。那是上好的洞庭碧螺春,葉片身披白毫,茶湯碧綠誘人。新茶還沒有下來,去年的茶只剩下這一罐了,他是為招待費鳴才拆封的。當他把那杯茶倒掉的時候,手一顫,茶杯滑了出去,摔了個粉碎。一地的玻璃碴,晶瑩,透亮,鋒利。
鸚鵡又在籠子里撲騰起來,鳥嘴也沒閑著:「Come in!」
原來費鳴又回來了,回來取他的打火機,那是個Zippo打火機。費鳴笑了一下,解釋說,那是葛道宏校長送給他的。此時,血正從他的食指和中指之間冒出來,哦不,中指和無名指之間也有個血珠子。
[1] 這幾句英語分別為:進來。再見。問題提得好。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