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的分類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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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頭歲尾,是方誌辦一年中工作最忙的時候。全年經濟發展和社會運行的各項統計數字,都在這個時候紛紛出籠。每個單位都忙著往這裡報送材料。文管會,文物局,計委,經委,運輸,稅務,城投,土地局。諸如此類。所有的文件和報表,都在資料科統一整理,編目,裝訂,上架。
偏巧在這時,小史請了長假。她已經有一個多星期沒來上班了。她的辦公桌上,漸漸積起一層白白的灰土。郭主任照例每天都要來晃悠一趟。有時托著紫砂茶壺,邁著方步走進門來,也會與端午說上幾句閑話;有時,他只是在門口探一探腦袋,一見小史沒來上班,腦袋一縮,頓時就不見了。
馮延鶴有一天找他去下棋,提到小史,臉色有點難看。他囑咐端午,一定要設法轉告她,如果三天之內再不來上班,就請她捲鋪蓋走人。
三天很快就過去了,小史還是沒來。
端午給她打了電話,是空號。她大概已經換了手機。馮延鶴只得從別的科室臨時調了一個人過來幫忙。這個人是個跛腿,走路一瘸一拐的。臉上的皮膚大面積脫落,就像肉一色的破絲襪,露出了裡面更為亮白的皮膚,一看就是個白癜風患者。他的頭髮倒是染得烏黑,還抹了油。
可就在“白癜風”調來後的第二天,小史卻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滿面春風,面有得色。她穿著藍呢大衣,脖子上圍著Bubuerry斜紋絲巾,黑色的皮褲緊緊地包裹一著豐滿的雙一腿,手裡還拖著一隻拉杆箱。她剛從吳哥窟度假回來,還給端午帶回來一個木雕的“維希奴”神像。
“呦,抖起來了呀!”端午看了她半天,笑道,“你剛才一進門,猛的一下,我還真有點認不出來了。”
“怎麼樣?驚艷了吧?我們在一個辦公室呆了差不多兩年,你連正眼都不瞧我一下。現在後悔了吧?”小史傻呵呵地笑道。
“後悔。腸子都悔青了。不過,現在行動也還來得及吧?”
“你不怕嫂子回去讓你跪搓衣板啊?”她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朝正呆望著她的“白癜風”道,“撲食佬!你先邊上站站,我要理東西!”
原來小史和“白癜風”也認識。“撲食佬”大概是他的綽號。他從胳膊上拽下白袖套,搭在椅子背上,謙恭地說了句“你先忙”,就出去了。大概是去了廁所。
小史已經從單位辭了職。端午問她去哪裡高就,小史笑盈盈的,故弄玄虛地不肯說。她把拉杆箱打開,將抽屜里那些零七八碎的東西一股腦地往裡邊塞。
“他就是你新來的搭檔?”小史手裡舉著一塊辣白菜速食麵,猶豫了一下,順手就扔進了垃圾桶。
“老馮說讓他臨時來幫個忙。不過你這一走,他會不會正式調過來,也說不準。”
“這人有點夠嗆。你得留點神。”
端午正想問問怎麼回事,小史就朝他眨了眨眼睛。原來“撲食佬“已經從廁所回來了。他甩了甩手上的水,在褲子上擦了擦,裝作去端詳牆上的世界地圖。
端午又偷偷地看了小史好幾眼。這丫頭,雖說長得並不十分精緻,倒是很耐看。尤其是跟她逗悶子的時候,一顰一笑,都透著一種傻乎乎的憨媚。一想到她離開,端午不覺中竟然還有幾分惆悵與不舍。
中午,小史要請端午去街對面吃火鍋。端午道:“最後一頓飯,還是在食堂吧。就算是留個紀念。”
小史反正是沒脾氣的,立刻就同意了。
他們在餐廳的樓梯口迎面撞見了“老鬼”。小史倒是大大方方地上前叫了他一聲“郭主任”,奇怪的是,“老鬼”郭杏村卻板著臉,很沒風度地一低頭,就從人群中擠過去了。老鬼的冷臉,雖說讓小史有些尷尬,卻不足以敗壞她此刻正在高漲的興緻。她輕輕地嘆了口氣道:
“可算是過了他這個村了!”
他們從窗口取完飯菜,在貼著白瓷磚的長桌前找了個空位,正要吃飯,忽見馮延鶴端著菜盤子笑眯眯地走了過來,不由分說,坐在了他們的對面。
小史被馮延鶴訓哭過兩次,如今眼看著就要離開了,還是有點怕他。老馮今天倒是十分和善,纏著小史問這問那,把“苟富貴,無相忘”一類的話說了好幾遍。小史反而有些不自在。只得說,她之所以辭職,是去幫一個朋友打點飯店的生意。現在的餐飲業競爭也很激烈,猛不丁地從這麼一個清閑的單位離開,真還有點依依不捨。
馮延鶴道:“你也別急著走。明天我們方誌辦專門開一個茶話會,歡送歡送。小譚,你負責張羅一下。小史畢竟在這兒服務了兩三年了,俗話說,買賣不做情意在嘛!”
小史紅著臉,再三推脫。老馮說什麼也不答應。
正說著,小史一連打了兩個噴嚏。儘管她用餐巾紙捂住了嘴,可正在往嘴裡扒飯的老馮還是怔住了。小史一時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愣在那裡,吃驚地望著端午。
老馮一懷磷帕常涌詿鍰統鍪只矗業匕戳稅矗運橇┧檔潰“我有點急事,先走一步。你們倆慢慢吃。”
說完,端起盤子,跨過桌邊的長凳,走了。
給小史開茶話會的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這是怎麼回事?”小史一臉茫然地看著端午,小聲道,“這老馮!你說,他怎麼忽然就不高興起來?
“還不是因為你剛才打了噴嚏!”端午笑道。
“打噴嚏怎麼了?”
“你不知道嗎?老馮有潔癖。挺病態的。他大概是疑心你打噴嚏時,把飛沫濺到了他的飯菜上。”
“有這麼誇張嗎?”
“很多人都有這種毛病。在醫學上,有時它被稱作疑病症。和強迫症也有點瓜葛。大體上都屬於神經官能症的範圍。”
端午說起來就沒完。他還提到了卡夫卡和加拿大的鋼琴家古爾德。
“你怎麼什麼事都知道?
“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我也得過這種病。不過表現方式不太一樣就是了。”
“哪些方面不一樣?”
“不好說。”端午道,“得這種病的人,除了我之外,基本上都是天才。”
小史把盤裡的飯分了一半給端午,又把青菜上的一大塊扣肉搛給他。
“我還沒動過筷子,”她強調說,“你不會嫌我臟吧?”
“我可不怕你的唾沫!”端午不假思索地笑道。轉念一想,又覺得怪怪的,不免給人以某種穢褻之感。好在小史在這方面從來都很遲鈍。
“你去過一個叫花家舍的地方嗎?”小史忽然問他。
“沒去過。”
“那可是男人的銷金窟啊,就你這麼老土!”
“倒是常聽人這麼說。”
“我要去的地方叫竇庄,離花家舍不遠。他在那兒剛開了一家分店,讓我去那兒幫著照應照應。說是先從副總經理做起。月工資六千,不算年終獎金。”
端午大致能猜到,小史所說的那個“他”指的是誰。只是沒想到他們兩人的進展,竟然這麼神速。這丫頭,真有點缺心眼兒,跟人剛打了個照面,就輕易把自己交了出去。
“老裴說,等我在竇庄積累一點管理方面的經驗,有個一年半載,就把整個店面都交給我來一經營。”小史用筷子撥拉著盤子里的豆腐。聽得出,她還是有點心思的。
“那人真的姓裴啊?”端午問道。
“對呀,姓裴。怎麼了?”
“沒什麼。”端午抿著嘴笑。
那天在宴春園吃飯,老闆帶著廚師長來敬完酒,帶小史去看他收藏的那些古董。徐吉士用《水滸傳》里的頭陀和潘巧雲來打趣。當時,端午還以為吉士是在故意賣弄典故,沒想到,這個禿頭老闆真的姓裴。
“那他——”端午忍住笑,又問她,“叫啥名字?”
“裴大椿,椿樹的椿。”小史的眼神有點迷惑,“我說你這個人,哎,一驚一乍的,到底什麼意思啊?”
端午鬆了一口氣。好在他不叫裴如海。
“這不是關心你嗎?”端午正色道,“那個老裴,人怎麼樣?”
“那還用問?挺好的。”小史道,“你看我身上的衣服,都是他給我買的。不過,這人吧,你叫我怎麼說呢?就是有一點變態。”
端午停下了手裡的筷子,抬起頭來,望著小史。見端午露出了驚異之色,小史一下就紅了臉,趕忙解釋說,她所說的變態,並不是那個意思。
“就說這次去柬埔寨旅遊吧,一路上老是纏著我問,到底和守仁是什麼關係?是怎麼認識陳守仁的?有沒有和他接過吻?有沒有上過床?我已經跟他發誓賭咒,說過不下十幾次了。可他老疑心我在騙他。你說這不是變態是什麼?難道說,他還怕陳守仁嗎?”
“大概是吧。很多人都怕他。”
“守仁有什麼可怕的?那天我們在一起吃飯,我見他和你們有說有笑的啊!”
“因為我們恰好是朋友。”
“就算老裴怕他,跟我有什麼關係呀?奇了怪了!”
“其實一點都不奇怪。”端午見她真的不懂事,只得把話挑明來點撥她,“老裴誤以為你是守仁帶去的朋友。不問清楚,是不能隨便上手的。”
“我怎麼有點聽不懂你的話呀?”
端午笑了笑,低頭繼續吃飯。實際上,他已經把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要再說下去,就要傷及她的自尊了。這真是一個傻丫頭。
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個姓裴的禿頭,在他那些琳琅滿目的收藏品中,也包括了女人。儘管女人沒有贗品一說,但貶值的速度也許比贗品還要快。
“你和老裴,領證了嗎?”端午已經吃完了飯,從小史的手裡接過一張手紙。
“暫時還沒有。你放心,那不是問題。他正和他老婆辦離婚呢!說是涉及到有價證券和財產分割,沒那麼快。老裴讓我要有足夠的耐心。等到了那一天,你可要來吃我們的喜酒啊。”
“一言為定。”端午道。
那天下午,他與小史告別後,多少有點茫然若失,也有點為小史擔心。下班回到家中,與家玉坐在客廳里喝茶,他把小史的事跟家玉說了一遍。可家玉對此沒有什麼興趣,只是淡淡地說:
“你成天瞎操這些心幹什麼?那個小史,有你想像的那麼單純嗎?我看不是她天真,而是你天真!再說了,當年你譚某人的行為,又能比那個姓裴的禿驢好到哪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