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與霧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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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寧灣的房子還未來得及過戶到妻子的名下。出於謹慎和不必要的多慮,他在用鑰匙開門之前,足足敲了兩分鐘之久。屋裡有一股淡淡的洗衣粉味,它來自於換洗的沙發座套、檯布和此刻拉得嚴嚴實實的窗帘。客廳牆上,那張裴勇俊的電影招貼畫不見了,留下了一塊鏡框大小的白斑。茶几上的花瓶中,插著一大叢雜色的雛菊,只是如今已經焦枯。
家玉其實最不喜歡雛菊。可每次陪她去花店買花,挑來挑去,最後卻總是抱著一大把雛菊回家。由於每次都買回這些廉價的花朵,時間一長,家玉就誤以為自己是喜歡它的。從這件事中,也多少可以看到她性格中不為人知的悖謬。
有一次,端午開玩笑地問她,為什麼總是竭盡全力地去做她感到厭惡的事情。家玉平靜地回答道:“因為這就是我的命。”
儘管房間被收拾得異常整潔,可餐桌上已經有了一層灰白的浮塵。這至少說明,妻子已有一段時間不在這兒住了。卧室的床頭柜上,有一隻吃了一半的蘆柑。一隻方方的玻璃茶杯中,立頓茶包浮出了厚厚的霉垢,像奶昔一樣。
屋外的花園,被浮薄的朝陽照亮了一角。他還記得,房屋裝修時,他和家玉趕往幾十公里外的苗圃,挑選薔薇的花枝。他很少看見家玉那麼高興。如今花枝已經盛大,它們攀爬在綠色的鐵柵欄上,綴滿了繁密的花一苞。在牆根的排水溝邊上,種著一片薄荷。此刻,它正在瘋長,頑強的生命力,甚至足以將地面鋪設的紅磚頂翻。
隔壁人家的花園裡,有個老太太戴著涼帽,一邊捶著腰,一邊給韭菜撒草木灰。她是個“自來熟”,而且話特別多。她操著濃郁的揚州口音,驕傲地向端午說起她的兒子。他姓白,在中央電視台上班。端午不懷好意地問她,他兒子是不是叫白岩松。老太太就笑了起來。她說,兒子還沒當上那麼大的官。可他寄回家來的明信片上,倒是確實有白岩松的簽名。他是個司機,是從部隊轉業過去的。
端午向她打聽妻子的情況。老太太說,曾見她在這裡住過幾天,不過時間不長。最近一晌沒怎麼見過她。有一次,老太太看見她在花園裡給薔薇剪枝,就割了一把韭菜,隔著花籬,想遞給她。可家玉只是鄙夷地瞪了她一眼,理也不理,“文乎、文乎”的。端午不明白老太太所謂的“文乎文乎”是什麼意思,便笑著安慰她說,妻子恐怕聽不懂她的江北話。他又問老太太,是不是見過別的什麼人來過。老太太撩一起圍裙,擦了擦眼屎,朝他搖了搖頭。據她說,妻子常常一個人坐在花園的金銀花底下發獃。有時一坐就是半天。
從唐寧灣小區出來,端午的憂慮增加了。他沒去單位上班,而是叫了一輛黑車,直接去了大西路上的律師事務所。
在六樓的走道里,他遇見了剛剛從廁所里出來的徐景陽。他是妻子的合伙人之一。本來就長得肥頭大耳,去年從一次錯誤的癌症診斷中倖存了下來,一場虛驚過後,他變得比以前更胖了。他們見過不多的幾次面,都是在飯桌上。簡單的寒暄過後,徐景陽用餐巾紙仔細地擦了擦肥肥的手指,冷不防冒出一句:“家玉最近怎麼樣?”讓端午吃了一驚。
他愣了愣神,向景陽苦笑道:“我這麼心急火燎地趕過來,這句話,應該由我來問你才對呀。”
“朋友,你,什麼意思?”景陽迷惑不解地望著他。碩一大的腦袋裡似乎飛快地在想著什麼。
“家玉今天沒來上班嗎?”端午問他。
這回該輪到徐景陽發獃了。
不過,徐景陽很快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在端午的肩上輕輕地拍了一下,道:“你跟我來。”
他們經由廁所邊的樓梯,上到七樓。徐景陽將他領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把正在伏案工作的女秘書支了出去。然後,徐景陽十指相扣,端坐在辦公桌前,一字一頓地說道:
“年後上班的第一天,差不多也是這個時辰吧,家玉找到了我的辦公室。就坐在你現在坐著的椅子上。我以為她是來跟我商量潤江區的拐賣兒童案,可她張口就說,‘不論我對你說出什麼話來,第一,你不要大驚小怪;第二,你不要問為什麼。’我當時也沒顧上多想,就立刻點了點頭。隨後,她就提出了辭職,並要求結算合夥的本金和累計的分紅。
“我一個人悶悶地想了半天。畢竟,這太突然了。最後只得問她,錢什麼時候要。她說越快越好。隨後就站起身來。我看見她的臉色,怎麼說呢?有點怪怪的,像是出了什麼事。就約她中午到她平常最愛去的‘棕櫚島’喝咖啡,希望能夠了解她突然提出辭職的緣由。她在門口站了站,淡淡地說了句,改日吧。隨後就走了。我立即把這件事通知了老隋。老隋也覺得過於突然。他說,無論如何,還是應該找家玉談一談。我們倆找到她辦公室,可她已經離開了。辦公桌里的東西都清空了。”
“她後來沒來上過班嗎?”
“沒有。”徐景陽喝了一口茶,抿了抿嘴,將茶葉小心地吐在了手心裡,“她來過一個電話,讓我把錢直接打到她指定的銀行賬戶上。財務那邊的字,還是我幫她簽的。”
“多少錢?”
“大約是八九十萬吧。除了她應得的部分,我和老隋商量後,又額外多付了她六個月的工資。畢竟在一起合作了這麼久,好聚好散嘛。”
“我能不能抽支煙?”端午問他。
“抽吧。你給我也來一根!”景陽拿過煙去,並不抽,只是讓它在鼻孔底下,輕輕地轉著。
端午猛吸了兩口煙,這才不安地向他提到,家玉自從2月28日離家至今,已經失蹤了半個多月的時間了。暫時不知道她去了哪裡。端午向他隱瞞了他們已經離婚這樣一個事實,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景陽的判斷。
“從法律的意義上說,這還不能稱之為失蹤。”景陽安慰他說。
“你覺得要不要報警?”
景陽想了想,說:“先不忙報警。就算你報了警,也沒有什麼實際的意義。現在最要緊的,是弄清楚她為什麼會突然離家。她出走前,你們有沒有拌過嘴?吵過架?或者發生過別的什麼事?老實說,她突然提出辭職,讓我十分意外,我想了好幾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雖然知道她不願意接我的電話,可這兩天我還是一直不停地給她打。”
端午微微地紅了臉。他猶豫了半天,正打算硬著頭皮將妻子失蹤前後的事向他和盤托出,忽聽見景陽道:
“這樣,你回去以後,先把小區的監控錄像調出來看一下。如果她是帶著旅行包出門的,也許問題不大。沒準兒在外面呆個幾天,散散心,自己就會回來。”
辦公桌上奶白色的電話機響了起來。
景陽抓起電話,慢條斯理地“嗯、嗯”了幾句,忽然就暴跳起來,對著話筒大聲訓斥道:“跟你說過多少遍了,所有有關拆遷的案子,一概不接!”隨後,“啪”的一聲,就撂下了電話。
“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說。”景陽略微調整了一下情緒,接著道,“等家玉回來之後,你真該帶她去做心理諮詢。”
“你是感覺到,她精神上有什麼問題嗎?”
“也不一定是精神上。”景陽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問題出在這兒。她當初實在是不該入這個行。干我們這一行的,最重要的是預先就得培養某種超越的心態,不能讓自己的感情陷入到具體的事件之中。這玩意兒,你懂的!說到底,就是一個game而已。”
“你指的是法律嗎?”
“當然。”徐景陽點了點頭。
他看見端午吃驚地瞪著自己,又補充道:“同樣是醉酒撞死人,你可援引危害公共安全罪判他死刑,也可以按一般的交通肇事來個判一緩二。從法律的意義上說,有經有權,有常有變。靈活性本來就是法律的根本特徵之一。我們先撇開司法腐敗不談,法律當中的名堂經很多。一般人完全搞不懂。最簡單的例子,你想想,為什麼會有坦白從寬這一說?為什麼投案自首或高額賠償能極大地降低罪責?假如我想除掉你,殺人之後在第一時間投案自首,真心或假意的悔罪,加上高額賠償,基本上就可以免死。而你如果預先掌握了重大的案底,投案後,因揭發而立功,甚至還可以得到一個更短的刑期。從死者的角度看,這當然不公平。可法律並不真正關心公平。
“我們很可能會誤解,認為法律的設定,是以公平和正義為出發點的。家玉不是正規的法律系畢業的,這個彎子,她一直到現在繞不過來。法律的著眼點,其實是社會管理的效果和相應的成本。自從現代法律誕生以來,它就從來沒有帶來過真正的公平。不論在中國,還是西方,完全一樣。因此,真正重要的,並不是法律的條文本身,而是對它的解釋和靈活運用。也可以說,沒有這種靈活性,就沒有法律。不過,話還是扯遠了。我的意思是說,家玉的情感太纖細了,太脆弱了。她不適合幹這一行。直到離職前,她在閱讀案卷的時候,還是會流眼淚。這又何必?太多負面的東西壓在她心裡,像結石一樣,化不掉……”
端午離開的時候,徐景陽客氣地將他一直送到電梯口。他囑咐端午,不論遇到什麼樣的問題,他都可以隨時給自己打電話。
一個小時之後,端午已經坐在小區的中控室了。他很快就查到了28日妻子出門的錄像。
他給徐吉士一連打了兩個電話,都是佔線的聲音。等到他終於撥通了吉士的電話,端午乘坐的計程車,已經來到了《鶴浦晚報》的辦公大樓前。
徐吉士滿臉怒容,正在辦公室里大聲地呵斥他年輕的女下屬。端午與他交換了一下眼神,就坐在門邊的沙發上等候。他隨手從茶几上拿起一本《三聯生活周刊》,翻了翻,又厭煩地扔回了原處。他看見吉士敲打著手裡的一摞文件,對那個女孩罵道:
“‘我好好喜歡’是他媽的什麼意思?嗯?你是從哪裡學來這種不倫不類的腔調?還有這裡,‘諫壁發電廠的這種做法,像極了古語所云的,怎不叫剛剛踏上社會的我們感到糾結?若不限期改正,廣大幹部群眾情何以堪?’你這叫什麼他媽的句子,誰能看得懂?你說你是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的,誰能相信呢?嗯?你說古語所云,所云什麼呀?我看你是不知所云……”
端午聽他這麼說,忍不住笑了起來。
吉士當上社長,還沒兩個月,脾氣見長不說,在訓人方面也很有心得。端午見他罵罵咧咧地把對方訓斥了十多分鐘,似乎還有點意猶未盡。那個女孩,長得眉清目秀,顯得十分單薄,但她並不把領導的盛怒當回事。既不聲辯,也看不出有任何緊張。她雙手反剪在背後,咬著嘴唇,輕輕地搖擺著身體。為了表示自己認真在聽,不時發出嬌羞的感嘆聲:
拉得很長的“哦”;
拉得更長的“啊——”;
鶯聲燕語的“是這樣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