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柔情(3)
阿蘭談到了自己的感覺,他常常無來由地感到委屈,想把自己交出去,交給一個人。此時他和想像中的那位白衣女賊合為一體了。那輛牛車顛簸到了山坡上,在草地上站住了,她和劊子手從車上下來,在草地上走,這好似是一場漫步,但這是一生里最後一次漫步。而劊子手把手握在了她被皮條緊綁住的手腕上,並且如影隨形,這種感覺真是好極了。她被緊緊地握住,這種感覺也是好極了。她就這樣被緊握著,一直到山坡上一個土坑面前才釋放。這個坑很淺,而她也不喜歡一個很深的坑。這時候她投身到劊子手的懷裡,並且在這一瞬間把她自己交了出去。但是阿蘭沒有把這個感覺寫進他的書里。一本書不能把一切都容納進去。
後來,阿蘭講的這個愛情故事是這樣的:幾年前,他還十分年輕,英俊異常,當時在圈裡名聲甚大。有一天,他和幾個朋友,或者叫做仰慕者,在街上走著的時候,有一個男孩子遠遠地看著他,怯生生地不敢過來搭話。後來當然還是認識了,這孩子是個農村來的小學教師。他僅僅知道城裡有個阿蘭,就愛上了他,走到他面前,說:我愛你。並且又說,你對我做什麼都成。這是一種絕對的愛情,也是一種絕望的奉獻,你不可以不接受。但是這種絕望比阿蘭的絕望容易理解,因為它是貧窮。阿蘭到他家裡去過,看到了一間滿是裂縫的黃泥巴房子,一個木板床支在四個玻璃瓶子上,還有兩個被貧困和勞作折磨傻了的老人。在那間破房子里,阿蘭像一位雍容華貴的貴婦一樣愛上了這位小學教師,並且在那張木床上,請他使用他。他覺得這種感覺真是好極了。
阿蘭還想說:那個男孩窮到了家徒四壁的程度;身上卻穿了一套時髦的牛仔褲,騎了一輛昂貴的賽車。他像一切鄉下來的人一樣要面子,但他走過來對阿蘭說:我愛你,我只屬於你。他讓阿蘭看到的不但是他漂亮的外表,還有他破破爛爛的家,他走投無路的窘態——也就是說,提示了一切線索,告訴阿蘭怎樣地去愛他。但是阿蘭的決定完全出乎他的意外,他要像愛一位百萬富翁、愛一位帝王一樣愛他。所以阿蘭想說:自身生而美麗是多麼的好哇——就像一個神祇一樣,可以在人間製造種種的意外。
可能,阿蘭還講過他和這個男孩之間別的事,比方說,他和他在河邊上張網捕鳥,但是逮到的卻是一些不值錢的老家賊。或者,他們長途販運服裝,結果是賠了錢。這些故事的結局都是一樣的,在那間破泥巴房子里,阿蘭攤開了身軀,要求那男孩愛他,並且把心中的絕望宣洩在他身後。那間房子里總是亮著一盞赤裸裸的燈泡,而布滿了裂縫的牆上,總是爬著幾隻面目猙獰的大蟑螂。午夜裡,霧氣飄到房間里來了,在床邊上,堆著那些舊書籍、舊報紙——窮困的人連一張紙條都捨不得扔——能被絕望的人愛,是最好的。但是小史對這個故事一點都不理解,他說,你丫講的,就叫愛情了?阿蘭只好把這個故事草草講完,後來那個小學教師想讓阿蘭娶他妹妹,這樣他們三個人就可以在一起過了。阿蘭對此感到厭惡,就拒絕了。他可以愛他,但不想被拖到這種生活里去。現在再也不會有人怯生生地看著他,或者因為絕望走過來說:我愛你。年輕、漂亮、性感,有時候也是一種希望。但是這些東西阿蘭已經沒有了。
阿蘭的樣子現在看起來還是可以的。不過他已經開始化妝了,眉毛是文過的,臉上也塗了薄薄的一層冷霜。最主要的是他的皮膚已經發暗,關節上皮膚已經開始打堆。他想擁有一個又白又亮的修長的美少年的身軀。小史以為,他這是變態,但他自己不以為是變態。這樣的身軀在男性和女性都是一樣的,都可以稱之為美。
「十九」
那天晚上在派出所里,阿蘭還談到公園裡有一個易裝癖。這個人穿著黑裙子,戴一個黑墨鏡,看起來很像一個女人,假如不看他手背上的青筋,誰也看不出他竟是一個男人。這個人就在公園裡走來走去,誰也不理。他也許只想展示自己。也許別人不容易注意到他是個男人,但同性戀者馬上就看出來了。阿蘭對他很是同情,曾經想和他攀談一下,但是被他拒絕了。這是因為他拒絕承認自己是男人,哪怕是承認自己是一個同性戀者。這使阿蘭感到,他的絕望比自己還要深。
這個人的事小警察也知道,他拉開抽屜,裡面有此人的全套作案工具。這件事是這樣發生的:此人身上的曲線是布條繞出來的,除此之外,他也要上廁所。有一天,他在女廁所里解布條子,被一位女士看見。可以想見,後者發出了一陣尖叫,這個傢伙就被逮住了。在派出所里,小史自告奮勇地給他解開了布條,並且興高采烈地告訴他,你丫長痱子了。他們就這樣繳獲了此人的頭套,連衣裙,還有很多沁滿了汗水的紗布,足夠纏好幾個木乃伊。小史談起這件事,依然是興高采烈,但這使阿蘭感到一點傷感,因為那一天他也在派出所外面,看到此人穿了幾件破衣爛衫狼狽地離去,在塗了眼暈的眼睛裡,流出了兩溜黑色的淚水。這件事有順理成章的一面,因為此人是如此的賤,如此的絕望,理應受到羞辱;但也有殘忍的一面,因為這種羞辱是如此的骯髒,如此的世俗。就連殺人犯都能得到一個公判大會,一個執行的儀式。羞辱和嘲弄不是一回事。這就是說,卑賤的人也想得到尊重。
無須說,小史聽到這些話大大地吃了一驚,他沒有想到這些賤人也想要得到尊重,就有哭笑不得之感。因為聽到了這麼多聞所未聞的事,不管怎麼說,阿蘭好像很有學問,雖然是骯髒的學問。他也想要尊重阿蘭,很客氣地和阿蘭重新認識,互相介紹,並且把他叫做阿蘭老師。雖然這樣做時不無調侃之意,但是阿蘭也接受了。這是因為被叫做老師,和這種受凌辱、受摧殘的氣氛並不矛盾。
「二十」
在那本書里,阿蘭寫道:那位衙役用鎖鏈把白衣女賊牽到自己家裡,把她鎖在房子中間的柱子上。這樣,他就犯了重大的貪污罪。在這個地方,美麗的女犯是一種公共財產,必須放在光天化日之下凌辱、摧殘,一直到死。他把她帶回家裡來,就是犯了貪污罪。
而那一夜實際發生的事情是:午夜過後下了一場暴雨,空氣因而變得涼爽。小史因而感到瞌睡,他打個呵欠說,可以睡一會兒了。他自己準備在辦公桌上睡覺,至於阿蘭,可以在牆邊的椅子上歪一歪。有一件事使他猶豫再三,後來他下了決心,拿出一副手銬來,說道:阿蘭老師,不好意思,這是規定。他不但是這樣說,而且是真的感到不好意思。但是阿蘭很平靜地把右手遞給了他,等到阿蘭再把左手遞過來時,他說:不是這樣。轉過身來。他把阿蘭反銬起來,又扶他坐下。他銬起阿蘭時,有點內疚,所以多少有點溫文的表示——問他熱不熱,給他翻開了領子。然後他回到辦公桌後坐下,看到阿蘭的臉是赤紅色的,帶著期待的神情,沒有一點想睡的意思。這就使他想要睡覺也不可能。
「二十一」
小史和阿蘭對視,感到十分的尷尬,因為他很少單獨面對一個被自己銬起來的人——他只是個頑劣少年,涉世不深。這個人他還稱他為老師。此人承認自己賤,但這使他感到更加不好意思。他覺得這件事是不妥當的,但也不能把手銬給阿蘭摘下來——如果摘下手銬,說明他了解到、並且害怕阿蘭的受虐傾向——在這種情況下,最好的辦法就是裝傻。
阿蘭正在講自己的一次戀情,這人很少到公園裡來,來的時候穿一件風衣,戴著墨鏡,站在公園的角落裡……他是一位畫家,自己住在一套公寓里,家裡陳設簡單,故而顯得空曠。他喜歡乾的事情之一,就是在家裡擺上一隻矮几,在几上鋪上蠟染布(或者白布),擺上一兩件瓷盤、瓷瓶,插上花或者擺上幾個果實,然後把用皮索反綁著的阿蘭推到几上伏下,干他或者用筆在他身上作畫。在後一種情況下,他還要從身後給阿蘭照相。更多的時候是先畫完再干。阿蘭覺得快門的聲音冷酷而凜冽,漸漸他開始把相機和性器等量齊觀。他對小史說,現在,有時他見到黑色的相機,就有下身發熱的情形……他喜歡相機那種黑色無光的渾圓外形,還喜歡一切這樣外形的東西。直到有一天,阿蘭到畫家家裡去,叫了半天的門門才開開,然後又在屋裡發現了女人。畫家說,你晚上再來吧。當然,阿蘭再也沒有去過。但是他也不很恨他。他對這件事只有一句話的說明:這件事結束了。以後,在公園裡再見到這位畫家,阿蘭就遠遠地打個招呼,或者只是遠遠地看著他。這就是說,他覺得自己已經被使用過了。這叫小史大為詫異,一再問他是什麼意思,然後對他下了一個結論道:你丫真賤。這又使阿蘭低下頭去。後來他又抬起頭來,說道:賤這個字眼,在英文里就是easy。他就是這樣的,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他為自己是如此的easy感到幸福。這使小史瞠目結舌,找不到話來批判他。
「二十二」
小史細心地用小指在書頁上畫了一道,取過一個小書籤把它夾在書里。他合上那本書,讓時光在那裡停住。讓他困惑的是:到此為止,他並沒有愛上阿蘭,也看不出有任何要愛他的跡象;而那一夜已經過去大半了。
阿蘭在單位里也很賤。我們說他是個作家,這就是說,他原來在一個文化館裡工作,有時寫點小稿子之類的。因為他的同性戀早就暴露了,所以他早就受到這樣的對待。他每天很早就到那個文化館裡去,拖地板,打開水,刷洗廁所,以這種方式尋找自己的地位,我們可以說,是尋找最賤的地位。但他找不到自己的地位。因為「賤」就是沒有地位。
阿蘭還說,每次他走到外面去,也就是說,穿上了四個兜的灰色制服,提了人造革的皮包,到文化館去上班;或者融入自行車的洪流;或者是坐在大家中間,半閉著眼睛開會時;就覺得渾渾噩噩,走投無路,因為這是掩飾自己的賤。每次上班之後,他都不能掩飾這種衝動,要到畫家家裡去,在那裡被捆綁,被塗、被畫、被使用。這種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形象和所做的事才符合事實,也就是說,符合他與生俱來的品行。他說:因為穿這樣的衣服、提這樣的包、開這樣的會的人有千千萬萬,這怎麼可能不賤呢。
「二十三」
對阿蘭來說,最大的不幸就在於,他真的很愛公共汽車。也許我們該說他是個雙性戀。公共汽車現在是他老婆,他們倆住在阿蘭小時候住的那間房子里。這種現狀使他處於矛盾之中,因為想愛和想被愛是矛盾的。每天他回到家裡時,都會看到她衣帽整齊地站在他面前,很有禮貌地說:您回來了。在家裡,公共汽車總是穿著出門的衣服:筒裙套裝,長筒絲襪,化著妝。甚至坐在椅子上時,上身都挺得筆直,姿儀萬方。阿蘭非常無端地朝她逼過去,抓住肩頭,把她往床上推。這時公共汽車會放低了聲音說:能不能讓我把門關上?阿蘭把她推倒在床上,解開她的扣子,鬆掉她的乳罩,把它推上去——此時公共汽車看上去像一條被開了膛的魚。阿蘭愛撫她,和她做愛時,公共汽車用小拇指的指甲劃著壁紙,若有所思。直到這件事做完,她才放下手來,問阿蘭:感覺好嗎?好像在問一件一般的事。此時她的神情像個處女。公共汽車對阿蘭總是溫婉而文靜,但只對阿蘭是這樣。
等到阿蘭離開公共汽車的身體,她已經亂糟糟的像個破爛攤。回顧做愛以前的模樣,使人相信,她是供凌辱、供摧殘。她悄悄地爬起來,把那些揉皺了的衣服脫掉,疊起來,然後穿上破爛衣服,仔細地卸了妝,出門去買菜。只有在要出門時,她才仔細地卸妝,穿上破爛衣服。當她服飾整齊,盛裝以待之時,就是在等待性愛;當她披頭散髮,蓬頭垢面之時,就是拒絕性愛。這一點和別人截然相反。從這一點上來看,她就像那位把內衣穿在外面的瑪多娜一樣的奇特。
「二十四」
那天下午,阿蘭被小警察逮去時,因為那個城市不大,所以這件事馬上就傳到他太太耳朵里了。阿蘭的老婆(公共汽車)在市場上買菜,有人告訴她阿蘭進去了,她說了一聲:「該!」然後就問進到哪裡去了。一般來說,進去就是進去了,但對於同性戀者來說,可以進到正宮,也可以進後宮,正宮並不嚴重。這位女士問清了情況,並不著急,她回到家裡做家務事。盡量保持平靜的心情。她還算年輕,但顯得有點憔悴;還算漂亮,但正在變醜。此人的模樣就是這樣。
天快黑的時候,阿蘭的太太做了飯,自己吃了之後,還給阿蘭留了一些,然後她就從家裡出來,到樓下給女友打投幣電話,所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阿蘭這渾球又進去了。我想,對方不知道阿蘭是為什麼進去的,但是知道阿蘭是經常進去的,所以就把他想像成一個一般的流氓。對方問她準備怎麼辦,她說,要是他今晚上不回來,就讓他在裡面待著,要是明天不回來,就到派出所去領他——還能怎麼辦。我們知道,假如一位同性戀者被扣了起來,太太來接,警察是樂於把該男士交出去的,這是因為他們以為,他在太太手裡會更受罪。警察做的一切,都以讓他們多受些罪為原則。對方想聽到的並不是這句話,我們可以聽到她在耳機里勸她甩掉阿蘭,幹嗎這麼從一而終哪。然而,阿蘭的太太並不想討論這些操作性的事,她只是痛哭流涕,並且說,她已經煩透了。後來,她擦掉了眼淚,對對方說,對不起,打攪你了,就掛下電話,回家去了。阿蘭雖然沒有看到這些,但是一切都在他的想像之中。
「二十五」
阿蘭的書里寫道:那位衙役把女賊關在一間青白色的房間里,這所房子是石塊砌成的,牆壁刷得雪白,而靠牆的地面上鋪著乾草。這裡有一種馬廄的氣氛,適合那些生來就賤的人所居。他把她帶到牆邊,讓她坐下來,把她項上的鎖鏈鎖在牆上的鐵環上,然後取來一副木杻。看到女賊驚恐的神色,他在她腳前俯下身來說,因為她的腳是美麗的,所以必須把它釘死在木杻里。於是,女賊把自己的腳腕放進了木頭上半圓形的凹槽,讓衙役用另一半蓋上它,用釘子釘起來。她看著對方做這件事,心裡快樂異常。
後來,那位衙役又拿來了一副木枷,告訴她說,她的脖子和手也是美的,必須把它們釘起來。於是女賊的項上就多了一副木枷。然後,那位衙役就把鐵鏈從她脖子上取了下來,走出門去,用這副鐵鏈把木柵欄門鎖上了。等到他走了以後,這個女賊長時間地打量這所石頭房子——她站了起來,像一副張開的圓規一樣在室內走動。走到門口,看到外面是一個粉紅色的房間。
晚上阿蘭太太一個人在家,她早早地睡了。她輾轉反側,不能入睡,後來就和自己做愛。這件事做完以後,她又開始啜泣。此種情況說明,她依然愛阿蘭,對阿蘭所做的事情不能無動於衷。但是在阿蘭的書里,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人想到阿蘭的太太。他不願意讓公共汽車知道,他是愛她的。
午夜時分,外面下了一場大雨,公共汽車起來關窗戶,她穿了一件白色的針織汗衫,這間房子是青白色的。阿蘭後來住的房子也是這樣。她把窗戶關好,就躺下來睡了。公共汽車睡著時,把兩手放在胸上,好像死了一樣。
那天晚上下雨時,小史的太太點子在酣睡。他們的房子是粉紅色的,亮著的檯燈有一個粉紅色的罩子。點子穿著大紅色的內衣,對準雙人床上小史的空位,做出一個張牙舞爪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