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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黃昏(第4節)

所屬書籍: 額爾古納河右岸
  當瓦羅加唱到最後一句「夜晚的小鳥要歸林」的時候,他拍了拍我的脊樑。只這輕輕的一拍,卻使我的眼睛濕了。好在是在黑夜中,他看不清我的淚痕。我把頭深深地埋進他懷裡,就像一隻鳥偎在溫暖的巢穴里。   傑芙琳娜自從流產後,再也沒有懷孕。她常常面色蒼黃地到妮浩那裡,跪在瑪魯神前,虔誠地祈禱著。這情景讓我想起瑪利亞年輕的時候,不是也常常到尼都薩滿那裡去乞求瑪魯神賜予她孩子嗎?不同的是,瑪利亞包著頭巾,而傑芙琳娜的頭上什麼也不戴,甚至連個髮夾都不別。她大約知道自己嘴上的缺陷,所以梳頭的時候,總是把髮絲綰向唇角不歪的一側,那團頭髮看上去就像上弦月旁的一朵濃雲,把她的不足給遮掩了,使她的整張臉顯得端莊了。瑪利亞大約也後悔自己當年不該讓傑芙琳娜失去懷著的孩子,一到給馴鹿鋸茸的時節,她看到鹿角滲出的鮮血,眼淚又會撲簌簌地落下來。   一九五○年,也就是建國後的第二年,烏啟羅夫成立了供銷合作社。原來的漢族安達、那個叫許財發的人,領著他的兒子許榮達經營著合作社。合作社收購皮張、鹿茸等產品,然後提供給我們槍支、子彈、鐵鍋、火柴、食鹽、布匹、糧食、煙酒糖茶等物品。   這年的夏天,拉吉米在烏啟羅夫撿回一個女孩。   那次他是和達西一起去烏啟羅夫的。他們在供銷合作社換完東西後,到一家小客棧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吃過飯,要出發的時候,達西對拉吉米說,他還要去合作社一趟,讓許財發幫助他給傑芙琳娜弄點葯。拉吉米明白,達西是給傑芙琳娜討要治療不孕症的葯去了。拉吉米閑得無聊,就想出去溜達溜達。他出了門,經過客棧旁的馬廄的時候,忽然聽見裡面傳來了小孩子「嘰咯嘰咯」的笑聲。拉吉米很納悶,心想店主人真粗心,小孩子爬到馬廄里都不知道,可別讓馬把孩子給踢著呀。拉吉米返身回屋對店主人說,你們家的小孩子爬到馬廄里了,你們不去看看?店主人笑道:我兒子都能幫著開店了,女兒也十四了,哪裡還會有小孩子?你聽錯了吧?拉吉米說,不會,那裡傳來的笑聲奶聲奶氣的呢。店主說:你一準聽錯了,我不用去看,這幾天來住店的人沒有一個是帶著小孩子的!他還跟拉吉米開玩笑,說是如果馬廄里真有小孩子,那孩子一定就是上帝了,他可以做天父,就不用開客棧這麼辛勞了!   拉吉米堅持說他不會聽錯。店主說,好,我跟你去看,要是沒有小孩子,你就把身上的光板皮衣輸給我吧!拉吉米答應了。   他們走進馬廄的時候,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一個還在襁褓中的小孩子躺在乾草上,一匹銀灰色的馬正伸著舌頭一下一下地舔著小孩的臉,好像在給她洗臉。小孩子害癢,於是發出「嘰咯嘰咯」的笑聲。   小孩用一床藍地白花的被包裹著,臉蛋粉嫩粉嫩的,烏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轉著,一隻手已從襁褓中掙脫出來,她見有人望著她,就舞動著胳膊,越發起勁地笑著。拉吉米說他一眼就相中了那個孩子,她實在是太美麗可愛了。   店主說,這孩子一定有缺陷,不然怎麼會被人丟在這裡?他們先是檢查了小孩的眼、耳、鼻、喉、舌、手,沒發現異常,就把襁褓打開,看看她缺不缺身子和腳。一看都正常。也就是在打開襁褓的時候,他們才看出她是個小女孩。   店主叫了一聲:造孽呀!這麼機靈水靈的孩子怎麼就不要了呢?   拉吉米對店主說,我要。   店主說,她看上去也就剛出滿月的樣子,正是吃奶的時候,你怎麼養活她?   拉吉米說,我用馴鹿奶喂她。   店主也知道拉吉米碎了睾丸的事,他對他說,你要正合適,我看這是老天爺把她送給你的。將來把她養大了,當你的女兒,養你的老,不是很好嗎?   店主的女人聽說馬廄里有人扔下一個孩子,就撇下手中的活兒,也跑過來看。她說昨晚起夜時,聽見了一陣馬蹄聲,馬蹄聲就消失在客棧這裡。她當時還想這麼晚怎麼會有客人來呢,想等客人拍了門再掌燈。她說自己把火柴都摸到手了,卻聽不到叫門聲。想著自己一定是聽錯了,接著上炕睡覺。才躺下,馬蹄聲又響了起來,不過那聲音越來越小,看來騎馬的人已經離開了。那時山中還有流竄的土匪,女人疑心剛才是土匪打她家客棧的主意,就起身把門又閂了一道,這才放心地睡下。看來那個騎馬人是來遺棄這個孩子的。   襁褓里沒有留下任何字條,不知這孩子是從哪裡來的,又是何時出生的。但從她還沒有長乳牙可以看出,她也就兩三個月的樣子。從她的相貌上,看出她沒有鄂溫克血統,因為她高鼻樑,大眼睛,唇角微翹著,膚色白凈。客棧女主人說,女孩的父母大概是漢族人。但他們為什麼要拋棄親生骨肉呢?客棧的男主人分析說,很可能這孩子是大戶人家小姐生的私生女,要不就是誰偷出了仇家的孩子,採取的報復行為。而女主人則說,要是報復仇家的孩子,把她扔到山裡喂狼不就得了?騎馬人把她扔在馬廄里,分明是想讓她活下來。   拉吉米和達西把她抱到山上。誰也沒有料到他們竟然撿了個女孩。大家都喜歡這孩子,她不僅長得俏眉俊眼的,而且愛笑,很少哭。拉吉米讓瓦羅加給她起個名字,瓦羅加想了想,說,她被丟在馬廄里,馬照看了她一夜,沒有傷害她,就讓她姓馬吧。她這麼愛動,從小就手舞足蹈的,長大了一定愛跳「伊堪」,就叫她馬伊堪好了。伊堪是「圈舞」和「篝火舞」的意思。   馬伊堪給全烏力楞的人帶來了無比的快樂。我每天擠了馴鹿奶,先會送到拉吉米那裡,他把它煮沸,等它半涼不涼的時候,才喂她喝。拉吉米有時喂急了,會嗆著她,所以我得常去幫忙。貝爾娜那時兩歲,還在吃奶,雖然妮浩的奶水不旺,但她還是時不時地奶一下馬伊堪。妮浩一把乳頭塞進馬伊堪的嘴裡,貝爾娜就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扯著妮浩的衣襟哭個不停,所以妮浩常常是奶個三下兩下,就會放下馬伊堪,抱起貝爾娜。   傑芙琳娜很喜歡馬伊堪,不過她抱著馬伊堪的時候,臉上總是瀰漫著凄涼的神色,她太想有一個自己的孩子了。瑪利亞每次看到馬伊堪,舌頭會不由自主地打起卷,好像馬伊堪是團火苗,把她給燙著了,她會說,哎喲喲,我從未見過這麼俊的孩子,這小精靈!   不過依芙琳對待馬伊堪卻很冷漠,馬伊堪來了兩個月了,她連瞧也沒瞧她一眼。深秋時節,拉吉米為了馬伊堪有漂亮的冬衣可穿,就抱著孩子,把熟好的兩張狍皮夾在腋下,求助於依芙琳,說只有她的手藝他才信得過。   那是依芙琳第一次看馬伊堪,她只瞥了一眼,就說,這不是水上的一團火嗎?拉吉米不解其意,只是笑著。依芙琳又加上一句,這也是草地上的一條魚!   拉吉米只當她不想給馬伊堪做衣服,故意說瘋話推託他,正要轉身離開,依芙琳對他說,留下狍皮吧,三天後來取。   三天後,依芙琳做好了衣服。那衣服非常怪異,沒領沒袖,像個大口袋,悶頭悶腦的,氣得拉吉米直瞪眼。我對他說,依芙琳老了,手藝不比從前了,而且她有些瘋癲,做出這樣的衣服也是正常的。我把那件衣服拆了,改做了一件,在領口和袖口綉了綠色的絲線,拉吉米很滿意,也就不怪罪依芙琳了。   伊萬並沒有像他說的那樣回到山中來。我和魯尼都很惦念他。這年冬天,許財發來了,他用馬馱來了很多貨物,最多的是糧食、食鹽和酒。他說伊萬托一個做大輪車生意的蒙古人給供銷合作社捎來了錢,讓他用這錢買了東西,送到我們烏力楞來。伊萬還捎話說,他現在扎蘭屯,讓我們不要牽掛他,過兩年他會回來看我們。   那是我們第一次享受到不用皮張和鹿茸交換來的東西。這意外的饋贈讓所有人都高興。哈謝說,伊萬行啊,現在我們都能吃他的軍餉了!許財發說,照我看,吃軍餉總不比吃山中的東西和養馴鹿妥帖。他說完這話,依芙琳走過來,給他遞上一碗鹿奶茶。許財發多年不見依芙琳了,沒想到她枯萎成那樣了,腰完全直不起來了,他不由得嘆了一口氣,說,山中催人老啊。   許財發聽說了拉吉米在烏啟羅夫的客棧撿到一個女孩的事,他對拉吉米說,人都說那小丫頭長得賽天仙,抱來我看看。拉吉米問,這半年有沒有人去找這個孩子呀?許財發說,扔了的孩子,跟潑出的水一樣,誰還會來找呢?拉吉米這才放心地去抱馬伊堪。他一直擔心遺棄馬伊堪的人會後悔,再找上門來。當他把孩子抱來後,許財發「嘖嘖」讚歎著,說,果不其然啊,真是俊啊,我看將來給我當孫媳婦得了!拉吉米立刻變了臉色,他說,馬伊堪只是我的女兒,她長大了也不給別的男人當女人!在場的人都被拉吉米的話逗笑了。   許財發說,現在山外在搞土地改革,過去那些風光無限的地主,如今個個跟霜打了似的,全蔫了。地主家的土地、房屋和牛馬都不是自己的了,它們被分配給了窮人。過去那些曾給地主家扛活的農民歡天喜地地鬥地主呢。有的地主被五花大綁著遊街,落魄得鞋也破了,露出了腳趾;而地主家那些曾經穿著綾羅綢緞的千金小姐,如今連馬夫都嫁不上了。這可真是改朝換代了。   大家對許財發的話都沒表示什麼,只有依芙琳,她清了清嗓子,說,搞得好,搞得好!我們也該跟蘇聯人和日本人搞這個,他們從我們這裡拿走了那麼多的東西,得要回來!地主能斗,他們就斗不得?!   沒人附和依芙琳的話,她把大家挨個掃了一眼,搖了搖頭,慢吞吞地起身,重複了許財發剛才說的那句話「山中催人老啊」,然後躬著背走了。   那個晚上人們在營地點起篝火,烤著灰鼠肉,邊吃邊飲酒。酒後大家圍著篝火跳舞。我站在遠處欣賞著那團顫顫躍動著的橘黃的篝火,它是那麼的光華,不僅把近處的林地照亮了,就連遠處的山脊的曲線也被映照出來了。如果說天也在狩獵的話,那麼這團火就是它的獵物。這樣的獵物給天和我們都帶來了快樂。我相信天也在美美享用它的獵物,當篝火化為灰燼時,那些煙和光焰不都飄到天上了嗎?瓦羅加發現我獨自站著,就悄悄走到我背後。他用雙臂環繞著我的脖子,貼著我的耳朵動情地說:我是山,你是水。山能生水,水能養山。山水相連,天地永存。   如果把我們生活著的額爾古納河右岸比喻為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的話,那麼那些大大小小的河流就是巨人身上縱橫交織的血管,而它的骨骼,就是由眾多的山巒構成的。那些山屬於大興安嶺山脈。   我這一生見過多少座山,已經記不得了。在我眼中,額爾古納河右岸的每一座山,都是閃爍在大地上的一顆星星。這些星星在春夏季節是綠色的,秋天是金黃色的,而到了冬天則是銀白色的。我愛它們。它們跟人一樣,也有自己的性格和體態。有的山矮小而圓潤,像是一個個倒扣著的瓦盆;有的山挺拔而清秀地連綿在一起,看上去就像馴鹿伸出的美麗犄角。山上的樹,在我眼中就是一團連著一團的血肉。   山巒跟河流不一樣,它們多數是沒有名字的,但我們還是命名了一些山。比如我們把高聳的山叫阿拉齊山,把裸露著白色石頭的山叫做開拉氣山,將雅格河與魯吉刁分水嶺上那片長滿了馬尾松的山叫做央格氣。將大興安嶺北坡的那座曾發現過一具牛頭的山稱做奧科里堆山。山裡的泉水很多,它們多數清涼甘甜,但有一座山流出的泉水卻是苦澀的,好像那座山滿懷憂愁似的,於是這座山就被稱做「什路斯卡山」。   馬糞包很喜歡給山命名。比如看見哪座山苔蘚多,馴鹿喜歡在那流連,他就叫它「莫霍夫卡山」,也就是生有苔蘚的山之意。看到一座山上長滿了黃芪,他就叫它「埃庫西牙瑪山」,意謂「長滿黃芪的山」之意。這些山的名字我們還記得,但是具體是哪一座山卻記不得了。但有一座山的名字我們永遠記得,那就是金河流域的列斯元科山。   一九五五年的春天,馴鹿開始產仔的時節,我們決定給維克特和柳莎舉行婚禮了。因為維克特整整一個春天都在為柳莎打磨一串鹿骨項鏈。他們常常背著眾人,結伴出去採摘野果或是捕捉灰鼠。瓦羅加說,他們已是大人了,應該讓他們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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