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鐵公寓 (2)
在澡堂子里泡兩個小時,出門買張硬座票,又上路去新疆——這樣做事你行么?當然,你要是販過瓜,就知道主要的難處在於車過河南時,黑更半夜,當地那些苦哈哈撬開車門就搶瓜,此時你要抄起根棍子兜頭就打,把頭頂著的麻袋片、棉帽打飛,把腦子打出來。干這事我也行,要論心毒手狠,我們表兄弟倆差不太多。我就是吃不了苦,而我表哥就是上不了檯面。房客都進了自己的房間,他還拿眼睛瞅我,問我該怎麼辦。我伸手揮動按鈕開關,只聽轟的一聲響,所有的鐵門一齊關住,把房客關了起來。表哥從口袋裡拿出一塊抹布(他管這叫手絹)擦擦腦門說:真該死!還忘了有這麼個開關。表弟,你該一樣一樣再對我說說。我看他是慌的。現在走廊上空空蕩蕩,每個房客都坐在自己房間里的床上一聲不吭。整個公寓在屋頂的水銀燈光下鴉雀無聲,看起來滿像樣的。表哥很高興,說道:多麼好啊。表弟,咱們拿出來捋一管吧——慶祝慶祝。他就喜歡做這種驚世駭俗的建議,以此顯示自己是特立獨行之士,倒不一定真要這麼做。我說,這是你的公寓,要慶祝你慶祝,要捋你捋。房客在自己的籠子里聽到了這樣的鬼話,全都無動於衷,只有那個穿花格襯衫的女孩皺了一下眉頭。
把房客鎖上以後,我們倆到辦公室里喝咖啡。這間房子和房客的大屋不同,有一個很大的窗戶。滿屋黑色的傢具,散發著一股醋酸味。假如我記得不錯,冰醋酸是種粘合劑。這裡的一切都是新的,brandnew——我正在學英文,不知不覺就要來上一句。我舀了一些咖啡豆,放進磨里磨著。表哥躺進了黑皮沙發,馬上又跳了起來,看著那些咖啡豆說:小二(這是我的小名),咱們是不是太過牛逼了?在我表哥的詞典里,牛逼指奢華,還有很多辭意,在此不能一一開列。我告訴他說:不牛逼。我們喝掉咖啡,留著發票,就可以上賬。這筆錢叫做管理旨,按國家的財務制度,最後算在房客頭上。
他聽了滿臉通紅,說道:財務制度真,我算種上了鐵杆莊稼了——當然,此間的牛逼,又是英文wonderful之意。他還讓我幫他算算自己有多牛逼——此處之牛逼又是每月收入之意。我說你且慢牛逼,管不住房客有你的好看。上面吊銷你的執照,叫你血本無歸。他說:能管住的。今天這不是第一次慌了嗎?然後他又說起第一次來,剛動手摸摸,自己就先流了——這是個下流比喻。我能聽懂,但不接茬。後來我要回學校,表哥送我出來。走在走廊上,看到每個房客還規規矩矩坐在自己的床上,叉開雙腿,眼睛看著我們——這好有一比,在幼兒園小班裡,大家排除去屙屎,屙完不敢站起來,都在看阿姨的眼色。看來大家都懂規矩,這就省我表哥的事了。
我和表哥走過走廊時,迎著每個客戶的目光,心裡微微有陶醉之意——尤其是當房客比較年輕,比較漂亮時,更是這樣。走過403室門口時,迎上了那位歐陽的目光。這位房客膚色黝黑,身材頎長。除了穿花格襯衫的姑娘,這公寓里就屬她漂亮。她朝我們一舉銬住的雙手說:就這麼一直銬住我們嗎?語調里頗有責怪之意。我們倆確實是忘了房客身上的鐐銬應該早點打開,這是我們的不妥之處。照我看來,應該把別人的鐐銬都打開,留著歐陽的,因為誰都不開口,顯得她太牛逼。但我表哥不是這麼理解問題,他一拍腦袋道:說得是!腳鐐是租的,按小時算錢,得早點還哪。說著他就拿鑰匙,打開每間房門,卸掉腳鐐,把它們束成了一捆扛在肩上說:我去還腳鐐,手銬你開吧。——說完就跑了。此後公寓里就剩了我一個人。在這座公寓里,有八座緊閉的籠門,裡面有六個被束縛著的女孩。我手上有五把手銬的鑰匙。
我逐一打開籠門,去給房客開手銬。如你所知,我沒上過大學,連初中都沒讀完,但我絕非淺薄之士。我知道威嚴來自禮貌。每開一副手銬之前,我都微微躬躬身子說道:對不起了,阿姨。等手銬開了以後,她們都揉揉手說:謝謝。人家住公寓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油頭粉面的小流氓也見過一些,想必知道嘴越甜心越毒這個道理,所以都是乖乖的。就是403室的歐陽,一開了銬就把我推開,一頭闖進了衛生間。過了好半天才隨著水箱的轟鳴聲回來,嘴和手都是濕的。我瞪著她說:怎麼也不說個謝謝?她把雙手都伸了過來道:好了,反正尿也撒完了。你不妨再把我銬上。我馬上答道:何必這樣呢,阿姨?就住在附近,以後常見面。她愣了一下,假笑著說:是呀。謝謝你了。小表弟。媽的,誰是你表弟?你是我的表嫂嗎?我一點都不喜歡她。
有關我自己,還要做些自我介紹。我臉色慘白,個子倒是蠻高的,但軟綿綿的沒有勁兒。穿什麼上衣都顯大,穿什麼褲子都嫌肥。眼睛像患了甲亢一樣凸出,臉上有很多鮮紅的小斑點。不知什麼地方沒長(月真)道,叫人一眼就能看出小來。但你也不要小看我,知道我的人都說:這孫子手特黑。這當然是個比方,實際上我的手一點都不黑而是雪白雪白,四季溫涼。看相的說,男生女手,大富大貴,但這一點到現在我還沒看出來——我走進401室,對坐在床上的女孩說:阿姨,你轉過身去,我給你解繩子。她馬上站了起來,轉過身去。那雙交叉在一起的潔白手臂又呈現在我面前了。
有件事你可能早就看出來了:現在你很少能看到青年,也很少看到中年人,能見到的中青年裡還有不少像我表哥那樣是假的。這是因為你看到的人都沒有文化,老年人常常錯過了受教育的機會,小孩子還沒有受教育。而中青年已經受過了教育,後悔也來不及了。所以當眼前這位女孩說「兩個小流氓」時,歐陽答道:總比老流氓好吧。——不是流氓的人一定要落到流氓手裡,而流氓非老即小,你別無選擇了。我拖過一把椅子來,想要解開捆在手臂上的皮條:這不是一根皮條,是一束細皮條,系了很多扣。我一個一個解著,但注意力都在手臂上。在屋頂那盞水銀燈照耀下,手臂上反射著暗淡的光。我禁不住在上面吻了一下。她冷冷地問道:怎麼回事?我答道:阿姨,我喜歡你。她聽了一哆嗦,大概是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