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月清(4)
她自己也弄不清楚想幹什麼。報紙在手裡拿了只有幾秒鐘,便又丟開了。沒有丟在原來的位置,她不知道這張報紙鋪在桌上的作用。一疊稿紙沒有了報紙的覆蓋,顯眼地擺在那兒。她不經意地瞟了一眼,順手拿起最上面的一頁:「楚老師嘞浪寫文章?英文文章喲浪中國啊有啥地方好發表噢?」
楚雁潮總不能把稿紙從她手裡搶過來吧,只好說:「這不是我的文章,譯的別人的東西……」
「啥人格啦?」謝秋思立即表現出極大的興趣,竟然把稿紙都攏在手中,大有不拜讀完畢不罷休的架勢,一邊還感嘆著「了勿起!楚老師了勿起!翻譯家噢……」
好不容易應付走了這位熱心的讀者,楚雁潮扣上了房門,無力地和衣躺倒在床上,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他第一次覺得,這間可愛的小書齋變得像座沉悶的囚籠,他想要衝出去,又不知道該沖向哪裡?他本來想平靜地生活,而生活卻偏偏不肯讓他平靜!
他出神地睜著兩眼,根本不可能入睡。窗外傳來颯颯的響聲,是急落的雨點在敲擊茫茫夜色中的生命。
第二天,風雨如晦。他擎著那把從家裡帶來的、據母親說是父親曾經用過的棕色舊油紙傘,去上英語課。
在他踏進教室門的一剎那,猛然想起昨夜鄭曉京的談話,不禁擔心自己是否會在學生的心目中改變了形象?他有沒有勇氣面對鄭曉京那雙探究他的眼睛?還有對他進行「議論」的同學們……不,鄭曉京還和平常一樣,大家也都和平常一樣,安靜地望著他,等著聽課。職業的自尊心使他立即鎮定了,教師永遠需要學生們尊重的目光。
他開始授課,按照預定的教程,分析學生們在精讀中所遇到的疑難問題。謝秋思舉手提問,和別人一樣。她當然不可能把整部《紅與黑》都搬到課堂上來討論,實際上只是以幾個典型句型舉例,求得老師的具體分析。她讀書讀得是很細的,問題提得也很有代表性,使老師的解答具有普遍意義。
在熟悉的講台上,楚雁潮完全是自如的……
他的講解突然出現了停頓。因為他發現坐在後排的幾個男同學似乎不太專註,而在關心別的什麼事情。儘管他在過去曾經說過:「學習的成功主要在於並非強制的興趣」,但一旦發現自己並沒有把學生的興趣完全吸引到他的講述中,還是感到了不安。他想以片刻的停頓和忍耐來提醒他們,卻造成了課堂秩序的躁動,同學們紛紛回過頭去,想知道是什麼影響了老師的情緒。
目光最後都集中在唐俊生身上。起因是旁邊的同學發現從他的課本中掉出了幾張信箋,便在鄰座間好奇地傳看,一旦發現陷於眾目睽睽之中,便忙不迭地又一個傳一個最終塞回他的手中。
鄭曉京不能容忍了,忽地站起來:「唐俊生,你搞的什麼名堂?」
唐俊生咬咬嘴唇,低著頭說:「啥名堂?嘸沒啥名堂。」
態度如此惡劣,似乎根本沒把班長放在眼裡。鄭曉京離開自己的桌子走過去,一把搶過那幾張信箋:「你們傳的是什麼?」
唐俊生既然已被「繳械」,也就不在乎了:「依自家看嘛好嘞!」
楚雁潮站在講台上,一言不發。他並不贊成鄭曉京的做法,都是大學生了,沒有必要在課堂上演出這種小孩子式的鬧劇。但形勢已經至此,他也無法控制。
鄭曉京氣呼呼地展開信箋,看見上面是分行寫的英文。
她於是當眾宣讀,要讓大家見識見識唐俊生的佳作。「『我的所愛』……」剛剛念了開頭幾個字,便憤然扔到唐俊生面前,「寫得像什麼玩藝兒?你自己念!」
「自家讀有啥了勿起?」唐俊生不以為然地接過來,當真朗讀起來。
這竟是一首用英文寫成的、韻律感很強的小詩。若用中文來表達,則是這樣的:
我的所愛在山腰;
想去尋她山太高,
低頭無法淚沾袍。
愛人贈我百蝶巾;
回她什麼:貓頭鷹。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驚。
我的所愛在鬧市;
想去尋她人擁擠,
仰頭無法淚沾耳。
愛人贈我雙燕圖;
回她什麼:冰糖葫蘆。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胡塗。
我的所愛在河濱;
想去尋她河水深,
歪頭無法淚沾襟。
愛人贈我金錶索;
回她什麼:發汗藥。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經衰弱。
我的所愛在豪家;
想去尋她兮沒有汽車,
搖頭無法淚如麻。
愛人贈我玫瑰花;
回她什麼:赤練蛇。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罷。
唐俊生讀得流暢自如而又幽默風趣,引得同學們哄堂大笑!
「唐俊生!」已經回到自己座位上的鄭曉京厲聲說,「你鬧得太過分了!」
坐在前排的謝秋思也按捺不住地舉手起立,對她的同鄉表示極大的不滿:「楚老師!唐俊生把格種下流兮兮格末子弄到課堂浪廂來,簡直——可恥!」
兩個「阿拉上海人」公開反目,又給大家注射了興奮劑。尤其是被謝秋思藐視的「鄉下人」羅秀竹,她雖然還不能完全聽懂唐俊生的朗誦,卻對他們的「內戰」抱有一種幸災樂禍的濃烈興趣。
「啥人講?啥人講?」唐俊生毫不示弱,氣昂昂地針鋒相對,「『下流兮兮』?『可恥』?講格種閑話當心弄一頂反革命帽子戴一戴!對依講:這是魯迅的詩!啥人敢反對?」
同學們全被這驚人之語震懵了!——魯迅?
「不可能!」鄭曉京首先從震驚狀態中做出了反應,「魯迅是文化巨人、革命戰士,怎麼會寫這種東西?」
「齷齪得唻,根本不像魯迅寫格!」謝秋思也立即表態。
羅秀竹忘了「坐山觀虎鬥」,也慌了:「不要糟蹋魯迅噢,他是我最崇拜的作家!」
課堂上亂鬨哄,楚雁潮不能不說話了:「這確實是魯迅的詩,題目是《我的失戀》。」
只這一句話,課堂上便立即鴉雀無聲。不管是驚訝還是沮喪,他們也相信楚老師決不會拿魯迅開玩笑。
他繼續說:「不要以為革命作家就不會寫有關愛情的作品,魯迅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慾!不過,這首詩並不是直接寫他自己的愛情生活的,而是有意諷刺當時流行的軟綿綿的『失戀詩』。他寫得很幽默,但立意很嚴肅:沒有志同道合為基礎,也就沒有愛情,不必『阿呀阿唷,我要死了』,還不如『由她去罷』。詩里所提到的幾件奇特的禮物,大家也許覺得很古怪,其實是魯迅從自己的生活中信手拈來的:」貓頭鷹『和』赤練蛇『是他所喜歡的兩種動物;』冰糖葫蘆『是他愛吃的食品;至於』發汗藥『,因為他有肺病,更是經常服用……「
見解本不相同的十五名學生都被他這種胸有成竹的闡述所吸引。
「我還要指出:魯迅的詩是用中文寫的;唐俊生同學把它譯成了英文,譯得相當不錯,值得稱讚!有個別句子,比如『低頭無法……』、『仰頭無法……』等四個完全相同的句型,轉換成英文時既要保持原作的風貌,又要適應英文的閱讀習慣,還可以再推敲一下譯文。下面,我們不妨以此為例,做句型分析……」
由於不期然臨時增加了內容,今天的課拖堂了。下了課,已是中午十二點半。楚雁潮匆匆下了樓,撐起雨傘向教工食堂走去。
「楚老師!」鄭曉京穿著一件草綠色的軍用雨衣,從後邊朝他追來。
他停住步。油紙傘張著的傘骨垂下一圈水柱。
「楚老師,」鄭曉京已經來到他的面前,雨帽下面的額發掛著水珠,「今天下午的生活會……」
「哦,」楚雁潮記起了今天下午有一個班會——每個星期六在男生宿舍召開的全班例會,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這種會歷來都是由鄭曉京主持,班主任可以參加,也可以不參加。既然現在鄭曉京趕來通知他,顯然是希望他參加了。「什麼內容?」
「整頓班風啊!」鄭曉京伸出一隻手,抹著臉上的雨水,「您看現在班上都亂成什麼樣子了,不整頓還行嗎?」
「僅僅是因為今天的課堂紀律?」楚雁潮倒不以為然,「這算不了什麼,對大學生不必限制得那麼死……」
「您以為只是個課堂紀律問題嗎?一種極不健康的思想意識正在班上蔓延,原來還只是在下邊兒議論,現在已經在課堂上公開化了!我真為您擔心啊,楚老師!」
「為我……?」楚雁潮猛地一個激靈,昨天晚上鄭曉京那句令他震驚的話現在又迴響在他的耳畔:「……說您……在和學生談戀愛!」難道今天課堂上的事就是這種「議論」的反映嗎?
他感到迷惘,並且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他立即意識到:在課堂之外,鄭曉京不是他的學生,而是他的領導,她對於他有一種「審查」的天職,那雙眼睛要穿透他的一切,從寫進履歷表中的家庭歷史到內心深處的感情世界……
「您真的沒有感覺到嗎?」鄭曉京對他這種遲鈍的反應表示不滿,不得不再點他一下,「班上的同學都在議論您和謝秋思!」
「什麼?謝秋思?」楚雁潮莫名其妙,完全莫名其妙!這就是鄭曉京昨晚沒有揭破的答案?它攪擾得他夜不成寐,誰知道竟是這麼一個結果!楚雁潮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就像一個「被告」在法庭上聽到宣布「無罪釋放」,心裡坦然了。他笑了笑,說:「太離奇了吧?怎麼會有這樣的說法呢?」
他的坦然使得鄭曉京也不敢一口咬定了:「是啊,我也覺得奇怪,可是同學們都議論紛紛,說得有鼻子有眼兒……」
「嗯?」楚雁潮很難想像那個以自己為主角的戀愛故事會是怎樣「有鼻子有眼兒」。
「他們說,謝秋思和您的接觸比較多——呃,我昨天還在備齋碰上她……」
「我是教師,任何一個學生都可以來找我。昨天,你也在嘛!」
「我……」鄭曉京無可否認,但她怎麼能和謝秋思相提並論?誰知道謝秋思到備齋去是出於什麼目的?「大概因為你們是同鄉,所以感情就比別人近一些……」
楚雁潮微微皺起了眉頭:「同鄉?同鄉能說明什麼呢?人的感情能以地區劃分嗎?」
這倒是。鄭曉京在心裡說,按照列寧的教導,人是劃分為階級的。謝秋思和楚老師……是了,在這方面也是可以找到證據的!
「謝秋思有很強的資產階級虛榮心,挖空心思地打扮自己。同學們說,她這樣都是為了給您看,每次上英語課,她都穿得比平時更漂亮,這就是『女為悅己者容』……」
楚雁潮啞然失笑:「我上課的時候,從來就沒注意過同學們的服裝!」
「是嗎?」鄭曉京喃喃地說,「他們還說……」
「鄭曉京同學!」楚雁潮打斷了她這些不厭其煩的敘述,「我不大相信同學們都這麼說!」
「當然不是所有的人……」鄭曉京有些不大自然,細細推敲起來,她剛才的話不知不覺地運用了文學中的誇張手法,於是有所收斂地說,「其實也只是在幾個男同學之間這麼傳來傳去,造謠的可能就是唐俊生!」鄭曉京顯然在悄悄地後退了,把「議論」這個詞兒換成了「造謠」,「唐俊生不是被謝秋思給甩了嗎?他就散布說:謝秋思本來已經跟他海誓山盟,就是因為看上了您,才背叛了他;您個子比他高,比他有風度,又是班主任,將來對謝秋思的畢業分配……這些,他當然都不是對手了;他還說……」
「你不必再說了!」楚雁潮生氣了,「這些無聊的說法,無論是對我,還是對謝秋思同學,都是一種侮辱!」
「就是嘛,我也不相信會有這種事兒!」鄭曉京覺得有必要洗清自己,免得在老師的眼裡把她和那些製造謠言、散布謠言的人混為一談,她是站在領導者的超脫位置上的!「為了弄清情況,我還找謝秋思談過話,可是,她對這些謠言卻沒做任何解釋,只說:」我愛誰,是我的權利、我的自由!『好像是默認了!……「
楚雁潮皺起了眉頭。想到謝秋思昨天晚上心神不寧的樣子,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他感到遺憾,在這個班裡,他了解得最少的恰恰是這位小同鄉!
「她的這種情緒,當然要引起連鎖反應!」鄭曉京又恢復了那種政委神態,「唐俊生今天竟然敢在課堂上那麼胡鬧,他公開念那首詩,就是向您示威嘛,您還表揚他!我看倒應該對他進行嚴肅的批評!在下午的生活會上展開一次思想交鋒……」
「我表揚的是他的譯文,而且也不認為是什麼『示威』。」楚雁潮再一次打斷了她,「你準備怎麼『交鋒』呢?」
「駁斥他散布的謠言!」鄭曉京憤憤然,「既然他說的不是事實,我們就應該維護老師的名譽,端正師生關係,打擊他的歪風邪氣!並且也要教育謝秋思,樹立正確的人生觀,同時讓全班同學引以為戒!」
「不必了!」楚雁潮說,「這麼一件小事兒,我看用不著興師動眾,讓它自生自滅就是了。事實本身就已經很清楚,無須再解釋;只有謊言才拚命鼓吹,惟恐別人不相信。我不希望因為我而弄得謝秋思和唐俊生兩位同學在大家面前都抬不起頭來!你說呢?」
「哦,」鄭曉京的昂揚鬥志鬆懈了,她構思中的那場既有思想性又有戲劇性的「交鋒」就這樣被扼殺了嗎?她似乎很覺惋惜,「那,下午的會……」
「我建議,是不是換一個內容?」楚雁潮說,「開展一些有意義的討論,比如:團結、友誼,也可以討論……愛情,但注意不要影射任何人,不要傷害任何人。這,由你來掌握,」他又看了一下手錶,「我就不參加了,向你請假。」
「噢!」鄭曉京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又問,「下午老師有更重要的會議嗎?」
「我有事。」楚雁潮並沒有明確回答她,轉身走了。
鄭曉京愣愣地望著他那走進雨幕中的背影。對這位班主任,她還是沒有看透……
楚雁潮擎著雨傘大踏步走去。冰冷的雨點被風裹著落在他的臉上,他倒感到一絲輕鬆的快意。
古舊的崇文門城樓在雨幕中顯出一個淡淡的剪影。
城樓下的東單南大街現在簡直像一條江南水巷,往來的車輛如同在河面穿梭的船隻,大白天也開著車燈,垂下一條條流動的、色彩斑駁的倒影。同仁醫院的大門前,救護車、吉普車、小汽車和蒙著塑料布的平板三輪車,以及戴著草帽的、打著傘的人,都急急如律令,奔向這救死扶傷的場所。到這兒來的人,歷來都是風雨無阻。院子里,被風雨搖落的枯葉,隨著路上的積水,汩汩地流向下水道,濕淋淋的白楊樹榦,睜著一隻只憂傷的大眼睛……
盧大夫剛剛做完了一個二尖瓣分離手術,她疲憊地走出手術室,伸手扶住走廊里的長椅,剛想坐在那兒喘息一下,卻發現楚雁潮正站在門旁等著她,手裡倒垂著的雨傘,還在滴水。
楚雁潮吃過午飯就趕到「博雅」宅去,卻意外地得知新月又住院了,他立即意識到情況嚴重了,便匆匆來到了醫院。他沒有直接去看新月,而是先來找盧大夫。如果不事先從盧大夫這裡弄清情況,他簡直怕見新月,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
「哦,楚老師……」盧大夫沒等坐下去就又站了起來。
「盧大夫!」楚雁潮急切地叫著她,但看見她那疲憊的神態,又有些猶豫,「對不起……我現在打擾您,很不是時候……」
「不,你來得正好,」盧大夫振作精神說,「我很想和你談一談新月的情況……」
「新月怎麼樣?」楚雁潮急著問,「這一次……」
「這一次有些新情況,」盧大夫看了看走廊里的那些病人和家屬,對楚雁潮說:「我們換個地方談吧,到我的辦公室去……」
穿過長長的走廊,又上樓,楚雁潮跟著盧大夫朝辦公室走去。他惴惴不安地問盧大夫:「我聽她家裡人說是扁桃體發炎,我想如果僅僅是扁桃體……」
「對,問題不在扁桃體炎本身,這是一種極為普通的病,」盧大大推開辦公室的門,請楚雁潮進去,坐在自己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麻煩的是,扁桃體炎極容易引起她的風濕熱複發,反覆發作對於心臟極為不利……」
「扁桃體不是可以摘除嗎?這樣就可以徹底避免風濕熱的複發了!」楚雁潮說,極力運用他所知道的那一點兒可憐的醫學知識。
「如果能夠摘除,我早就做了。」盧大夫嚴峻地嘆了口氣,「有嚴重心臟病的人,不能做扁桃體摘除術!這樣,她的身上就永遠存有隱患,遇有風寒侵襲或者勞累過度,非常容易被鏈球菌感染,引起急性扁桃體炎,隨之而來的就是一系列連鎖反應:風濕熱、關節炎,並且累及心臟瓣膜……」
「噢,」楚雁潮似乎聽懂了,「這是不是意味著,她重新進入了風濕活動期,而原定在明年春天做的手術也就只好推遲了?」
「不僅僅是推遲的問題,」盧大夫臉色陰沉地看著他,「現在看來,這個手術已經難以實施了!」
「啊?!」楚雁潮自己的心臟彷彿遭到了致命的一擊,「為什麼?」
「因為……」盧大夫的目光避開他的視線,望著窗玻璃上流瀉的雨水,說,「抗風濕的藥物只有退熱、消炎、鎮痛的作用,可以控制風濕活動,但不能防止心臟瓣膜的病變。她這次的發病,使心臟受到了進一步的傷害,原來輕度的二尖瓣閉鎖不全,現在變得嚴重了,並且左心室明顯擴大。二尖瓣狹窄伴有這些癥狀,分離手術就不能做了!」
「那……她以後怎麼辦?」楚雁潮喃喃地說,心怦怦地跳。
「只有依靠保守治療了,我們將努力保持和改善病人的心臟代償功能,減輕心臟負擔,並且盡量避免鏈球菌的反覆感染。有條件的話,我希望她能夠長期住院治療……」
「這樣,可以保證她明年暑假之後就能復學嗎?」楚雁潮擔心地問。
「不能保證,沒有人可以做出這樣的許諾!」盧大夫加重語氣說,「不要再考慮那些事情了,她恐怕很難再回到學校去了!」
「啊?這怎麼行?不!」楚雁潮衝動地站起來,慌亂地抓住盧大夫的手,「她不能離開學校,不能丟下所學的專業!您知道嗎?她參加高考的時候根本沒有填寫第二志願,她是為外語專業而生的,事業就是她的生命!盧大夫,我求您救救她!」
「你不要太激動,冷靜一些,」盧大夫輕輕地抽回自己的手,站起來,看著窗外的滂沱大雨,「你的心情,我都明白,我多麼希望她能夠健康地重新回到學習崗位上,在事業上做出應有的成績!可是,感情並不能改變科學,病魔對於任何特殊人才也都會毫不憐惜地摧殘,而醫學界目前還沒有更為強有力的手段來降伏它。我將盡我所能,設法延長新月的生命……」
「已經到了這種地步?」楚雁潮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是的,『美言不信,信言不美』,我必須告訴你真實的情況。既然她的心臟不能用手術治療,病就永遠無法根除,而只能維持,恐怕會一天天地嚴重,就像一架破損的機器,勉強地運轉,隨時都可能出現致命的故障。如果再發生上次那樣的急性心力衰竭,而得不到及時搶救的話,後果將是不堪設想的!」
楚雁潮獃獃地站在那裡,盧大夫的話使他覺得從頭到腳,寒冷徹骨。新月,一個充滿生命力、充滿事業心的姑娘,已經被判處「死刑」了,她所痴迷的事業,與她無緣了;她所熱愛的人生,為期不久了!命運,對她太殘酷了,她那顆柔嫩的心,怎麼能受得了這樣的打擊!啊,救救她,救救她!誰能夠救她?誰?既然連心臟病專家都無能為力,還能夠有誰呢?
窗外,大雨如注,密集的雨絲抽打著玻璃,又像瀑布似的朝下傾瀉……
門被推開了,一位老護士托著飯盒走進來:「盧大夫,您的飯都涼了!」
「哦,謝謝,請放在那裡,我這裡有事情。」盧大夫說。
老護士放下飯盒,輕輕地退了出去,卻沒有帶上房門,並且臨走時埋怨地看了楚雁潮一眼。
楚雁潮意識到自己該告辭了,他朝盧大夫歉意地點點頭,「您吃飯吧,真對不起……」緩緩地轉過身,向門口走去,兩條腿像灌了鉛似的那麼沉重。
「楚老師,」盧大夫跟著走過來,叫住了他,「我剛才所說的一切,都不能讓病人知道……」
「我明白……」楚雁潮喃喃地回答。
「她這次住院,我覺得她的精神狀態有些反常,好像有什麼心理負擔。是不是在家裡有什麼不愉快的事情,還弄不清楚,因為我不了解她的家庭……」
「我明白……」楚雁潮機械地答應著,朝前走去。其實,「博雅」宅中的一切,他並不明白。
他默默地走在樓道里,頭腦好像被抽空了,眼前一片茫然。
他下了樓,向內科病房走去。雨浪瘋狂地向他卷過來,他像航行的人突然翻船落水,險些跌倒在地,這時,才意識到應該把傘撐開。棕色的油紙傘在風雨中搖擺,像寒塘中的一莖殘荷枯葉。
水淋淋的楚雁潮走進病房的樓道,值班護士像突然看到了一個鬼魂,驚得愣了一下。在這樣的鬼天氣,他是僅有的一個前來探視的人。
新月的病房的門敞著。因為氣壓太低,護士怕病人感到胸悶,又沒有人來打擾,就敞著門。對面的窗子上,傾瀉著雨水的瀑布。
這間病房很空,只住著三個人。那兩位,一個是中年婦女,一個是十幾歲的小姑娘,她們的病顯然不重,或者已經接近痊癒,正各自坐在床沿上,往一張椅子上摔撲克,排遣這雨天的無聊。看見有人走來,滿帶喜悅地往門邊看了看,又失望地垂下頭,繼續摔她們手中的「紅心」、「黑桃」。
新月靜靜地躺著。她的床頭翹起,墊著厚厚的枕頭,半坐半卧,這是最適合她的姿勢。白色的床單,白色的被子,白底藍條紋的病員服,襯著一張白玉似的臉,病情使她的雙頰泛出紅潤——典型的「二尖瓣面容」。小辮子沒有梳起來,任其自然地鬆散著,柔軟的黑髮一直垂到胸前。這樣一位美麗的姑娘,誰會相信她將不久於人世呢?毀滅這樣一個年輕的生命,那將是怎樣的罪惡?
她一動不動地仰望著天花板,天花板空洞無物,只是一片潔白。她也許什麼也沒看,在茫然的思索中,眼神凝住了,眉宇之間,一縷若隱若現的哀愁。她在想些什麼呢?
楚雁潮愣愣地站在門邊,雨傘和褲腳上的水,無聲地滴落,在地上匯成一片浮出地面的水汪。他靜靜地望著新月,卻說不出話來,喉嚨里像被什麼噎住了。盧大夫那可怕的預言,在他的腦際盤旋。他覺得那簡直是巫婆的惡毒咒語,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它落在新月的頭上,人間的一切不幸都不應該屬於新月!他想呼喊,想痛哭,想發泄胸中的不平……但他沒有這樣做,幾秒鐘之後,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為自己的衝動感到後怕,不,不能抱怨盧大夫,她不是巫婆,而是天使正在竭盡全力和死神搏鬥,爭奪屬於新月的時間;她對病人的愛,決不亞於這個不懂醫學的英語教員,她維繫著新月的生命!不,決不能向新月吐露半個字,這個十八歲的女孩子還沒有足夠的勇氣面對那隱隱在望的死亡。豈止是新月呢,如果放在二十六歲的楚雁潮身上,甚至是年逾古稀的嚴教授,也難以做到平靜地走向生命的終點,常常發出不能「長繩系日」的哀嘆!楚雁潮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過錯:以前,他對新月責之過苛,殘酷地讓她「自知」,正視自己的「短處」、「弱點」,用激勵猛士的辦法對待一個弱女,讓她「掌握自己的命運」,而現在,她掌握得了自己的命運嗎?楚雁潮,一個研究語言、文學的人,應該懂得語言的奧秘、文學的精髓,那就是「人」,人的思想,人的情感。人是多麼複雜的一種生物,語言和文學的創造者,語言和文學中永恆的主角;幾千年來,人用文字寫著人的命運,卻至今不能使它窮盡,或許命運之謎永遠也無法揭開;從來也沒有一個人能真正透徹地了解和掌握自己的命運,只不過以各不相同的方式和不可知的命運較量而已,或逆來順受,或奮起拼搏,拼搏的動力不僅來自「自知」,而且來自幻想……美好的幻想,往往既是輝煌的人生的起點也是終極目標。啊,人需要幻想,幻想使人生變得美好,使有限的生命擴展到無限……
楚雁潮心中的麻木和凄涼被一股溫情所消融,他捋了捋被雨水粘在額上的頭髮,臉上泛起微笑,向那張病床走去,輕輕地叫了一聲:「新月!」
新月從沉思中被驚動,微微轉過臉來,眼睛中放射出興奮的光彩:「啊,楚老師!」
楚雁潮輕輕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動,然後自己搬過了一把椅子,坐在她的床前。
「楚老師,想不到您今天會來,外面下著那麼大的雨,連我家裡的人都……」新月仰望著他說,眼睛裡閃爍著淚花,話說了一半又停住了。
「我早就該來的,」楚雁潮發覺她的神情中的孤寂和悲哀,立即接過去說,「為了不打擾你的休息,我最近沒到家裡去看你,也不知道你又……」
「我本來是想寫封信告訴您的,可是又怕影響您的工作,您那麼忙……」新月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種複雜的情感,她渴望著和老師見面,又懷著惟恐連累了他的歉意,微微喘息著說,「就沒寫……不,寫了,沒發……」
「哦,你應該寄給我,」楚雁潮覺得遺憾,「好讓我早一些知道。」
「我怕您知道,怕您為我著急,所以那封信重寫了兩次,還是沒發,」新月有些自嘲地微笑著,臉上的紅暈更濃重了,「反正我這次病得不重,只是感冒……」
楚雁潮的心像被一根鼓槌猛地敲了一下!新月只知道她患的是感冒,在她的心臟又面臨新的威脅的時候,她擔心的不是自己的身體,而是怕驚擾了她的老師;現在,老師來了,就坐在她的床前,老師什麼都知道,卻又什麼都不能說!
「你怎麼感冒了呢?」楚雁潮只能這樣說,「天氣涼了,你應該時時注意保重身體;大夫不是給了你預防感冒的葯了嗎,在家裡沒有按時吃吧?」
「哦,一忙就容易忘了……」新月不好意思地抿著嘴唇,像沒有完成作業的學生面對老師的批評——她從沒有丟下過作業的時候,而現在對待比作業還重要的事兒,卻疏忽了。
「忙?你在家裡還忙什麼?」楚雁潮覺得奇怪。
「前些日子,我哥哥結婚,」新月微微一笑,「他和淑彥結婚了……」
「就是你那個女同學嗎?她的年齡好像並不大,和你……」
「不,她比我大兩歲多呢,今年都二十一了。我小時候入學早,比她早了兩年……」新月忽然又傷感起來,「可是,現在又讓病給耽誤了,真是命中注定啊,正像我姑媽常說的一句俗話:」起個大早,趕個晚集『!「
楚雁潮懊悔剛才提到她的年齡,趕快扭轉話題,回到那件喜事兒上去:「你應該為你的哥哥、嫂子感到高興,這為你們的家庭也增添了快樂!」
「歡樂,是歡樂啊!我哥和淑彥都是非常非常好的人,我衷心期望他們永遠歡樂、永遠幸福!」新月的臉上又浮現出了笑容,「那天的婚禮好熱鬧,我還親自去迎親了呢!」
「唔!」楚雁潮的心中卻蒙上了陰雲,這個不幸的姑娘,對人間美好的事物,這麼好奇,這麼熱心,充滿了深情,為了別人的美滿結合,她無私地去忙碌,卻不知道,這一切和她都沒有任何關係,人生中的黃金季節,她自己恐怕已經等不到了!「新月,你身體不好,怎麼還能去操勞那些事情呢?恐怕這次……感冒,就是累的!」楚雁潮不能不埋怨她,「下次,可不許……」
「下次?沒有下次了,我只有一個哥哥,家裡難得熱鬧這麼一次,以後我還能再為誰奔忙呢?」新月喃喃地說,「其實我也沒有為他們做什麼,一切都是媽媽在操勞,媽媽累壞了……」
說到這裡,她閉上了眼睛,剛才被喚起的那點兒興奮之情,又被什麼給沖淡了,她的耳旁又響起了媽媽說過的話:「這裡頭有你什麼事兒?」是啊,沒有她什麼事兒,哥哥的婚禮結束了,媽媽的心事全沒了,她呢,躺在醫院裡。這半個月當中,哥哥和嫂子經常來看她,爸爸和姑媽也來過幾次,惟獨媽媽沒有來。難道媽媽真的一點兒心事也沒有了嗎?不知道女兒在病中更需要母愛嗎?
楚雁潮猜測著她此刻的思想,而猜測是困難的。
「你不要惦記家裡的事了,要安心在這裡養病……」他說。
「我知道,」新月說,「我現在感冒已經好了,大夫不讓我出院,也許就是讓我避免干擾吧?我……能做到,我……什麼也不想了!」
晶瑩的淚珠,漫出她那緊閉著的眼瞼,從長長的睫毛中間滾落下來!
淚珠彷彿滴在楚雁潮的心上,四散迸射,發出冰凌碎裂似的響聲,他似乎清晰地聽到了那響聲!他被新月孤寂的心境所感染,卻並不清楚新月何以這般孤寂,又何以這般自甘孤寂?她不完全了解自己的病情,也就不至於這樣悲觀,難道果然如盧大夫所說,她另外還有什麼心理負擔,而這又來自她的家庭嗎?楚雁潮曾多次去過她家,這個家庭給他的印象是和諧而安寧的,他認識這個家庭的所有成員,並沒有感到在新月和父母兄嫂以及姑媽之間有什麼矛盾,也許這個了解太膚淺、太空泛了吧?
「新月,你好像有什麼心事,是不是在家裡遇到了……」他謹慎地問,卻又很難把問題提得大具體。
「哦,沒有……」新月擦去腮邊的淚珠,勉強地向他笑了笑,顯然在掩飾剛才流露出來的情感,「家裡的人都對我非常好,每次探視時間,他們都輪流來看我,這,我就很滿足了。今天,雨太大了,他們……可是您來了,您看我多高興啊,楚老師,我什麼煩惱也沒有了!」
楚雁潮不便再問,他的到來能給新月帶來歡樂,他感到欣慰,但願新月從此不再煩惱!「以後的每次探視時間,我都來看你,好嗎?」
「真的?」新月的大眼睛閃耀著興奮的光彩。
「當然是真的!」楚雁潮說,「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騙過,」新月說,「我記著呢!」
「唔?什麼時候?」楚雁潮不安了,他擔心他和盧大夫向新月隱瞞的病情,被新月看穿。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嘛,您隱瞞了自己的身份!」新月笑著說。
「噢!那不是我故意隱瞞,而首先是你自己誤會了嘛!」楚雁潮也笑了,說起一年前的往事,他心中升起一股懷戀之情,那時候,新月是那麼健康,那麼朝氣蓬勃,那麼無憂無慮!他和她,都不曾料到會有今天!楚雁潮多麼想再一次幫新月提著行李,把她送回二十七齋?啊,也許真的不可能了!他抑制住自己的傷感,極力像閑談似的說:「僅此一次,可以原諒,希望以後在我們之間連誤會也不再有,好嗎?」
「好……」新月輕輕地回答,注視著她的老師,她那雙晶亮的大眼睛,像純凈透明的湖水,像纖塵不染的鏡子,映出了心靈中的無限信任。
「那麼,我要求你……」楚雁潮懇切地望著新月,「……要求你把心中的一切煩惱都告訴我,讓我們一起來分擔,煩惱被分開之後,它的分量就減輕了……」
「我……沒有什麼煩惱呀,」新月說。真遺憾,她剛剛做出的許諾,卻不能完全兌現。人的內心深處總有屬於自己的一點兒隱秘,新月也有,一種飄忽不定的思緒,常常攪擾著她的心,卻又難以捉摸,難以把握,像一個猜不透的謎,常常在夜深人靜之時纏繞在腦際,苦思而不得其解,久久難以入睡。這使她煩惱,使她痛苦,卻又不能求助於任何人,包括她的知心女友陳淑彥。她只有把這個撲朔迷離、似是而非的猜測悶在自己的心裡,永遠也不去求得解答,不去試圖證實,因為一旦被證實,不僅她自己難以承受,恐怕整個家庭也就不得安寧了。現在,她只有在心裡暗暗地請求老師原諒她的隱瞞,讓更重要的事情來壓倒心中的煩惱了,「老師,我著急的只有一件事……」
「上學?你不要著急,明年暑假之後你才能復學呢,那時候,你的身體已經好了,完全好了!」楚雁潮違心地描述著一片幻境,竟然又覺得那麼真切,也許不是幻境,說不定新月真的還有那一天!「到那時,我來接你……」
「謝謝您,老師,我耐心地等著,」新月的嘴角掛著笑容,「我現在著急的,是您的譯文……」
「哦,譯文?」楚雁潮沒有料到卧病的新月卻在為他的事著急,就有意輕鬆地說,「出版社已經答應了,推遲到明年出書,這樣,我就不必太趕了,反正時間還來得及。」
「推遲?最好不要推遲,我多麼希望早一點兒看見它出來啊,這是您的第一本書!」新月殷切地看著他,「這次帶稿子來了嗎?譯到哪兒了?」
「沒有……」楚雁潮覺得背上像被猛抽了一鞭,新月在催著他加快進度,為了新月他也應該拚命往前趕,可是他卻……他不能對新月說因為工作太忙,沒有時間,也不能說因為她的病而無心譯著,他只能說:「下次吧,下次一定帶來!我想把譯文推敲得嚴謹一些,所以就譯得慢了,現在正在譯《出關》」噢,《出關》,「新月回味著她過去讀過的原著,」魯迅在一個短篇里寫了兩個大思想家,確是大手筆!可是又寫得那麼輕鬆、幽默,我記得,好像寫到老子在上面講《道德經》,聽的人卻在下面打盹兒,一句也聽不懂!「
「老子的『道』是很難懂的,人家以為他要講自己的戀愛故事才去聽的,結果大失所望,坐在那兒受罪!」楚雁潮笑著說,他想借魯迅的幽默緩解一下新月的煩悶,「講完了課,還讓他編講義,辛辛苦苦寫了兩串木札,才給他五個餑餑的稿費!……」
新月忍不住笑起來。
「……還不如孔子大方,見老子一次就送他一隻雁鵝!」楚雁潮接著說,忽然想起了什麼,問新月,「哎,你想吃點兒什麼?下次探視我給你帶來!」
那兩位打撲克的病友羨慕地往這邊看了看,她們聽不明白這位來訪者到底和新月是什麼關係,只是覺得在這樣的陰雨天氣,能受到這樣關切、體貼的探視實在太幸運了,強似打撲克百倍,況且還保證以後的每個探視日都來……
「不,哥哥經常給我送吃的,是姑媽做的,您什麼都不要給我買,」新月說,「您只要把稿子帶來就行了,這是最重要的。我雖然幫不上您什麼忙,但是每次談一談翻譯,就覺得在這裡的生活也是充實的,沒有虛度光陰……」
「好,這太好了!」楚雁潮感到,在新月柔弱的身體內,一顆熱愛著事業的心在頑強地跳動,跳得那麼有力!
這天下午,他們談了很久。盧大夫來查房,護士來送葯,都沒忍心趕楚雁潮走,似乎楚雁潮的到來,比她們的藥物治療對新月更起作用。給新月吃完了葯,她們倒悄悄地退走了。
直到掌燈時分,窗外的雨還沒有停,楚雁潮也沒有告辭的意思。
「楚老師,您該回去了,」新月看了看黯淡的窗戶,不安地說,「路很遠呢,天又不好……」
楚雁潮只好站起身來,拿起靠在牆邊的雨傘,叮囑說:「記住,心要靜,神要安,等著我,下次再見面!」
「嗯。」新月真誠地答應著,目送著他離去。
楚雁潮出了病房,撐開雨傘向前走去,夜色湮沒了那風雨飄搖的一莖殘荷……
楚雁潮此時哪能想到,在北大男生宿舍里召開的那個班會到現在還沒有散。鄭曉京根本沒有聽從他的建議,仍然發動了一場急風暴雨式的思想交鋒,把唐俊生和謝秋思斗得一塌糊塗!
快半夜了,雨還在下,院子里汪洋一片。
「博雅」宅的倒應南房裡,姑媽還沒睡,惦記著住院的新月,等著深夜未歸的天星。
那天,天星背著新月往醫院跑,老姑媽一陣心疼,差點兒死過去!一會兒又自個兒緩過來了,也沒當回事兒,又繼續為別人忙碌、為別人操心了,家裡人誰也沒理會她身上帶著病呢!
書房裡黑著燈,韓子奇靠在那張大沙發上,坐也不是,卧也不是。在這個陰冷潮濕的秋夜,他那折斷了又接上的肋骨隱隱地作痛,折磨得他難以入睡。這半年來,家裡經歷了多大的反覆?悲而復喜,喜而復悲。彷彿是命運存心捉弄這個心高於天、命薄於紙的老人。你不是想「一福壓百禍」嗎?偏偏讓你事與願違,正在為兒子的百年之好而陶醉,女兒卻突然又倒下了!他一閉上眼睛,就看見女兒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每一聲喘息,都扯著他的心!女兒離開家又已經半個月了,尚不知歸來更待何時?
他買來的那本《內科概論》,已經翻得卷角,有幾個章節,他反覆看了許多遍,畫滿了杠杠,夾滿了小條兒。但他畢竟是外行,研究了一輩子玉,卻從來沒有研究過人的心臟,那書他看不大明白,只好背著新月,去請教盧大夫。但他感到盧大夫相當謹慎,不僅一再囑咐不要讓新月完全了解自己的病情,而且還含蓄地問及是否家中有什麼事情引起新月的情緒波動。對此十分敏感的韓子奇立即想到了很多很多,但他卻不能向這個家庭的局外人袒露胸中的一切,只能說:「哦,沒有,沒有,她是家裡最小的孩子,父母都很寵她,決不會……」而在他這樣回答的時候,心中卻幾乎已經找到了女兒的病因,並且恐懼地感到盧大夫的那雙深邃的眼睛已經窺透了他的內心!長於雄辯的「玉王」,在情感領域卻是一個不堪一擊的弱者,囁嚅著垂下了眼瞼。盧大夫當然不會追問他的家事,只說:「那就好。家屬能和醫生配合,在治療和休養中讓病人心情愉快,這是一個非常有利的因素。不過,考慮到目前正是風濕感染的多發性季節,我建議新月再鞏固一段時間,先不要出院,您看好嗎?」「好……」他回答。他實在經不起女兒的病情再反覆了!
半個月來,他幾次去看新月。女兒躺著,他坐著,往往是對望半天,默默無語。他能和女兒談些什麼呢?談心臟病?他諱莫如深,不敢涉及;談玉?女兒不懂,他也沒有心思;談英語?他這個啟蒙老師已經卸任了,女兒已經有了更好的老師;談家事?最好還是不要談吧,他心中已經五味俱全了,怎麼還能再感染女兒!「好好兒地,你好好兒地在這兒休息……」他幾乎每次都只是對女兒說些這種並無實際內容的話,而這些空泛的語言卻根本表達不了老父的一顆揉碎的心!「爸爸,您不用老來看我,我很好……您要保重自己的身體,一定要保重,為了我!我還希望您……以後不要再和媽媽吵架,媽媽也很辛苦。為了這個家,你們要互相體諒……」女兒這樣對他說,說得極溫柔,極誠懇,而他卻從中看到了女兒那病弱的心臟承擔了怎樣超載的負荷!他找不到任何語言來安慰女兒,找不到,找不到……只能慚愧自己枉為一個父親!
院子里突然被閃電照得通明,窗紗上亮起耀眼的藍光,轉瞬又熄滅了,緊接著,沉雷在頭頂炸響,隆隆地滾向遠方,他的心一陣緊縮,彷彿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倫敦大轟炸的日子,腦際充滿了「毀滅」、「崩潰」這些不祥的字眼兒!
他聽到房門「吱呀」響了一聲。
「誰?」他恐怖地問。
「我呀,」是妻子的聲音,「我瞅瞅……」
他的語氣緩和了:「瞅什麼?雨沒停呢!」
「天星到這會兒還沒回來呢!」妻子焦躁不安。
「哦,我跟你說了,他肯定是去醫院了,今兒是探視的日子。」
「探視?探視能探到這會兒?半夜了!」
「也許是瞅著雨大,就沒回來吧?」他猜測著,並以此安慰妻子,「醫院樓道里有長椅子,也能躺會兒,等天明了回來,你別著急……」
「我能不著急嗎?自個兒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一輩子扯著心!」妻子嘆息著,聲音從廊子下傳過來,「唉,這樣的天兒還非得去探視嗎?一個人住院,攪得全家都不安生!」
妻子的話,毫無掩飾地流露了她的情感,聲音不高,言語不多,卻刺痛了韓子奇的心。一股怒氣在他胸中沖騰,他翻身坐起,伸腳摸索著穿鞋,遏制不住地要去問問她:你說這樣的話,還配當個媽?天星和新月都是一樣的兒女,你是怎麼對待的?十幾年了,韓子奇忍啊,忍啊,可忍的結果是什麼呢?自己的骨折,女兒的心碎,他還要忍到哪一天呢?在這個家,女兒已經成了累贅,成了多餘的人!他不願意再忍了,趁女兒現在不在家,他索性把胸中的鬱悶一吐為快,哪怕鬧個天翻地覆也在所不惜!
他下了地,在黑暗中摸索著走向書房的門,腿卻撞在椅子上,「當」地一聲,椅子被撞倒了。
「你怎麼了?」妻子關切地問,惶惶地向這邊走來。
忽地又是一道閃電,韓子奇看見妻子推開了書房的門進來,蒼白的臉上充滿了驚恐,半年前他的那次摔傷,使妻子心有餘悸,擔心他再出現什麼意外!
閃電熄滅了,沉雷滾滾,把正要聲討妻子的韓子奇震得一愣,停住了。妻子那雙關切的眼睛,使他那正要衝出喉嚨的話又咽回去了,他猛然想起東廂房裡還睡著過門不久的兒媳,想起女兒的懇求:「不要和媽媽吵架……」他胸中的怒氣,到底還是忍下了,「哦,沒事兒,我睡不著,想坐一會兒……」他言不由衷地說著,把椅子扶起來,然後無力地坐下去,手捂著隱隱作痛的肋骨。
屋裡一片黑暗。他聽見妻子舒了一口氣,慢慢地走了出去,好像又站到了廊子底下,感嘆著:「唉,這個天星!怎麼就不知道老家兒替他著急?」
東廂房裡,陳淑彥和衣躺在床上,也還沒有入睡。她惦記著新月,也為丈夫的深夜未歸而不安。聽見婆婆在上房廊下唉聲嘆氣,就從窗戶上沖著那邊兒說:「媽,我等著他,前院兒有姑媽呢,一叫門就聽見了,您就睡吧,別替他著急,他都二十好幾的人了,怕什麼?出不了事兒!」
嘴裡這麼說,心裡卻並不踏實,她也說不清楚天星到底上哪兒了。
此刻,天星正在風雨中遛大街,晃晃悠悠,行行止止,跟個瘋子似的!而且只有他一個人!
他並沒有瘋,頭腦清清楚楚。也許正因為太清楚了,人才容易發瘋……
今天上午去廠里上班,他心裡記著呢,下午該到醫院去看新月了。但是出門的時候忘了告訴淑彥,也忘了告訴媽:下了班他得先奔醫院,回家可能要晚點兒。這不要緊,她們也都知道今兒是探視的日子。他在車間里於活兒,外邊下著大雨,看樣子一時半會兒停不了。這也不要緊,他帶著雨衣呢,就是天上下小刀子,他頂著鐵鍋也得去看新月,不能讓新月盼親人盼不著,失望。心裡想著新月,幹活兒的時候就老看錶,希望時間過得快點兒。
中午,他到廠子里的清真食堂去吃飯。
一進門,就碰見容桂芳端著飯盒出來,他心裡彆扭,一低頭就過去了。他跟她沒話。
年輕的炊事員正在窗口賣飯,瞅見他進來,老遠的就嘻嘻哈哈地說:「喲嗬,小韓師傅婚假休得不短啊,今兒才冒影兒!怎麼著,給我們帶喜糖來了嗎?」
天星猛然想起,自從結了婚,今兒是他頭一回進食堂,這些天,家裡吃的東西過剩,都是結婚時候富餘的,姑媽就讓他帶飯,每天裝滿一飯盒。今天沒帶,是姑媽忘了給他?還是他忘了帶來?早晨走得匆忙,想不起來了,反正是沒帶,肚子餓了才想起進食堂,卻忘記了他還沒請食堂里的師傅們吃喜糖!其實,天星婚假結束來廠里上班的時候,因為妹妹的住院,他心裡的那點兒興頭早沒了,本車間里的同事因為比較要好的都去吃了喜宴,他也就沒再散發喜糖。可是,忘了別人不要緊,不該忘了清真食堂里的師傅,他們都是穆斯林,有著比別人更近一層的感情。可是他偏偏給忘了!
「哎呀,這……」實心對人的天星不好意思了,紅著臉,站在買飯窗口前,感到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過錯,支支吾吾,「那什麼……我明兒帶來吧!」
沒想到,裡邊兒掌勺的大師傅用鏟子敲打著炒勺說:「明兒你也甭帶來了,這樣兒的喜糖,我們不待見!」
天星一愣,覺得受到了侮辱!他這個人,歷來吃軟不吃硬,沒受過這樣的冷言冷語。和同事相處,他禮貌待人,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結婚送喜糖,送是情分,不送是本分,他也不欠誰的,就是晚一天送,也不至於招人「不待見」,當面挨撅!心裡憋不住火,就說:「師傅,您這是怎麼說話呢?」
大師傅斜眼瞅著他,慢悠悠地說:「你沒聽明白是怎麼著?那糖啊,變了味兒的,就沒人吃了,吃了也得吐出來!」
天星的臉像猛地被人抽了一巴掌,憋得發紫,脖子上的青筋直蹦,他聽得出來,這決不止是挑他的禮,話里還有話!「師傅,明人不說暗話,您把話說清楚,我韓天星哪點兒對不住您了?」
「嘿,對不住我?我又沒跟你搞對象!」大師傅把炒勺一撂,轉過身來,兩隻胖胳膊往胸前一叉,冷著臉說,「你小子不地道!小容子哪點兒對不住你、比不上你?你翻臉無情,愣把人家給甩了!」
食堂里,吃飯的、賣飯的、做飯的,一片嘩然!當著新郎提舊情,真是哪把壺不開專提哪把壺!人們轟地圍過來,有的等著看熱鬧,有的急著去勸解,怕韓天星這個倔小子犯了擰勁,能把那個胖者頭兒打扁嘍!
天星心裡咯噔一聲,他本以為,他和容桂芳好也罷,歹也罷,廠子里無人知曉,誰料這種事兒是根本瞞不住人的,如今當眾被抖落出來了!如果這個胖老頭兒今天因為別的事兒說他兩句,也許他看在對方是個穆斯林長輩的面子上,還能忍;可是,一提起容桂芳,他的怒火就一冒三丈高,拳頭攥得咯嘣咯嘣響:「老頭兒,你屈心!到底是誰甩誰啊?!」
「新鮮!你說是誰甩誰?」大師傅兩眼瞪著他,左胳膊抱著右胳膊,等著他來打,毫不畏懼,「哼,你小子不是瞅不起『切糕容』,才甩了她,娶了『玉器陳』家的姑娘嗎?你可了心了,就不管人家小容子是死是活!你們家裡大辦喜事兒的時候,她在這兒眼淚叭嚓,誰瞅著不難受?問她什麼,她也不說,端起飯盒就走……」大師傅動了感情,周圍的人也安靜了,顯然受了這個胖老頭兒的感染,人心所向悄悄地都往容桂芳那邊偏了!大師傅的情緒十分激動,聲音卻低下來了,也許他本不想讓韓天星當眾丟醜,只是忍不住,往前走了幾步,說:「因為你是個『朵斯提』,我這幾句話才不能不說,告訴你,韓天星:回回不能賤遇回回!你們『玉器韓』沒什麼了不起,賣切糕的也不比你們低,我們『勤行』憑手藝、賣力氣吃飯,不丟人!我瞅著小容子對你太真、太實,你不識好歹!欺負這樣的人,你昧了良心!」
天星聽得直發懵,緊攥著的拳頭不知不覺松下來了。他瞅著大師傅,胖者頭兒一臉正義;他望望周圍的人,旁觀者對他流露出鄙夷的神情。他今天算「栽」了,被人家這麼樣兒當著眾人一場好罵!他嗓子里噎著一大堆話,要為自己辯解,不能受這樣的侮辱!可是,他能在這兒詳詳細細地敘述他怎麼樣頂風冒雪去張家口買羊,他媽怎麼樣辛辛苦苦為容桂芳準備盛宴,容桂芳又怎麼樣臨時變卦、斷然拒絕嗎?這些話,該跟容桂芳說去!是她,這個反覆無常的女人,甩了他韓天星,還不算完,還在廠子里造謠,臭他!這個女人太不地道了!
天星也不買飯了,轉臉就走,出了食堂就往車間跑!
車間里,中午輪番兒吃飯,停人不停機。這會兒,容桂芳已經上了機器了。
天星氣呼呼地跑到她面前:「小容子,咱們說道說道!」
容桂芳臉上毫無表情,眼皮兒也沒翻,手裡的活兒也不停,冷冷地說,「韓師傅,別影響別人幹活兒!」
天星瞅著她那假模假式的樣兒,恨不能劈臉給她一巴掌!但他不能這樣做,一個男子漢,怎麼能跟女工打架?他是個好工人,怎麼能破壞車間里的規矩?上班時間,和印票於無關的一切事情都是被禁止的!他梗著脖子,紅著臉,訕訕地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幹活兒!旁邊兒的那幾個年齡和他不相上下的小夥子,瞅瞅他,沒說話,可是那神色,顯然是好奇之中又帶著譏笑:怎麼這小子娶了媳婦了還找人家小客子套近乎?這不是自找挨撅嗎?
此時的天星,像一頭捆住了四肢的公牛!他等待著機器停止轉動,好去跟容桂芳「見干見濕」!
好容易等到了下班時間,他也顧不上洗澡、換衣服,就到車間門口——不,到廠子門口去等著,別當著同事的面兒,到外邊兒談去!
雨下得正邪乎,天星站在廠門外五十米遠的一棵老柏樹底下,兩眼盯著走出來的人群。一個剛剛結了婚的人,等著和過去的對象見面兒,這叫什麼事兒?不是舊情復萌,而是舊賬還沒有算清!
容桂芳終於出來了,穿著那件淡綠色的塑料雨衣,雨帽拉得很嚴,臉被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一雙大眼睛。出了廠門,她把雨衣裹得更緊了,側著身子避開風頭雨勢,踏著地上的積水,快步拐上了旁邊的馬路。
她想也沒想到,當她低著頭走過那棵柏樹旁邊的時候,會有一個漢子厲聲叫住她:「小容子,你等等!」
她嚇了一跳!但她立即反應過來,是天星。她站住了,猛地回過頭來,瞅見那棵柏樹,瞅見站在樹下的、渾身濕淋淋的天星,她似乎顫抖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縷溫情,但也只是一閃,就熄滅了。她垂下眼睛,睫毛上亮晶晶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花,壓低了聲音,說:「韓師傅,咱們沒話說了,好好兒地過你的日子吧!」
「不成!」天星的眼睛在冒火,他在這兒苦苦地等了好久,決不能就這樣放她走了,「小容子,你不要看錯了人!我韓天星不會賤遇人,也不受人賤遇,過去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我已經是成了家的人了,還會求著你、賴著你嗎?你甭躲我,我只問你一句話:我跟你有什麼仇啊?你不願意跟我好,拉倒,犯不上前心扎我一刀,後心再射我一箭!咱倆到底是誰甩誰,別人不清楚,你還不清楚嗎?」
容桂芳慘然一笑:「韓師傅,算了,過去的事兒用不著再提了,都怪我糊塗,瞎了眼。我要是會耍明槍暗箭,也就不至於落到這一步了!」她轉過臉去,不再看天星,冷冷地說,「韓師傅,這一輩子還長著呢,往後,做人得講點兒起碼的道德!」
「什麼?我不講道德?」天星伸出濕漉漉的手,猛地抓住她的腕子,「我不講道德?」
「不是你,是我?」容桂芳甩開他的手,「我不講道德?哼,瞅不上我,就明打明地吹吧,不礙事的,用不著從上海拉出個表妹來打馬虎眼!」
天星完全傻眼了,容桂芳說的這些,他根本聽不懂!
「什麼『表妹』?」他莫名其妙地問。
「我哪兒知道誰是你的『表妹』啊?」容桂芳冷冷地說,「鬧了半天,原來就是『玉器陳』家的姑娘!」
「你胡說八道些什麼呀?」天星如入五里霧中,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他和容桂芳之間好像被什麼人插了一杠子,弄擰了!容桂芳跟他吹的時候,他還根本沒正眼瞧過陳淑彥,更談不到什麼聞所未聞的「表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啊?他的心怦怦地跳,嚷道:「造謠!你聽誰造的這樣的謠?」
「造謠?」容桂芳冷笑了一聲,「我就不信,你媽還能造你的謠?」
「我媽?!……」天星驚呆了!一股冷風裹著急雨猛地撲在他的臉上,蒙住了眼睛,一個踉蹌,他的頭撞在身旁的樹榦上!
他扶著樹榦站穩了腳跟,抬起袖子擦去臉上的水,容桂芳已經走了,急風暴雨中,只看見一塊淡淡的綠色在遠處飄動……
天星沒有再追上去,愣愣地看著那一點淡綠色消失在風雨中。容桂芳什麼時候見過媽媽?媽媽為什麼要對她編造什麼「表妹」的謊話?啊,難道是媽媽有意要拆散我們嗎?為什麼?為什麼!
他抱著濕漉漉的樹榦,劇烈地搖晃,老柏樹不能回答他,只能被搖落滿身的水珠,「噼噼啪啪」打在他的臉上,啊,這棵樹,是他過去等著和容桂芳見面的地方,今天完全下意識地又站在這兒等她!這是一次什麼樣的「約會」?他心頭的謎解開了,心卻被撕碎了!他找回了失去的小客子,而她,卻永遠永遠也不可能屬於他了;他甚至連讓她理解他都不可能了!明天,還有以後漫長的日子,他將怎樣見這個被他傷害了的小容子?怎樣見那些藐視他的同事?韓天星在廠子里沒法兒做人了!而毀了他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媽媽!
一股難以抑制的怒火,使他朝前衝去!回家去,回家找媽媽算賬!他踏著滿地的水,披著一身的水,頂著風雨往前跑,把雨衣、自行車都忘在廠里了。
暴雨猛澆在這個發瘋的人身上、頭上、臉上,把他澆醒了。他猛然想起正月初二那一天,他為小容子的毀約而痛苦不堪,而媽媽招待起陳淑彥來卻是那麼興高采烈;他想起春天的時候,他正陷入失戀的苦悶不能自拔,媽媽卻喜滋滋透露給他,說陳淑彥對他「有意」,他茫然地看著媽媽,感激媽媽對他的關切。現在想來,那時媽媽早就有了主意了;還有,夏天,匆匆忙忙催著他和陳淑彥去辦理結婚登記手續;秋天,聲勢浩大的婚禮……這一切,再清楚不過了,陳淑彥是媽媽早已相中的兒媳婦,為此,就必須搬掉容桂芳這塊絆腳石,不惜使出任何手段!而他卻從頭至尾一切聽從媽媽的擺布,一點兒都沒有察覺,他太傻了!不,是太愛媽媽了,一個兒子怎麼會懷疑自己的媽媽呢?可是,正是媽媽害了他!不然,他的婚姻不是這個樣子,不是!他和小容子會永遠生活在一起,生死不渝!為什麼媽媽不能容忍他自己選定的愛人?為什麼人不能愛自己所愛的人?為什麼他必須接受別人指定的生活道路?為什麼媽媽要硬塞給他一個陳淑彥?……
他在風雨中奔跑,不辨方向,不管馬路上的任何標誌,連疾馳的公共汽車都不得不急煞車,讓開這個忘了自己性命的人!跑著跑著,他的腳步放慢了,不是身上的力氣用完了,而是眼前越來越清晰地浮現出那個和容桂芳相對立的女人——陳淑彥!啊,陳淑彥是什麼人?是他韓天星的妻子,正在家等著他呢!他回去能說什麼?能說這個妻子是媽媽「硬塞」給他的嗎?不,媽媽沒有強迫他,是他點頭認可的。他和陳淑彥雖然沒有像和容桂芳那樣的深交,沒有那樣的痴情,可是,要說淑彥怎麼不好,他說不出來,那樣太屈心了!他要是回家因為淑彥而和媽媽大吵大鬧,那就太對不起自己的妻子了!他不傻,他什麼不懂?從婚前的有限接觸和婚後半個月的共同生活,他完全感到淑彥的純潔、溫柔、善良,她把她的心都給了丈夫,給了這個家,他還能忍心去傷害這樣的妻子嗎?那樣,韓天星就不單在廠里不是人,在家裡也不是人了!
鐵打的漢子被感情的重壓擊垮了,像一隻被蛛網纏住的飛蛾,無法掙脫!他在馬路上踟躕徘徊,不知道該往哪裡走?天早就黑透了,烏雲壓頂,暴雨傾盆,銀蛇似的閃電撕裂了他的胸膛,重炮似的驚雷震昏了他的頭腦,他失神地望著天,天上不是有一個主宰萬物的真主嗎?主啊,告訴我!人為什麼要受這麼多的苦難?主啊,救救我!你既然讓我做了個人,就指給我一條人走的道兒吧!
夜深了,街上已經沒有了行人,連公共汽車也絕跡了。風雨之中,天,漆黑;地,漆黑;路燈投下一片光亮,撕開了沉沉夜幕,照著幽靈似的韓天星,游遊盪盪,形影相弔,像置身於一個陰森森的大舞台。
人生的舞台上,悲劇,喜劇,喜劇,悲劇,輪番演出,不舍晝夜,無盡無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