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黃昏(第6節)
維克特那時是在金河的上游叉魚,而畸形鹿仔和耶爾尼斯涅在他們的下游,離著有一座山的距離,所以還能清楚地看到下游的情景。只見那隻畸形鹿仔飛快地從岸上跑過,眨眼間就跳入水中。那個瞬間,鹿仔好像化作了一條大魚。耶爾尼斯涅一路呼喊著,奔跑著,追到金河裡。到了河中央的時候,鹿仔和人好像遭遇了漩渦似的,團團轉著,起起伏伏著,分不清哪是人哪是鹿仔了。維克特叫了一聲「天啊——」,趕緊跳到岸上,扔下魚叉。他們三個朝下游跑去的時候,耶爾尼斯涅和鹿仔已經被上漲的洪流給捲走了。維克特連忙把放在岸邊柳樹叢里的樺皮船拖出來,放在水上,迅捷地跳上去,駕著它去救耶爾尼斯涅。而達吉亞娜和貝爾娜則跑回營地報信。
我們紛紛跑到金河岸邊。太陽已經落了一半,它把向西的水面染黃了。所以那條河看上去好像一分為二了,一面是青藍色的,一面是乳黃色的。多年以後我來到激流鄉的商店,看到賣布的貨架上豎著的那一明一暗兩匹布的時候,我驀然想起子那個瞬間所看見的金河。的確,那時的金河就像兩匹擺在一起的一明一暗的布。不過布店的布是緊束著的,而河裡的布完全打開了,一直鋪展到我們看不見的地方。
瓦羅加和馬糞包抬來另一條樺皮船,去尋找耶爾尼斯涅。
我們在岸邊焦急地等待著,大家都默不做聲。惟有貝爾娜,她一遍一遍地對達吉亞娜說,那隻鹿仔一定又長出了一條腿,我們都看見了,它跑得比耶爾尼斯涅還快,你說它要是沒有四條腿的話,怎麼能跑那麼快,是不是?她說這話的時候打著哆嗦,而聽這話的我們也打著哆嗦。
夕陽盡了,它把水面那明媚的光影也帶走了,金河又是純色的金河了。不過因為天色的緣故,它看上去是那麼的灰暗和陳舊。那嘩嘩的流水聲聽上去好像是誰在使刀子,每一刀都扎在我們的心上,是那麼的痛。
星星出來了,月亮也出來了,尋找耶爾尼斯涅的人沒有回來,但魯尼和妮浩卻靜悄悄地站在我們身後了。妮浩見到我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們不用等了,我的耶爾尼斯涅已經走了。
妮浩的話音剛落,河面上出現了兩條樺皮船的影子。它們就像兩條朝我們游來的大魚。兩條船共有四個人,三個人站著,一個人躺著。躺著的人永遠躺著了,他就是耶爾尼斯涅。
雖然耶爾尼斯涅已經被河水盡情地沖刷過了,妮浩還是用金河水又為他洗了身子,換上了衣服。我和瓦羅加把他裝在白布口袋裡,扔在列斯元科山的南坡上。這座為了紀念維克特和柳莎的婚禮而命名的山,在我心中就是一座墳了。
妮浩說,耶爾尼斯涅是為了救她而死的。她和魯尼騎著馴鹿向回返時,實在太想早點看見孩子了,為了儘快到達營地,他們抄了近路,走了很難走的白石砬子。白石砬子的小路窄窄的,彎彎曲曲。它的一側貼著石壁,另一側就是深深的溝谷了。一般來說,沒有特別急的事,我們都不走這條路。馴鹿到了這條小路上,腿都要打哆嗦。
由於接連下了兩場大雨,地表非常濕滑,他們放慢速度,走得很小心。但是那條路實在太狹窄了,再加上雨把路的邊緣的泥土浸泡得鬆軟了,在一個轉彎處,走在前面的妮浩騎著的馴鹿一腳踏掉了一塊路邊的泥土,身子一歪,帶著妮浩翻下幽深的溝谷。魯尼說,他眼見著妮浩和馴鹿轉眼間不見了,他的心一下子就涼了,那麼深的溝谷,人和馴鹿跌下去是不會有好結果的。然而奇蹟出現了,馴鹿沉入谷底死了,而妮浩卻被掛在離路面只有一人多遠的一棵黑樺樹上。魯尼順下一根繩子,把妮浩拉了上來。妮浩一上來就哭著對魯尼說,耶爾尼斯涅一定出事了,因為那棵黑樺樹攔住她的時候,她看見那樹在瞬間探出兩隻手來,那手是耶爾尼斯涅的,而耶爾尼斯涅的名字正是黑樺樹的意思。
妮浩出事的時候,是黃昏(第6頁)時刻,而那也正是耶爾尼斯涅被河水捲走的時刻。魯尼說他一遍又一遍地打量那棵黑樺樹,它是那麼的茁壯,就像耶爾尼斯涅一樣。他從樹上看不到妮浩所說的在墜落的瞬間看到的手,他是多麼希望他還能握到兒子那雙溫熱的小手啊。
那隻畸形的公鹿仔,果然給我們帶來了厄運。
就在那個令人悲傷欲絕的夜晚,當所有人都沉浸在哀痛之中而茶飯不思的時候,依芙琳卻在營地燃起篝火,烤著白天時坤得打來的野鴨,邊吃肉邊喝酒。那股肉香味像子彈一樣,射穿了我們悲傷的心。她一直把月亮喝得偏西了,這才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她朝希楞柱走去的時候,聽見了妮浩的哭聲。她停了下來,抬頭望著天,大笑了幾聲,手舞足蹈地拍著手說,金得,你聽聽啊,聽聽吧,那是誰在哭?!你想要的人和不想要的人,她們哪一個活得好了?!金得,你聽聽吧,聽那哭聲吧,我從未聽過這麼美的聲音啊!金得!
那個時刻的依芙琳就是一個魔鬼。她對與金得有關的兩個女人的悲劇所表現出的快感令人膽寒。
那時我正和瑪利亞一家坐在火塘旁。依芙琳的那番幸災樂禍的呼喊,把瑪利亞氣得劇烈地咳嗽起來,傑芙琳娜輕輕地為她捶著背。瑪利亞待咳嗽輕了,她喘息著拉住傑芙琳娜的手,說,你要給我生個孩子,生個好孩子!你要和達西好好的,讓依芙琳看看,你們在一起是多麼的幸福!
我沒有想到,依芙琳那不斷滋長的仇恨,使瑪利亞原諒了傑芙琳娜。
達西和傑芙琳娜各自握著瑪利亞的一隻手,感動得哭了。
我離開瑪利亞,我在回自己的希楞柱的時候,聽見妮浩又唱起了神歌。
世上的白布口袋啊,
你為什麼不裝糧食和肉乾,
偏偏要把我的百合花揉碎了
將我的黑樺樹劈斷了,
裝在你骯髒的口袋裡啊!
我們很快離開了列斯元科山,離開了金河。不過那次搬遷我們不是朝著一個方向,而是分成兩路,瓦羅加率領一路,魯尼率領一路。依芙琳那晚的瘋狂呼喊,刺痛了所有人的心。魯尼說必須把依芙琳和瑪利亞分開。魯尼他們帶走了瑪利亞一家、安道爾、還有瓦羅加氏族的幾個人。我不願意安道爾離開我,但他似乎更喜歡魯尼。孩子們喜歡的,我就遵從他們的意志。
最不願意跟著魯尼走的,是貝爾娜了。她不捨得離開達吉亞娜和馬伊堪。分別的時候,貝爾娜哭了。我對她說,你們雖然分開了,但離得很近,和達吉亞娜還會常常見面的。貝爾娜這才不哭了。
依芙琳看見魯尼帶著一部分馴鹿和人要去另一個方向,而且瑪利亞一家就在其中,她就像一個好戰的人突然失去了敵手一樣,格外地暴躁,她罵魯尼是在搞分裂,說他是我們家族的罪人!她當年也曾以同樣的口氣罵過拉吉達。
魯尼沒有理睬她。依芙琳就轉而點著貝爾娜的頭說,你跟著他們走,會有好命嗎?妮浩一跳神,你就會沒命的!
貝爾娜本來不哭了,但依芙琳的話又把她嚇哭了。妮浩嘆了一口氣,她把貝爾娜抱在懷中。雖然陽光照耀著她們,可她們的臉色卻是那麼的蒼白。
坤得已經很久不跟依芙琳說話了,但在那個時刻他突然抓起一把獵刀,走到依芙琳面前,晃著刀對她說,你再敢說一句話,我發誓,我會割下你的舌頭,餵給烏鴉吃!
依芙琳歪著頭,她看了看坤得,陰冷地笑了笑,閉上了嘴巴。
第二年春天,伊萬回來了。幾年不見,他消瘦了很多,也衰老了很多。依芙琳一見他,「哎喲」叫了一聲,說,吃軍餉的混不下去了,又進山來了?
伊萬跟坤得說,他已經不在部隊了,他的關係轉到地方了。坤得問他是不是在部隊犯了錯誤,被開了回來?伊萬說不是。他說只是不習慣大家總是守著桌子在屋子裡吃飯,晚上睡覺門窗關得緊緊的,連風聲都聽不見。再說了,部隊老要給他介紹女人,那些女人在他眼中就像在藥水中泡過的一樣,不可愛。伊萬說他如果再在那裡呆下去,會早死的。他的關係最後落在了滿歸,從那裡他還可以領到一份工資,比我們每個月的獵民生活補貼要高出好多呢。
伊萬對瓦羅加說,山林以後怕是不會安寧了,因為滿歸那裡來了很多林業工人,他們要進山砍伐樹木,開發大興安嶺了。鐵道兵也到了,他們要往山裡修鐵路和公路,為木材外運做準備。維克特問,他們砍樹要做什麼呢?伊萬說,山外的人煙太多了,人們要房子住,沒有木材怎麼造房子?
大家都默不作聲,伊萬的到來並沒有給我們帶來喜悅。但是伊萬似乎感覺不到大家陰鬱的情緒,他又講了兩件事。一個是關於王錄和路德的,一個是關於鈴木秀男的。
伊萬說王錄和路德雖然沒有被殺頭,但他們都被判了刑,一個是十年,一個是七年。伊萬在說到「十」和「七」這兩個數字時,舌頭有些僵硬。
有關鈴木秀男的故事是這樣的,說是他在逃亡途中被俘後,跟眾多的日本戰俘一起,被押解到蘇
聯,同德國戰俘一起,修筑西伯利亞鐵路。鈴木秀男思念家鄉,思念他的老母親,想回到日本去。為了爭取回去,有一天幹活時,他故意讓枕木壓斷了自己的腿。他成了瘸子,修不了鐵路了,才被遣送回去。
伊萬講完鈴木秀男的遭遇後,坤得嘆了一口氣,說,他這後半輩子就是走夜路了呀!
拉吉米說,沒想到他跟我一樣,也是個「廢人」了!
伊萬在我們那裡只呆了三天,就去魯尼那裡了。
那年我有了孫子。柳莎生下了一個健壯的男孩,讓我給他起個名字。一想到妮浩給孩子所起的與花草樹木有關的名字是那麼的脆弱,我索性給他起名叫九月,因為他是九月生的。我想神靈能夠輕易收走花草樹木,但它卻是收不走月份的。一年不管好也罷,壞也罷,十二個月中,沒有哪個月份是可以剔除的。
伊萬說得沒錯,一九五七年的時候,林業工人進駐山裡了。他們不熟悉地形,人扛肩背那些建點用的東西又吃力,所以在那個時候,我們既要當他們的嚮導,還要用馴鹿幫他們馱運帳篷等物品。瓦羅加就曾三次帶領著烏力楞的人,趕著馴鹿,為他們運送東西。他們往往一走就是半個月。
伐木聲從此響起來了。一到落雪時節,就可以聽見斧聲和鋸聲。那些粗壯的松樹一棵連著一棵地倒下。一條又一條的運材路被開闢出來了。開始時是用馬匹往運材路上拖原木,後來拖拉機轟轟地開了進來,它比馬的動力要大,一次可以同時拖十幾棵原木。從深山中拖出的木材,都被裝在長條的運材汽車上,運到山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