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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黃昏(第2節)

所屬書籍: 額爾古納河右岸
  有一次,達西在營地劈柴,傑芙琳娜幫助他把劈好的柴火摞起來。達西歇息的時候,將斧子放在地上,傑芙琳娜沒注意,抱著柴火從斧子上跨過去,剛好被瑪利亞撞見。在我們民族的禁忌中,婦女是不能從斧子上跨過的,據說那樣會生傻孩子的。瑪利亞非說傑芙琳娜是故意這樣做的,她喝令她跪在地上,抓起一塊劈柴,朝傑芙琳娜劈頭蓋臉地打去。瓦羅加部落的人看見這情景,都覺得瑪利亞太蠻橫了。如果不是達西拿起斧子,聲言要砍斷自己的腳,讓自己成為瘸子的話,瑪利亞就不會終止對傑芙琳娜的懲罰。   但比起接下來發生的事,這些就算不得過分了。   當傑芙琳娜有了身孕後,瑪利亞非說她已經從斧子上跨過,她懷的孩子被上了咒語,一定是個傻子,堅決不讓傑芙琳娜留下那個孩子。傑芙琳娜哭了兩天兩夜後,為了不讓達西為難,她悄悄爬上一座山坡,從上面滾下來,流產了。當傑芙琳娜滿面淚痕,褲子上沾滿血污回到營地的時候,這幕似曾相識的情景讓我想起依芙琳。不同的是,她們這麼做,一個是為了愛,另一個則是為了恨。   瑪利亞對傑芙琳娜的仇恨,以及依芙琳跟坤得的不和睦,是瀰漫在我們氏族上空的兩團陰雲。而瓦羅加的氏族上空,也凝聚著一團陰雲,他就是馬糞包。   真正的馬糞包是生長在林中的一種菌,它呈球形,剛出現時是白色,長大後變成褐色,裡面有海綿狀的填充物。小孩子們很喜歡踩馬糞包玩,它被踩後會發出「噗——」的聲響,在瞬間萎縮了,從裂口處飛旋出灰一樣的絨絮。馬糞包可以入葯,如果嗓子腫痛,或者是外傷出血,敷上馬糞包里的粉狀物,很快就會好。   那個被叫做馬糞包的人是個酒鬼,他矮矮的,胖胖的。如果你遠遠地看他走路,會以為是一隻球緩緩地朝你滾來。他有一個九歲的女兒,比維克特小三歲,叫柳莎。柳莎長得跟馬糞包一點都不像,她身形俊美,彎彎的眉毛,彎彎的嘴,笑起來甜甜的。馬糞包一旦喝醉了,就愛跟柳莎撒酒瘋,讓柳莎給他脫鞋,給他點煙,要是柳莎動作慢了,他就打她。只要柳莎捂著臉從希楞柱里跑出來了,大家就知道馬糞包又揍她了。瓦羅加說,柳莎的媽媽是個清秀的達斡爾姑娘,有一年初春,她和本族的兩個姑娘在額爾古納河上捕魚,一股強勁的春風吹來,冰河突然間進裂了,碎成大大小小的冰塊,三個姑娘在驚慌中各自踏上了一塊冰塊。那兩個姑娘踏著的冰塊雖小,但它們漂浮向了岸邊。而柳莎媽媽踩著的冰塊雖大,卻隨著水流向河中央盪去,眨眼間就與一個大冰塊撞在一起,落入水中。達斡爾人大約沒有不會水的,但剛開河的水實在是太涼了,她撲通了幾下,腿就抽筋了,剛剛上岸的兩個姑娘就大聲呼救。那時的馬糞包剛好從烏啟羅夫換取子彈歸來,正路過那裡,他脫下衣服,跳下冰涼刺骨的河流,救了她。姑娘的父親不顧女兒已有了心上人,一定要她嫁給馬糞包,報答他的救命之恩。從此這姑娘就離開部族的人,跟著馬糞包來到山上生活。   瓦羅加說,他從一開始就不看好他們的結合。因為他們之間實在是不相稱,無論是相貌、性格還是生活習慣上,更何況那個女人的心思根本不在馬糞包身上。所以她生下柳莎後不久,就逃走了。她逃回去後,怕馬糞包找上來,就跟著心上人離開了他們的部落,再無音信。   馬糞包從此酗酒,而且仇恨一切女人。他嫌棄柳莎,總是說她長大了會像她媽媽一樣,是個賤女人。小柳莎像她媽媽一樣喜歡吃魚,一看到魚,柳莎就興高采烈的。但馬糞包卻故意把魚放在火里燒掉,他對柳莎說,你得明白,不是你喜歡什麼,就能得到什麼!   維克特從那時起就喜歡柳莎,所以他一旦發現柳莎捂著臉、滿面淚痕地從希楞柱里跑出來,就知道馬糞包又打柳莎了,就會很生氣。維克特為了教訓馬糞包,就帶著安道爾,在林中采了一籃子馬糞包。 他們把大大小小的馬糞包擺在他的希楞柱的出口,馬糞包一出來,腳踏在馬糞包上,那裡面飛旋出的灰一樣的絨絮就會撲了他一臉,使他咳嗽起來。守候在一旁的維克特就大聲吆喝:快來看哪,馬糞包踩著馬糞包了!   拉吉米首先跑過來看熱鬧,他見馬糞包那副狼狽相,忍不住笑了起來。他的笑激怒了馬糞包,他朝拉吉米衝去,對著他的胸口狠狠打了一拳,罵他,你連個男人都不是,就你也配笑話我?!這侮辱性的話深深傷害了拉吉米,拉吉米毫不示弱地說,你跟小孩子一般見識,配當男人嗎?兩個人廝打在一起,馬糞包掐著拉吉米的脖子,拉吉米則用腳踹著馬糞包的褲襠。馬糞包叫嚷著:快來人啊,這個不是男人的人,要把我變成跟他一樣的人了!   這次事件之後,馬糞包不再跟我們氏族的人說話,而我們也越來越討厭他。因為他不僅對柳莎粗暴,對瓦羅加也不恭敬,常對他冷嘲熱諷的,說他為了一個寡婦,把自己的氏族分裂了,是個罪人。但瓦羅加理解馬糞包內心的苦楚,從不跟他計較。   柳莎從小就是一個能幹的孩子,她喜歡採集野菜和漿果。她後來跟維克特說,她喜歡做這樣的活兒,是因為這樣不僅可以避開父親的責罵,還能獨享山林的清風和鳥語帶給她的快樂。   有一天,瓦羅加和魯尼合夥打到一頭熊。他們把熊抬回營地後,迎候的人都佇立著,假意垂淚。馬糞包那天自告奮勇要給熊剝皮。一般來說,在剝熊皮前,要先割掉熊的睾丸,把它掛在樹上,認為切掉了睾丸的熊才會老實。誰也沒有料到,馬糞包將熊的睾丸切下來後,用草葉包裹了,遞給了拉吉米,讓他把它放在樹上。他把睾丸交給拉吉米的時候,臉上現出奇怪的笑。拉吉米什麼也沒說,他臉色蒼白、雙手哆嗦地接過熊的睾丸,搖晃著走向一棵松樹,將它放置在樹杈上。等他返身歸來的時候,他的眼裡閃爍著淚花。   獵到熊的時候,全烏力楞的人都要圍聚在一起吃熊肉,那是我們最快樂的時候。吃過熊肉後,每個人還要喝一點熊油。但因為馬糞包對拉吉米的這種侮辱性的舉動,我們部族的人都很生氣,吃熊肉的時候,大家的臉是陰沉的。馬糞包感覺到了大家對他的反感,他故意大聲地說笑,縱情地飲酒。柳莎不願意看到父親這副樣子,她只吃了一小塊熊肉,就提起樺皮桶出去采都柿果,那時正是都柿成熟的時節。柳莎一走,交庫托坎叫嚷著,也要跟著去。天氣很熱,但妮浩卻在熾熱的陽光下打了一個寒戰,她對交庫托坎說,你不能跟著柳莎去。交庫托坎說,我要去,要去!她要被急哭了。魯尼對妮浩說,小孩子喜歡玩,你就讓她跟著去吧,她們又不會走遠。妮浩囑咐交庫托坎,你自己不要亂走,跟著柳莎,聽見了嗎?交庫托坎連說兩句:知道了,知道了!交庫托坎追向柳莎的時候,妮浩又打了一個寒戰。   吃熊肉是有很多禁忌的。比如切熊肉的刀,不管多麼鋒利,我們也要叫它「刻爾根基」,也就是「鈍刀」的意思。可是馬糞包故意揮舞著刀子叫嚷著,看啊,這刀多麼快呀,誰要是不信,揪根頭髮試試看,一準都能「刷——」地斬斷!吃熊肉的時候,是不能亂扔熊骨的。但馬糞包卻隨意地把啃光的熊骨亂撇,這塊扔進火堆里,那塊又當石子拋向遠方。瓦羅加很惱火,他訓斥馬糞包,說他如果再敢扔熊骨的話,就剁掉他的一隻手。馬糞包那時正啃著一塊骨頭,他邊啃邊放肆地說,我求求你,你要是剁我的手,就把兩隻都剁掉!沒有手,我什麼也不用於,你們得把我當瑪魯神一樣恭敬著,那多清閑自在啊!   馬糞包剛說完這句話,突然「呀——」地怪叫了一聲,原來那塊熊骨竟然卡進了喉嚨,他的臉在瞬間變成了鬼臉。他大張著嘴,眼睛暴突著,腮幫的肉哆嗦著,唇角抽搐著,剛才還很紅潤的臉,頃刻間就青了。他揮舞著胳膊,一句話也講不出來。瓦羅加把手指伸進他的口腔,摳了幾下,沒有碰到熊骨,看來它卡得很深。馬糞包被憋得「呃呃」地低聲叫著,他的額頭沁出汗珠,乞求地看著他的族人。   大家先是給他灌了幾勺熊油,然後拍他的背,以為把口腔潤滑好了,再這麼一拍打,那塊熊骨自會像熟透的果子脫落到他的肚腹中。然而熊骨彷彿是長了牙,仍然牢牢地咬著他的食道。看這辦法不靈,有人出主意,把他大頭衝下地吊起來,說那樣熊骨自然會被吐出來。於是魯尼拿來一根繩子,把他雙腳捆上,吊在營地邊的一棵樺樹上,拍打著他的肩膀。然而熊骨就像一粒種子終於找到了最肥沃的土壤一樣,仍然死死地嵌在裡面,紋絲不動。大家手忙腳亂地把他從樹上放下來後,馬糞包的臉色是紫的了,看上去氣息奄奄。他吃力地向著拉吉米揚了揚胳膊,目光里滿是悔意,似乎在乞求他的原諒。拉吉米嘆了一口氣,他對馬糞包擺了擺手,起身拾撿剛才被他亂丟的那些熊骨,就像尋找一個人的魂靈似的,那麼的精心和誠懇。馬糞包的眼裡流出了淚水。   然而撿回的熊骨並沒有使卡在馬糞包喉嚨里的那塊熊骨有絲毫鬆動的跡象。他的氣息越來越微弱了。人們把能想到的辦法都用了,仍然無濟於事。那塊熊骨大約打定主意要做一把刀了,切斷馬糞包的咽喉。   大家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放在妮浩身上,只有她能救他了。   妮浩顫抖著,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悲哀地把頭埋進魯尼懷裡。她的舉動使魯尼明白,如果救了馬糞包,他們可能會失去可愛的交庫托坎,魯尼也跟著顫抖起來。   但妮浩最終還是披掛上了神衣。那件神衣對她來說一定比一座大山還要沉重。她戴著的神帽,一定是荊棘編就的,扎得她的頭顱滿是傷痕。她舞動著的神鼓,也一定是燒紅了的鐵凝結而成的,它燙著了妮浩的手。當氣若遊絲的馬糞包被抬進希楞柱,妮浩開始舞蹈的時候,魯尼已經去尋找交庫托坎了。   一般來說,不到天黑的時候,是不能跳神的。神在那個時刻很難降臨。雖然快近黃昏(第2頁)的時刻了,但因為夏日的緣故,天仍然亮堂著。為了製造黑暗,妮浩讓人把冬日才用的獸皮圍子罩在輕薄的樺皮圍子上,防止它透光。又把朝向東方的作為門的那一方圍子裹緊,不讓人進出,把火塘的火熄滅。這樣的話,只有「柱」的頂端流瀉下來的那一束天光了。   希楞柱里只留下我和瓦羅加。瓦羅加的手上還沾染著馴鹿的鮮血。在妮浩決定救治馬糞包的時候,大家迅速捉來一隻留在營地的鹿仔,瓦羅加殺了它,獻祭給瑪魯神。   妮浩一旦跳起神了,她就不是她自己了。她的柔弱之氣不見了,看上去是那麼的充滿激情。鼓聲響起來的時候,我的心也跟著咚咚地響起來。先前我們還能聽見馬糞包發出的「呃呃」的叫聲,後來這種聲音被鼓聲湮滅了。當妮浩旋轉到希楞柱中央的時候,那束白色的天光會在瞬間將她照亮。她看上去就像一支彩色的蠟燭,而那束天光就是火苗,將她點燃了。   妮浩大約跳了兩個小時後,希楞柱里忽然颳起一股陰風,它嗚嗚叫著,像是寒冬時刻的北風。這時「柱」頂撒下的光已不是白的,而是昏黃的了,看來太陽已經落山了。那股奇異的風開始時是四處瀰漫的,後來它聚攏在一個地方鳴叫,那就是馬糞包的頭上。我預感到那股風要吹出熊骨了。果然,當妮浩放下神鼓,停止了舞蹈的時候,馬糞包突然坐了起來,「啊——」地大叫了一聲,吐出了熊骨。那塊沾染著鮮血的熊骨正落在希楞柱的中央,它看上去就像上天扔下的一朵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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