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禁語 4
入秋之後,家裡的訪客漸漸多了起來。這些人有的身穿長袍馬褂,一見就不停地打躬作揖;有的則是一身洋裝,挺胸凸肚,進門就密斯密斯地亂叫。有佩的武弁,有手執文明棍的文士,大多帶著扈從;也有衣衫破爛、草帽遮顏的乞丐。
所有這些探訪者,秀米一概不見。
喜鵲忙著替他們傳遞字條。通常,來客一見到秀米的答覆,大多嘆息搖頭,悵然而去。也有不死心的,一再讓喜鵲進去傳話,誰知到了後來,秀米竟不再作答。客人等得茶涼,挨得天黑,也只得悻悻離去。
開始的時候,喜鵲還讓茶讓座,待若上賓。客人離去時,還代為致謙,送出家門。因見秀米在客人走後,必有幾日茶飯不思,黯然神傷,甚至木然落淚,喜鵲對那些訪客就多了一層不屑與憎惡。到了後來,她漸漸地沒了耐心。凡有來人,喜鵲亦不通報,即告以“主人不在”,一律都替她擋了駕,連推帶搡轟出門去了事。
喜鵲不知道這些人從何而來?因何事要見主人?而秀米緣何不問來者身份,一律不見?就把這件事拿去和先生說。
丁樹則道:“這些訪客多半是秀米的舊識。辛亥前,與你家主人多有往返。
二次革命失敗之後,袁世凱成了一世之梟雄,南方黨人政客紛紛作鳥獸散,或投靠北平,或另謀出路。有些人平步青雲,搖身而變為都督、參謀、司令,另一些人則淪落江湖,惕息而為布衣、乞丐。這些人來找秀米,請她出來做事者有之,衣錦還鄉,招搖過市、睥睨自雄者有之,還有人純粹出於私交舊誼,順道探訪,沒有什麼明確的目的。當然,也許這些都是借口。這些人不厭其煩,遠道而來,無非是因為秀米的美貌而已。“
“先生果真覺得秀米貌美嗎?”喜鵲好奇地問道。
“實話說,秀米容貌之秀美,實為老朽平生所僅見。她雖然杜門不出,不問世事,還是招來了那麼多的游蜂浪蝶。”先生說到這裡,又偷偷地覷了喜鵲一眼,抓過她的一隻手來,放在手心裡拍了拍,低聲道,“不過,你長得也是蠻不錯的……”
到了初冬,隨著一場悄然而至的大雪,一個頭戴氈帽的中年人一路打聽來到了普濟。他看上去四五十歲,滿臉絡腮鬍子,滿身滿頭的雪。身上穿著一件短襖,肩膀上都磨破了,棉絮外露,下身卻穿著單褲單鞋。棉襖的扣子都掉光了,只是腰間草草地綁著一根白布條。這人走起路來有點瘸,手裡拎著一隻破蒲包。他一進門,就嚷嚷著要秀米出來和他說話。一邊跺著腳,哈著氣,藉此來驅寒取暖。
喜鵲故伎重演,想三言兩語就打發他出門。沒料到,喜鵲還沒把話說完,這人就把那牛眼一瞪,瓮聲瓮氣地對喜鵲說:“你只消告訴她,我的左手上長著六根指頭,她自會出來見我。”
喜鵲見他這麼說,只得往後院去了。
秀米正在把剛剛剪下的臘梅插一入瓶中,一股濃香在灰暗的屋裡縈繞不去。喜鵲把那個人要她說的話說了一遍。秀米就像沒聽見似的,依然在插一她的梅花。她把掉在桌上的臘梅花一苞,一個個地撿起來,放在一隻盛滿清水的碗中。喜鵲看著那些花朵像金鐘似的漂在水中打轉,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過了一會兒,她來到前院,只得自編一套話來回他:“我的主人身體不好,不便見客,你還是請回吧。”
那人一聽,氣得鬍子直抖:“怎麼?她不肯出來見老子?她連老子也不肯見?
你再去同她說,我是小驢子,小驢子呀。“
喜鵲再次上樓,據實以告。秀米似乎對什麼驢呀馬呀的,更不感興趣。她只是看了喜鵲一眼,一言不發。
不多久,喜鵲下樓來,一句話沒說,沖著來人搖了搖頭。她以為這個魯莽心急的中年漢子必會暴跳如雷,大罵不止。誰知這人到了這時候,反倒沒了脾氣。
他把手裡的蒲包往地上一扔,摸了摸頭皮,愣在那裡半天。
過了好久,這人將手伸進棉衣之中,從裡面抖抖索索地取出一個手帕包著的東西,遞與喜鵲,笑道:“你家主人既不方便見我,我也就告辭了。請把這個東西交給她。如今已經是民國,這個晦氣的東西我留著也沒有用,留給你的主人吧,遇有急事也可變賣些銀子來用。”
喜鵲接了這個東西,跑到閣樓上。秀米正用一根縫衣針將臘梅的花一蕊一層層挑開,抿著嘴,似笑非笑。
喜鵲也沒有說話,就將這些東西擱在桌上,自己下了樓。沒想到她剛到樓下,秀米就捏著那隻手帕從樓上追下來了。她們兩個人來到廳堂,那個中年漢子已經離開了。
喜鵲把那個蒲包抖開,發現裡面竟是兩條魚乾,一掛臘肉,還有幾枚冬筍。
秀米站在門檻上朝屋外張望,不過,雪已下得大了,在紛紛的風雪中,那人連個影子也不見。
手帕里包著的是一隻金蟬,與葬入小東西墳墓中的那隻簡直一模一樣。〔小驢子,原名周怡春(!」865—!」937),!」898年夏東渡日本求學。!」90!」年回國,與張季元、童藍年等人組織蜩蛄會,投身革命。!」905年策動花家舍土匪起義成功,並於翌年初春率部攻打梅城,歷時二十七天,而告失敗,受傷被捕。辛亥革命後入顧忠琛援淮軍當幕僚。民國二年(!」9!」2年)十二月重返花家舍,設館授徒。!」937年8月,日軍進攻南京,周手執鳥銃,率十餘學生,立於當途阻擊。彈盡,猶叱罵不止,身中十餘彈而亡。
〕原來,世上還有這等一模一樣的東西!喜鵲暗想。金蟬的存在使她覺出了這個世界的神秘與浩大。原來,這世上所有的門都對她一個人關著,她既不知來由,亦不知所終。就像她的主人的緘默不語一樣。
這個中年人是誰?從何而來?金蟬是怎麼回事?秀米為何看見後會落淚?她為何放著好好的官家小一姐不做,要去搞什麼革命?可秀米的世界,不用說,她完全進不去,甚至連邊都挨不著。似乎每個人都被一些東西圍困著,喜鵲覺得自己也一樣。當她試著要去衝出這個封閉的世界時,就如一滴水掉在燒得通紅的烙鐵上,“刺”的一聲就化了。屋外的雪下得正大,那些紛紛揚揚的雪片似乎不屑於回答她的問題。
那時的喜鵲,已經能認得一些字了,用她的老師丁樹則的話來說,已經可以算得上是半個“讀書人”了。
原先她每日里與那些豬、雞、鵝、鴨打交道,奔波於集市、布鋪、糧店之間,從來就沒有覺得什麼不滿足,可是,當她略微識了一些字後,問題就來了。
秀米來前院的次數也漸漸多了。她做飯的時候,秀米就來幫她燒火,她去餵豬的時候,她就跟著她去看。
這年冬天,母豬又生了一窩小豬,秀米和她提著一盞馬燈,在臭氣熏天的豬圈裡守護了整整一個晚上。每當一個小豬生下來的時候,喜鵲笑,她也笑。看起來,她很喜歡這些小動物。秀米為了不傷著它的嫩一嫩的皮膚,就用毛巾浸了熱水擰乾,替它揩去血污。她還像哄嬰兒一樣將小豬抱在懷裡,哄它睡覺。
秀米習慣了自己洗自己的衣服,自己打掃屋子,自己倒馬桶。她學會了種菜、篩米、打年糕、剪鞋樣、納鞋底,甚至一眼就能辨認出小雞的公母。可就是不會說話。
有一次,喜鵲去集市趕集,到天黑才回來。她吃驚地發現,秀米替她燒了一鍋飯,在燈下等她。滿頭滿臉都是煙灰。飯雖然糊了一點,菜里加了太多的鹽,可為了表示自己的感激,她含著淚花拚命地吃,把自己的肚子都快撐一破了。晚上,秀米又搶著去刷鍋,最後鍋鏟將鐵鍋剷出一個洞來。
漸漸地,她覺得秀米胖了一點,臉色又紅一潤了。她有事沒事總盯著喜鵲看,臉上帶著微笑。只是不會說話。自從她出獄之後,她從來未走出過這個院子一步。
花二娘兒子臘月里娶媳婦,三番五次派人來請她去吃喜酒,她也只是笑。
冬天的晚上,無事可做,兩個人就在廳堂里合著燈做針線。屋外呼一呼的北風,屋子裡爐火燒得正旺。兩個人偶爾相視一笑,靜得連雪片落在窗紙上的聲音都能聽得見。喜鵲看著窗外越積越厚的雪,獃獃想,要是她不是啞巴,會說話,那該多好呀。只要秀米願意,她可以陪她一直呆到天亮。她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對她說哩。這樣想著。喜鵲的心裡忽然一動,生出一個大膽的主意來。她跟丁先生也學了差不多半年了,自己也能寫出不少字了,為什麼不試著把要說的話寫在紙上,與她談談。要是自己寫得不對,秀米也能幫她改正。這樣,又可以學得更快一點。
她偷偷地看了秀米一眼,臉憋得通紅。秀米覺察到她臉紅了,就抬起頭來看她,那眼神分明在詢問。
她為這個主意興奮了一個晚上。一直挨到第二天午後,終於憋不住了,她就一咬牙,一跺腳,猛吸了一口氣,咚咚咚咚地跑到秀米的閣樓上,將自己寫在描紅紙上的一行字送給她看。
喜鵲寫的那行字是這樣的:今天晚上,你想吃什麼?這字是我自己寫的。
秀米看了一愣。她獃獃地看著喜鵲,似乎不相信她竟然也會寫字。她研了墨,取了筆,又扭過頭來看了她一眼。隨後,秀米認認真真地寫了一個字來回答她。
喜鵲一看這個字,腦袋“嗡”的一下就大了。她取了紙,回到自己的房一中,怎麼看也不認得這個字。
她有點生氣了,她覺得秀米寫了一個很難的字來為難她,認定了秀米是在故意捉弄她,其目的是為了嘲笑自己。這個字筆畫很多,張牙舞爪。鬼才能認得它呢!說不定連丁先生也不認得。
當她把秀米寫的這個字拿去給先生看的時候,丁樹則把痒痒撓從後背衣領里拔了出來,在她的腦袋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吼道:“這個字你怎麼不認得?木瓜!
這是‘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