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
一、老大哥
1
每天早上,王二都要在床上從一數到十。這件事具有決定一天行止的意義。假如數出來是一個自然數列,那就是說,他還得上班,必須馬上起床。假如數出的數帶有隨機的性質,他就不上班了,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下去。假如你年齡不小並且曾在技術部工作多年,可能也會這樣干。因為過去你遇到過這種情況:早上到班時,忽然某個同事沒來。下班時大家去看他,他也不在家。問遍了他的親戚朋友,都不知他上哪兒去了。在這種情況下,你作為部里的老大哥,就會提心弔膽,生怕他從河裡浮出來,腦蓋被打得粉碎——這種情況時有發生。過些日子你收到一張通知:某同志積勞成疾,患了數盲症,正在療養。這時你只好嘆口氣,從花名冊上鉤去他的名字,找人作見證,砸他的柜子,撬他的抽屜,取出他的技術文件,把他手上的活兒分給大家;再過些日子,他就出來了,但不是從河裡出來——簡言之,上了電視,登上報紙,走上了領導崗位,見了面也不認識你。這一切的契機就是數盲症。這種病使你憤憤不已、心理不平衡,但是始終不肯來光顧你,你恨數盲症,又怕得數盲症,所以就猜測並且試探它發作起來是何種情形。未離婚時,我前妻見到我這種五迷三道的樣子,就說:你簡直像女孩子怕強姦一樣。我認為這是個有益的啟示,遺憾的是我沒當過女孩子,不知道是怎樣一種情形;問她她也不肯講。她甚至不肯告訴我數盲症是像個男人呢,還是像男人的那個東西。
2010年我住在北戴河,住在一片柴油燃燒的煙雲之下。冬天的太陽出來以後,我看到的是一片棕色的風景。這種風景你在照片和電視上都看不到,因為現在每一個鏡頭的前面都加了藍色的濾光片。這是上級規定的。這種風景只能用肉眼看見。假如將來有一天,上級規定每個人都必須戴藍色眼鏡的話,就再沒有人能看到這樣的風景。天會像上個世紀一樣的藍。領導上很可能會作這樣的規定,因為這樣一來,困擾我們的污染問題就不存在了。在我過四十八歲生日那一天早上,我像往日一樣去上班。這一天就像我這一輩子度過的每一天一樣,並不特別好,也不特別壞。我選擇這一天開始我的日記,起初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寓意。只是在時隔半年,我在整理涼些日記時,才發現它是一系列變化的開始。所以我在這一天開始記日記,恐怕也不全是無意的了。
有關數盲症,我還知道這樣一些事:它只在壯年男子身上發作,而且患這種病的人都是做技術工作的。官方對它的解釋是:這是一種職業病,是過度勞累造成的,所以數盲症患者總能得到很好的待遇。這一點叫人垂涎欲滴,而且心服口服。數盲者不能按行閱讀,只能聽彙報;不能辨向,只能乘專車;除了當領導還能當什麼?這是正面的說法。反面的說法是:官方宣布的癥狀誰知是真是假。數盲清正廉潔,從來沒有一位數盲貪贓枉法(不識數的人不可能貪),更沒有人以權謀私,任何人都服氣。這也是正面說法。反面的說法是他們用不著貪贓枉法,只要拿領導分內的就夠多了。正面的說法是領導上的待遇並不超過工作需要,反面的說法是超過了好幾百倍;所以應該算算賬。為此要有一種計數法、一種記賬法、一種邏輯,對數盲和非數盲通用,但又不可能。有位外國的學者說,數盲實質上是不進位,只要是工作需要,吃多少喝多少花多少都不進位,始終是工作需要,故而是用了無窮進位計數法。這種演算法我們學不會。假如你就這一點對數盲發牢騷,他就笑眯眯地安慰你說:你們用的二進位、十進位我們也不會嘛。大家各有所長,都是工作需要。
現在要說明的是,北戴河是華北一座新興的科技城市,它之所以是科技城市,是因為技術部設在這裡。王二是技術部的老大哥,也就是常務副部長。這是未患數盲症的人所能擔任的最高職務,是一種類似工頭的角色。有時他把自己叫做「王二」,有時把自己叫做「我」;但從來不把自己叫做「老大哥」,這個稱呼是專供別人使用的。
我總是從反面理解世界。早上起來時,我數數,同時也是把靈魂注入了肉體。我爬起來,從側屋裡推出摩托車,從山上駛下來,駛到一片黑煙和雜訊里去。這種聲音和黑煙是從過往車輛上安著的柴油機上噴出來的,黑煙散發著一種燃燒衛生球的氣味,而雜訊和你的腦子發生共振。這種情形可惜以往那些描寫地獄的詩人——比方說但丁—沒有見過,所以他們的詩顯得想像力不夠。
只要你到了大街上,睾丸都會感到這種震蕩(對於這件事,有一個對策,就是用一個泡沫塑料外殼把睾丸包裝起來,此物商店有售,但是用了以後小便時有困難),而黑煙會使你的鼻涕變得像墨汁一樣(你也可以用棉花塞住鼻子,用嘴呼吸,然後整個舌頭都變黑,變得像臟羊肚一樣)。早幾年,還可以用我設計的防毒面具,後來嚇死過小孩子,不讓用了。當然,假如你坐在偶爾駛過的日產轎車裡,感覺會有不同。日本人對出口中國的車輛都做了特殊設計,隔音性能極好,而且有空氣濾清器。當然,日本人很少得數盲症,故而這些車的售價都到了天文數字,只有得了數盲症的領導才不覺得貴。因為這些緣故,乘日本車的人極少,大多數人乘坐在吼聲如雷的國產柴油車輛上。駕車的傢伙們還表現出了破罐破摔的氣概,十之八九把消聲器拆了下來,讓黑煙橫掃街道,讓雜訊震破玻璃。因此街上的行人都打傘,見了黑煙過來,就把傘橫過來擋擋,而臨街的窗戶都貼了米形紙條,好像本市在遭空襲。這都是因為有人拆了消聲器。假如你逮住一個問他為什麼這麼干,他就說,消聲器降低馬力增加油耗,而且裝上以後還是黑,還是吵,只不過稍好一點,實屬不值。當然,你還可以說,取下消聲器,省了你的油,吵了大家,所以應該安上。他則認為安上消聲器,大家安靜,卻費了他的油,所以應當取下來。歸根結底,假如消聲器能省油,誰也不會不安它。如果說到了這兒,所有的人都會同意:也不知是哪個王八蛋設計的這種破機器。只有我不同意,因為這個王八蛋就是我。所有街上跑的、家裡安的柴油機,只要是黑煙滾滾,吼聲如雷,就是我設計的,假如既不吵,也不黑,那就是進口的,而且售價達到了天文數字,具體數字是多少是國家機密,我們不該知道,而知道這些數字的人,又根本不知是多少。
2
每個當了老大哥的人,都有這樣一種特殊的品行,就拿我來說,有時候我就是我,有時候是王二,他是一個隨時隨地就在眼前的四十八歲的男人。在後一種情況下,「我」卻不知到哪裡去了。小徐沒有摩托車,必須有人去接他上班。好吧,王二就在眼前,那麼王二就去接他吧——這時根本就沒有「我」這種東西。等到「我」回來時,就會發現這樣做消耗了我的汽油,毀了我的車——這種小摩托設計載重是八十公斤,王二一個就有八十公斤。除此之外,他像個雞姦者一樣趴在我身上。小徐這東西佔了你的便宜也不說你好。這都是責任心過強帶來的害處。
責任心過重常常使我大受傷害,每次部里有人失蹤了,我都到處去找:去公安局,去醫院,甚至低聲下氣去問保安(他們對我最不友好,摩托車在他們門前停片刻,車胎就會癟)。到處都找不到之後,坐在技術部里長吁短嘆道:假如某某能回來,咱們就開Party慶祝——我貢獻一百美元。同事們說:算了吧老大哥,這小子準是得了數盲症。但我不愛聽這話。我從來不相信哪個某某會得數盲症。結果他真的就得了數盲症。每次發生了這種事,我都有被欺騙、遭遺棄的感覺,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叫道:給我拿救心丹來!
其實我根本不像表面上那樣天真。我已經四十八歲了,我認識的人發數盲的,多到我記不住。這就是說,我完全知道誰會發數盲——我見過的太多了。就以目前為例,我可以打賭,技術部有一個數盲,就是趴在我背上這個姓徐的。早上他提著塑料水桶,裡面只有點底子,或者底子都沒有(你要知道班上不供應飲水,自己不帶水就是想喝別人的);頭上戴頂二戰時期飛行員的帽子,哆哆嗦嗦地站在路邊上,拖著兩截清鼻涕,長得尖嘴猴腮。就是把他行將發數盲這一點撇去,也足夠不討人喜歡。我不知道有誰喜歡他,不論是男人女人。但是他現在沒有發數盲,他是我的人。他沒有錢可以找我借,當然事後准不還;沒水喝可以找我要,但是我的水也不多。這就是說,我必須愛他,因為我是老大哥。
二十年前我來過北戴河,這地方東西兩端各有一座小山,山上樹木蔥蘢,中間是一片馬鞍形的地帶,有海灘,海灘背後的山坡上樹林裡面是一些別墅——些優雅的小房子。現在海灘的情形是這樣的:海灘背後沒有了樹,那些別墅還在那裡,但都大大地變了樣。所有的門窗都不見了,換上了草帘子、包裝箱上拆下的木板、瓦楞紙箱,裡面住著施工隊、保安員、小商小販,總之,各種進城打工的人,門窗都被他們運回家去了。他們在院子里用磚頭壘起了一些類似豬圈的東西,那是他們的廁所。煙囪里冒出漆黑的煙,因為燒著廢輪胎。海灘上一片污黑,全被廢油污染了。海面上漂滿了塑料袋,白花花的看不到海水。廢輪胎、廢油、塑料袋我們大量地擁有,而且全世界正源源不斷地往這裡送。簡言之,海灘變成了一片黑煙和廢油的沼澤地,如果山上很髒的話,這裡就是個糞坑。而小徐卻偏願意住在這裡——這就是說,我不得不彎下來接他。假如不是這樣,我情願永遠不上這裡來。出於過去的職業訓練,我見了醜陋的東西就難受。
技術部的房子在東山邊上,三面環有走廊,這說明這座房子有年頭了,過去是某位達官貴人的避暑別墅。前幾年站在走廊上可以望見大海,現在在刮大風的日子裡還可以看見,在其他的日子裡只能看到一片黑煙。走廊用玻璃窗封上了,這些玻璃原來是五色的,現在變成了茶色。這些變化的原因當然是柴油機冒出的黑煙,現在這所房子頂上有一根鐵管煙囪也在突突地冒這種黑煙。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因為這間房子也需要取暖、需要照明,取暖就需要柴油機冷卻水來供給暖氣,照明則需要柴油機帶動地下室里的發電機。這個嘣嘣亂響的鬼東西是我十年前的作品,代表我那時的能力。現在我應當能設計出一種柴油機,起碼像泰國的產品,那種機器發出蠶吃桑葉的沙沙聲;或者像日本柴油機,那種機器無聲,也不排廢氣;當然,誰也不能要求我設計出瑞典柴油機,那種東西你就是把屁股坐在上面,也不知開動了沒有。但是應當是應當,實際上我就會造這種鬼東西——開動起來像打夯機和煙霧彈的東西。世界上其他地方不像我們這樣,人家甚至很少用柴油機,這是因為那裡能找到足夠多的未患數盲症的人,來設計、製造、維修那些清潔、有效的集中供電系統。雖然現在已經證明了數盲不傳染,但是要請這種人到中國來做技術顧問,卻沒人應聘;因為人們懷疑它與環境有關係。人們還說,數盲是二十一世紀的艾滋病,在未搞清病因、發現防護措施之前,科技人員絕不敢拿自己的前途冒險——事實上,的確有幾位到中國服務的科技人員在這裡發了數盲症,後來成為偉大的國際主義戰士,享受中國政府的終身養老金。此後有人敢來冒險,但各國政府又禁止科技人員到中國來——科技人員是種寶貴的資源。來的和平隊都是些信教青年,所學專業都是藝術、人文學科。就算在來中國前學習一點科學技術的突擊課程,頂多只能勝任科技翻譯的工作,而希望全在未患數盲症的中國人身上。這些人在早上八點鐘以前到了這間房子里,滿懷使命感開始工作。
王二來上班的時候,已經是最後一個。於也從摩托車座位下面的工具箱里拿出一個塑料水箱,走進那間房子,有一個大號的洋鐵壺放在小小的門廳里,旁邊放了一個量杯。王二從水箱里量出一升水,倒進水壺裡,然後旋緊蓋子,把水箱放到一個架子上——那上面已經放了四十多個水箱,每個水箱上都有一塊橡皮膏,寫著名字。然後他脫掉大衣,走到水池子前面,擰開水管子,裡面就流出一種棕色的流體——這種東西被叫做自來水。王二從水池邊拿起一條試紙試了,發現它是中性的,就在裡面洗了手。不管它是不是中性,都沒人敢在裡面洗臉。因此他拿出了一塊濕式的衛生紙巾,先擦了臉,又擦了手,然後走進大廳。這是一種精細的作風,和數盲作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開大會時,你常能看到領導在主席台上倒一塑料杯礦泉水,喝上幾口,把剩下的扔在那裡,過一會兒再去倒一杯。等開完了會,滿桌子都是盛水的杯子。這就叫領導風度。好在這些水也不會浪費,我們當然不肯喝,想喝也喝不著。保安員都喝了,他們也渴。水這種東西,可不只是H2O而已。
因為每人每天只有五公升的飲水,所以燒茶的開水都要大家平攤。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當然想利用一下自來水——這種水是直接從河裡抽上來的,沒有經過處理——就算不能達到飲用的標準,能洗澡也成。有時候它是鹹的,這不要緊,因為不管怎麼說,它總比海水淡,甚至可以考慮用電滲析。有時含酸,有時含鹼,這可以用鹼或酸來中和。有時候水裡含有大量的苯、廢油,多到可以用離心機分離出來當燃料,有時候又什麼都不含。有時它是紅的,有時它是綠的,有時是黃的——水管里竟會流出屎湯子——這就要看上游的小工廠往河裡倒什麼了。有時候他們倒酸,有時倒鹼,有時倒有機毒物,有時倒大糞。要凈化這種水,就要造出一個無所不能的凈化系統,能從酸、鹼、有機毒物甚至屎里提取飲用水。這對於科班出身的工程師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況我們四十一個人里有四十個是半路出家。除此之外,還有兩個辦法可以解決洗澡問題,其一是在夏天到海里去游泳,上岸後用沙子把身上的柴油漬擦去,然後用毛巾蘸飲水擦,因為柴油漬總不能擦得很乾凈,故而洗了以後像匹梅花鹿;另一個辦法是在冬天用蒸餾水來洗澡——我們有利用柴油機廢熱制蒸餾水的設備。蒸餾水雖然無色透明,但也不幹凈。洗這種澡鼻子一定要靈,聞見汽油味不要大驚小怪;酚味也不壞,這是一種消毒劑;聞見騷味也不怕,有人說尿對頭髮好。假如聞見了苯味,就要毫不猶豫地從噴頭下逃開,躲開一切熱蒸氣,赤身裸體逃到寒風裡去。苯中毒是無葯可醫的毛病,死以前還會腫成一個大水泡,像海里的水母一樣半透明。同事們說,洗澡這件事要量力而行,並且要有措施。跑得慢的手邊要有防毒面具,女孩子要穿三點式,但是老大哥和有病的不準洗。他們堅決勸阻我在冬天洗澡,雖然我自己說,老夫四十有八不為夭壽,但他們還是不讓我在乾淨和肺炎之間一搏,並且說,現在我們需要你,等你得了數盲症,幹什麼我們都不管。所以我只好髒兮兮地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