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月戀(1)
在中國,「聖誕」是個無足掛齒的日子。儘管早已採用公曆,但每過一年也沒人想到耶穌又長了一歲,遠不如一年一年的「持續躍進」和隨之而來的「連續自然災害」更被凡人們所關切。「聖誕」的第二天「盒日」,自然也沒有什麼火雞之類上市。不過,這一天在中國卻是不尋常的,因為一位偉大的人曾經在這一天降臨神州大地,他的出現改變了中國的歷史。孫中山沒有完成的革命在他手中繼續,兇惡的日本帝國主義在他手下敗走,險些被一分為二的大江南北在他揮手之間統一了。一切功勞都歸於他。中國人民敬仰他,感激他,「他是人民大救星」。當人們含著熱淚唱這支歌的時候,同時還唱「從來就沒有救世主」,並沒有覺得這兩者有什麼矛盾。千秋萬代以後的子孫無論將怎樣評論20世紀60年代的歷史,也決不要懷疑祖先們的虔誠之心。蘇聯的赫魯曉夫在秘密報告中攻擊斯大林「搞個人崇拜」,消息傳來,把中國人激怒了!對聖人為什麼不能崇拜?
1961年的12月26日,是中國人民的偉大領袖六十九歲誕辰。但和往年一樣,舉國上下並沒有家家吃壽麵以示慶祝,官方報紙也沒有報頭套紅或發表什麼獻辭,因為他本人早已明令不許為他祝壽。這就更讓人們崇拜。忠實的信仰者於是採取自發的方式表示紀念,比如北大西語系二年級學生鄭曉京便在這一期壁報上用英文發表了贊詩:《毛澤東,我們的父親》。
但也並不是所有的中國人都沒有理睬西方的「聖誕」,謝秋思就收到了她父親從上海寄來的「聖誕卡」。早年住在英租界,他們是每年都過這個節日的,未必信基督,只是「入鄉隨俗」。後來就成了習慣,到了這一天,父親或是給她買條項鏈,買件衣服,或是乾脆給她點錢,想買什麼買什麼。今年則只是寄來了一張「聖誕卡」,以示節儉。上面寫了兩句賀辭,和「聖誕」毫無關係,而是如今人們常用的一副聯語:「聽毛主席話,跟共產黨走。」可見老父用心良苦,一個正在改造世界觀的資本家希望下一代能改造得更好,而並不覺得自己的走姿有些像邯鄲學步那麼不大像樣兒。
接讀父諭,謝秋思大哭了一場。父親不知道她「走」得多麼艱難!
那天的生活會,名義上是「重點幫助唐俊生」,其實箭鏃都落到她身上。鄭曉京口口聲聲「肅清資產階級思想的流毒」,而全班只有她一個人是「資產階級」!唐俊生的家庭出身是店員,比她強多了,骨頭卻比她還軟,彎著個水蛇腰,朝鄭曉京痛哭流涕:「我意志薄弱,立場不穩,沒有抵制住資產階級思想的侵蝕!我羨慕謝秋思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講吃、講穿,被她的小思小惠迷住了雙眼!她……她後來不跟我好了,我還留戀!她去找楚老師,我還……盯過梢,我……我污衊了楚老師,我對不起老師,對不起黨的培養!……」謝秋思真後悔啊,自己當初為什麼會看上他呢?這個人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兒男子漢的氣息,完全是個奴才、亂咬人的狗!父親平時說的「近君子、遠小人」就是要她時時提防這種小人,可惜她意識得太晚了。甩都沒甩脫,還受了他的害!於是,鄭曉京便饒了唐俊生,朝著謝秋思猛攻,什麼「妄圖腐蝕班主任」,「和無產階級爭奪接班人」……罪名比她老子戴得還大。父親作為「民族資產階級」的「代表人物」,沒有受過這樣的鬥爭,有時候還去市裡開開會,為了「體現政策」,擺擺樣子,人家還稱他「謝先生」哩!她不明白:「資產階級」的子女,連對班主任有些接近或者流露出一些好感都不許嗎?哼,「資產階級」的女兒總也要嫁人的,不許找你們無產階級,只能嫁「資產階級」嗎?那倒好,「資產階級」永遠也不會斷子絕孫!
謝秋思並不像唐俊生那麼軟弱可欺。她雖然沒有高貴的血統,卻也有值得驕傲的資本:漂亮、富有、成績優秀,如今班上少了韓新月,就沒有任何人可以和她較量了。在整個會上,她一言不發,不肯低下高傲的頭,不相信自己就已經一敗塗地……
現在,那個會已經過去了兩個星期。據鄭曉京說,她要把班會的情況向楚老師和系裡以至校黨委彙報,也許早已經彙報過了。謝秋思等待著更大的打擊,卻遲遲未見動靜。倒是原來私下流傳的「謠言」卻公開了,擴大了,鄭曉京始料不及,事與願違!
雪花靜靜地落在未名湖上,冰封的湖面和蕭疏的樹木都披上了素妝,像是新嫁娘潔白的婚紗。湖心小島上,徐徐走動著一個少女的身影。她在雪中待得太久了,墨綠色的啥味呢大衣和裹著頭髮的鵝黃色圍巾都掛上了雪粉。一雙做工精巧的半長筒墨色皮靴輕輕地走動,留下一串環繞小亭的腳印,雪花隨之便又去充填它們,皮靴再次踏出新痕……
謝秋思久久地矚望著北岸的備齋。她的腳下有一條小路,連著石橋也連著北岸,白雪一直鋪到備齋門前,她只需要幾分鐘就可以走過去。但她卻遲遲地沒有向那邊邁步。她已經兩個星期沒有走進那裡。就在那天晚上,《紅與黑》;第二天,《我的失戀》、生活會;急風暴雨,電閃雷鳴……她就再也沒敢叩動那間書齋的門。鄭曉京已經明確告訴她了:「楚老師對你根本就沒這個意思!」她應該相信的,卻又不願意相信。楚老師仍然和過去一樣上課,看不出對她有什麼特別的親近或者有意疏遠。他很穩重。要「近君子」也很難,現在就更難了。今天下午,楚老師沒有課,現在一定關在書齋里埋頭用功。但她不敢去打擾他,擔心碰上什麼人,又添什麼閑話。她只想在這裡遠遠地看一看他住的那個地方,或者等他出來,湊巧了能往這邊望一眼。那她就裝做偶然路遇和他打個招呼,看他在沒人監視的時候對她有什麼表示。她知道這樣做是有風險的,但她不能阻擋自己的意志。她在心裡並不否認,自己已經真的墜入情網了,不再像過去和唐俊生在一起那樣吃吃玩玩、過後又覺得無聊,現在有一種斬不斷的激情撩撥著她、困擾著她,她對那個比她年長比她強大的男子漢不僅愛慕而且簡直是敬仰,今生今世如果沒有這樣一個人為伴,她不知道該怎麼生活。
她等著楚老師出現在備齋門口。
其實,楚雁潮此時根本沒在他的書齋。今天是星期二,是同仁醫院的探視時間,他答應了新月的,仍然按時前往。新月向他詢問班上的情況,他小心地避開那些亂糟糟的事,只說「還好」。天近黃昏,就趕回了燕園。這兩個星期以來,鄭曉京向他所做的「彙報」,以及周圍的人們對他若明若暗的「議論」,都使他很不安。他已經和唐俊生做了一次長談,說明師生之間根本沒有什麼芥蒂,不必顧慮重重。並鼓勵唐俊生把精力用在學習上去,他筆譯的能力還是挺不錯的。至於唐俊生所說的「對不起黨」,他覺得話說得重了,一個普通的教師怎麼能代表黨呢!唐俊生感動得眼淚汪汪,說了一大堆「老師恩重如山」之類的話,並且表示對謝秋思拋卻前嫌,不再「歧視」。按下了這一頭兒,楚雁潮還得去解決另一頭兒。不管謝秋思對他如何,也不管周圍有怎樣的輿論,他也必須和這個學生正面談一談。他走進二十七齋,女生宿舍里只有羅秀竹在背書,以為班主任是來找monitor的,一聽他問「謝秋思同學呢?」驚得大睜兩眼,說不出話。也許她以為這證實了謠言吧?
楚雁潮找不到謝秋思,只好作罷,往備齋走去。當他在慢天飛絮下走在湖岸上時,不禁往玉樹瓊伎的湖心小島望了望,一個少女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啊,那是……
當然不會是新月,新月正躺在醫院裡。他看清了,那是謝秋思,他的學生,和新月一樣。他這樣想著,卻沒有像過去遇見新月一樣從容地向她走過去。最近,他和謝秋思被籠罩在一種奇怪的空氣之中。天快黑了,她一個人待在那裡幹什麼?臉還朝著備齋的方向!
他猶豫了片刻,還是命令自己走上了那條通往石橋的小路。他不正是要找謝秋思嗎?他有話要對她說,無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都沒有關係!
謝秋思的目光只盯著備齋,直到他出現在面前,才驚奇地叫了起來:「哦,楚老師!儂從啥地方來?我一直以為依嘞浪屋裡廂……」
「從你們宿舍來,想找你談談。」楚雁潮說。
「我就是嘞浪格達等依啊!」謝秋思眼裡閃著淚花,「楚老師,我,我……」
積聚得太多的委屈、壓抑得太久的情感,就等著向他傾訴,他終於來了!但他沒有走近她,在距離兩步遠的地方停下了,溫和地微笑著說:「不要哭,一個大學生了嘛,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這一句話,反而把謝秋思含在眼眶中的淚珠催落,這是班會的唇槍舌劍都沒能做到的!她當然「不是小孩子了」,一個十八歲的姑娘,她需要的已不是父母的慈愛,而是更高、更深的情感;這些,似乎同學們都不能理解,也許理解她的只有楚老師!
「楚老師,伊啦那樣整我,好像我同依犯了啥格罪,」她淚眼仰望著楚雁潮,「依……儂勿會怕格,對嘍?」
楚雁潮臉上的微笑褪去了,他哪還能笑得起來啊!「這根本談不到『怕』還是『不怕』,」他說,「班上開那樣的會,我是不贊成的,因為『問題』並不成其為問題,我對你和對每個同學都一樣,沒有什麼可『議論』的!是不是這樣?謝秋思同學!」
謝秋思愣住了。難道鄭曉京所說的話就這樣被證實了?「楚老師對你根本就沒這個意思」!她苦苦尋找的、頂著壓力追求的就是這樣一個結果?楚老師從來都沒有歧視過她的家庭出身,還在英語課上多次表揚她,並且對她的課外閱讀提出比別人更高的要求,難道這些都和別的同學「一樣」?一點兒特別之處也沒有嗎?楚老師的回答似乎是很肯定的:沒有!
羞澀、懊惱燒紅了她的面頰,對一個少女來說,沒有什麼能比愛情上的碰壁更難堪的了。小小的年紀,她已經兩次失誤:先是愛上了不值得愛的人,後是愛上了根本不愛她的人!她是自愛的,現在應該退卻了,退到和別的同學「一樣」。但是,後果是什麼?她失去的不僅是愛情,還有人格,她將在同學們面前永遠成為被嘲笑的對象,再也抬不起頭來!她不能退。父親常說:「成功往往在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父親解放前在事業上的成功、解放後對「進步」的追求,都是這種努力的體現。那麼,她自己的愛情道路就封死了嗎?也許楚老師在輿論的壓力下不得不說違心的話,不得不把心中的那扇門暫時封閉,她為什麼不再撞擊一下呢?把它撞開!
「楚老師,我知道……」謝秋思不再使用上海方言,為的使自己顯得更穩重、更「書生氣」也就更靠近楚老師的氣質,但下面要說的話卻又有意和他拉開了距離,「您對學生是一視同仁的,特別是像我這樣的出身在『資產階級』家庭的人,也沒有嫌棄……」
楚雁潮的神經不禁被刺了一下,他避開謝秋思探究的目光,向小亭走過去:「『資產階級』……『無產階級』……標準的『無產階級』應該是個什麼樣子呢?」
謝秋思當然不知道老師此時的心清,但她根據自己的理解來猜測:老師顯然沒有把她入「另冊」,而且對於像鄭曉京那一套盛氣凌人的做法是古就算「無產階級」也表示懷疑。這就更鼓起了她的信心,跟著他走過去,進一步大膽地提出了一個她苦思已久的問題:「老師,您說,一個人想到愛情……就是『資產階級思想』嗎?」
「愛情?」楚雁潮心裡一跳,這個女孩子好勇敢,她到底面對面地把這兩個字說出來了!一個統來繞去的話題,終於挑到了明處。楚雁潮不能迴避,但他也只能就她提出的問題本身,按照自己的見解給以解答,「愛情當然不是資產階級獨有的東西。漫長的奴隸制社會、封建社會就沒有愛情嗎?無產階級就沒有愛情嗎?我在英語課上說過;革命者也會有愛情。恐怕到一萬年之後,人類之間已經沒有了階級,也仍然會有愛情!」
謝秋思臉上泛起了笑容,老師的話無疑給她那被重重繩索捆著而又試圖掙扎的思想鬆了綁。既然愛情不受「階級」的限制,她還怕什麼?「就是嘛,愛情是每個人應有的權利,想愛誰愛誰,誰也無權干涉!楚老師,您說呢?」她的眼中閃耀著青春的光彩,熱切地望著她所愛戀的人。「您說呢」三個字並不是簡單的發問,而是要牽動他的心,讓他更主動地袒露情懷,一個女孩子總不好先說「我愛你」。
然而很遺憾,楚雁潮自有楚雁潮的思路,並不由她牽著走。
「愛情當然是每個人的權利,但它很神聖,決不可濫用!濫施情感,必然葬送了最純真、最珍貴的愛情!愛情對於人,就像生命。古人很崇尚『士為知己者死』,但也不能為一時衝動便輕易獻身,那樣並沒有什麼價值。『知己』應該是一種很高的精神境界,而且是雙方面的、缺一不可的……」
謝秋思熾熱的心冷卻了!楚老師雖然一個字也沒說到對她的情感,但字字都在告訴她,在他們之間並不存在那種「神聖」的東西。謝秋思俊美的外貌和纏綿的情感都沒有牽動他的心!難道他是一個無情的人嗎?不,無情怎麼會這樣談論愛情?也許他的心目中已經有了更理想、更完美的「知己」?那應該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愛情,是一種信仰,」楚雁潮踏著亭邊的積雪,緩緩地說,「它貯存在人最珍貴、最真誠的地方——貯存在心裡,它和生命同在,和靈魂同在……」
雪花飄飄。小亭周圍的雪地上,兩雙腳留下兩串印痕。周而復始,各人踏著自己的腳印。一男一女,談論著一個並非存在於他們之間的、虛虛幻幻而又實實在在的神物:愛情。
1961年12月28日,北京大學校務委員會審核了關於楚雁潮等教師的職稱確定與提升問題的報審材料。
西語系黨總支委員兼英語專業二年級班長鄭曉京列席了會議。
根據1960年頒發的有關文件有關條款:(三)高等學校教師必須接受共產黨的領導,擁護社會主義制度和社會主義建設總路線,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貫徹執行黨的教育方針,努力做好教學、生產勞動、科學研究和思想政治教育工作;歷史清楚,思想作風好,努力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和毛澤東著作,不斷提高馬克思列於主義的理論水平,積极參加勞動鍛煉,自覺地進行思想改造,不斷提高思想政治覺悟和共產主義道德品質的修養。
(五)合於本規定第三條要求,並且具備下列各項條件的助教,根據工作需要,可提升為講師:1.已經熟練地擔任助教工作,成績優良;2.掌握了本專業必需的理論知識和實際知識與技能,能夠獨立講授某門課程,並且有一定的科學研究能力;3.掌握一門外國語,能夠順利地閱讀本專業的書籍會議通過了對其他教師職稱的確定或提升,但對楚雁潮卻展開了爭論。
多數委員認為:楚雁潮作為嚴教授的助教,一年來工作成績極為突出。實際上,在嚴教授健康狀況極差、根本不能授課的情況下,他完全獨立地講授英語課程,表現出出色的才幹,並且具有很大潛力。在英語教學和對中國文學、外國文學的研究、講述中,都有獨到的見解。他已經完全具備提升為講師的條件。
但是,這些畢竟都是第二位的,必須隸屬於「合乎本規定第三條要求」的前提下。當然也沒有人認為楚雁潮反對黨的領導和「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但「歷史清楚」這一條一旦被鄭曉京十分顯眼地提出來,就誰也說不清楚了。況且還有「思想作風好」,他夠不夠,可以討論嘛……
少數壓倒了多數,結果楚雁潮的提升未獲通過。他將繼續以「助教」的身份做講師的工作而實際上必須完全頂替嚴教授。
楚雁潮本人是沒有資格聽會的,等他知道了這個結果,命運已經被決定了。他感到蒙受了一次無法容忍的侮辱!不是因為那一點兒和工資待遇的差別,而是「名」,他和許多知識分子一樣,不可能不十分珍重自己的「名」。既然我沒有做講師的資格,為什麼還要我獨立授課?不能另請高明嗎?但是,他一想到恩師嚴教授,滿腔的怒氣卻又不能發作。嚴教授也是校務委員,雖因病未能出席,但會議的決定也「代表」了他。嚴教授是他最尊敬的老師,他是嚴教授最喜愛的學生。兩年前,他畢業的時候,外文出版社點名來要,嚴教授猶豫再三,儘管認為外文出版社是個非常理想的去向,還是建議他留在母校,先幫老師幾年,因為北大師資缺乏,嚴教授需要一個得力的助手。他聽從了老師的挽留。他知道,嚴教授這樣做完全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學生,未來的學生。他決心繼承老師的風範,在教學園地上躬耕下去。他幫助老師甚至頂替老師做多少事情,都是應該的。現在,他難道能夠一怒之下推掉這一切嗎?
他默默地接受了校委會的決定,沒有向任何人申訴。即使申訴,也沒有任何意義。他知道造成這個結果的原因是什麼……
12月30日,星期六。
雪還在下。嚴冬總要過去的吧?1962年的春天已經遙遙在望。窗外那漫天飛舞的雪花,令人嚮往陽春三月那拂著窗帘、撩人思緒的柳絮。
新月在醫院裡住得太久了。同室的那兩位病友先後都出院了,現在只剩下她自己。她應該感謝這囚室似的病房,這裡比她的西廂房溫暖,整整一個冬季,她沒有再被風寒侵襲,關節疼痛、胸悶氣短、咳嗽等等癥狀漸漸消失了,抗「O」、血沉、心電圖、X光……一系列的檢查,她從盧大夫那兒得到的答案都是慈祥的微笑,她覺得自己在好起來。家裡的親人經常輪流來看她,她詢問家裡的情形,他們總說,挺好,挺好,好像家裡什麼事兒也沒有,一切正常,她也就不必牽掛了。每個探視日,楚老師都準時到這兒來……
今天又是探視日,她等著楚老師。
陳淑彥卻先到了,披著一身的雪,臉凍得通紅。
「嫂子,這種天氣,你還來?」新月感激地說。
「不來,我怎麼放心呢?」陳淑彥放下手裡的飯盒,撣著身上的雪。
「你……又帶吃的來了?」
「趁熱吃吧,姑媽特意為你炸的松肉,讓我趕快送來,你瞅,還沒涼呢!」陳淑彥打開飯盒蓋,姑媽做的拿手好菜炸松向;黃燦燦、香噴噴,冒著熱氣。
新月用筷子夾起一塊松肉嘗嘗:「真香啊,還是家裡的菜好吃!」
陳淑彥笑笑說:「你愛吃就好!姑媽本來要給你炸黃花魚,哪兒都買不著,所以……」
「不要為我這麼費事兒!」新月放下筷子說,「這兒又不是沒飯吃,剛才的午飯就吃得挺飽,你送來這麼多松肉,就只好留到晚上吃了。以後你再來,別帶吃的了,見到你們,我就很高興,感情比物質更珍貴!」
「那我以後就多帶點兒感情來!」陳淑彥笑著,坐在她旁邊,「看起來呀,姑媽對你的感情,比我更深,今兒非得親自送來,我說天兒下雪,路滑,就沒讓她來……」
「那你怎麼沒和我哥一塊兒來?」新月問。
「你哥?」陳淑彥對這個問題有點兒措手不及,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當然,她可以說:今兒不是星期六,你哥下班兒晚;也可以說:你哥最近太忙,我就多跑跑腿兒吧;或者隨便說點兒別的原因,都可以。但是,這些都不足以說明她心裡所想的。幾個月來,她總覺得自己和天星之間好像隔著點兒什麼,卻又說不清。那天,他一夜都沒著家,天明了才像個落湯雞似的跑回來,問他上哪兒了,只說:「加班兒!」問他車呢?雨衣呢?他愣愣地說:「哦,忘了。」她又問他是不是在外頭出了什麼事兒,他只說:「沒有。」就再也一言不發了。她暗暗地為丈夫擔心,後來卻也沒看出有什麼事兒,還是照常上班、下班、吃飯、睡覺,話卻越來越少了。雖然夫妻之間沒吵過嘴,沒打過架,有時候甚至互相很客氣,但這就夠了嗎?兩人從沒有一塊兒去看過電影、逛過商店,就連到醫院裡來看新月,也常是各來各的,這哪兒像兩口子啊?她過去所憧憬的愛情、婚姻,是這樣的嗎?她懷疑丈夫是個木頭人、石頭人,根本不懂得愛情,怎麼一顆熱心暖不過來他的冷腸呢?她懷疑自己當初的決定是錯誤的,只看著公公婆婆好、小姑子好、家庭好,就以為一定是個美滿婚姻,而這些,並不能代替丈夫,也並不等於愛情啊!……片刻之間,陳淑彥的心頭翻起千頭萬緒,卻一句都不能對新月說。新月畢竟是天星的親妹妹,聽她說這些,會怎麼想呢?她不願意給病中的新月再增添煩惱,影響病情,況且,她心裡的那一團亂麻要想理出個頭緒來,用語言表達清楚,也難。沒法兒回答新月,她只好往別處扯了,勉強笑了笑,說:「你哥不能跟我一塊兒來!」
「為什麼?」新月覺得奇怪,也覺得好笑,「都結婚那麼久的人了,還不好意思一塊兒……」
「不是我們不好意思,」陳淑彥故意嘆了口氣說,「是因為醫院只有兩個探視牌兒,得給你那位楚老師留一個,人家大老遠地來了,不能讓他白跑啊!他不是每逢探視都來嗎!」
「噢,你處處想著別人!」新月感激地說,她並沒注意嫂子的話里有什麼別的意思,卻抓住淑彥的腕子看了看錶,「哎,楚老師怎麼還沒來呢?」
這時,匆匆趕往同仁醫院的楚雁潮還在路上。因為被一件重要的事情耽擱,他來晚了。
昨天晚上,他接到從燕東園打來的電話,他的恩師嚴教授病危!
他匆匆趕到,嚴教授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刻,卧室里擠滿了人,有嚴教授多年的摯友,有他教過的各種年齡的學生,有特地請來的大夫。教授夫人和子女們江涕不止,懇求大夫再做最後的努力,設法把老人的生命延長一些,再延長一些。但垂危的嚴教授卻無力地搖搖手,請大夫走開:「不必……再用藥了,我……本無病,是生命到了……盡頭,非人力可以挽回。」他躺在病榻上,睜著視力極弱的雙眼,輕輕地呼喚著他的夫人,和他最喜愛的學生楚雁潮。
他們伏在他的床前,拉著他的手,不知道這位視外語事業為生命、執教將近半個世紀之久的老教授在臨終之際要囑咐些什麼。
「不要哭,不要用哭泣為我送行……」嚴教授用低微的聲音說,發出長長的嘆息,似乎在回顧自己的一生,「我該走了,許多想做的事情……都無力去做了,只能留給我的學生,我……有幸教了那麼多的……學生,你們不會讓我失望,我可以走了……我不放心的是……你們的師母,我和她……一起走了那麼長的路……從來還沒想到……分手……」
教授夫人伏在床邊痛哭,楚雁潮也落下滾滾熱淚,落在嚴教授那蒼白虛弱的手臂上!
「不要哭,不要用哭泣……和我告別……」嚴教授近乎失明的眼睛閃動著,那裡面已經流不出眼淚,「雁潮,為我……背一首詩,讓我在美好的……詩的意境中離開人間……」
「老師!」楚雁潮拭去臉上的淚水,俯下身去,把嘴湊在教授的耳邊,「好……我背給您聽,您要聽哪一首?」
「背……我翻譯的拜倫的詩,」嚴教授喃喃地說,「那一首……《好吧,我們不再一起漫遊》,讓我和你的師母一起聽……」
楚雁潮強忍住悲痛,遵從老師的最後囑託,他望著這一對年逾古稀仍然依依不捨的情侶,真摯的詩句像淙淙清泉涌流出來:
好吧,我們不再一起漫遊,消磨這幽深的夜晚,儘管這顆心仍舊愛著,儘管月光還是那麼燦爛。
因為劍能夠磨破了劍鞘,靈魂也把胸膛磨得難以承受,這顆心啊,它得停下來呼吸,愛情也得有歇息的時候。
雖然這夜晚正好傾訴衷腸,很快的,很快就要天亮,但我們已不再一起漫遊,踏著這燦爛的月光。
詩句終止了,像清泉流盡了最後一滴,再也沒有任何聲響,病榻旁彷彿是空谷曠野,寧靜肅穆,只有那一對手拉著手的白髮情侶。
嚴教授在純美純情的詩意中停止了呼吸,他安詳地閉著雙眼,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容,彷彿靜靜地睡去了……
楚雁潮在老師的靈前一直守到天亮。清晨,白色的靈車碾著白雪鋪成的道路,送走了老師的遺體,他踏著白雪走向燕園的英語教室。十五名學生在那裡等他,臨時來不及請別人代課,為了他的學生,他不能再陪伴他的老師,「我們不再一起漫遊」,每走一步,他的心裡都迴響著這令人斷腸的詩句……
下了課,他重返燕東園。至親好友都在忙碌,學校和系裡也派來了人,起草訃告,撰寫悼詞,商量遺體告別和追悼會的日期。楚雁潮作為嚴教授的學生和助教,料理後事當然責無旁貸!可是,他卻懷著深深的歉意,低聲對教授夫人說:「師母,原諒我!我晚上再來,現在……我……我有一個卧病的學生在等我,我今天下午的時間,是屬於她的!」
他揮淚離去了。
匆匆回到備齋,帶上他給新月準備的東西,披著一肩風雪,去趕進城的公共汽車……
一路上,他反覆想著兩個字:生,死。嚴教授,為外語而生,為外語而死;昨天還活著,今天已經死去了;一位傑出的教育家、外語教育事業的楷模,被死神奪走了,死神結束一個生命,是那麼輕而易舉!這不僅使他痛惜,也使他感到恐懼!二十六歲的楚雁潮,想到「死」,末免為時過早;他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新月!這幾個月來,新月的臉上又恢復了笑容,渺茫的希望給她病弱的肌體注入了生機;但是,盧大夫那可怕的預言時時在他腦際盤旋,他無法否認也無法改變這樣的事實:新月已經沒有也不可能再有一顆健康的心臟,現有的一切醫療手段都只能是小心翼翼地「維持」,不知道在哪一天,突然的變故會降下災難,後果將是一個可怕的大字:死!
啊,楚雁潮的心臟不禁戰慄!新月才只有十八歲,人生的道路那麼漫長,難道她也不能再「一起漫遊」嗎?不!多情的詩人拜倫啊,你的詩已經送走了一位老人,不能再送走這位少女!死亡,墳墓,不能屬於她!他似乎看見了死神在一步步逼近新月,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急切地要馬上見到她!
風雪扑打在他的臉上,他抬頭看著天,銀灰色的天空飛滿白花,攪得他頭暈目眩,腳下一滑,跌倒在雪地上。他急忙護住懷中抱著的東西,免得被摔壞。幸好,雪是軟的,那東西完好無損!他小心地拂去沾在上面的雪粉,重新捧起來。他感到,有一股力量通過他的手指傳遍全身,傳到他的心臟,這力量,使他敢於無視盧大夫所宣稱的科學,無視生命的仇敵——病魔和死神!我不信!我要用人的力量建立一座天堂,和你們的地獄對抗!
也許,他楚雁潮的力量太小了吧?他沒有任何職權,只是一個小小的助教,連做講師的資格都沒有!是的,他所能給予新月的,太少了!但是,他畢竟還是一個身心健全的七尺男兒,他不能卸去肩上的責任!這責任,是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心靈賦予他的,是一種越來越清晰的某種神奇的啟示所賦予他的!……學校里的一切都不要對新月說,讓她感到老師的力量!
他站起身來,大踏步朝前走去。
風雪中,他望見了灰??韉某縹拿懦鍬ィ艘丫簧稀扒熳T北曖鐧耐室皆捍竺擰0.略攏依戳耍?
他的身影剛剛出現在病房門口,新月就快活地叫起來:「噢,楚老師,您變成了雪人!」
「楚老師,您……」陳淑彥連忙站起來,為楚雁潮撣去肩上的雪,接過他懷抱著的東西,「這麼大的雪,您還帶來挺沉的東西?」
病房裡暖融融的,和外邊是兩個世界,楚雁潮頭髮上、眉毛上的雪粉立即化成了水珠。看到新月那快活的笑臉,他心頭的憂鬱和悲傷就悄然退去了。窗台上,新月讓家裡送來的那盆巴西木頑強地伸展著蔥綠的葉片,在隆冬季節勃發出一股盎然春意。啊,那生命的神木,是嚴教授傳下來的!現在,楚雁潮連一個字都不能對新月提起嚴教授的死訊,他把目光從巴西木上收回來,動手打開他帶來的那個紙箱,喃喃地說:「這是我送給你的新年禮物……」
「楚老師,這是什麼呀?」新月伏在枕頭上,好奇地看著他。
楚雁潮沒有回答。他仔細地剝開紙箱,一台嶄新的留聲機出現在床頭柜上,閃著漆黑的亮光。
「啊,留聲機!太好了,您是讓我作聽力練慣用的吧?」新月神往地問,「我們班的同學們已經開了聽力課了吧?」
楚雁潮還是沒有回答。對於新月,需要迴避的問題太多了,她已經離開了的那個班集體的事情,最好不要提及。楚雁潮輕輕地打開留聲機的蓋子,放上一張唱片,搖著搖柄上足了弦,然後,提起搖臂,把唱針放在那緩緩轉動的唱片的邊緣。
開始,寂靜無聲的短暫的空白。像潔白的稿紙開頭的幾行空格,像沉重的大幕拉開之際的一息,像月明之夜推開臨湖畫窗之時的一瞬,靜靜的,靜靜的……
彷彿從遙遠的天際,隱隱傳來幾聲丁冬,幾聲鳴囀,隨之,一個悠長徐緩的聲音出現了,像舒捲的輕紗,像幽咽的泉流,像春蠶傾吐著纏綿不盡的絲絲縷縷……
「哦,是小提琴協奏曲《梁祝》,俞麗拿演奏的!」陳淑彥喃喃地說。這首在50年代末由上海的幾位年輕的音樂家創作、演出的樂曲,在短短的時間裡已經風靡全國,使多少顆年輕的心如醉如痴!曾經和新月一起讀完了高中的陳淑彥自然對此也是略知一二的,並且也相當著迷,只是她不曾料到,在這冰封大地的隆冬季節,在這隔離塵世的病房,楚雁潮為新月送來了這醉人的樂曲,她能夠有幸分享,那顆在婚後漸漸冷漠的心,不禁隨著琴弓和絲弦震顫了!
新月沒有說話,在此時此刻,任何語言都是多餘的,任何聲響都是對那天籟之音的破壞。「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她的全身心都沉浸在那熟悉的旋律之中,隨著樂曲進入了一個純凈的世界,沒有嘈雜,沒有污染;只有月光照耀下的小路,清澈見底的小溪,迎著晨霧飛走的白鶴,倒映在水中閃閃發光的星斗。啊,那個世界,是為天下最真最善最美的心靈準備的,藝術家懷著虔誠的情感,用充滿魔力的琴弦,在人們的心中築起了一座不朽的天堂,它像天地一樣長久,日月一樣永恆!新月微微地閉著眼睛,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座天堂,真真切切地觸到了那座天堂,冰凌砌成牆壁,白雲鋪成房頂,霧靄織成紗幔,星星串成明燈;在那裡,她的頭髮像淋浴之後那樣清爽柔軟,隨風飄拂,她的肌膚像披著月光那樣清涼潤滑,她的那顆心啊,像浸潤著??饗贛甑幕ɡ伲易啪вǖ穆噸椋雜傻睾粑磷磧諛歉鮃懷靜蝗鏡拿籃玫木辰紓綹樅縭緱穩緇茫繚迫繚攏縊繆獺?
一個古老的、家喻戶曉的故事,為什麼會有如此巨大的魅力?它被改編成戲曲、電影,下里巴人,奔走相告;它被譜成樂章,陽春白雪,舉國而和!人們並不關心歷史上是否真的有一對梁山伯和祝英台,撥動人們的心弦的恰恰是活著的人們自己的感情,人類的子子孫孫啊,世世代代重複著常讀常新的一部僅有一個字的書——情!
陳淑彥聽得呆了。她並沒有欣賞音樂的特殊天賦,但這故事太熟悉了,她把那千迴百轉、絲絲入扣的樂句和曾經看過的電影鏡頭相印證,節奏的疾徐,情緒的張弛,使她能夠準確地辨別出哪一段是同窗共讀,哪一段是十八相送,哪一段是樓台相會,情切切,意綿綿,她被梁祝之間那銘心刻骨的痴情所感染,為自己那麻木不仁、兩相隔膜的婚姻而感慨,她流連於樂曲之中,又遊離於樂曲之外,由此思彼,自憐自嘆,眼睛中不禁湧出凄涼的淚花……
楚雁潮坐在新月床邊的椅子上,一隻手臂彎起來,托住疲憊的臉腮,經過一天一夜的奔波勞碌,他累了,也許正需要片刻的休息。那熟悉的樂曲,鬆懈了他疲勞的筋骨,昨夜師生之情的嚴酷摧折,在今天的師生之情中得到了安慰和補償,看到新月那陶然怡然的神情,他滿足了!
窗外,瑞雪追桑Π蔚陌籽睿咳岬拇沽沛兜暮匣妒鰨寂狹稅咨矗崆岬匾∫罰路鷙妥耪飫智慕諗孽漉啞鷂瑁路鷲庥蒲鐧那偕諛譴裰欏⑻跆躋俊⒍潿滸諄ㄖ洳蘋匭?
琴聲飛出了病房,驚動了鄰室的病友,驚動了值班的護士,驚動了巡查工作的盧大夫。誰在病房裡拉琴?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盧大夫循聲走去,她要制止這種與醫院的環境格格不入的娛樂活動!
她匆匆走過去。她看到在旁邊的病房中,一個剛剛做完胃切除手術的老太婆在仰卧靜聽,顫抖的手攥著床欄;她看到一個患了糖尿病久治不愈、脾氣又暴烈得想死的漢子,此刻安安靜靜地伏在枕頭上傾聽;她看到病情較輕的幾個病人,被前來探視的妻子或是丈夫攙扶著在走廊里散步,也不禁駐足諦聽……她走過那一排病房,終於找到了琴聲的源頭,腳步卻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放輕了。她看到新月那洋溢著青春氣息的面龐,看到楚雁潮那疲憊的身姿,就什麼話也不說了。纏綿的琴聲向她訴說著一切,真摯的情懷感染著這位並非無情的科學工作者,科學在藝術和情感面前退讓了,她站在門外駐足良久,又悄悄地退去,沒有打擾他們。楚雁潮,這位不請醫學的青年學者,在用他的心靈幫助她治療病人的瘤疾,她的內心對他充滿了感激之情。她抬起右手,攏了攏露在帽沿外面的一綹夾雜著銀絲的頭髮,在循環往複的《梁祝》主旋律中緩緩地走去……
樂曲已告尾聲,雨過天晴,一道七彩長虹飛跨蒼穹,一雙斑斕彩蝶翩翩起舞,如泣如訴、撼人心扉的主旋律又響起來,說不盡如夢佳話、似水柔情!
淚水漣漣的陳淑彥站起身來,她不忍再聽下去了,也不忍打斷這心靈的協奏,擦去腮邊的淚珠,極力做出一絲笑容,默默地對楚雁潮點點頭,再望望閉著眼睛的新月,沒有驚動她,就步履輕輕地走出去了……
樂曲在春蠶吐絲的節奏中越來越淡,越來越遠,最後歸於一片純凈,一片空靈,任何聲響都沒有了。
新月還沉醉於那夢境詩情之中,久久沒有醒來……
終於,她睜開了眼,面前有一雙深透明亮的眼睛,正在等待她的目光。
「哦,楚老師,謝謝您!」她輕輕地說,「您給我送來了春天,送來了人間最美好的情感!只可惜……這不是您的琴聲!」
「我?」楚雁潮笑了笑,「俞麗拿可比我拉得好啊!」
「不見得,俞麗拿是俞麗拿,您是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靈,自己的情感,誰也不能代替誰,」新月喃喃地說,「您的琴聲,我聽過的,在去年冬天,天也下著雪,不過我沒有驚動您,是『偷』聽的……」
「噢,幸虧我當時不知道,不然……」楚雁潮臉上泛起靦腆的紅暈,「以後吧,以後我一定當面拉給你聽……」
「那,我就等著!」新月期待地說,「不過,我這就已經非常感謝您了,您那麼忙,花費了那麼多時間來看我,我去年說了那麼一句喜歡這首曲子,您到現在還記著,我該怎麼感謝您呢?」
「新月,我們之間,用不著說這些話,」楚雁潮似乎不假思索地說,「愛情,就是奉獻,就是給予!」
新月愣住了,彷彿有兩顆明亮的星星,突然在她面前升起!
那不是星星,那是楚雁潮貯滿深情的眼睛!
楚雁潮熱切地凝視著她,熾烈的詩句脫口而出:
請讓我叫你相信,我只盼一件事情——給你獻上我的心靈,和這心靈中蘊藏的全部感情!
新月驚呆了,粉紅的嘴唇輕輕顫動:「老師,您說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