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萬壽寺(7)
早上,我來上班,坐在高高的山牆之下自己的椅子上,重讀自己的手稿時,馬上看出,在這個故事裡,有一個人物是我自身的寫照。他當然不是紅線,也不是老妓女或者小妓女,所以只能是薛嵩,換言之,薛嵩就是我。我不應該如前面寫到的那樣心理陰暗。我應該是個快樂的青年,內心壓抑、心理陰暗對我絕無好處。所以我的故事必須增加一些線索既然已經確知這稿子是我寫的,我也不必對作者客氣人和自己客氣未免太虛偽–可以徑直改寫。
一切如前所述,晚唐時節,薛嵩在湘西做節度使,在紅土山坡上安營紮寨。這座寨子和一座苗寨相鄰,在曠野上有如雙子星座。有一天,薛嵩出去挑柴,看到了紅線,他很喜歡她,決定要搶她為妻。他像我一樣,是天生的能工巧匠,也不喜歡草草行事。所以他要打造一座囚車,用牛拉著,一起出發去搶紅線,抓住她之後,把她關在車裡,拉回寨來。如前所述,鳳凰寨里的人都搶苗女為妻,把她們打暈後放在牛背上扛回來。那些男人不過是些小兵,而薛嵩卻是節度使;那些女人不過是普通的女人,紅線卻是酋長的女兒。讓她被關在囚車裡運進鳳凰寨,才符合雙方的身份。
我的故事重新開始的時候,薛嵩已經不是個紈絝子弟,成了一位能工巧匠。這就意味著他到湘西來做節度使,只是為了施展他的才華。所以,他先在紅土山坡上造好了草木茂盛的寨子,就進一步忙了起來,給每個人造房子,打造傢具;而且從中得到極大的樂趣。等到房子和傢具都造好以後,他又忙於改良舊有的用具,發明新的用具,建造便利公眾的設施。直到有一天,他到外面去擔柴,準備燒一批自來水用的陶管子,忽然看到了紅線,一切才發生了改變。此後,他就拋下一切工作不做,去建造囚禁紅線的囚車雖然鳳凰寨里有很多工作等著他做。
冒著雨季將至時的陣雨,薛嵩帶著斧子出發,到山上去伐木做這個囚車。如果用山梨一類的木料,寨子里也有。但他已經決定,這座囚車要用柚木來建造。就我所知,不足三十歲的柚樹只是些普通的木料,三十歲以上的柚木才是硬木,可以拋出光澤。高齡的柚木拋光之後,色澤與青銅相仿,但又不像青銅那麼冷,正是做囚車的合適材料。薛嵩到山上去,找最粗的柚樹下手,斧子只會錛口,一點都砍不進去這是因為樹太老,木料太硬,應該用電鋸鋸,但薛嵩又沒有這種東西;細的柚樹雖比較嫩,能夠砍動,他又看不上眼。最後他終於伐倒了一棵適中的柚樹,用水牛拖回家裡,此時他已疲憊不堪,還打了滿手的血泡。此後他把樹放在院內的棚子里,等待木材幹燥。雨季到來時,天氣潮濕,木頭幹得很慢,他就在那座棚子里生起了牛糞火,來驅趕潮氣。與此同時,他開始畫圖,設計那座關紅線的囚車……我喜歡這樣來寫。
今天上午,有一個男人到寺院里來找我。他的額頭有點禿,身材有點肥胖,左手的無名指上戴著很寬的金戒指,穿著綠色的西服……他說他是我表弟,在泰國做木材生意。雖然明知無望,我還是回憶了一番;但我想不起有過任何錶弟。這說明我遠遠還沒恢復記憶。然後他遞給我一張名片,這張名片比撲克牌略厚,是柚木做成的,上面有鐫出的綠字,陳某某,某某木材出口公司總經理。這張名片在手裡沉甸甸的,帶有一點檀香氣,嗅起來像一塊肥皂。我把它放到鼻子下面嗅著,還是記不起有這樣一個表弟。於是他就責備道:表哥,你怎麼了,真把什麼都忘了?小時候咱倆凈在一塊玩。我說道:是呀,是呀;但口氣卻沒有什麼把握。這個自稱是我表弟的人拿出皮夾來,裡面有一張相片。這是我們小時的合影張五寸的黑白相紙,已經有點發黃了,上面有兩個男孩子,這張相片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
現在我又取出了那張柚木名片,把它夾在指縫中。它好像一塊鐵板,但比鐵要溫柔。正是因為這個緣故,薛嵩決定要用它做成一個囚籠,把紅線裝在裡面,運進鳳凰寨。這座籠子相當寬敞,有六尺見方,五尺高,截面是四葉的花朵形;上下兩面是厚重的木板,拋光,去角;中間用粗大的圓柱支撐。薛嵩還想在籠子里裝一張凳子更準確地說,是一塊架在空中的木板;在木板上放了一塊棕織的坐墊。眾所周知,在硬木上可以雕花。薛嵩給囚籠的框子設計了一種花飾,是由葡萄藤葉組成。但他有很久沒有見過葡萄,畫出的葡萄葉和蓖麻葉相似。這樣一座籠子可以體現薛嵩的赤誠,也可以體現他的溫柔。用籠子的厚重、堅固體現他的赤誠,用柚木的質地和光澤來體現他的溫柔……而紅線坐在赤誠和溫柔中間,雙手和雙腳各由一塊木枷鎖住,顯得既孤獨,又高傲。整個雨季里,薛嵩都坐在那間新建的草房裡,在柚樹的旁邊,烤著牛糞火畫圖。從柚樹砍斷的一端不斷地流出綠水,不顧外面降落的雨水,草房裡溫暖如春。有好幾個月就這樣過去了。
在我表弟拿出的相片上,兩個男孩子都穿著藍布學生制服。我還有點記得那種衣服,它有一個較小的直領,左胸上有一個暗兜;好處是式樣簡樸,年輕人穿上後,形象清純一些;壞處是兜太少。兩個孩子都留著平頭,其中一個站在畫面的中央,臉迎著陽光,一副虎頭虎腦的模樣,體質比較強壯。另一個站在畫面右側,略微低著頭,把陰影留在了臉上。瘦長臉,體質也比較瘦弱。我把手指放在中間那個孩子的下巴上說:啊,原來我小時候是這樣的。此時我表弟略呈尷尬之色,說道:表哥,你認錯了。中間這個是我。後來,我又仔細看了看右面那個孩子,臉相和我有點近似。但我還是覺得,中央那個才是我。他(或者說,是過去的我)神情專註,好像很固執。他的皮膚也比較黑。在我的想像中,就是這個男孩子躲在雨季的屋頂下,在牛糞火邊蜷著赭石色的身體,在畫著一幅囚車的圖樣,想把他愛的女孩裝進去。
2
薛嵩決定要搶紅線為妻,為此他要做一輛囚車,把紅線裝在裡面運進鳳凰寨。他把砍倒的木材焙乾,又找人幫忙把木頭解成板材因為木頭太硬,這件事可不容易。這時候別人都以為他想要打傢具,都勸他別用這樣硬的木頭,但他不聽。他還想做兩塊伽,分頭伽住紅線的手和腳。後來他又決定從手枷做起,以此來練習他的木匠手藝。這是因為做手伽用的木料有限,做壞了也不可惜;除此之外,還可以讓大塊的木板繼續干一干。這個東西可以分成兩半,也可以藉助一些卡榫嚴絲合縫地合為一體。當然,分成兩半時,木板上應該有兩個半圓形的槽,合起來時形成兩個圓洞,這兩個洞的尺寸應該和紅線的手腕相吻合。做到這裡時,薛嵩就開始冥思苦索,因為他不知道紅線手腕的尺寸。後來他覺得不妨實際看一看,就丟下木匠活,出發去找紅線。
此時雨季已過,原野上到處是泛濫的痕迹窄窄的小河溝兩邊,有很寬的、茵茵的綠草帶再過一些時候,烈日才會使草枯萎,綠色才會向河裡收縮。此時草甚至從河岸上低垂下來,把土岸包得像個草包。渠平溝滿,但水總算是退回了河裡。紅線就在小河裡摸魚。她站在水裡,雙手在河岸下摸索,因為魚總呆在岸邊的泥窩裡水面平靜,好像是一層油;河也不像在流動。這是因為雨季里落下的水太多,只能慢慢地流走。我總覺得自己在熱帶的荒野地方呆過,否則,這個景象也不會如此逼真地出現在我眼前。這片荒原色彩斑斕,到處是被陸地分割後的靜止水面,天上有很多雲,太陽也看不見。
薛嵩就在這個景象面前,但他全神貫注地看著紅線。看了好半天,只看到一個圓滾滾的小屁股;還看見一個脊背,上面有一串脊梁骨。薛嵩把每一塊脊梁骨的位置和形狀通通記住了,但他還是不知紅線的手腕有多粗。這是因為他站在紅線的背後,離得還比較遠。而紅線則躬下身去,閉著眼睛,雙手在淤泥中摸索這些泥是這個雨季里剛剛淤下來的,還沒有變成土,所以細膩到幾乎溫柔,而且是暖洋洋的。有時候,她的指端遇上一股冷流,那就是淤泥下的一小股泉水。有時候她的指端遇上了一股溫暖,那就是摸到了自己的腳趾。有時候手指遇上了蠕動中的黃鱔,因為現在天氣暖,再加上是在軟泥里,就很難把它捉住這種東西滑得很。
紅線期待著手忽然伸到一個空腔里,這裡有很多尖刺來刺她的手這就是她要找的魚窩。那裡面有很多高原上的鬍子鯰魚,密密層層地擠在一起,發現有人把手伸進來,就一齊去啄那隻手其實不啄還好些,這一啄把自己完全暴露。假如發現了這種魚窩,紅線就會不動聲色地把手抽回去,做好準備,再把它們一舉捉光。我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在河溝里摸過魚,但是這個過程我感到十分親切。紅線全神貫注地做這些事,但也感到有一股冷流,就如一股泉水,陰陰地從背後襲來。作為一個小姑娘,她很知道這是有一個臭男人在打她的主意。所以,後來她只是假裝在摸魚,實際上卻在聽背後的聲音:有無壓抑的鼻息、躡手躡腳的腳步聲她準備等他走近,然後猛一轉身,用膝蓋朝他胯下一頂此後的情景也不難想像:那個男人蹲在水裡,翻著白眼,嘴裡□吼□吼地亂喊一通。說實在的,我很希望薛嵩被紅線一膝蓋頂在小命根上,疼得七死八活。但是這件事並未發生。
實際發生的事情是這樣的:後來,紅線站起身來,用手往前頂了頂自己的腰,就轉過身來;發現身後空無一人,只是在小河對面老遠的地方,薛嵩坐在草地上。她眯起眼來說:噢!是薛嵩!如前所述,此時雨季剛過,天上布滿了密密層層的雲朵,好像一窩發亮的白羽毛,天地之間也充滿了白雲反過的光線。紅線發現了薛嵩,就涉過了小河,水淋淋地坐在薛嵩身邊,告訴他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比方說,現在雨季剛過,不冷不熱,是一年裡最好的時節。過一些日子,天氣要轉為濕熱。再過一些日子,天氣還會轉為乾熱。這是因為她覺得薛嵩是個新來的人,不知道此地的情況,需要她來介紹一番;還因為她對薛嵩有好感。薛嵩一聲不吭地聽著,猛地一伸手,捉住了她的左手,用一根棉線量了她的手腕;然後又捉住她右手,量了右手的手腕。本來量一個手腕就夠了,但薛嵩害怕紅線兩隻手的腕子不一樣粗,就多量了一隻。假如你是一位能工巧匠,就會知道,小心永遠不會是多餘的。做好了這兩件事,薛嵩滿臉通紅,起身拔腳就走,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未加解釋。他也覺得自己的行徑太過突兀。但不管怎麼說,紅線手腕的尺寸他已知道了。剩下紅線一人坐在草地上,她覺得薛嵩的舉動像一個謎。她想了一會兒,沒想出他要幹什麼,就起身下河去,繼續摸魚。據我所知,那一天她找到了好幾個魚窩,不但滿載而歸,還有幾個魚窩原封未動地留著,只是在岸上做了標記。這種標記是一根竹篾條,上面用她的牙咬過。以後別人在河裡摸到了這個魚窩,看到了岸上有這種標記,就知道這是紅線先發現的,是她的財產,就不摸坑裡的魚。而紅線原準備第二天來摸這些魚,但第二天她把這些魚窩通通忘記了,總也不來摸,這些泥坑裡的魚因而長命百歲;比那些被捉住的魚幸福得多。據我所知,後者被逮到了簍子里還繼續活著,直到紅線燒熟了一鍋粥,把那些魚倒進去,才被活生生地燙死了。據說這種粥很是鮮美,而且是補的。但那些被燙死的魚不見得會喜歡這樣的粥。
等到天氣熱了起來,紅線每天早上到草地上去捉蝗蟲,用細竹籤把它們穿起來。那些蝗蟲被扎穿以後,還在空中猛烈地蹬著腿,嘴裡吐出褐色的粘液。每捉到三五串,她就在草地上生一堆火,把蝗蟲放上去烤,那些蟲子猛蹬了幾下腿,就僵住不動了;但它們的複眼還瞪著,直到被火烤爆為止。紅線繼續烤著蝗蟲,直到它們通體焦黃而且吱吱地冒油,就把它們當羊肉串吃掉。蝗蟲又香又脆,但這些蝗蟲對自己是如何又香又脆這一點,肯定缺少理解。然後這個小女孩就到乾涸的水田裡去挖黃鱔,挖到以後放到乾草里燒。黃鱔在被烤著以後會往地下鑽去,但是遇上了一片硬地,變成螺旋狀,就被燒死在那裡。此後紅線把它的屍體拿起來,吹掉上面的灰,然後吃掉。假如她逮住了一條蛇,就把它的皮扒掉,扔到滾開的水裡;蛇的身體就在鍋里翻翻滾滾。總而言之,她是這片荒原上的一個女兇手。而薛嵩卻躲在家裡,給這個兇手製造枷鎖。
3
知道了紅線手腕的尺寸,薛嵩很快把手伽造成了。那東西的形狀像一條鯉魚,不僅有頭、有身子、有尾,嘴上還有須。但是它身上有兩個洞,這一點與魚不同。薛嵩以為,紅線把它戴在手上時,會欣賞到他的雕刻手藝。他還想把紅線的腳也枷住,並且要把足伽做成圓形,像蓮花的模樣。但他又不知道紅線腳腕的尺寸,所以又出發去找紅線。這一回他看到紅線在對付白蟻,把耳朵貼在蟻冢上聽裡面的動靜。她告訴薛嵩,假如蟻窩裡鬧哄哄的,就是到了繁殖的時刻。當晚會有無數春情萌動的繁殖蟻飛出來,互相追逐、交配。配好以後落在地下,咬掉翅膀,鑽到地下去,就形成一窩新的白蟻。不幸的是,當它們飛出蟻巢時,紅線會在外面等著,用一個大紗袋把它們全部兜住;等它們在裡面交配完畢,咬掉了翅膀,就把它們放到鍋里去炒。據說這種炒白蟻比花生米還要香;要用干鍋去爆炒,以後還能出半鍋油。她還說,假如今晚薛嵩也來幫助捉白蟻,她就把炒白蟻分他一半。可是薛嵩另有主意,他猛地蹲下身來,用棉線量了她腳腕的尺寸,然後又跑掉了。雖然紅線不知道薛嵩的種種設計,但也隱隱猜到了他要幹什麼就像一個人想到自己早晚會死掉一樣。對此她有點憂傷。此後紅線繼續在山坡上嬉戲,但心裡已經有了一點隱患。因為她已知道,薛嵩早晚要搶她為妻。
我表弟說,小時候我的手很巧,喜歡做航模、半導體收音機一類的東西。我的手很嫩,只有左手中指上有點繭子;這說明起碼有十年我沒做過手工活。從這點繭子上可以看出我原是左撇子,用左手執筆。但我現在不受這種限制,想用哪只手就用哪只手:一般情況下我盡量用右手,急了用左手,因為左手畢竟靈活些。不管怎麼說吧,我喜歡知道自己小時候手巧。我表弟還說,我從小性情陰沉,寡言少語,總是躲人,好像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這個消息我就不大喜歡。我想像中的薛嵩有一雙巧奪天工的手,用一把雕刻刀把一塊木頭雕成一隻木伽,然後先用粗砂打,後用細砂拋光,又用河床里淘出的白膏泥精拋光,這時候那個木伽已被拋得很明亮。最後一道工序是用他自己的手來拋光薛嵩的皮膚是棕色的,但手心的皮膚和任何人一樣是白的說來也怪,經手心的摩挲,那枷就失去了明亮的光澤,變得烏溜溜的,發著一種黑光;但也因此變得更溫和。就這樣,他把手枷和足枷都做好了,掛在牆上。有了這兩件成品,薛嵩的信心倍增。開始做囚籠的零件首先從圓籠柱做起。但無論用斧用刨,都做不出好的圓形,為此薛嵩煞費苦心,終於決定要做一架旋床。他先設計出了圖樣,又砍了一棵野梨樹,把它做成了。但是這旋床上第一件成品卻不是柱子,而是一個棒槌形的東西,是用柚木枝杈車成的,沉甸甸的很有點分量。
薛嵩在棒端包好了軟木,在自己頭上試了一下,只在腦後輕輕一碰,就覺得天旋地轉,一頭栽倒在地上,過了一小時才爬起來。拿這麼重的一根棍子去打個小姑娘,薛嵩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他只好另做了一根,這回又太輕,打在後腦勺上毫無感覺。後來他又做了很多棍子,終於做出了最合適的木棍。這棍子既不重,又不輕,敲在腦袋上暈暈乎乎的挺舒服;暈倒的時間正好是十五分鐘。薛嵩在這根棍子上拴了一根紅絲線作為標記。這使別人猜到了他的目標是紅線。於是就有人去通知她說:大事不好了,我們那位薛節度使造了十幾根棍子,要打你的後腦勺!紅線此時正手執彈弓看樹上的鳥兒,背朝著傳話的人。她也不轉過身來,就這麼說道:是嘛口氣有點隨意。但傳話的人知道,她不是漠不關心,於是就加上了一句:他要來搶你!紅線聳聳肩說:搶就搶吧。等到那人要走時,她才加上一句:勞你問他一句,什麼時候來搶我。傳話的人沒想到她會是這樣,簡直氣壞了,所以不肯替她去問薛嵩。紅線那天射下了好幾隻翠羽的鸚鵡,活生生地拔掉了它們的毛,放在火上烤得半生不熟,然後全都吃下去了。然後她就回家去,在草地上剩下一堆黑色的灰燼,還有一堆根上連著血肉的綠色羽毛。
後來,薛嵩把放柚木的草棚改成了工作間。這是因為他不想讓別人看見他在做什麼。他用竹片編了四面牆,把它懸掛在四根柱子上,棚子就變成了房子。他用摻了牛糞的泥把牆裡抹過,再用石灰粉刷一遍,裡面就亮了很多;對於外牆,他什麼都沒有做。這間房子的可疑之處在於既沒有門,也沒有窗子,要順著梯子爬到牆上面,再從草頂和牆的接縫處鑽進去當然,裡面也有一把梯子,這樣他就避免了跳牆。他在地上生了兩堆火,一堆是牛糞火,用來熬膠。在牛糞火里,放了好多瓦罐,熬著牛皮鰾、豬皮鰾、魚鰾鰾、骨鰾,這些膠各自有不同的用處,但我沒做過木匠,不太清楚。另外一堆是炭火,用來製作鐵工具。薛嵩沒有風箱,用個皮老虎來代替。在牛糞火邊上是木匠的工作台,在炭火邊上是鐵砧子。薛嵩在這兩個地點之間來回奔走,到處忙碌。雖然忙,但他絕不想請幫手,他在享受獨自工作的狂喜。像這樣的心境,我也彷彿有過。寨子里的人只聽到鐵鎚打鐵,斧子砍木頭,卻見不到薛嵩。因此就有種傳聞,說他已經瘋了。直到有一天,他把工作間的牆推倒,人們才知道他做了一個木籠子,有八尺見方,一丈來高。到了此時,他也不諱言自己的打算:他想把紅線逮住關在裡面。別人說,要關一個小女孩,用不著把籠子做那麼高。薛嵩只簡單地回答說:高了好看。我以為他的看法是對的。
4
有人跑去告訴紅線薛嵩造了個籠子,還補充道:看樣子他想把你關在裡面,一輩子都不放出來。紅線有點緊張,臉色發白,小聲地說道:他敢!告訴她這件事的人說:有什麼他不敢幹的事?你還是快點跑了吧。然後,這個人看到紅線表現出猶豫的神情,感到很滿意。這是早上發生的事。到了中午,紅線就潛入薛嵩的後院,看他做的活。結果發現那座籠子比她預料的還要大,立在草棚里,像一個高檔傢具。在籠子的四周還搭了架子,薛嵩在架子上忙上忙下,做著最後的拋光工作。在籠子後面,還殘留著最後一堵牆,上面掛著好幾具木枷,還有數不清的棍棒。紅線大聲說道:好哇!你居然這樣地算計我!薛嵩略感羞愧,但還可以用勤奮工作來掩飾。此時還有兩根籠柱沒有裝上,紅線就從空當中鑽進籠子里。如前所述,籠子里有一條長凳,這凳子異常的寬,所以說是張床也可以,上面鋪著棕織的毯子。紅線就躺到長凳上,雙手向後攀住柱子,說道:這裡面不壞呀。好吧,你就把我關起來吧。但上廁所時你可要放我出來呀。薛嵩聽了倒是一愣,他根本就沒打算把紅線常關在籠子里。他把牆打掉,是想給這籠子裝車輪。總而言之,這囚籠只是囚車的一部分,不是永久的居室。
愣過了以後,薛嵩想到:既然人家提了出來,就得加以考慮,給這籠子裝個活門。但到底裝在哪裡,只有在籠裡面能看清。所以他叫紅線出來,自己鑽到籠里,上下左右地張望。而紅線在外面溜溜達達,抄起一具木伽,往自己身上比畫了一下說,好哇薛嵩,這種東西你也好意思做。薛嵩的臉又紅了一下,他沒有回答。後來紅線就幫薛嵩幹活幫他造那些打自己、關自己、約束自己的東西。孩子畢竟是孩子,就是貪玩,也不看看玩的是什麼。有了兩個人,工程的進度就加快了。但直到故事開始的時候,這囚車還沒有完工,但已在安裝抽水馬桶。薛嵩給紅線做了一張很大的梳妝台,台上裝了一面鍍銀的銅鏡,引得全鳳凰寨的人都來看。有人說,薛嵩對紅線真好。也有人說,薛嵩太過奢華,要遭報應。
二
1
在故事開始時,我提到有個刺客(一個靚麗的女人)來刺殺薛嵩。據說此人在設計狙殺計劃、設伏、潛入等等方面,常有極出色的構思,只是在砍那一刀時有點笨手笨腳;所以沒有殺死過一個人。她也沒能殺死薛嵩,只砍掉了他半個耳朵。還有一種說法是,這個女人的目標根本就不是薛嵩,而是紅線。只是因為被薛嵩看到,才不得不砍了他一刀。後來她再次潛入薛嵩的竹樓,這回不夠幸運,被紅線放倒了。這件事很簡單:紅線悄悄跟在她身後,拿起敲腦袋的棍子(這種東西這裡多得很)給了她一下,就把她打暈了。等到醒來時,她發現自己的手腳都被木頭伽住,躺倒在地上,身前坐了一個橄欖色的女孩子,脖子上系著一條紅帶子,坐在綠色的芭蕉葉上。這女孩吃著青里透黃的野櫻桃,把核到處亂吐,甚至吐到了她身上;並且說:我是紅線,薛嵩是我男人。那女刺客蜷起身子,搖搖腦袋,說道:糟糕。她記得自己挨了一悶棍,覺得自己應該感到頭暈,後腦也該感到疼痛,但實際上卻不是,因為那個棍子做得很好這個故事因此又要重新開始了。但在開始之前,應該談談這囚車為什麼沒完工。照薛嵩原來的構思,完成了囚籠就算完成了囚車的主體部分。但後來發現不是這樣,主體部分是那對車輪。籠子這樣大,車輪也不能小。按薛嵩的意見,車輪該用柚木製造;但木材不夠了,又要上山砍樹。但紅線以為鐵制的車輪更好。經過爭論,紅線的意見佔了上風,於是他們就打造輪輻、車軸,還有其他的零件。做到一半,忽然想到連輪帶籠,這車已是個龐然大物,有兩層樓高,用水牛來拖恐怕拖不動。於是又想到,由此向南不過數百里,山裡就有野象出沒。在打造車輪的同時,他們又在討論捕、馴、餵養大象的事。他們做事的方式有點亂糟糟,就像我這個故事。但是可以像這樣亂糟糟地做事,又是多麼好啊。
在這個亂糟糟的故事裡,我又看到了我自己。我行動遲緩,頭腦混亂,做事沒有次序。有時候沒開鎖就想拉開抽屜,有時沒揭鍋蓋就往裡倒米。但那個自稱是我妻子的女人並不因此而嫌棄我。現在就是這樣,我亂拔了一陣抽屜,感到筋疲力盡,就坐下來,指著它說:抽屜打不開。她走過來,擰動鑰匙,然後說,拉吧抽屜應手而開。我只好說:謝謝。你幫我大忙了。這是由衷的,因為剛才我已經想到了斧子。她從我身邊走開,說:你這都是故意的。我問:為什麼呢?她說:你想試試我到底是不是你老婆。這就是說,我故意顛三倒四。假如她不是我老婆,就會感到不耐煩;假如是我老婆,就不會這樣。所以,結論是:她是我老婆,雖然我自己想不起來了……她想的是有道理的。我說: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她又折了回來,一把摟住我的頭,把它壓在自己的乳房上,說道:你真逗……我愛你。然後把我放開,一本正經地走開。這件事的含義我是明白的:不是我老婆的女人,不會把我的頭壓在自己乳房上。所以,結論還是:她是我老婆。不會有別的結論了。白天的結論總是這樣。晚上則相反。按夫妻應有的方式親近過之後,我虔誠地問:我沒有弄疼你吧?你還沒有討厭我吧?回答是:討厭!你閉嘴!這不像是夫妻相處的方式。因為有晚上,我已經徹底糊塗了。
我的故事又可以重新開始道:某年某月某日,在鳳凰寨薛嵩家的後院里,那個靚麗的女刺客坐在一捆稻草上,手腳各有一道木枷鎖住。她的身體白皙,透著一點淡紫色。紅線站在她面前,覺得這個身體好看,就凝視著她。這使她感到羞澀,就把手伽架在膝蓋上,稍微遮住一點;環顧四周,所見到的都是莊嚴厚重的刑具,密密麻麻。身為刺客,失手被擒後總會來到某個可怕的地方,她有這種思想準備。但她依然不知人間何世。同時,因為這個刺客的到來,紅線和薛嵩生活的進程也中斷了……我真的不知道,這個故事會把我引向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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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事從紅線面對那個女刺客時重新開始。她對她有了好感,就說:來,我帶你看看我們的房子。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人招待客人,都從領他看房子開始。那個女刺客艱難地站了起來,看著自己腳上的木枷,說道:我走不動呀。紅線卻說:走走試試。然後女刺客就發現,那個木伽看似一體,實際上分成左右兩個部分,而且這兩部分之間可以滑動,互相可以錯開達四分之三左右……總而言之,戴著它可以走,只是跑不掉。那刺客不禁讚美道:很巧妙。紅線很喜歡聽到這樣的話。她又說:你還不知道,手也可以動的。於是刺客就發現,手上的伽也是兩部分合成,中間用軸連接,可以轉動,戴著它可以掏耳朵、擤鼻子,甚至可以搔首弄姿。這些東西和別的刑具頗有不同,其中不僅包含了嚴酷,還有溫柔。刺客因此而詫異。這使紅線大為得意,就加上一句:這可是我的東西,借給你戴戴。那刺客明白這是小孩心性,所以笑笑說:是,是,我知道。這使紅線更加喜歡她了。她引她在四處走了一遭,看了竹樓,但更多的是在看她和薛嵩共同製造的東西,特別是看那座未完工的囚車。在那個深棕色的龐然大物襯托下,那個女人顯得更加出色。看完了這些東西,她回到那堆稻草上,跪坐在自己的腿上,出了一陣神,才對紅線說:你們兩個真了不起。說實話,真了不起。紅線聽了以後,從芭蕉葉上跳了起來,說道:我去燒點茶給你估計得到晚上才能殺你。然後她就跑了。只剩女刺客一個人時,她不像和紅線在一起時那麼鎮定。這是因為紅線剛才說了一個「殺」字,用在了她身上;而她只有二十二歲,聽了大受刺激。
後來發生的事是這樣的:紅線提了一銅壺茶水回來,還帶來了一些菠蘿乾、芒果乾。她把這些東西放在地下,拿起一把厚木的大枷說:對不起啊……我總不能把滾燙的茶水交在你手裡,讓你用它來潑我。那女人跪了起來,把脖子伸直,說道:能理解,能理解。紅拂把大木伽扣在她脖子上,把茶碗和果盤放在伽面上,用一把亮銀的勺子因起茶水,自己把它吹涼,再喂到她嘴裡。如此擺布一個成年美女,使紅線覺得很愉快。而那個刺客就不感到愉快。她想:一個孩子就這樣狡猾,不給人任何機會……然而我的心思已經不在事件的進程之中。在那個枷面上,只有一顆靚麗的人頭,還有一雙性感的紅唇。當銀勺移來時,人頭微微轉動,迎向那個方向……這個場景把我的心思吃掉了。
那個女人在院子里度過了整個白天。早上還好,時近中午,她感覺有點冷,然後就打起了哆嗦。後來她對紅線說:喂,我能叫你名字嗎?紅線說:怎麼不可以,大家是朋友嘛。她就說:紅線,勞駕你給我生個火。我要冷死了。紅線斜眼看看她,就拿來一個瓦盆,在裡面放了兩塊干牛糞,點起火來。那女人烤起火來。當時的氣溫怕總有三十八九度,這時候烤火……紅線問道:你是不是打擺子?女人答道:我沒有這種病。紅線接著說下去:那你就是怕死。同時用憐憫的目光看她。那女人馬上否認道:豈有此理!我也是有尊嚴的人,哪能怕死?來殺好了……她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但紅線繼續用憐憫的眼光看她,她就住了嘴。過了一會兒,她又承認道:是。你說得對。我是怕死了。說著她又大抖起來。後來她又說:紅線,勞駕給我暖暖背。火烤不到背上啊。紅線摟住她的雙肩,把橄欖色的身體貼在她背上。如此湊近,紅線嗅到了她身上的香氣,與力士香皂的氣味相仿,但卻是天生的。雖然剛剛相識,她們已是很親近的朋友。但在這兩個朋友里,有一個將繼續活著,另一個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