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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玉歸(2)

所屬書籍: 穆斯林的葬禮
    梁冰玉抱著女兒,倏地站起身來,朝門外走去!清醒了,她完全清醒了,感謝這兩個不識字的女人,使她看到了自己的位置!什麼愛情的神話,什麼人生的價值,什麼生活的權利,什麼鄉思離愁,這兒有人懂嗎?     「玉兒!你不能走……」俯在隔扇上的韓子奇突然驚惶地抬起頭,發出一聲慘叫。     韓太太一拍桌子站起來:「韓子奇!」     梁冰玉在院子里站住了,無言地回過頭。她懷抱中的女兒掙扎著伸出手:「爸爸!……」     「主啊!」姑媽急得手忙腳亂,踉踉蹌蹌奔下台階,「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     主啊,這是穆斯林祈福的呼喚,求助的呼吸,討赦的呼喚!當穆民們被錯綜複雜的人情世事所纏繞,陷入了不能自拔的羅網和泥淖,就只有把命運交給萬能的主,請主來給以裁決了!     初春的太陽從灰??韉腦撇世錇凍雋忱矗艄餿髟讜鶴永錚丫屑阜峙狻M呃饃系牟蘊ξ⑽⒎撼鮃凰柯桃猓茸憂巴返暮L摹⑹瘢稚鬧μ跎弦丫某雋瞬尾畹難堪2還苧隙竊躚洌禾熳蓯且嚼矗┲性杏諾納縝康匾ぃ⒀浚魯魴輪Γ攬祿ā?     精雕彩繪、紅柱碧欄的垂華門前,是一個彩色的世界,兩個小兒女的世界。這個世界,沒有清嫉,沒有仇恨,沒有爭鬥,沒有傾軋。這個世界是夢,也是現實。     天星一回來,家裡的軒然大波就戛然而止。韓太太收住了震怒,梁冰玉藏起了痛苦。天星,這就是那個從小在小姨懷抱中撒嬌的天星,就是那個用稚嫩的字體寫著「爸小姨快回來」的天星,他的脖子上至今還戴著小姨留下的翡翠如意。他在小姨心中的地位不亞於親生的女兒,小姨回來,不是急著要看天星嗎?     天星挽救了全家的轆轆飢腸。吃過飯,天星就不上學了,小學只有半天課,他可以好好兒地跟妹妹玩兒了。小姨的孩子,當然是他的妹妹,他真高興突然從天上掉下來一個妹妹!     倆人每人啃著一張薄脆,倚著垂華門,你看我,我看你。天星真喜歡這個小妹妹,她的臉,那麼白,那麼光滑,像玉,像花瓣兒。她的嘴,那麼小,那麼紅,像瑪瑙珠兒,像櫻桃。她的眼睛,那麼大,那麼黑,還有點藍瑩瑩的,像……他想不出像什麼,像讓人看不夠的畫兒,猜不透的謎。她的白毛衣真好看,紅裙子真好看,咦,冷天還穿裙子?噢,腿上穿著厚襪子呢。她的小皮鞋真好看。她頭上的蝴蝶結真好看。她說話真好聽,會說中國話,還會說外國話!     「妹妹,薄脆好吃嗎?」     「好吃,這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     「外國話怎麼說?」     「Thisisthefoodltookbest」     「嘿,好玩兒咳!外國有薄脆嗎?」     「沒有。」     「外國有這樣的房子嗎?」他指著裡面的院子。     「沒有。」     「外國有這樣的花兒嗎?」他指著廊檐下的油漆彩畫。     「沒有。」     「外國有這樣的影壁嗎?」他指著那座黃楊木雕影壁。     「沒有……」     「外國真不好,外國什麼也沒有!」他非常自豪地笑了,「你瞧,這上面的山啊,水啊,樹啊,房子啊,雲彩啊,都是有本事的人刻出來的!上面還有四個月亮呢,四個月亮都不一樣……」     「噢,月亮?我也是月亮啊!」     「嗯?你是……月亮?對了,你叫什麼名兒來著?」     「我叫新月!就是剛剛升起的月亮,彎彎的,尖尖的,像小船,像牛角麵包,喏,喏……」她指著影壁上的浮雕,展現了李太白「峨眉山月半輪秋」詩意的那幅畫面上,正是一彎新月斜掛天邊,「就是這樣的!」     「噢,噢,這就是你!你叫新月,我叫天星,咱們倆是天上的夥伴兒!」     「我真高興,」她說著,吃著,手裡那張圓圓的薄脆,咬得已剩半壁殘月,「哥哥的名字真好聽!」     「你的名兒也好聽啊,新月……」     「媽媽說,生我的時候,是在夜裡,窗戶上正好有一個彎彎的月亮……」     幼小的新月,當然不會知道她的父母是怎樣把她帶到了人間,也不會知道那一段歷史在父母的心中留下的是怎樣的永難癒合的傷痕。     西廂房裡,梁冰玉坐在自己的床上。大銅床,梳妝台,穿衣鏡,寫字檯,一切都還在這裡,帶著她少女時期美好的夢,殘破的夢;一切都還等著她,等著她歸來,等著她重新開始生活。她回來了,那個少女卻沒有了,和十年歲月一起消失了,永遠回不來了。物是人非事事休,西廂房依舊,她卻變了,變成了一個飽經憂患的三十歲少婦,一個不被人承認的妻子和母親,變成了這個家庭的敗類和禍水,為同胞姐妹所不容的仇敵。而使她淪為階下囚的,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是她自己瘋了,傻了,糊塗了,留心似箭地奔向陷阱,不顧一切地投入羅網。在蛛網中掙扎的蠓蟲才知道自己是多麼愚蠢,被燭火燒傷的飛蛾才知道自己是多麼幼稚!一切都明白了,又明白得太晚了!     韓子奇坐在寫字檯前,低低地垂著頭。     他們坐得那麼近,又那麼遠。彷彿在兩人之間有一道鐵柵,彷彿窗外有監視的眼睛。     相對無言,痛苦的沉默。     「奇哥哥,」沉默了許久,她說,「這就是我們做夢都想的家!」     他不語,只是嘆息。手揉搓著臉頰上的褶紋,彷彿這樣可以撫平傷痛似的。     「我真傻,還以為這兒是我的家,她是我的姐姐!變了,變了!我真可笑,讓感情的潮水往沙漠里流!這十年,也許是……我們也變了,不認識北平,不認識這個家了,別人也不認識我們了。在她們眼裡,我是個多壞的女人啊?我放蕩,道德敗壞,勾引了你,生了個私孩子,還厚著臉皮回來!……」     「這些話,怎麼能在你嘴裡再重複它!」韓子奇煩躁地打斷她,「你是純潔無瑕的,都是為了我,你才……唉!」     「為了你,我一切都不覺得惋惜!因為我直到和你結合之後才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我真正愛的、永遠也離不開的,只有你!」梁冰玉深情地望著他,「你呢?你不會後悔我們這種不被人理解的結合吧?」     「不,」他的肩背一個戰慄,「我不後悔!」     「我也不後悔!」她說,聲音很輕,但很有力,很肯定,彷彿每一個字都是從心臟里噴出來的血,「我付出了愛,也得到了愛,享受了作為一個人的權利,死而無憾,永遠也不後悔!無論遭受什麼樣的冷眼、詛咒,承擔什麼樣的罪名,也不後悔!因為天地之間有一個人理解我、愛著我!我滿足了……」     似水柔情溫暖著她,也溫暖著韓子奇,難忘的歲月在他心頭重現,「我是一個不懂愛情的人,是你讓我懂了,你給了我愛,它也許來得太遲了,所以才顯得更珍貴!」     「是的,子奇,來得太遲了,才更珍貴!你知道我當初為什麼拒絕了奧立佛?恐怕就是因為你啊,這是在我們結合之後我才真正意識到的。我懊悔我們為什麼沒有更早地相愛?更早一些……」她喃喃地說,彷彿要追回逝去的少女時代。     「那……是不可能的!」韓子奇輕輕地感嘆,「那時候,還有……她!」     「她!」梁冰玉被這個字從短暫的沉醉中驚醒了,「你和她……也有這樣真摯的愛情嗎?」     「啊?怎麼說呢?」韓子奇不得不接觸這個最為棘手、最難解釋的問題,「我們的婚姻是共同的命運造成的。我和壁兒之間也有感情啊,很深的感情,不承認這一點,那就是自欺欺人!可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呢?是我對師傅的感情的擴展和延續,我把壁兒看成自己的親妹妹,對你也是一樣。我感激梁家收留了我這個流浪的孤兒,教給了我手藝,這種感激之情,我一輩子也報答不盡!所以,當壁兒要嫁給我時,我……我激動得流下了眼淚。但那是愛情嗎?不,那時我還根本不懂得愛情,那還是兄妹之情,還是要報恩啊!娶了她,我就覺得成了師傅的兒子,要承擔起梁家的一切了!如果沒有後來的變故,我會和他白頭偕老,和許許多多的夫妻一樣,生兒育女,興家立業,過一輩子,絕不可能去愛別的女人。婚後的十年就是這樣度過的。可是,那是怎樣的十年啊?我和她,日夜挂念的、操勞的都是奇珍齋,談的是生意,是玉,是家,惟獨沒有談過愛情。什麼叫愛情啊?什麼叫夫妻啊?什麼叫家庭啊?誰知道!『米面的夫妻,餑餑的兒女』,就是合夥過日子吧,往前奔吧,什麼也不用想。就好像我們倆是奇珍齋的兩個股東,共同的利益糾纏在一起,誰也離不開誰,就只有永久地結合。後來,奇珍齋發展起來了,生意大了,人多了,她管不了了,也就不再過問了,關心的只是家裡的收入和花銷,我們的共同語言越來越少了,她連我對收藏的興趣都不可理解!那十年當中,我們從沒有過吵鬧和打罵,但感情卻越來越疏遠了。疏遠也並不苦惱,已經習慣了,麻木了。也許那是惟一的一次爭吵吧,最後的爭吵,不愉快的分手,我離開了這個家!如果沒有戰爭,我恐怕也不會離開,一切還會照舊,過下去,一直到死,也不會拋棄她。但是,我們之間恐怕是沒有愛情可言的,不然,我後來就不會……」     他沒有再說下去,以後的一切都不必說了。他默默地望著梁冰玉,心中那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緒似乎清晰了。     梁冰玉發出一個無聲的嘆息,那是安慰,也是解脫。     「謝謝你,子奇,你解除了我的一塊心病!」她說,「在這以前,我從來也沒有這樣問過你,我不敢問。當我熾烈地愛著你的時候,我也曾經在眼前看到了壁兒,她是你的妻子,是我的姐姐,我擔心自己的舉動傷害了她。可是,愛是不顧一切的,感情衝破了理智,我讓自己不去想她,不去想後果,我們相愛了。但我心中仍然有一種莫名其妙、時隱時現的歉疚,對她的歉疚,這種情感牽著我回來,離家越近,就越強烈了。我並不是來向她道歉,也不是來接受她的懲罰,而是要……要獲得心理上的解脫,現在,你給我解脫了,把我對她的歉疚,解脫了!」     「可是,這一切又怎麼向她解釋呢?」韓子奇並不感到輕鬆,「對她說,我不愛她了,從來就沒有愛過她?她會怎麼想呢?不,她根本不理解我們!她只能認為我是喜新厭舊,拋棄糟糠之妻!」     「她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你又不是賣給她終身為奴,走自己的路吧!我們離開她,把房子、財產、這兒的一切都留給她,我們問心無愧、兩手空空地去開闢自己的家!」梁冰玉心中已經做出了決斷,「子奇,奇哥哥,我們走!」     「走?往哪兒走?整個北平哪兒都有我的熟人,想找個藏身之地,辦得到嗎?人言可畏,社會輿論能殺人!」韓子奇感到為難,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閃爍著憂愁和恐懼,「而且,她……也不會答應!」     「那麼,我們就離開北平,離開中國,回倫敦去!」梁冰玉重新激起了遠行的念頭,「遠遠地離開她,彼此無干無涉了,誰也不欠誰的,誰也沒有對不起誰的了,我們去尋找自己的歸宿,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業!我們走吧!」     韓子奇沒有回答,緩緩地垂下頭,雙手支著沉重的額頭。     「怎麼?你不想走?」     「我……」     「不敢走?」梁冰玉微張著嘴,吸進一股噝噝的涼氣,她覺得自己那顆灼熱的心在收縮,在冷卻。     「走?」韓子奇一想到走,就看到了一雙雙的眼睛,梁君壁的眼睛、天星的眼睛、姑媽的眼睛、全北平人的眼睛,都在盯著他,問他:你走?你哪兒走?你敢走?你憑什麼走?他無言以對,他不寒而慄!     「你……沒有這個膽量?」梁冰玉的心越來越冷了,在海外相依為命十年的韓子奇,使她感到陌生了。這是那個在倫敦的玉展中當著幾千名觀眾用英語做滔滔不絕的演講沒有片刻的猶和絲毫的驚慌的韓子奇嗎?是那個不為利誘所動、斷然拒絕出售他的藏品、毫不可惜地丟掉成為百萬富翁的機會的韓子奇嗎?是那個耗盡了心血供她就讀牛津大學、把滿足她的願望作為自己的最大欣慰的韓子奇嗎?是那個在戰爭災禍中用熾烈的愛溫暖了她的心、拯救她的人生的韓子奇嗎?是那個徹夜守在產房門口、聽到新月的第一聲啼哭而欣喜若狂的韓子奇嗎?……應該是啊,怎麼會不是了呢?紛亂的思緒使她覺得這個韓子奇似是而非,變得模糊了,不易辨認了,也許她過去看到的一切都是錯覺?也許是他在一夜之間改變了面目?也許世界上本來就存在兩個韓子奇?她不敢再往下想了!「你……準備怎麼辦?」她問他,心在不安地悸動,「總不能真像她們說的那樣,『娶兩個老婆』吧?」     「我……我糊塗啊!」韓子奇陷入了無法排解的矛盾之中,用拳頭打著自己的腦袋,「我們不該回來,不該回來!」     「你不必這樣衝動,打壞了自己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梁冰玉撥開他的拳頭,「我們不是小孩子打架,意氣用事沒有用處,我在誠心誠意地跟你商量事兒呢,這將決定我們的命運!」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你說吧,我聽你的……」     「我哪能讓你聽我的?你有權利決定自己的生活道路。何況,我要說的都已經說了,你都並不贊成啊!」     「我……唉!」韓子奇仰面長嘆,「我為什麼要回來啊!」     韓子奇顧左右而言他,極力迴避他無法迴避的抉擇。梁冰玉心目中的那個頂天立地、有膽有識的男子漢,像冰山一樣融化了,坍塌了。滿懷希望的人往往易於衝動,一旦失望了,反而倒冷靜了,「是啊,你到底為了什麼才回來的?」     他不語,獃獃地望著頂棚。     「是為了這所宅子,為了奇珍齋,為了運回那批寶貝?……」     「我不能失去這一切!玉,是我的生命……」     「是為了把『玉王』的旗號打回北平,重新開始你的事業?……」     「我不能沒有我的事業,我的事業在中國……」     「是為了保住這個家,不讓天星成為沒有父親的孤兒?……」     「是……是吧?天星,可憐的天星!」     「還為了讓你的妻子不至於失去『當家的』?」     「哦……」他噎住了。     「你答應啊,你應該說『是』啊!這一切都是明擺著的!」她望著他,等待回答,「你不愛她,可又不能、也不敢離開她!」     「玉兒,」他惶然地說,「是我們都想……想家,才回來的……」     「家?家是你的,一切都是你的!走了都丟掉了,回來又都有了,你什麼也沒失去!」     「啊,奇珍齋已經倒閉了!」他凄楚地說。     「噢,你也有損失?」她一個嘆息,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別難過,你的那些寶口還在,『博雅』宅還在,你的老婆孩子還在!你的家沒毀,你應該回來!可是,這兒還有我的什麼?我幹嗎要跟著你往這兒跑啊?」她愣愣地望著前面,茫然張開兩隻手,像問那頂棚,問那牆壁,問那窗紙,「幹嗎要往這兒跑啊?」     「玉兒,你……」他惶惑地轉過臉,「你是怎麼了?這兒也是你的家呀……」     「我的家?我的家沒有了!」她頹然垂落兩隻空空的手,撫在自己的膝上,「沒有了!我的家在奇珍齋後院那低矮的小房裡,窗外有陽光,有花兒,石榴、牽牛、草茉莉、指甲草,很香呢;屋裡有溫暖,媽媽給我做糖餑餑、豆沙包兒,很甜呢;夢中有催眠曲,爸爸深夜還在磨玉,『沙,沙……』很美呢。可惜都沒有了,我再也沒有那個家了,只留下美好的回憶!那個家,雖然貧困、狹小,生活得艱難,可我總也忘不了啊!沒有了,沒有了……」     梁冰玉自憐自嘆,憂傷的眼睛充盈了淚水,無聲地墜落下來。她不去拂拭,讓冰冷的淚珠流過面頰,澆滅心頭那一點殘焰。     韓子奇站起身來,撫著她的雙肩。掏出身上的手絹兒,為她擦去淚痕,「玉兒,我求你……別這麼傷感,這兒永遠是你的家!」     她撫住他的手,男子漢的手,似乎又讓她感到了力量的存在。「是嗎?」她吻著那隻手,眼淚流在他的手上,「不,奇哥哥,這兒不是我們的家了,我們走吧,為了你,為了我,為了新月!」     她感到那隻手在痙攣。     「你……為什麼非得走呢?」他說,聲音很低,很弱,「就不能先忍耐忍耐嗎?……」     「忍耐?你叫我怎麼忍耐?低眉順眼,向她就範,裝做回來住娘家?讓新月叫你『姨父』、『舅舅』?等找著『主兒』打發我改嫁?是嗎?」     他不語,顫抖的手撫摸著她的頭髮。     梁冰玉猛地甩掉他的手,推開他,站起身來:「韓子奇啊韓子奇,你也算個男人?」     韓子奇一個趔趄:「玉兒……」     「這兒沒有玉兒,站在你面前的是梁冰玉!」     「冰玉,你聽我說……」     「不必說了,過去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我只想告訴你:我是一個人,獨立的人,既不是你的、更不是梁君壁的附屬品,不是你們可以任意擺布的棋子!女人也有尊嚴,女人也有人格,女人不是男人錢袋裡的鈔票,可以隨意取,隨意花;女人不是男人身上的衣裳,想穿就穿,想脫就脫,不用了還可以存在箱子里!人格,尊嚴,比你的財產、珍寶、名譽、地位更貴重,我不能為了讓你在這個家庭、在這個社會像『人』而不把我自己當人!你為了維護那個空洞虛弱的軀殼,把最不該丟掉的都丟掉了!十年了,我怎麼沒有認識你?了解一個人,愛一個人,是多麼艱難?你說你不後悔和我的結合,我不知道這話是不是真誠的,但是我現在後悔了,我錯了,從頭到尾都錯了!我還以為我得到的是愛呢,還以為你這個男子漢的肩膀能擔起愛的責任呢,原來你也和她一樣,根本不懂得什麼是愛情!我錯了,完全錯了!……」     梁冰玉不再流淚,沒有淚水的眼睛更清亮了;她不再痛苦,痛苦都已經過去了。十年認識了一個人,三十年懂得了人生,這不也是付出的歲月換取的收穫嗎?她比過去聰明一些了,她不再糊塗了!     「不,冰玉,是我錯了!」韓子奇無力地支撐在寫字檯旁,他悔恨交加,痛徹肺腑,捶打著自己的胸膛,「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毀了你!」     「這話倒大可不必說了吧?也許是我毀了你呢?你有這麼好的一個家,有老婆,有孩子,還有豐厚的財產,我不能讓你一敗塗地!」梁冰玉心平氣和,冷靜得如同一潭微波不起的湖水,「我給你添了那麼大的麻煩,實在是對不起了!沒有了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該走了,不打擾你們了!」     「真要走嗎?」這不堪設想的打擊真的落到了韓子奇的頭上,落到了他的心上,他感到自己的心臟和整個身體都在驟然下沉,彷彿腳下是無底深淵、萬丈波濤,他不知道一旦失去梁冰玉,他將怎樣生活?他像一個行將溺死的人,本能地要呼救,要求援,奔過去抓住梁冰玉的手,「冰玉,你不能走,我離不開你!」     「你,也離不開這個家啊!」梁冰玉冷冷地抽出自己的手,「不要這樣,生活中又不能演戲,我不希望悲悲切切地分手,平靜些,讓我們……微笑著向過去告別!」     韓子奇喪魂失魄地站在那裡,終於無可奈何地垂下了頭,那寬寬的肩腫,高大的身軀,像拆散了所有的骨節,松垮了!「你……打算去哪兒?是去倫敦的華人學校繼續教書?還是找亨特先生……」     「這,你就不必操心了,天下之大,總能有我容身的地方,女人沒有男人的保護也能活!既然我們錯誤的結合是羅網,是牢籠,那麼,擺脫了它,就是一個自由身了,這是我用過去的生命換來的,我將珍惜它!我相信我的餘生是快樂的,有新月給我做伴,我就是……最幸福的人了!」     「什麼?新月?你還要把新月帶走?」韓子奇那鬆散的軀體在戰慄,「別,別帶走她,我不能再失去新月,她是我的女兒!是我們愛情的結晶……」     「『愛情』?什麼是『愛情』?天底下有真正的愛情嗎?也許值得我愛的只有自己的女兒!我的女兒,我當然要帶走,免得落在別人手裡當個『耶梯目』,也省得你為難啊!」     「不!新月永遠是我的女兒,你給我留下她!我求你了!」韓子奇顫抖著,撲通跪在了地上!     院子里倒是好熱鬧,這邊兒,新月和天星又玩兒上了騎大馬,十一歲的天星自然是馬了,讓妹妹騎在身上,從後院跑到前院,騎的和被騎的都開心之至!那邊兒,韓太太和姑媽正吭吭哧哧地把擱在倒座里的大箱子往上房裡頭搬,這是家業,是命,是比什麼都又重的,把這些鎖在家裡,就把韓子奇拴住了,他哪兒也走不了啦!西廂房的那番私房話,是韓太太故意給他們閃開的空兒,讓他們嘰咕去,能嘰咕出個什麼來?至大也翻不出我的手心兒去!     「博雅」宅里,陽光燦爛,喜氣洋洋,西廂房裡的狂風巨浪並沒有發出多大的聲響。     新月在度過有生以來最愉快的一個下午,她揪著哥哥的脖子,一顛兒一顛兒地享受「走馬逛北平」的樂趣,天星一邊爬著、蹦著,還氣喘吁吁地唱著數來寶:     平則門,拉大弓,過去就是朝天宮。     朝天宮,寫大字,過去就是白塔寺。     白塔寺,掛紅袍,過去就是馬市橋。     馬市橋,跳三跳,過去就是帝王廟。     帝王廟,搖葫蘆,過去就是四牌樓。     四牌樓東,四牌樓西,四牌樓底下賣估衣。     夜深了,西廂房裡,新月躺在媽媽年輕的時候睡過的床上,在媽媽的輕輕拍撫下,甜甜地睡著了。她做了一個長長的夢,色彩斑斕的夢:倫敦的塔橋,北平的大前門,海上的大輪船,雕花影壁上的月亮,又香又甜的薄脆,都湊到一起來了,惟獨沒有夢見早晨進家之後的那一場大人的爭吵。她在夢裡還格格地笑呢,她夢見的都是美好的。夢總是美好的。夢應該是美好的。     梁冰玉哄睡了孩子,在煤油燈下準備自己的行裝。沒有什麼可以準備的了,怎麼來的,還是怎麼離開,她的小皮箱里的一切,還要隨著她做無根飄萍。但是,她必須把新月的東西留下。她終於答應把新月留下了,為了韓子奇那聲淚俱下的哀求,為了他那七尺之軀的屈膝下跪。父女之情,也許不會是虛假的吧?她擔心沒有新月,韓子奇將會不久於人世——感情的失落是摧殘人生最烈的毒劑。留下吧,母親的心肝從此將要摘下來了,這一次離別,又是天涯海角,也許今生今世都沒有母女重逢了!     她細細地理好新月的衣服、鞋襪、手絹兒,恨不能把一切都給女兒留下,連同她那顆慈母心!     再也沒有什麼了,她要闔上小皮箱了,又被箱蓋裡面布兜兒里的一隻小小的鏡框擾亂了心。她取出那隻鏡框,上面鑲著一幅照片,是她和新月的合影,告別倫敦之前,在唐人街的一家照相館照的,她特地換上了中式旗袍。這是她們母女僅有的一張合影。為什麼不多照一些呢?唉,沒有,她教書大忙了,總以為以後有的是時間,不料,卻再也沒有了,這張照片竟是最後的一點紀念。帶走吧,好時時能看見新月;不,留下吧,讓新月時時能看見媽媽,好像媽媽沒有走,媽媽永遠留在她身邊,陪著她!     她把照片放下了,放在寫字檯上。明天早上,新月一睜眼就能看見媽媽;以後的漫長的歲月里,還有無數個早晨,無數個白天,無數個夜晚,媽媽都在這兒守著新月!     女兒睡得真香,真穩,因為有媽媽在身邊。可是,明天,明天媽媽就不在了!她俯下身去,躺在女兒的身邊,把女兒摟在懷裡,緊緊地,臉貼著臉,手拉著手,心連著心。不,女兒怎麼會知道此時此刻媽媽的心呢?她不知道,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但願她不要知道吧!     她坐起來,從小皮箱里抽出幾張信紙,捻亮煤油燈,感情的洪水在筆下涌流,她給女兒留下了一封字字和著淚水的信,這封信,她將封起來,交給韓子奇,要求他答應她最後一點也是惟一的囑託:永遠也不要對新月提起我,不要讓她感到自己是個沒有媽媽的孩子,等到她長大成人,念完了大學,再把這封信交給他!     第二天,天色還沒有破曉,上房卧室里,韓太太朝著聖地麥加的方向,虔誠地做晨禮。     姑媽滿臉是淚,輕輕地走到她的身後。「我說……」姑媽真是糊塗了,竟在這個時候來打擾她,「咱姐兒倆再商量商量,非得把玉兒趕走不成嗎?」     「不能留她了!」韓太太喟然嘆息,「她造的這罪,退一萬步說,就是我能容,教規也不容啊!」     誠然,梁冰玉是有罪的,韓子奇是有罪的。他們的結合,沒有「古瓦西」,沒有證婚人,沒有婚書,也沒有舉行宗教儀式,當然是非法的,是真主和穆斯林所不能容忍的!在穆斯林世界,已婚者犯通姦罪和殺人、叛教並列為三大不可饒恕的罪惡,《古蘭經》明確訓示:「淫婦和姦夫,你們應當各打一百鞭。你們不要為憐憫他倆而減免真主的刑罰,如果你們確信真主和末日。」更何況,梁冰玉和韓子奇是什麼關係?她是他的合法妻子的親妹妹,《古蘭經》中赫然載有這樣的戒律:「真主嚴禁你們……同時娶兩姐妹」!     「她得走!走得越遠越好,永世也別回來了!」兩行熱淚從韓太太蒼白的臉上流下來。驅逐情同手足的妹妹,她也是痛苦的,但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辦法呢?     其實,即使她挽留妹妹,梁冰玉也決不會留下了,她非走不可,現在就要啟程了。她不能等到天亮,不能看著女兒醒來,一聲「媽媽」,會斷送她的一切,她必須走了!     她最後再親親女兒的臉……     該走了,再也不能停留了!     梁冰玉跨出「博雅」宅的大門,迎著寒風、踏著夜色走去了,連頭都沒回。她把這裡的一切都忘了,耳邊只縈繞著一個聲音:「媽媽……」     媽媽走了,新月還在夢中。     媽媽是在夜裡走的,那個夜晚很黑,很冷,沒有月亮。農曆的二月初三,天上的新月還沒有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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