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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萬壽寺(15)

所屬書籍: 青銅時代
在《暗店街》里,主人公花了畢生的精力去尋找記憶,直到小說結束時還沒有找到。而我只用了一個星期,就把很多事情想了起來,這件事使我慚愧。莫迪阿諾沒有寫到的那種記憶必定是十分激動人心,所以拚老命也想不起來。而我的記憶則令人倒胃,所以不用回想,它就自己往腦子裡鑽。比方說,我已經想起了自己是怎樣求學和畢業的。在前一個題目上,我想起了自己是怎樣心不在焉地坐在階梯教室里,聽老師講課。老師說,史學無它,就是要記史料,最重要的史料要記在腦子裡。腦子裡記不下的要寫成卡片,放在手邊備?。他自己就是這樣的同學們如有任何有關古人的問題,可以自由地發問。我一面聽講,一面在心裡想著三個大逆不道的字:「計算機」。假如史學的功夫就是記憶,沒有人可以和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機器相比。作為一個史學家,我的腦殼應該是個monitor,手是一台印表機。在我的胸腔里,跳動著一個微處理器,就如那廣告上說的,pentium,給電腦一顆奔騰的心。說我是台586,是不是給自己臉上貼金?我的腸胃是台硬磁碟機,肚臍眼是軟磁碟機。我還有一肚子的下水,可以和電腦部件對應。對應完了,還多了兩條腿。假如電腦也長腿,我就更修不過來了。更加遺憾的是,我這台計算機還要吃飯和屙屎。正巧此時,老師請我提問(如前所述,我可以問任何有關古人的問題),我就把最後想到的字眼說了出去:「請問古人是如何屙屎的?」然後,同學笑得要死,老師氣得要死。但這是個嚴肅的問題。沒有人知道古人是怎樣屙屎的:到底是站著屙,坐著屙,還是在舞蹈中完成這件重要工作……假如是最後一種,就會像萬壽寺里的燕子一樣,屙得到處都是。 說到畢業,那是一件更恐怖的事。像我這樣冒犯教授,能夠畢業也是奇蹟。除此之外,系裡也希望我留級,以便剝削我的勞動力。在此情況下,白衣女人經常降臨我狗窩似的宿舍,輔導我的學業,並帶來了大量的史料,讓我記住。總而言之,我是憑過硬本領畢了業,但記憶里也塞進了不少屎一樣的東西。無怪我一發現自己失掉了記憶,就會如此高興……根據這項記憶,白衣女人是我的同門。無怪我要說:薛嵩和小妓女做愛,是同門之間切磋技藝原來這是我們的事。很不幸的是,白衣女人比我早畢業。這樣就不是學兄、學妹切磋技藝,而是學姐和學弟切磋技藝。這個說法對我很是不利,難怪我不想記住自己的師門。 2 我到醫院去複查,告訴治我的大夫,我剛出院時有一段想不起事,現在已經好多了。他露出牙齒來,一笑,然後說:我說嘛,你沒有事。等到我要走時,他忽然從抽屜里取出一本書來,說道:差點忘了!這書是你的吧?它就是我放在男廁所窗台上的《暗店街》……我羞怯地說道:我放在那裡,就是給病友和大夫們看的。他把手大大地一揮,果斷地說:我們不看這種書我們不想這種事,我只好訕訕地把書拿了起來,放進了自己的口袋。這本書大體還是老樣子,只是多了一些黃色的水漬,而且膨脹了起來。走到門診大廳里,我又偷偷把書放在長條椅子上。然後,我走出了醫院,心裡想著:這地方我再也不想來了。 我和莫迪阿諾的見解很不一樣。他把記憶當做正面的東西,讓主人公苦苦追尋它;我把記憶當成可厭的東西,像服苦藥一樣接受著,我的記憶尚未完全恢復,但我已經覺得很夠的,恨不得忘掉一些,但如你所知,我和他在一點上是相同的,那就是認為,喪失記憶是個重大的題目,而記憶本身,則是個帶有根本性的領域,是擺脫不了的。因為這個原故,我希望大家都讀讀《暗店街》,至於我的書,讀不讀由你。我就這樣離開醫院,回到萬壽寺里。 我表弟在北京呆夠了,要回泰國。我納悶他怎麼呆到今天才覺得夠:成天呆在飯店裡不知有什麼意思。傍晚時分,我們到機場去送他,他忽然變得很激動,拉著我的手說:表哥,不知什麼時候再見。我敷衍地說道:是呀,是呀。心裡卻盼著他早點登機。只要他通過了邊防口,我們就可以回家去。此後就會再也見不到這個不知從哪裡來的、我怎麼也想不起來的表弟。他語不成聲地說道:還記得嗎,姥姥給我們做的蒸糕……就如有一個晴空霹靂在頭頂炸響,我想起了小時的大災荒年月。 那時我在空地上尋找苦苦菜,然後,我們倆共同的外祖母,一個慈祥和藹的老婦人,用這些野菜和著麵粉蒸糕給我們吃。除了找野菜,我們倆還偷東西。半夜裡出去,偷別人家自留地里的黃瓜、茄子、胡蘿蔔,假如有可能,還偷雞、偷兔子。這些東西拿回來以後,姥姥看了就搖頭。但她還是動手把這些東西做熟。然後,我和表弟就把這些沒油沒鹽、煮得軟塌塌的蔬菜和肉類吃掉。姥姥一點都不肯吃我和我表弟是兩個孤兒,但有一個滿頭白髮、面頰鬆弛的姥姥。我一點都不後悔忘掉了自己做過賊的事,但我不該忘掉姥姥。我眼裡充滿了淚……與此同時,表弟還在喋喋不休地說:現在我可過上人的生活了,要錢有錢,要老婆有老婆姥姥在天之靈會高興的。他一句也沒提到我。我看著這個滿臉流油的傢伙,心裡暗暗想道:我把他忘掉,這就對了…… 晚上我們回家去,坐在計程車里,我悶悶不樂。她問我怎麼了,我說想起了姥姥,她也黯然傷神。這倒使我吃了一驚:莫不成我姥姥也是她姥姥?假設如此,她就是我的表妹。按照現行法律,表兄妹是近親,禁止結婚。這件事使我怦然心動。回到家裡,她拍我的腦袋說:可憐的孤兒……以後我得對你好一點。這當然是好消息。我問她準備怎樣對我好,她說,以後再不敲我腦袋了。這個好消息太小一點了……後來,在床上,我親熱地提出了這個問題:你到底是不是我表妹?回答是:錯!我是你姑媽啊。我趕緊丟下她坐了起來,渾身起滿了雞皮疙瘩我想每個男人在無意中擁抱了自己的姑媽,都會有這種反應。然後,就著塑料百葉窗里漏進的燈光,我看到她滿臉笑容,雞皮疙瘩才消散了。看來她不是我的姑媽歲數也不像。她說:好個壞蛋啊,提起了姥姥,正經了不到五分鐘,又開始胡扯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我正想用這句話來說她當然,我不會把她比作狗。看來她不會是我表妹:這不像是對錶哥的態度。今天的好消息是:我未曾犯下姦汙姑母的罪行。壞消息則是表妹也沒有了。 3 早上我來上班時,萬壽寺的下水道又堵了。黃水在低洼地帶漫著,很快就要漫到院子里來。我終於抑制不住狂怒,走進領導的辦公室,懇請他撤銷我助理研究員的職務,把我貶作一個管子工;這樣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去捅大類。我還說,我寧願自己死掉,也不想見到領導和資料室的老太太們坐在屎里這種屎雖然有大量的水來稀釋,但仍然是屎。我完全是認真的,但領導的臉卻因此而變紫了。他跑了出去,很快又和白衣女人一起走回來;大聲大氣地吼道:身體既然沒有恢復,就不要來上班。那白衣女人朝我快步走來我不由自主地縮緊了脖子,以為她要打我一耳光但她沒有,只是小聲說道:走,回家去…… 然後,我們走在街上。我就像一隻狗,跟著大發脾氣的主人,做好了一切準備要挨上一腳,但主人就是不踢。過馬路時,她緊緊揪住我的袖口,當我看她時,她又放開,說道:我怕你再被汽車撞了。而我,則在傻愣愣地想著:我是誰,為什麼要這樣憤怒?她是誰?為什麼要這樣關心我?我值得她這樣關心嗎?最後,她把我送到了樓梯口,小聲說道:人家願意坐在屎里,這干你什麼事啊。就離去了。剩下我一個人去爬三層的樓梯。爬上第一層時,我對今天發生的一切都不能理解,覺得自己完全是對的就是不能讓人坐在屎里。爬到了第二層,我覺得眼前的世界完全無法理解那白衣女人說,人家樂意坐在屎里,不干我的事但別人為什麼要樂意坐在屎里?但爬到第三層,手裡拿著大串的鑰匙,逐一往門上試時,我終於想到,是我自己出了毛病。沒有記憶的生活雖然美好,但我需要記憶。 一 1 千年之前的長安城是一座美麗的城市。在它的城外,蜿蜒著低矮精緻的城牆;在它的城內,縱橫著低矮精緻的城牆;整個城市是一座城牆分割成的迷宮。這些城牆是用磨過的灰磚砌成,用石膏勾縫,與其說是城牆,不如說是裝飾品。在城牆的外面,爬著常青的藤蘿,在隆冬季節也不凋零。 冬天,長安城裡經常下雪。這是真正的鵝毛大雪,雪片大如松鼠尾巴,散發著茉莉花的香氣。雪下得越久,花香也就越濃。那些鬆散、潮濕的雪片從天上軟軟地墜落,落到城牆上,落到精緻的樓閣上,落到隨處可見的亭榭上,也落到縱橫的河渠里,成為多孔的浮冰。不管雪落了多久,地上總是只有薄薄的一層。有人走過時留下積滿水的腳印好像一些小巧的池塘。積雪好像漂浮在水上。漫天漫地彌散著白霧……整座長安城裡,除城牆之外,全是小巧精緻的建築和交織的水路。有人說,長安城存在的理由,就是等待冬天的雪…… 長安城是一座真正的園林:它用碎石鋪成的小徑,架在水道上的石拱橋,以及橋下清澈的流水這些水因為清澈,所以是黑色的。水好像正不停地從地下冒出來。水下的鵝卵石因此也變成黃色的了。每一座小橋上都有一座水榭,水榭上裝有黃楊木的窗欞。除此之外,還有渠邊的果樹,在枝頭上不分節令地長著黃色的枇杷,和著綠葉低垂下來。劃一葉獨木舟可以游遍全城,但你必須熟悉長安複雜的水道;還要有在湍急的水流中操舟的技巧,才能穿過橋洞下翻滾的渦流。一年四季,城裡的大河上都有弄潮兒。尤其是黑白兩色的冬季,更是弄潮的最佳季節;此時河上佳麗如雲……那些長發披肩的美人在畫舫上,脫下白色的褻袍,輕巧地躍入水中。此後,黑色的水面下映出她們白色的身體。然後她們就在水下無聲無息地滑動著,就如夢裡天空中的雲……這座城市是屬於我的,散發著冷冽的香氣。在這座城中,一切人名、地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實質。 在長安城裡,所有的街道都鋪著鏡面似的石板,石質是黑色的,但帶有一些金色的條紋。降過雪以後,四方皆白,只有街道保持了黑色,並和路邊的龍爪槐相映成趣。那些槐樹俯下身來,在雪片的掩蓋下伸展開它們的葉子,葉心還是碧綠色,葉緣卻變成紅色的了。受到雪中花香的激勵,龍爪槐也在樹冠下掛出了零零散散的花序,貢獻出一些甜里透苦的香氣。能走在這樣的街道上真是幸運。她就這樣走進畫面,走上鏡面似的街道,在四面八方留下白色的影子。 我在一切時間、一切地點追隨白衣女人。她走在長安城黑色的街道上,留著短短的頭髮,髮際修剪得十分整齊,只在正後方留了一綹長發,像個小辮子的樣子。肩上有一塊白色的、四四方方的披肩,這東西的式樣就像南美人套在脖子上的毯子。準確地說,它不是白色,而是米色,質地堅挺,四角分別垂在雙肩上、身後和身前。在披肩的下面,是米色的衣裙。在黑色的街道上,米色比白色更賞心悅目。在凜冽的花香中,我從身後打量著她,那身米色的衣服好像是絲製的,又好像是細羊毛她赤足穿著一雙木屐,有無數細皮帶把木鞋底拴在腳腕上。她向前走去,鞋底的鐵掌在石板上留下了一串火花……我寫到這些,彷彿在和沒有記憶的生活告別。 2 我來上班,站在萬壽寺門口,久久地看著鐫在磚上的寺名。這個名稱使我震驚。如你所知,我失掉了記憶,從醫院裡出來以後,所見到的第一個名稱,就是「萬壽寺」;這好像是千秋不變的命運。我看著它,心情慘然。白衣女人從我身邊走過,說道:犯什麼傻,快進去吧。於是,我就進去了。 早上,萬壽寺里一片沉寂,陽光飄浮在白皮松的頂端,飄浮在大雄寶殿的琉璃瓦上。陽光本身的黃色和松樹的花粉、琉璃瓦的金色混為一體;整座寺院好像泡在溶了鐵鏽的水裡。就在這時,她到我房間里來坐,搬過四方的木頭凳子,倚著門坐著,把裙角仔細壓在身下;在陽光中,鎮定如常地看著我。就是這個姿勢使我起了要使她震驚的衝動……在沉思中,我咬起手來。她站了起來,對我說:別咬手。就走出去了,姿儀萬方……她就這樣走在一切年代裡。 我追隨那位白衣女人。更準確地說,我在追隨她的小腿。從後面看,小腿修長而勻稱,肌肉發達。後來,我走到她面前,告訴她此事。她因此微笑道:是嗎,你這樣評價我這種口氣不像是在唐代,不在這個世界裡;但是她呵出的白氣如煙,馬上就混入了漫天的雪霧,帶來了真實感。我穿著一套黑粗呢的衣服,上面還帶一點輕微的牲畜味。雪花飄到這衣服上就散開,變成很多細碎的水點;而且我還穿了一雙黑色的皮靴。但她身上很單薄……這使我感到不好意思,想到:要找個暖和的地方。但是她微笑著說:沒關係,我不冷。這些微笑浮在滿是紅暈的臉上,讓人感覺到她真的不冷。再後來,我就和她並肩行去,她把一隻手伸了過來,一隻冰冷的小手。它從我右手的握持中掙脫出來,滑進寬大的衣袖,然後穿人衣襟的後面,貼在我胸前。與此同時,黑色的街道濕滑如鏡。是時候了,我把她拉進懷裡,用斗篷罩住。她的短髮上帶有一層香氣,既不同於微酸的茉莉,也不同於苦味的夾竹桃,而是近乎於新米的芳香;與此同時,帶來了裸體的滑膩。 在漫天的雪霧之中,我追隨著一件米色的衣裙和一股新米的香氣。除了黑色的街道和漫天的白色,在視野中還有在密密麻麻雪片後面隱約可見的屋檐;我們正向那裡走去。然後,爬上曲折的樓梯,推開厚厚的板門,看到了這間平整的房子,這裡除了打磨得平滑的木頭地板之外,再沒有別的東西了。與平滑的木頭相比,我更喜歡兩邊的板牆,因為它們是用帶樹皮的板材釘成的,帶有鄉野的情調。而在房子的正面,是紙糊的拉門,透進慘白的雪光。我想外面是帶扶欄的陽台。但她把門拉開之後,我才發現沒有陽台,下面原來是浩浩的黑色江水那種黑得透明的水,和人的瞳孔相似;從高處看下去,黑色的水像一鍋滾湯在翻騰著,水下黃色的卵石清晰可見。那位白衣女人迅速地脫去了衣服,露出我已經見過的身體……她一隻手抓住拴在檐下的白色繩子,另一隻手抓住我的領子,把修長、緊湊的身體貼在我身上換言之,貼在黑色的毛氈上。順便說一句,那條白色的繩子是棉線打成的,雖然粗,卻柔軟;隔上一段就有個結,所以,這是一條繩梯,一直垂到水裡。又過了一會兒,她放開了我,在那條繩子上蕩來蕩去,分開飛旋的雪片,飄飄搖搖地降到江里去。此時既無聲息,又無人跡;只有黑白兩色的景色。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是,它絕不會毫無意義。 3 在古代的長安城裡,有一條黑色的江,陡峭的江岸上,有一些木頭吊樓。我身在其中一座樓里。我所愛的白衣女人穿過飛旋的雪片到江中去游水。這個女人身體白皙、頎長,在黑色的吊樓里,就如一道天頂射下的光線,就如一隻水磨石地板上的貓這是她下到江里以前的事。我不知道她是誰,只知道她是我之所愛等到她從江里出來時,皮膚上滿是水漬。在水漬下面,身體變得像半透明的玉,或者說像是磨砂玻璃。整個房間充滿了雪天的潮濕,皮膚摸起來像玻璃上細膩的水霧……在冷冽的水氣中,新米的香味愈演愈烈。 我在江邊的木屋裡,這裡的地板很平整,平到可以映出人影。我終於可以聽到那條江的聲音了,流水在河岸邊攪動著。從理論上說,有很多東西比水比重大。但我想像不出有什麼比流水更重。每有一個浪頭衝到岸上,整座吊樓都在顫動。就在這座搖搖晃晃的房子里,我親近她的身體。她既冷冽又溫暖,既熱情又平靜。在黑白兩色的背景之下,她逐漸變得透明,最後完全不見了。與此同時,新米的香氣卻越來越濃。與此同時她說,這難道不好嗎?聲音彌散在整個房間里。這很好,起碼什麼都不妨礙。我深入她的既虛無又緻密的身體,那些不存在的髮絲在我面前拂動,在我肩頭還有兩道若有若無的鼻息……等到一切都結束,她又重新出現在我的懷抱里;帶著小巧鼻翼冰涼的鼻子,乳房像一對白鴿子老實說,形象並不像。我只是說它偎依在懷裡的樣子。這是我和那位白衣女人的故事,但它也可以是薛嵩和他情人的故事。是誰都可以。在這座城裡,名字並無意義。 在玻璃一樣的地板上,我也想要消失。失掉我的名字,失掉我的形體,只保留住在四壁間迴響的聲音和裸體的滑膩;然後,我就可以飄飄搖搖,乘風而行,漫遊雪中的長安城。 江邊吊樓敞開的窗戶外面,雪片變得密密麻麻,好像有些蘸滿了白漿的刷子不停地刷著。黑色斗篷的外面越來越冷,冷氣像錐子一樣刺著我的面部神經。而在那件斗篷內部,在這黑白兩色的空間里,則溫暖如春。她不再散發著新米的香氣,而是瀰漫著米蘭的氣味。米蘭是一種香氣甜得發苦的花。在我看來,黑白兩色的空間,冷熱分明的溫差,加上甜得發苦的花,就叫做「性」。我不同意她再次消失,就緊緊地抓住她的手腕……於是,她挺直了身體,把白色的雙肩探到斗篷外面,舔了一下嘴唇。不管怎麼說吧,第二次像水流一樣自然地過去了。以後,她在我身體兩側跪了起來,轉了一個身;再以後,她倚著我,我倚著牆,就這樣坐著。我不明白為什麼,僅僅坐著會使我感到如此大的滿足。 我不由自主地寫下了這個故事,覺得它完全出於虛構。那位白衣女人看了以後說:不管怎麼說吧,我不同意你把什麼都寫上。這句話使我大吃一驚:聽她的口氣,這好像是發生過的事情。難道我和她在長安城裡做過愛?我怎麼不記得自己有這麼大的年齡……我需要記憶。難道這就是記憶? 4 但我又曾生活在灰色的北京城裡。這裡充滿了名字。我有一個姥姥,一個表弟,還有我自己,都有名字。我們住在東城的一條街上,這條街道也有名字。我在這條街上一個大院子里,這座院子也有門牌號數。我很不想吐露這些名字。但是,假如一個名字都不說,這個故事就會有點殘缺不全我長大的院子叫做立新街甲一號。過去這院子門口有一對石頭獅子,我和我表弟常在石頭獅子之間出入吐露了這個名字,就暴露了自己。 因為想起了這些事,我又回到了青年時代。那時候我又高又瘦,穿著一件硬領的學生上衣,雙手總是揣在褲兜里。這條藍布褲子的膝頭總是油光鋥亮,好像塗了一層清漆。春天裡,我臉上痛癢難當,皮屑飛揚,這是發了桃花癬。冬天,我的鼻子又總是在流水:我對冷風過敏。我好像還有鬼剃頭的毛病很多委託行都賣大穿衣鏡,站在它的面前,很容易暴露毛髮脫落的問題。我總是和我表弟在京城各家委託行里轉來轉去;從前門進去,瀏覽貨架尋找獵物,找到之後,就去委託行的後門找人。走到後門的門口,我表弟站住了,帶著嫌惡的表情站住,遞過一團馬糞也似的手?,說道:表哥,把鼻涕擦擦講點體面,別給我丟人!我總覺得和他的手絹相比,我的鼻涕是世上絕頂清潔之物。實際上,那些液體也不能叫做鼻涕。它不過是些清水而已。 在我自己的故事裡,我修理過一台「祿來福來」相機。「祿來福來」又是一個名字。這是一種德國造的雙鏡頭反光相機,非常之貴。到現在我也買不起這樣的相機。然而我確實記得這架相機,它擺在西四一家委託行的貨架上。這家委託行有黑暗的店堂,貨架上擺著各種電器、儀器,上面塗著黑色的烤漆、皺紋漆,遮掩著金屬的光澤總的來說,那是在黑暗的年代。就如納博科夫所說,這是一個純粹黑白兩色的故事。 我和我表弟常去看那台祿來相機,要求售貨員把它「拿下來看看」。人家說:別看了,反正你們也買不起。口氣裡帶著輕蔑。這彷彿是我們未曾擁有這架相機的證明。然而下一幕卻是:我和我表弟出現在委託行附近的小衚衕里。這個衚衕叫做磚塔衚衕,衚衕口有一個庵,庵里有座醒目的磚塔,總有兩三層樓高吧。我們倆在衚衕里和個老頭子說話,時值冬日,天色昏暗,正是晚飯前的時節。這條衚衕黑暗而透明,從頭透到尾;兩邊是灰色的房屋。此人就是委託行的售貨員,頭很大,屁股也很大,滿臉白鬍子巷,和我們的領導有點相像之處。我做了很大的努力,才使自己不要想起此人的名字我成功了。但我也知道,這人的名字,起碼他的姓我是記得的此人姓趙。我們叫他趙師傅。當時叫「師傅」是很隆重的稱呼,因為工人階級正在領導一切…… 我表弟建議這位可敬的老人,假如有人來問這架「祿來」相機,就說它有種種毛病;還建議他在相機里夾張紙條把快門卡住,這樣該相機的毛病就更加顯著了。總而言之,他要使這台相機總是賣不出去;然後降價,賣給我們。我表弟的居心就是這麼險惡。說完了這件事,我們一起向馬路對面走去。那裡有家飯莊,名叫「砂鍋居」……這地方的名菜是砂鍋三白,還有炸鹿尾……與這些名字相連的是這樣一些事實:姥姥去世以後,我和表弟靠微薄的撫恤金過活,又沒有管家的人,生活異常困難,就靠這種把戲維持家用:買下舊貨行里的壞東西,把它加價賣出去。做這種事要有奸商的頭腦和修理東西的巧手。這兩樣東西分別長在我表弟和我的身上。從本心來說,我不喜歡這種事。所以,「祿來福來」這個名字使我沉吟不語。 5 我表弟到北京來看我,我對他不熱情。我討厭他那副暴發戶的嘴臉,而且我也沒想到立新街甲一號這個地點和祿來福來這個品牌。假如想到了,就會知道我只有一個表弟,我和他共過患難。把這些都想起來之後,也許我會對他好一點。 下一個名字屬於一架德國出產的電子管錄音機,裝在漆皮箱子里;大概有三十公斤左右。在箱子的表面上貼了一張紙,上面寫了一個「殘」字。在西四委託行的庫房裡,我打開箱蓋,揭掉面板,看著它滿滿當當的金屬內臟:這些金屬構件使我想起它是一台「格朗地」,電子管和機械時代的最高成就。它複雜得驚人,也美得驚人。我表弟在一邊焦急地說:表哥,有把握嗎?而我繼續沉吟著。我沒有把握把它修好,卻很想試試。但我表弟不肯用我們的錢讓我試試。他又對那個臀部寬廣的老頭說:趙師傅,能不能給我們一台沒毛病的?趙師傅說:可以,但不是這個價。我表弟再次勸說他把好機器做壞機器賣給我們,還請趙師傅說要「哪兒請」,但趙師傅說:哪兒請都不行,別人都去反映我了……這些話的意思相當費解。我沒有加入談話,我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眼前的金屬美人吸引住了。 那台「格朗地」最終到了我們手裡。雖然裝在一個漂亮箱子里,它還是一台沉重的機器,包含著很多鋼鐵。提著它走動時,手臂有離開身體之勢。晚上我揭開它的蓋子,揭開它的面板,窺視它的內部,像個窺春癖。無數奇形怪狀的鐵片互相嚙合著,只要按動一個鍵,就會產生一系列複雜的運動,引發很複雜的因果關係。這就是說,在這個小小的漆皮箱子里,鋼鐵也在思索著…… 我把薛嵩寫作一位能工巧匠,自己也不知是為什麼;現在我發現,他和我有很多近似之處。我花了很多時間修理那台「格朗地」,與此同時,我表弟在我耳邊聒噪個不停:表哥,你到底行不行?不行早把它處理掉,別砸在我們手裡!起初,我覺得這些話真討厭,恨不得我表弟馬上就死掉;但也懶得動手去殺他;後來就不覺得他討厭,和著他的嘮叨聲,我輕輕吹起口哨來。再後來,假如他不在我身邊嘮叨,我就無法工作。哪怕到了半夜十二點,我也要把他吵起來,以便聽到他的嘮叨我表弟卻說道:表哥,要是我再和你合夥,就讓我天打五雷轟!從此之後,我就沒和表弟合過伙。我當然很想再合夥,順便讓天雷把表弟轟掉。但我表弟一點都不傻。所以他到現在還活著。 因為「格朗地」,我和表弟吵翻了。我把它修好了,但總說沒修好,以便把它保留在手裡。首先,我喜歡電子設備,尤其是這一台;其次,人也該有幾樣屬於自己的東西,我就想要這一件。但他還是發現了,把它拿走,賣掉了。此後,我就失掉了這台機器,得到了一些錢。我表弟把錢給我時,還忘不了教育我一番:表哥,這可是錢哪。你想想吧。錢不是比什麼都好嗎我就不信錢真有這麼重要。如今我回想起這些事,怎麼也想像不出,我是怎麼忍受他那滿身的銅臭的……吵架以後不久,他就去泰國投靠一位姨父。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的過去一片朦朧……現在我正期待著新的名字出現…… 二 1 晚上,我在自己家裡。因為天氣異常悶熱,我關著燈。透過塑料百葉窗,可以看到對面樓上的窗子亮著昏黃的光。這叫我想起了馬雅可夫斯基的詩句「一張張燃燒的紙牌」。本來我以為自己會想不起馬雅可夫斯基是誰,但是我想起來了。他是一個蘇俄詩人。他的命運非常悲慘。我的記憶異常清晰,彷彿再不會有記不得的事情一我對自己深為恐懼。 在我窗前有盞路燈,透進火一樣的條紋。白衣女人站在條紋里,背對著我,只穿了一條小小的棉織內褲。我站了起來,朝她走去,儘力在明暗之中看清她。她的身體像少女一樣修長纖細,像少女一樣站得筆直,欣賞牆上的圖案。我禁不住把手放在她背上。她轉過身來,那些條紋排列在她的脖子上、胸上,有如一件輝煌的衣裝。 我還在長安城裡。下雪時,白晝和黑夜不甚分明,不知不覺,這間房子就暗了很多;除此之外,敞開的窗框上已經積了很厚的雪。雪的輪廓臃腫不堪,好像正在膨脹之中。那個白衣女人把黑色的斗篷分做兩下,站了起來,說道:走吧,不能總呆在這裡。然後就朝屋角自己的衣服走去。從幾何學意義上說,她正在離開我。而在實際上卻是相反。任何一位處在我的地位的男子都會同意我的意見,只要這位走開的裸體女士長著修長的脖子,在烏青的髮際正中還有一縷柔順的長髮低垂下來;除此之外,這位女士的身體修長、纖細,臀部優雅也就是說,緊湊又有適度的豐滿這些會使你更加同意我的意見。在雪光中視物,相當模糊,但這樣的模糊恰到好處……當她躬下身來,鑽進自己的衣裙時,我更感到心花怒放……後來,她系好了木屐上的每一根皮帶子,就到了離去的時節。我對這間已經完全暗下來的房子戀戀不捨。但我也不肯錯過這樣的機會,和她並肩走進漫天的大雪。如前所述,我不認為自己是學院派。但在這些敘述里,包含了學院派的金科玉律,也就是他們視為真、善、美三位一體的東西。 我在條紋中打量那位白衣女人,脖子、乳房、小腹在光線中流動。她對我說:什麼事?我說,沒有什麼。就轉過身去,欣賞我們留在牆上的圖案。在牆上,我們是兩個黑色的人影。有風吹過時,閃著電光的鰻魚在我們身邊遊動。忽然,她跳到我的背上,用光潔的腿卡住我的腰,雙手摟住我的脖子,小聲說道:什麼叫「沒有什麼」?此時,在我身後出現了一個臃腫的影子。我不禁小聲說道:袋鼠媽媽……這個名稱好像是全然無意地出現在我腦海里。白衣女人迅速地爬上我的脖子,用腿夾住它,雙手抱住我的頭,說道:好呀,連袋鼠媽媽你都知道了!這還得了嗎?現在我不像袋鼠媽媽,倒像是大樹媽媽,只可惜我腳下沒有樹根。重心一下升到了我頭頂上,使我很難適應。我終於栽倒在床上了。然後,她就把我剝得精光,把衣服鞋襪都摔到牆角去,說道:這麼熱的天穿這麼多,你真是有病了……起初,這種狂暴的襲擊使我心驚膽戰;但忽然想起,她經常這樣襲擊我。只要我有什麼舉動或者什麼話使她高興,就會遭到她的襲擊。這並不可怕,她不會真的傷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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