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尋找無雙(9)
一
王仙客在宣陽坊里找無雙時,老看見房頂上一隻兔子。這隻兔子看上去很面熟,好像總在提醒他要想起誰來。後來他終於想起來了:他舅舅劉天德胖乎乎的臉,小時候是個豁嘴,後來請大夫縫過。這模樣兒簡直像死了的那隻兔子。這個老頭子整天沒有一句話,老是唉聲嘆氣。偶爾說些話,也是半明白不明白的,比方說:不要當官,當官不是好事情。或者:不要以為聰明是好事,能笨點才好呢。他說話沒頭沒尾,說了也不重複。王仙客對這位舅舅的話總是很在意聽,但是從來沒聽懂過。除了這一句:我要是能保住自己一家人,就心滿意足了。這句話雖然明白了,也只是在他死了以後明白了一半。至於他當年為什麼說這些話,還是一個謎。但是我做過一個統計模型,以官員是否被車裂做因變數,以他生活其他方面做自變數,算來算去,未發現任何因果關係。聽說劉天德無比聰明,所以他很可能會算線性回歸。也許他算得比我好,甚至算出自己將被車裂也不一定。
有關劉天德的事,還有一點補充:根據最新的研究成果,中國人里智商最高的是唐朝建元年間的工部侍郎劉天德,iq高達200,和英國人高爾頓並列世界第一。而白丁王仙客的iq只有185.搞這項研究的是我們醫院心理科的白大夫,聽說「文化革命」時他就搞這項研究,當時的成果是偉大領袖iq2500,親密戰友iq1500.現在出爾反爾,又說劉天德200是最高,我也不敢信他。在此一提,以備參考。
我也對這隻兔子戀戀不捨,它使我想起了李先生。他有幾根疏疏落落的鬍子,也很像那隻兔子。李先生後來當中學教師,在遠郊教書。他給我、我表哥,還有幾個認識的人,來過一些沒頭沒腦的信;後來就傻掉了。傻了以後,臉色慘白,目光獃滯,更像兔子了。但是我不願意記著他這個樣子。我寧願記住他和大嫂做愛時的神情。當時他面紅耳赤地跪在大嫂屁股後面,低著頭,向上斜著眼,一腦門子的抬頭紋。雖然這也是很像兔子,但比後來好看多了。
現在應該繼續講羅老闆要買無雙的事。為此他到處串門,打聽別人對無雙的看法。坊里的人都說,這小婊子太壞了,落到現在的下場是罪有應得。這坊里死了這麼多人,全是她們家害的。現在我們看得出來,這種說法毫無根據。但是當時的人剛受了重大的刺激,講話根本就沒有邏輯;或者說,講的全是氣話。既不敢氣皇帝,又不敢氣政府,只好逮著誰是誰,胡亂撒火。羅老闆拐彎抹角地說出他的計劃:應該有人把這無雙買回家來,讓她當丫環,服賤役。別人就說,那也應該。羅老闆就覺得他的計劃大家都贊成。其實大家還沒他這麼風,心裡都明白,這麼干是發瘋。別的種種不便之處不提,無雙口口聲聲念叨的那個表哥就是實有其人,誰敢買無雙,這傢伙萬一找來就是不得了的事。到那時你拿政府的官契和他說理,肯定沒門。因為他是個山東蠻子,山東人更喜歡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但是你既然說了該把她買回家來,我就說應該。咱們這些人,的確有實話不多的毛病。
然後就該談到羅老闆的風,這個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風。換言之,羅老闆當時發了情。古書上解釋說,詩曰,馬牛其風。也就是說,牛和馬各發各的情。現在的語言學家卻解釋道,一颳風牛和馬就各跑各的了。但是我就不知馬牛其風怎麼解釋。假如解釋成牛和馬各自都會呼風喚雨,那麼作為一個人類,我感到很慚愧,因為我們不會呼風喚雨。羅老闆在風頭上,想的全是拿根繩子套在無雙的脖子上,把她拖回家去,然後就開始剝她的衣服。這時候無雙準會破口大罵,或者是哭哭啼啼。一般來說羅老闆不敢幹這種事,除非是在想像里。而且想像這種事時,都是在深夜,老婆睡了以後。這是因為這種事太刺激,一想就臉色煞白,乾咽吐沫,別人問起來不好解釋。但是一件事想多了,最後總會幹出來當然,干出來時,多少走點樣。風頭一起,就會從純粹的意淫轉人行動,但是大多數人還不至於強姦婦女,而是尋找另外的發泄方式。我最後終於得到了到美國接儀器的美差,到了紐約四十二街,看見x級的電影院前凈是四五十歲的男同胞,一個個鬼頭鬼腦,首鼠兩端,瞅見沒人就滋溜一下溜進去。等到出來時,個個好像暈了船,臉色慘白。因為裡面是彩色寬銀幕,晃得又太厲害了一點。
有關風頭上的事我知道很多,正如大家都知道的,人和動物在這方面區別很大。動物恬不知恥,而人總是鬼鬼祟祟羞羞答答的。過去我們說,動物和人的區別是動物不能懂得毛澤東思想,而人經過學習,能夠懂,但是這話現在沒人提了。現在我所記得的人和動物的區別就是插隊時看到的那是在春天裡,公馬和母馬跑到村裡來。那公馬直撅撅、紅形彤的,母馬則濕得一塌糊塗,就這樣毫不避人地搞了起來。而我們的女同學見了,大叫一聲「啊呀」,就叉開五指,把手掩在大睜的眼睛上了。
我們說過,無雙做小姑娘時很惡,像這樣的惡丫頭肯定有一幫小嘍?。現在雖然被綁到了柱子上,但還是有人給她通風報信。所以她知道羅老闆在坊里串門子的事。串的次數多了,別人也知道他的意圖了。也有人用隱晦的口吻來勸他:無雙這丫頭,恐怕不會聽話吧。羅老闆就鬼鬼祟祟地說:不聽話可以調教哇。他說調教兩字的口吻,實在曖昧,帶有淫穢的意思。又有人說,就怕她的親戚找來。羅老闆就輕笑一下說:都滅族了,哪兒來的親戚。他根本就忘了還有個王仙客,別人提醒,他也聽不懂色令智昏嘛。
後來羅老闆就常到空場上來,也不再提要買無雙的事,只是圍著她打轉。有時候看看無雙被捆在一起的小腳,看看腳腕上繩子的勒痕;有時轉到無雙的背後,看看被捆在一處的小手;然後和無雙搭起訕來:你在這裡怎麼樣?有沒有feellonely?因為有官媒在一邊監視,無雙不敢不答羅老闆的話。但是她常常說著說著就嘔起來了。而且不是像得了胃炎之類的毛病那種嘔法,這種病人嘔起來又噁心,又打嗝,折騰半天才吐出來,吐完後涕淚漣漣。無雙就像得了腦瘤,或者脊椎病一類的神經系統病一樣,一張嘴就噴出來,而且能噴出很遠;因此也就很難防了。我們的護士接近這類病人時,手裡老是拿著個病歷夾子,準備在緊急時抵擋一下。羅老闆沒有這種知識,所以常被噴個正著。出了這種事,官媒就趕來打她嘴巴,一邊打一邊納悶道:小婊子,我真不知你是不是故意的!而無雙則一邊挨打一邊解釋說:大娘,我真不是故意的!忍不住了嘛。
無雙噴了羅老闆一身,羅老闆就回家去了。官媒就去拿個梯子,上去把無雙的腳解開放下來,然後押著她到井邊去洗涮。這時候邊上沒有人,官媒說話的口氣也緩和多了:小丫頭,你可別打逃跑的主意呀。告訴你,逃跑了逮回來準是割腳筋,挖眼睛!無雙回答道:大娘,您放心。我絕不跑。舉目無親,往哪兒跑?我又不知道表哥住哪兒,現在惟一的指望就是等他上這兒來找我。我在柱子上坐得高,看得遠,他一來我就看見了。就因為無雙嘔吐,她和官媒有了交流,後來感情還蠻不壞的啦。
後來王仙客想找到這個官媒,出動了黑社會的關係,終於打聽到她兩年前請了長假,到山東去找王仙客了。王仙客覺得這老婆子笨得很,現在路上不太平,她又不知王仙客的確切地址,怎麼可能找到呢。還不如在長安城裡等他來。不管怎麼說,現在這個官媒是找不到了。據說她看守了無雙三個多月,後來對無雙是不錯的。晚上她就睡在臨時搭成的草棚子里,無雙睡在門外的囚籠里。她還自己出錢買了草,給籠子搭了個草頂。早上天剛亮坊門沒開時,她就打開籠門把無雙放出來,讓她在空場上跑步,做體操,她自己則回去睡懶覺。等到該開坊門時,才拿著捆人的繩子到空場上叫:無雙兒!快回來,上班了!無雙回來以後,她就幫她梳理頭髮,把她捆起來,嘴裡這麼說道:兒呀,今天最好遇上個好主兒,把你賣出去。這官媒就像母親一樣,母親就是這樣愛我們的。
而無雙答道:大娘,把我賣了,誰跟您老人家做伴哪。她就像個女兒一樣。我們也是這樣愛母親的。但是官媒心裡煩了也要打她個嘴巴:小婊子,誰稀罕你做伴!再賣不出去,又要降我工資了。而無雙就哭道:您老人家就耐心等等不成嗎?我表哥就要來了,讓他多多地給您老人家錢。雖然有這些現象,總的來說,還是一副母女情深的場面。官媒雖然打無雙,其實是愛她的,但是這種愛受到了一些限制,因為她們的關係畢竟是屬於店員和商品的範疇。何況她還救了無雙一命哪。這個景象侯老闆看見了,他已經告訴了王仙客,並且把羅老闆給出賣了。
二
侯老闆告訴王仙客的事是這樣的:那一年秋天,大概是中秋節左右吧,有一天,天快黑時,他經過那個空場子,見到那兒有幾個陌生人,穿著公務人員的黑衣服,趕來了一輛帶籠子的囚車,看來是要把無雙帶到什麼地方去。其中一個已經爬上了梯子,想把無雙弄下來。但是無雙使出了操練多年的鐵臀功,以及從小爬樹登高的功夫,賴住了就是不下來。而那個官媒在下面勸慰道:兒呀,下來吧。現在天涼了,你耗得了,你大娘這兩根老骨頭可耗不了哇。而無雙卻在尖聲哀號:大娘,您再忍幾天。我表哥就要來了!再忍一天好不好?明兒他再不來,我一定去。我要不去是小狗哇!
侯老闆講到這裡時,王仙客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子,說道:到哪兒去了?我就要知道這個!王仙客這傢伙的握力也不知有多大,反正他吃核桃吃杏仁都是用手捏的。這一捏就把侯老闆的手腕捏壞了,後來給了人家好多虎骨膏、活絡丹作為賠償。侯老闆吃不完,就擺出來賣。這些葯非常值錢。這一捏又把侯老闆的小便捏失禁了,要用針灸來治。王仙客預付了一千個療程的針灸費,足夠侯老闆治到二百歲。但是侯老闆還是沒告訴他無雙去哪兒了,因為他確實不知道。但是他說了個人名,說那人知道(那人就是羅老闆)。所以王仙客又付了很多錢,這筆錢的用途是讓侯老闆以為他沒把這個人的名字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