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東西 3
一覺醒來,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老虎聽見小東西在樓下叫他。他看見小東西一邊吃著餡餅,一邊沖著牆壁撒尿。喜鵲在井邊洗帳子。她赤著腳,高挽著褲腿,在一隻大水盆里踩著帳子。
“今天不用去放馬了。”他下樓的時候,喜鵲對他說,“翠蓮剛才來吩咐過了,你不用去了。”
“怎麼又不放了?”
“山上的草都枯了,天涼了。”喜鵲說。
“那馬吃什麼呢?”
“喂豆餅唄。”喜鵲把盆里的帳子踩得鼓鼓囊囊的,“再說,那匹馬餓死了,關你什麼事,整天瞎湊熱鬧。”
她的小腿白得發青,老虎沒法把他的視野從那兒移開。
吃過早飯,老虎問小東西想去哪裡玩,小東西說:“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他還真不知道該去哪兒。
大人們都在忙著自己的事,他的爹在賬房裡打算盤,夫人和隔壁的花二娘坐在天井裡,一邊曬著太陽,一邊揀棉花,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閑話。她們把棉球剝一開,去了殼,再把棉籽摳出來。黑黑的棉籽在桌上堆得很高。小東西歪在夫人身邊,手裡捏著一隻棉球,夫人就丟下手裡的活,把他摟在懷裡。
“等到這些棉花挑出來,我也該為自己做一件老衣了。”夫人說,她的眼淚又流一出來了。
“怎麼好好的,又說這些不吉利的話。”花二娘道。
夫人仍然是嘆氣。
“什麼是老衣?”他們來到屋外的池塘邊,小東西忽然問他。
“就是壽衣。”
“那,壽衣是什麼東西?”
“死人穿的衣服。”老虎答道。
“誰死了?”
“沒人死,”老虎抬頭看天,“你外婆也就是這麼說說罷了。”
昨夜颳了一夜的風,天空藍藍的,又高又遠。小東西說,他想去江邊看船。
到了秋天,河道和港汊變窄、變淺了,到處都是白白的茅穗。菖蒲裹了一層鐵鏽,毛茸茸的,有幾個人在乾涸的水塘中挖藕。
他們來到渡口,看見舵工水金正在船上補帆。江面上沒有風,太陽暖暖的。
高彩霞坐在門前的一張木椅上,身上蓋著厚厚的棉被,臉上病懨懨的,嘴裡卻罵罵咧咧。她罵校長是臊狐狸精,不知她施了什麼魔法,將她的兒子譚四給罩住了。
聽人說,高彩霞的病都是被她的兒子譚四氣出來的。她的兒子譚四是個結巴,整天在普濟學堂里轉悠。和他爹水金一樣,譚四也下得一手好棋。
在普濟,除了這對父子倆,沒人會下棋。來船上跟他們下棋的人都是慕名而來的外地人。據說在梅城的知府大人還專門派人抬來大轎,接他們去衙門住過一段時間。可結巴譚四如今只陪校長下棋,吃住都在皂龍寺里,整年整月地不回船上住。用夫人的話來說,這結巴一看到秀米,兩眼就發獃。
高彩霞和水金都不搭理他們。小東西故意將水潑到水金身上,在船上爬上爬下,水金也不理他。小東西又用泥塊砸他,水金也只是淡淡一笑而已。他在穿針引線的時候,怎麼看都像個女人。別看水金不愛說話,人卻絕頂聰明。他的心眼比網眼還多。校長那年引長江水灌溉農田,大堤崩塌,江水橫溢,眼看普濟就要成為漁鄉澤國,全村老幼,哭聲震天,校長臉都嚇白了。那譚水金卻不慌不忙地搖來一艘小船,鑿漏了船底,一下就把江堤的缺口堵住了。
兩人在渡口玩了半天,漸漸也覺得無趣。這時候,小東西忽然撲閃著大眼睛對老虎說:“要不然,咱們還是去皂龍寺轉轉?”
老虎知道他又在想他娘了。
普濟學堂的門前空空蕩蕩。門前的那座舊戲台已多年不唱戲了,長滿了蒿草和茅穗。成群的蜻蜓在那兒飛來飛去。學堂的門緊緊地關著,透過門縫往裡一瞧,裡面全是人,熱鬧著呢。老虎看見那些不知從哪兒來的漢子打著赤膊,在院子里舞弄棒。他還看見有幾個人在大榆樹上,抓住一根繩子,用腳一蹬,蹭蹭蹭,用不了幾步,就爬到樹枝上了。小東西跪在地上,扒著門縫往裡看,一動不動。
“看到了嗎?”老虎問他。
“誰?”
“你娘啊!”
“我又不曾看她。”小東西道。
話雖這麼說,可小東西果然不好意思朝門裡瞧了。他爬到門前的一隻石獅子上,爬上去又溜下來。很快他就玩膩了。
“咱們走吧。”他說。
“可我們去哪兒呢?”老虎問他,再一次看看天。他覺得自己的心也像天一樣闊大,空落落,沒有一點依靠。
就在這時,他聽見村裡傳來了“嗡嗡”、“橐橐”的彈棉花的聲音。老虎忽然想起昨晚看到的那個彈棉花的人,“要不,咱們去看人家彈棉花吧。”
“可我們不知他在誰家呢。”
“傻瓜,聽聽聲音的方向,我們一會兒就找到了。”
老虎原以為彈棉花的聲音是從孟婆婆家傳出來的,可到了門前,才發現不是。
孟婆婆吸著水煙,穿著一件磨得發亮的皮皂衣,正和幾個人在堂下打麻將。看到他們兩個人走過來,孟婆婆就放下手裡的牌,站起來朝他們招手。“過來,過來,小東西,過來。”孟婆婆笑嘻嘻地喊道。
他們倆走進屋中,孟婆婆就捧出一把麻花給小東西,讓他用衣服兜著。“可憐,可憐。”孟婆婆嘴裡嘀咕著,仍坐到桌邊打牌。“可憐,可憐。”那幾個也跟著說,“這孩子可憐。”
“你一根,我一根。”小東西說,遞給老虎一隻麻花。
“那還剩下兩根呢?”老虎說。
“我們帶回去給婆婆和喜鵲嘗嘗。”
兩人站在弄堂口,很快就將各自的麻花吃完了。老虎聽見,彈棉花的聲音是從孫姑娘家傳出來的。在老虎來到普濟之前,孫姑娘就被土匪弄死了,她爹孫老頭很快就中了風,在床上挨了半年也一命歸西。那處房子多年來一直閑著,從來不上鎖。村裡要是來個錫匠、木匠什麼的手藝人,就在那落腳做活。
說來也奇怪,當他們走到孫姑娘家門前的水塘邊上時,彈棉花的聲音突然消失了。
“我剛才明明聽見,聲音是從那屋子裡飄出來的,這會怎麼沒動靜啦?”
“我們過去瞧瞧不就得了。”小東西說,“可是可是——”
“怎麼啦?”
小東西把那兩根麻花左看右看,眼睛上下翻一動,似乎在算賬:“兩根麻花,外婆一根,還剩下一根,是給喜鵲呢?還是給你爹寶琛呢?”
“你說呢?”
“給喜鵲吧,寶琛不高興,要是給寶琛,喜鵲又不高興。”
“那怎麼辦?”
“我看不如這樣吧,誰也不給,我把它吃了吧。”小東西認真地說。
“那你就吃了吧。”
“那我真的吃了?”
“吃吧。”老虎道。
小東西不再猶豫,立刻咯嘣咯嘣地吃了起來。
院子里靜悄悄的,到處都是雜草。東邊的一處廂房原先是灶屋,屋頂都坍陷了,屋門也已松壞,雜草把門檻都遮住了。院子的盡頭是廳堂,門開著,院子里明亮的陽光使它看上去顯得一片黝黯。兩側是卧室,各有一扇小窗,窗紙由紅變白,殘破不堪。草叢中有一架木犁,一座碾磨,都已朽損。
老虎走進廳堂,看見屋子的正中用長凳支起兩塊門板。門板上堆滿了棉花。
彈棉花用的大弓就靠在牆上。
屋子裡到處是棉絮:樑上、瓦上、椽子上、牆上、油燈上哪兒哪兒都是。彈棉花的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
“奇怪。”老虎訝異道,“剛剛還聽到噹噹的聲音,怎麼這一會兒就沒了人影呢?”他撥了撥弦,那大弓就發出“當”的一聲,把小東西嚇得一縮脖子。
“人家吃飯去了吧。”小東西說。
通往兩邊卧室的門,有一扇敞著,門楣上結著一張蜘蛛網。另一扇則關得嚴嚴的。老虎用手輕輕地推了一下,裡面似乎上了閂。彈棉花的人說不定就在屋裡,他想。可他在屋幹什麼呢?老虎用力在門上拍兩下,嘴裡喂喂地叫了兩聲,沒有動靜。
“我有個主意。”小東西忽然道。
“什麼主意?”
“乾脆,我把最後這根也吃了吧!”他還惦記著那根麻花。
“你不是說要留給婆婆嗎?”
“要是婆婆問起來,我們就說孟婆婆沒給,你說行嗎?”他問道。
老虎笑了一下:“傻瓜,你不說,你婆婆怎麼會問?”
“那我就吃了。”小東西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手裡的麻花。
“吃吧,吃吧。”老虎不耐煩地朝他揮揮手。
老虎看見,牆角有一張小四仙桌。桌上放著水煙壺,點煙用的捲紙,一隻口罩,一碗涼茶,一把木榔頭。
榔頭邊上還有一方綠色的頭巾,頭巾上還擱著一個篦頭髮用的竹篦子。這頭巾和篦子都是女人用的東西。他的心往下一沉,順手拿起頭巾和篦子,聞了聞,隱隱還有一陣香粉味。這頭巾他好像在哪裡見過,只是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了。
他再次看了看那扇關著的房門,想了想,心咚咚地跳起來,難道這屋子裡有一個女人?
如果彈棉花的人也在裡面,他們大白天閂著門幹什麼呢?
“咱們走吧。”小東西已經吃完了麻花,正用舌頭舔著手心的糖稀,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他們倆一前一後出了院子,老虎一邊往外走,一邊回過頭來朝後面看。當他們走到孟婆婆家屋外的弄堂口的時候,又聽見彈棉花的聲音“嗡嗡橐橐”地響起來了。
“真是見鬼了。”老虎忽然站住了,對小東西說,“我們剛走,他那裡又彈上了,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幹嗎呢?”那房子里平常沒有人住,哪來的女人用的篦子和頭巾?那究竟是誰的東西?它怎麼看上去那麼眼熟?老虎跟在小東西身後,悶悶地往家走。當然他想得最多的還是子虛烏有的男一女之事。他的眼前浮現出一個個女人的臉來。他甚至想重新回去看個究竟。
“你說,”他緊走幾步,趕上了小東西,扳著他的肩膀,喘著氣,小聲道,“你說,要是一男一女,大白天關在屋裡,他們,他們會做什麼呢?”
“那還用問,日唄。”小東西道。
他們走到家門口,看見一個佝僂著背的老婆子攙著兩個孩子,正朝院子東張西望,“不錯,就是這兒了。”
老太太自語道。
“你們找誰?”他們走到近前,小東西問道。
老太太看了他一眼,不搭話,徑直進了院子。
他們一進院子,就撲通跪倒在天井的地上,號啕大哭起來,把正在收帳子的喜鵲嚇得大喊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