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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輯 角落(2002-2006) 坐班車到橋頭去

所屬書籍: 我的阿勒泰
  冬天實在太冷了。若是冬天搭坐在縣城至橋頭之間運營的那趟班車的話,緊緊地塞滿一車的不是人,而是外套。每個人都裹得嚴嚴實實,男人頂著沉重豪華的皮帽子,女人給大頭巾纏得刀槍不入。孩子們更是被捆紮得里三層外三層,一個個圓乎乎的,胳膊腿兒都動彈不了。拎起個孩子往地上一扔,還會反彈回來。   班車只有一輛,來一天,去一天,要想搭這輛車進城或去橋頭,得算好單雙日。   但到了十二月底,大雪封路的時候,這輛唯一的線路車就停運了。直到次年五月份才能重新通車。因此,冬天裡要去橋頭的話,車只能坐到可可托海,然後再雇一輛馬拉雪橇去橋頭。   班車是一輛綠色的中巴,開車的師傅五十來歲,整天笑呵呵的。要是有人在路邊招手攔車,他就一邊踩剎車,一邊嘴裡「嘟兒……」地發出勒馬的聲音。   另外他還給沿途的所有村子都取了綽號,比如鐵買克村,他稱之為「莫合煙村」,因為「鐵買克」是「煙」的意思,而當地人一般都只抽最便宜的莫合捲煙。   至於什麼「二杆子村」、「賊娃子村」、「尕老漢村」……為何這樣編排,就不太清楚了。   他那輛破車儘管到處纏滿了透明膠帶,還是四面漏風。暖氣是一點兒也沒有的,大家擠在一起緊坐著,每人嘴前一團白氣。偏那破車又開得死慢死慢,一搖三晃蕩,似乎隨時都會散架。慢的呀,一路上讓人越坐越絕望。   不管我上車之前去得有多早,最後得到的座位總是引擎蓋子。因為途中每上來一個旅客,司機都會重新分配一下座位。誰教我年輕呢。好座位自然要讓給老人了。   坐在引擎蓋子上最倒霉了,因為司機是個大煙鬼,一路上抽個不停,把人熏得昏頭昏腦。不過幸好是冬天,穿得很厚,倒也不怕硬硬的引擎蓋子會咯屁股。   最怕的是冷,那個冷啊——冷得人一動都不敢動,覺得動彈一下都會瞬間露出破綻,讓四面圍攻的寒冷逮著個空子,猛地掏空掩藏在身體最深處的溫暖。四肢又沉又硬,唯一的柔軟和溫暖只在胸腔里。我偎在蜂鳴器般顫動不已的引擎蓋子上,蜷著腿,盡量把身子縮成最小程度的一團,眼觀鼻,鼻觀心,默念剩餘的時間,一秒鐘一秒鐘地忍受。這時,眼睛一瞟,看到旁邊坐著的老頭身上披的羊皮大衣垂下來一角。大喜,立刻撈過來蓋在腿上。皮大衣這東西真好,又沉重又不透風,很快,上半身和下半身出現了溫差。我袖著手,縮著脖子,繼續默念剩餘的時間。   可是,車到可可托海,那件救命大衣就要跟著老頭下車了。可我還沒反應過來,拽著大衣一角,不願意放手。那老頭扯著另一頭,同情地看著我。我又拽了兩下,才絕望地放棄。   溫暖新鮮的雙腿全部暴露在冷空氣中,可以聽到堅硬的冷空氣大口大口吸吮這溫暖時發出的「吱啦啦……」的聲音。上半身和下半身的溫差立刻調了個個兒。又因為上半身已經麻木不仁,而下半身剛剛進入寒冷中,還敏感得很,也就更痛苦了……   可可托海是新疆的寒極,據說也是中國的寒極。在八十年代有過零下五十一點五度的紀錄,而尋常的冬天裡,三九天降到零下四十度則是經常的事。   幸好只痛苦了十幾分鐘,馬上出現轉機。車還沒開出可可托海著名的林蔭道,就有一個女人帶著幾個孩子在路邊等車,車門一開,湧上來一群小傢伙。我眼明手快,逮著個最胖的,一把撈過來抱在膝蓋上,沉甸甸的溫暖猛地嚴嚴實實罩了上來。他的母親還拚命向我道謝。   冬天太冷了,夏天又太熱了。坐車去橋頭,從來沒有過舒服的日子。   夏天仍經常坐引擎蓋子,蓋子非常燙。幸好我不怕燙。還覺得越燙越能防暈車。只是多了件義務:每過一段時間,就得幫司機把蓋子掀開,往滾燙的機器上澆點水,使之降溫。   車開得非常之慢,那是一種很有問題的慢。司機如履薄冰,似乎稍微提點速車就會爆炸似的。   冬天的話,車玻璃上結了厚厚的冰霜,一點也看不到外面的情形。車慢些也就無所謂,反正到頭來總會到地方。夏天就不一樣了,畢竟有了對比,其「慢」的狀態如勒索一般分分秒秒地在意識的玻璃表層刮啊、摳啊,用釘子尖不停地「吱吱扭扭」劃著……太折磨人了!坐在車上,數著路邊的青草葉子,和路邊行人長久地對視,剝一顆糖扔給路邊的狗並看著它心滿意足地嚼完……天啦,慢得令人神經衰弱。坐在窗邊,外面風景慢條斯理地退卻,簡直想從窗戶跳出去,乾脆跟著車一同緩步前行。   而這一路上又沒有像樣的公路(從橋頭到可可托海全是凸凹不平的自然土路,從可可托海到縣城則是年代久遠、千瘡百孔、滿是翻漿地面的柏油路。還斷毀了好幾處,得下了路基遠遠繞過去),車廂左右搖晃。又由於車速過慢,這搖晃的幅度被無限拉展開來,像拉展開一截橡皮筋似的,長而緊繃繃的。我暈車,在「慢」中異常清晰地感覺著這種顛簸——根本就是刻骨銘心地感覺著的。   再加上那個熱,又悶又熱,引擎蓋子的燙權當是以毒攻毒,但四面八方緊裹著的「悶」卻絲毫沒辦法對付。空氣不足,一個勁兒地流汗——不,那不是「流汗」,那是在「漏水」,渾身上下到處都在濕答答地漏著,頭髮一綹一綹的,皮膚緋紅滾燙,空氣中布滿了塵土,臉上黏糊糊的。   在特別炎熱的日子裡,車過高原,遇到了猛烈的大風,窗子呼呼啦啦響個不停,但又不能關上。真是奇怪,總是這樣——夏天,這輛破車上所有的窗子都壞得關都關不上;而到了冬天,則是壞得打也打不開。   坐在窗戶邊的時候,滾燙的風像是固體一般用力地往臉上擠壓,火燒火燎。只好用本書擋著,擋了沒一會兒,那本書便沉重不已,手腕累得僵硬。旁邊坐的女孩直接把一件衣服蒙在頭上,呼呼大睡。這麼燙的空氣虧她也能睡得著。   駛出高原,開始進山駛入丘陵地帶的盤山道時,風勢終於小了。但暈車照例開始了。   每次進入纏繞著重重盤山道的「烏恰溝」,司機就熱情洋溢地對全體乘客說:「烏恰溝,九十九道彎啊!不信你們自己數……」導遊一般。每次我都認真數了,但該暈車還是得暈。並且因為數得焦頭爛額,便更暈了。   路過一棵樹,司機又高興地說:「這是最後一棵樹了,過了這棵樹,再走兩個小時,才能看到下一棵……」我便非常地愛那棵樹。每次路過時,額外多看幾眼。   又路過一塊風蝕得千瘡百孔的大石頭,說:「像不像只癩蛤蟆啊?那是眼睛,那是嘴巴……嘖嘖,太像了!」我卻怎麼看都不像。石頭上覆蓋著斑斕美麗的石衣。   路太難走了!一邊是深深的水澗,一邊是山體,路面狹窄而傾斜,不時有山泉沖刷過路面,衝去泥土,凸出堅硬的石塊,掏出深深的水溝。汽車駛過時,所有人一起猛地跳起來,又一起被摔回座位。   有好幾截路面,根本就是在河裡趟水路。那水波光粼粼的,清澈活潑,倒是十分的美麗。   過了那棵樹,再往裡,果然再也看不到樹了,只有一些蘆葦稀稀拉拉地生長在河谷深處細細的水流旁邊。河沙雪白。   視野中上部,滿目荒涼,放眼望去只有禿山頑石,看不到一點點植物的綠色。荒山上方的天空卻是那樣藍,凜冽地藍著,比剛才在高原上看到的天空更藍,藍得——飽和得——似乎即將要滴下來濃重的一大滴藍似的。   中巴車慢慢吞吞、搖搖晃晃、跌跌撞撞。猛地左拐,又猛地右拐,再突然蹦起來。然後像過電一樣,換到一檔吼叫著爬上坡路。   我則天旋地轉,頭疼欲裂,喉嚨里一陣一陣地泛酸水。必要的時候,就請求司機停車。然後鎮靜地走下去,走得遠遠的,找個沒人看到的地方再吐——收發自如。這是長期暈車實踐中練成的本事。   總是在吐完後,精神大作,頭疼立刻好了很多。但渾身無力,癱在座位上,被左搖右晃的車甩過來甩過去的。閉上眼睛靜待下一輪暈車的開始。   有時睜開眼,看到車已經爬上了一處高地,遠處山野茫茫、連綿不絕;有時睜開眼,看到車仍在溝谷中迂迴,繞不盡的山路……突然,前方山體上有石灰寫下的驚心動魄的巨大白字:「鳴笛!!」閉上眼的一剎那,看到不遠處荒野里一座石砌的空羊圈。   睡眠無非是半清醒狀態,清醒狀態則挾裹著無邊無際的眩暈。車又是一個急轉彎,身體內部的器官迅速朝腹腔右側緊縮,強烈的噁心又翻湧上來,心裡暗暗考慮了一下:這回只有膽汁可吐了,要不要再請司機停一下車?……烏恰溝永無止際一般。但當我睜開眼時,發現中巴車已出現在群山最高處。不遠處有一座渾圓的山體,在半山腰處那面巨大的斜坡上,一隊駱駝緩緩向上攀爬,更遠處是開闊坦蕩的山中平地,再往前就是美麗的湖泊——可可蘇!終於走出烏恰溝了!   四面都是群山,偏中間這塊谷地如此平坦廣闊,真是稀奇啊。聽說在十年前,富蘊縣的機場就設在這裡呢。但是想想看,太不划算了——坐飛機去烏魯木齊也就一個小時,但坐汽車到飛機場卻得花好幾個小時,而且道路如此顛簸難走。   當荒野中的旅人歷經漫長的荒涼來到這裡,遇到如同最最寧靜的夢境一般的可可蘇水澤時,心裡瞬間涌盪起的情感,不只是讚歎,更有感激吧?   我第一次到橋頭去時(原先都是走的野道,從阿爾泰群山間順著牧道輾轉橫穿過去的),之前連續五十多個小時沒睡覺了,本來打算上了車再好好睡一覺的,結果卻在候車室里就睡得不省人事。幸好事先請一個候車廳的保潔老大娘提醒我,後來檢票時,她果然跑來叫我,費盡千辛萬苦才推醒我並說服我上車。我迷迷糊糊檢了票,迷迷糊糊跟著一些人上了一輛車,一屁股坐下,倒頭又睡。旁邊有人大聲提醒我坐錯地方了,那是他的位置。但我連搭理他的力氣都沒有了,不顧一切地沉入到睡眠最深處,他只好另外找座位去。   那是我唯一沒有暈車的一次,一路上的磕磕碰碰對如此深沉的睡眠造成不了任何影響。夢中的情景春去秋來、滄海桑田,根本脫身不得。但哪怕在夢裡,似乎也能明白自己是在坐車,因為頭靠在窗玻璃上,不時地撞得「咚!咚!咚!」地響,每撞一下,全車的人集體驚呼一次。這「咚咚」聲和驚呼聲歷歷入耳,但就是醒不過來。   等好容易掙扎著醒過來,發現腦袋和玻璃之間給塞了個厚厚的座椅墊子,不知哪個好心人乾的——當然,倒不是怕我撞壞了頭,而是怕我撞壞了玻璃。   那時車上只有我一個人了,腦袋抵著個墊子發獃,還以為這就到地方了呢。暈頭暈腦下了車,發現中巴車停在荒野中一排土房子前的空地上。房子像是飯館,門很小,緊閉著,沒有招牌也沒有窗戶,但炸魚的腥香四處瀰漫。   我騰雲駕霧地走過去,拉開門,房間裡面滿滿一屋子人,喝茶的喝茶、吃饃的吃饃。一看到我,就全笑了起來,還有人跑來看我的腦袋有沒有事。   廚房裡果然有人在炸魚,這味道遠處聞著特別香,靠近了只覺得油煙嗆人、腥氣濃郁。   大魚五毛錢一條,小魚三毛一條。也不知道老闆娘是以什麼標準判定大小的,總之她說五毛就是五毛,她說三毛就三毛。結果我五塊錢買了一大堆。   我買了魚就想趕緊躲出去。看到廚房有個後門,便去推它,邊推邊問:「這是哪裡來的魚啊?」等推開門,就一下子明白了。門後便是那個美麗的湖泊——可可蘇。   可可蘇只是一汪小海子,並不大,但在一棵樹也沒有的荒野中,有著這麼一片純粹美好的水域,真是讓人突然間感動得不得了……   有水的地方便有植物,但這湖泊四周一棵樹也沒有,全是沙灘,草也難得扎幾根。所有的植物全生長在湖中央……那是一團一團的蘆葦,整齊俊秀,隨風蕩漾,音樂一般分布在湖心,底端連著音樂一般的倒影。   沒有風的時候,蘆葦同它的倒影都是清揚的少女小合唱;而有風的時候,蘆葦們是主旋律,倒影成了和弦。天空與湖面的色澤多麼驚人地一致!……真是一個圓滿的倒影世界。在這個世界之外,哪怕是離這個世界兩三步開外的地方,都是截然不同的。遠處的雪峰單調乏味,戈壁灘、丘陵、荒山更是毫無浪漫可言。而這湖泊如同被明凈的玻璃封住了一般,如同被時間封住了一般。寧靜、脆弱、詩情畫意。   站在湖邊,久了,覺得湖心在視野中是高出水平面的,也就是說,整個湖面呈球面的弧狀。沿著這弧線,水鳥被奇妙的引力牽引著,低低地掠過水麵;野鴨寂靜的鳴叫聲也沿拋物線的完美曲線光滑地傳來……這一切不僅是凸出視野,更是凸出了現實一般……使得呈現出來的情景雖然極為簡單卻極為強烈。   每次車到可可蘇,都會在此處停留半個多小時,讓大家下車吃點東西、休息休息再啟程。可可蘇野魚店的魚特別香,生意也非常好的。到了可可蘇,休息一會兒,買點炸魚帶回家,成了每一個途經此地的旅人一定會做的事情。而我也不例外,暈車時最大的渴望就是快點到可可蘇。離開可可蘇後,最大的渴望是快點到家。   過了可可蘇,車沿著湖畔又行進了平緩的幾公里,便來到了又一處山腳下,開始繼續翻山。這一次盤山道不多,翻過兩個達坂,半個小時就穿越了。從半山腰往下看,眼前又是一處平坦開闊的山間腹地,金色的向日葵鋪滿了左邊的視野,而右邊是苜蓿的海洋。中間的道路平直、漆黑,被兩排高大整齊的樹木夾簇著。更遠的地方是青白色的伊雷木湖一角。   伊雷木湖呈電話的話筒形,繞著一座山圍了大半圈。它不是天然湖,是早年人工築壩攔住了一條河,淹沒了莽林碧野的一派美景後,才呈現出眼前這幕開闊靜止的美景。如今我們看到,湖邊不生草木,水平如鏡。   一路上,樹木漸漸多了起來。行人也能看到一些了,大都騎著自行車優哉游哉地來去。自行車這樣的交通工具真是太適合田園風光了。   騎馬的人也有一些,怕汽車驚了馬,都在路基下面慢慢地走著。騎馬的人都有著深色的面孔和寂靜美麗的眼睛。   在這條筆直平坦的路上大約駛過半個鐘頭(多麼舒適的路況啊,可惜只有半個小時的車距……),又一次開始爬山。翻上一座達坂後,汽車駛到了最高處,眼前突然白茫茫的一片。對面整座山頭又像蓋滿了白雪,又像是玉石的大山一般,晶瑩耀眼!   那是堆積成山的礦渣。可可托海到了。   高大整齊的白楊樹林帶夾道而生。樹冠在高處密密地交織著,陰涼安逸。這條美麗的林蔭道大約有七八公里,穿過林帶看去,農田碧綠寬廣,偶爾經過的房屋破舊而高大。這一路上看到的建築大都是過去的俄式風格,有著拱形屋頂和門廊。牆上刷的標語怎麼看都像是二十年前的內容。路過的一個三岔路口非常熱鬧,有好幾家商店和飯館子湊在那裡。其中一家看起來最闊氣的店面是賣摩托車的,店外貼了一張蓋住了整面牆的摩托車廣告噴繪招貼,劉德華板著臉站在那裡,旁邊一頭牛正在津津有味地舔他的臉。   一路上標識村莊的路牌不時閃過。每一個村子都有一個音節動聽的哈語名稱,比如「喀拉莫依拉」。另外還有一些漢語稱呼,則一看就是文革遺風,如:「紅旗公社」。當然,這些名稱現在只出現在人們的口語里,或是鄉間圍牆上的廣告語里、店面招牌上。如:「紅旗公社五隊某某家有柴油機轉讓」或「高潮公社食堂」之類。我們這裡的人,都把「村莊」叫做「公社」,把飯館子稱為「食堂」。   以可可托海為中心,分布著許多村子,遠遠近近,遙相呼應。繼續往北,村子與村子之間明顯拉開了距離。才開始,之間還有農田相連,再後來,彼此之間就只有莽莽戈壁灘和荒山。經過木材檢查站後,便漸漸遠離了最後一個村莊,又開始了綿綿無邊的荒野跋涉。   不過比起烏恰溝,這一段路面平緩多了,至少沒有那麼多的彎兒。但路況同樣糟糕,塵土很曝。   好在視野遠處好歹有些綠色。雖然近處仍是一棵樹也沒有。   最不可思議的是,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走半天也看不到一點人煙的荒郊野嶺里,野地中會突然冒出一塊很大的廣告牌,上書:「計劃生育,人人有責。」   繼續向北深入,山體越來越龐大,空氣迅速涼了下來。不久後,視野盡頭的高山上出現了斑駁的黑影,那是森林邊緣的林子。右側大山的山頂上也有了一線黑痕,那是山坡背陰面森林的林梢。   進入山區,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區域性小氣候的奇妙——明明是盛夏,陽光燦爛,但四周寒氣嗖嗖,渾身發冷。此時太陽已經漸漸西沉,距群山越來越近了。   左側開闊地帶的山腳下,開始稀稀拉拉地有了些樹。越往前走,樹越多,大都是杉木。樹林里流過的大河是額爾齊斯河的第一條支流——喀依爾特河。但因為距離太遠,除了河邊盎然的綠意,我們一點兒也看不到河水。   漸漸地又有了村莊和麥田。較之可可托海那邊的民居,這邊的房子蓋得很是隨意,東一座西一座,全是掏了洞的泥盒子,歪歪斜斜,縮手縮腳。有時某隻泥盒子里會走出穿桃紅色衣裙的婦人,邊走邊整理自己寶石藍的頭巾。離她不遠的一棵樹靜止在斜陽橫掃過來的餘暉中,每一片枝葉都那麼清晰動人。整棵樹上的金色和碧綠色水乳交融。   車離目的地越來越近,開始邊走邊停。不時有人大包小包地下車,向著路邊斜出去的一條小徑孤獨地去了。如果車停在一處村口,車門下會立刻聚上一群人,探頭往車裡看,大聲詢問司機某某某回來沒有。或者只是閑著沒事湊過來看個熱鬧而已。更多的是孩子們,泥頭泥腦的,一看到車停下就奔跑過來,涌在車門口推搡著,巴巴地往裡看,盼望下車的人(那可是從城裡回來的人!大包小包的人,豐收了的人……)順手喂自己一粒糖豆。   太陽完全下山了,暮色漸漸暗去,小河流過木橋,平緩舒暢。河心排列的卵石清潔而美麗。天空的雲霞向西流逝,拖出長長的、激動的流蘇。此刻的天空是飛翔的天空,整面天空都向西傾斜著。東面的大山金碧輝煌。中巴車又行駛了半個多小時,經過路邊一個寫著「進入林區,小心防火」的木牌後,繞過一截峭壁,一拐彎,一眼就看到前方樹林中突兀地出現的兩幢龐然大物——它與前面一路上所看到的那些荒村野地成為震撼的對比——那是兩幢鋼筋水泥的五層樓樓房。   那是雲母礦全盛時期的產物,是橋頭的「標誌性建築」。可如今再也沒人住在裡面了。兩幢樓空空如也,窗戶只剩窗洞,門只剩門洞,如同一萬年後出土的事物一般。只有附近的牛羊會在傍晚去那裡過夜,它們順著樓梯爬到二樓三樓,沉默地卧在某間空曠的客廳中央。   車向著那兩幢樓慢慢駛近,路過了一個籃球場(四周還有完好的階梯看台),野草在水泥地面的裂隙處旺盛地生長著,龜紋似的綠痕遍布這片整齊的方形空地。籃球場的另一面是整齊的白樺林。   車從兩幢樓房中間通過,再拐一個彎,眼前豁然出現了一大片開闊的建築廢墟,更遠處是大片麥田。橋頭唯一較為完好的兩排土牆房子夾著一條崎嶇不平的土路。汽車緩緩走到土路盡頭,疲憊地停下,馬路邊等待已久的人們向車門聚攏了過來,向車裡大聲呼喊著親人的名字。終於到了。我都寫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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