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革命的記憶、未必成功的新征程
京漢路、蘭新路、昌吉、烏蘇、賽里木湖
刻骨銘心的地圖
大轎車在烏伊公路上行駛,在油光光的瀝青路面上,長途汽車全速前進。厚厚的窗玻璃咯噠咯噠地震響。馬達發出轟隆轟隆,並時而傳出一種噠噠噠的類似機槍點射的響聲。氣壓泵一時發出隨著踩閘而放氣的聲音,一時又發出咣咣咣咣抽氣和壓縮空氣的聲音。橡膠輪胎沙沙沙地駛過地面。每五十米一個的標著順序的號數的電線杆和每公里一個的石頭裡程碑時而從車窗旁飛馳而過。近處的地面向後迅疾飛去,而遠處的田野、樹林、地平線似乎在隨著車緩緩前進,這樣,大地在旋轉,從左側車窗望去,順時針,從右側車窗望去,是逆時針方向。隨著路面的升降,乘客似乎時而被抬起,時而又被拋了下來。新疆地域遼闊、城鄉分散,解放前主要靠騎馬和駱駝,解放後才修起了四通八達的公路網。汽車,是新疆境內的主要交通工具。只有在全國的少數幾個省區,才能像在新疆這樣獲得一連多少天公路旅行的生活體驗。
和一般長途旅行的旅客慣常的倦意、無聊、焦躁地盼望目的地的早日到達的神態不同,這個車上的乘客全部是精神抖擻、朝氣蓬勃、鬥志昂揚的。他們穿著差不多一樣的半新黃軍大衣,時而你一言我一語地熱烈交談;時而互相啦啦著表演節目、唱戲、唱歌、學口技;時而由一個人打拍子,領著大家齊聲引吭高歌。他們的響亮、整齊、快樂的歌聲壓倒了高速行進的汽車裡里外外所發出的一切的聲音,改變了玻璃的震動頻率。他們是最近才組成的新的戰鬥集體,他們是來自烏魯木齊的自治區一級各機關單位的社教幹部,要到伊犁農村參加四清運動。
「尹隊長,來一個!尹隊長,來一個!」叫得最凶的是幾個維、哈族的年輕人。儘管他們的聲音蓋過了一切,有一個維吾爾青年仍然覺得「來一個」這三個字未必能說清他的要求。他又大聲用半通不通的漢語喊道:
「尹隊長,一個最好的歌子給一下!」
坐在車門邊的尹隊長——他的名字是尹中信,今年四十二歲,中高身材,方寬臉龐,短而濃的眉毛一點也不肯彎曲,嘴角上的線條顯得剛毅而且嚴厲。但是,他的目光是柔和的,使他嚴肅中有一種和藹而寬宏的神采。按照他的職務,機關本來是派了越野小汽車來送他的(有些人非常重視這個小汽車,認為它是地位和權威的象徵,是取得尊敬和優待的源泉),但是他謝絕了這樣的照顧,寧願和他的工作隊員坐在一起。當然,他也還有一點特殊化,那就是,別人穿的大衣是棉的,而他穿了一件破了又補、補了又破的皮大衣——那是四八年強攻臨汾的戰役中繳獲的戰利品,經過了一個後來在朝鮮犧牲了的老戰友的手,最後穿到了他的身上。
他不能辜負兄弟民族的青年人的盛情。他唱了一個抗日時期山西老區的民歌:
八路軍打日本,真厲得兒害唉喲,
老百姓慰勞,理應該……
他很生氣,簡直還有點驚奇和傷心,聲帶像是旁人的,根本不聽他的指揮,自行發出一種拉鋸似的聲音,而且嗓子里好像堵住了棉花,放不出聲音來……他已經很久沒有和青年人一起唱歌了……一九三九年,他十七歲的時候,還一度在八路軍的文工隊里當過演員呢!
誰知道,他的歌卻受到了熱烈的歡迎。而且不得不在一再的要求下又去起用那副廢弛了的歌喉。他唱道:
數九那個寒天下大雪,
天氣那個雖冷心裡熱……
顯然,不可能有什麼人聽得出尹中信曾經是個會唱歌子的人。他的聲音平板、嘶啞,調子和節拍都不那麼準確了。但是,不知道是由於他的感情的真摯,是由於那曲調的純樸,還是由於在短短的、不到一個月的集訓期間他所贏得的威信,他的歌聲感動了大家。掌聲以後好一會兒沒有人出聲,連汽車的轟鳴和喘息也壓低了聲響,似乎誰也不願意打破這兩支歌所喚起的莊嚴而有些激動的情緒。
四面八方聚在一起的戰友。漫長的道路。互相啦啦著唱歌。掌聲、笑聲。深情的眼睛。這使尹中信回憶起開始漸漸地顯得遙遠起來了的戰爭年代:行軍、又是行軍。素不相識的人們被「同志」這個稱號聯結在一起。邂逅和分手。「哪部分的?」「我就是政委」……上下級親密無間的關係,擔架隊。躺在擔架上的重傷員也要求停下來聽一聽「斃、傷、俘敵軍名,全殲部,一舉解放」的戰報……只有在最偉大的革命運動的感召下,為了一個最崇高的目的而從五湖四海走到一起來的戰士,才體驗過這種明朗深摯的戰鬥友誼,才懂得行軍路上相互啦啦著唱歌的偉大意義。唱在一起、笑在一起的人們,將在戰場上衝鋒在一起、流血在一起、勝利在一起。
中國是小農經濟。中國是一盤散沙。中國是一個專制獨裁的無政府主義國家,自顧自而沒有什麼人對社會對國家對集體負責。這樣哪怕是最原始的集體生活的樂趣,也會給人以面貌一新的鼓舞激勵。現在,在烏魯木齊——伊寧市的長途汽車上,人們享受著戰鬥的集體生活,也重溫了當年的解放軍、土改工作隊紀律嚴明、呼風喚雨、翻天覆地的情懷與風采。
全國解放了。毛主席告訴我們,我們熟悉的東西有些快要閑起來了,我們不熟悉的東西正在強迫我們去做。尹中信在中央一個經濟部門裡工作。他接觸了許多新的事物、新的問題,學會了許多新的東西。他夜以繼日地忙碌、開會、看文件、讀書,他還幾次到技術夜大學去聽課,幾次都因為工作太忙而沒能堅持下來。他的生活是充實的,他的時間是緊張的,他對於在星期天工作比在星期天休息更習慣些。然而,環境畢竟是安定多了,而且可以說是舒適多了。當他住在燒液化石油氣、燒暖氣、帶沐浴間和衛生間,上下樓要乘電梯的住房裡的時候,他常常懷念農村,老鄉家裡派飯,背著背包跋山涉水,在風裡、雨里、日頭曬烤和星光指引下的東奔西走,生活和工作的安穩常常使他怵然自惕,可別變成一個貪圖安逸的庸人。革命意志的鋒芒可不能在和平生活中磨鈍?但是孩子們呢?他們生下來就沒有聽見過炮聲隆隆……
所以,當一九六一年號召到基層和邊疆去的時候,尹中信甚至不用回家商量就報了名,他相信他的妻子就像相信自己。黨決定把他派到新疆,他由衷地感到高興。他立刻買下了分省詳圖,詳細研究了新疆的地理位置、行政區劃和自然條件。他從圖書館找了許多有關新疆的資料,包括反映新疆鬥爭生活的小說、電影劇本、民歌集和攝影作品。人們祝賀他展翅遠飛,但也有人不解,問他:「你為什麼那麼積極報名呢?」他聽了以後直覺反應便是想反問一句:「你為什麼不積極報名呢?」只是出於禮貌,他笑了笑。還有人說:「去新疆,呵喲,那麼遠!」他回答說:「你呆在北京覺得新疆遠,呆在新疆,還覺得北京遠呢。」但事後他很後悔,他的回答是不準確的,嚴格說來是錯誤的,新疆人並不覺得北京遠,他剛剛翻閱過的一首哈薩克族的民歌說,站在草原,我們看見了天安門城樓上的紅燈。
於是乎開歡送會,真摯熱情的贈言。因為溢美而令人慚愧的鑒定。餞行,乾杯,「一路平安」「多來信」。汽笛長鳴,機輪鏗鏘,黃河南北的一望無際的大平原,多軌並行,幾乎是直線鋪設的京漢鐵路。青紗帳,你可仍然跳動著游擊隊員的心?大大小小的血脈一樣的河流。夕陽中安然矗立的煙囪和古塔。夜間經過黃河鐵橋時擊打在每個旅客的心房上的叮咚聲,像一陣清風喜雨。華山在晨霧中。黃土高原的窯洞,怎能不懷念延安?寶天段的無數隧道,坐在車廂里分不清是黑夜還是白天。嘉峪關,長城,我們中華民族的象徵。說什麼「一出嘉峪關,兩眼淚不幹」,尹中信卻只覺得「一見嘉峪關,壯志沖雲天」。他肅然起敬。他含笑沉思。他心潮如涌……一望無邊的瀚海,似乎和鐵路一樣漫長的、埋藏著無數寶藏的祁連山。烏鞘嶺上的寒風如狼嚎。當年漢武帝的使者是怎樣入疆的呢?我們今天是何等的幸福。內地的錦繡田園,塞外的雪山曠野,不都是祖國的軀幹嗎?河北話、甘肅話、新疆話,不都是祖國的聲音嗎?從西向東的路,從東向西的路,不是同一條通向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路嗎?天上的星星,大氣層里的風,地上的河流,不是訴說著同一個對祖國的愛嗎?每天清晨,隨著車廂喇叭放送著的莊嚴優美的東方紅樂曲,一輪紅日出現在東方的地平線上。照耀著內地和邊疆的,不是同一個紅太陽嗎?夢魂縈繞的天山雪峰啊,我們終於見到了你!
到了烏魯木齊,尹中信被分配在一個工交部門擔任副職,他要求到縣裡或者公社去,沒有成功。雖然還是領導機關,但他覺得總是接近實際一些了。他有更多的機會去工廠車間和工人宿舍,他聽到了更多的銑床的呲呲聲,磨床的嗡嗡聲和沖床的噹啷聲。這裡的修渠鋪路之類的勞動任務很多,這也使他感興趣。連日常的買菜買糧,拉煤倒垃圾,他也都願意親自去做,可以從中看到許多在中央機關未曾與聞的現象和問題。現在呢,在一九六四年即將結束的時候,他穿起了補了破、破了又補,象徵著友誼、犧牲和勝利的老羊皮衣,捆起行李卷,和多民族的大都比他年輕的戰友坐在一起,向邊疆的邊疆,祖國的西大門——伊犁挺進。這一年冬天,全國有多少領導人、幹部、知識分子、青年學生,打起背包,奔向農村,學習社會主義時期的階級鬥爭的最寶貴的一課。就像盧溝橋事變後許多愛國志士在黨的領導下紛紛下鄉打游擊,就像三年解放戰爭期間許多革命幹部、大學的畢業生奔赴各條前線,他們現在正投向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新的戰鬥。雖然天寒地凍,風雪交加,他的兩頰凍得紫紅,他的兩腳凍得發木,然而熱血如沸,紅心如火。沒有變的是毛主席培育起來的一代革命者的意志和熱情,沒有變的是一聽到軍號就躍馬持槍沖向前去的戰士的神經,沒有變的是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崇高理想。然而時代、任務、條件和鬥爭的形式是大大不同了,何況他去的是少數民族地區。他剛來新疆兩年,除了去吐魯番短期參觀以外還沒有下鄉工作過,聽不懂少數民族的語言,更覺得維吾爾文字稀奇古怪,他將怎樣完成黨交付的光榮艱巨的任務呢?一切需要從頭學起。
一路上,他不知疲倦地注視著準噶爾盆地南緣的城鎮和鄉村,煙囪和林帶,魚貫而行的油罐車和偶一閃現的駱駝。他不斷提出問題,「這是什麼地方?」「那是什麼?」傾聽著旅伴們的不住嘴的講解。這是昌吉,清潔、齊整,自來水塔端端矗立在路邊,機場上的直升飛機的編號歷歷可數。這是呼圖壁,飯館裡坐滿了東來西往的旅客,路邊上停滿了各種型號、顏色和形狀的汽車。無線電發射台林立,金屬尖頂閃耀著光輝。這是石河子,解放前這裡還是荒野,在生產建設兵團的開墾下,出現了重工業和輕工業的許多工廠,樓房,水泥鋪的寬闊的中心街道,兩旁是列隊接受檢閱的雄武挺立的白楊。甚至在飛馳而過的汽車上,你也會看到這從戈壁荒原上平地而起的別具一格的城市的興旺風貌,石河子新城無量!這是什麼河?河身怎麼這樣規整?不,這是瑪納斯灌渠,新疆最大的乾渠,流量每秒許多許多立方米。這條岔路通向油城克拉瑪依,克拉瑪依維語就是黑色的油。那條岔路通向獨山子,克拉瑪依的石油在那裡提煉加工,運往全疆各地。還有一條岔路通向農七師奎屯墾區,就是那裡,好像飄在雲上的綠樹和人煙,那不是海市蜃樓,是勞動創造的新圖。上海龍門針織廠遷來了一部分,在這裡生產了第一流的背心和秋褲。這兒是烏蘇,即使在整個西北地區,這也是一個數得著的富庶繁榮、人煙稠密的大縣,又是通向烏魯木齊、阿勒泰、塔城、博爾塔拉和伊犁的交通要道……什麼?牆上寫著西湖旅店?您的眼睛真尖,西湖,倒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烏蘇縣的蒙古語名稱的諧音,也許這裡有杭州人,他們愛烏蘇就像愛西子湖?這是精河治沙站,汽車拐彎,游沙堵住了公路,科學工作者正在這裡研究著征服沙漠的措施,他們已經用飛機撒播了一批能適應沙漠、能改造沙漠的植被……你好,乘客同志!你好,駕駛員同志!你好,炊事員和服務員同志!車到五台了,這是一個左右皆山的咽喉要地,這裡沒有其他居民,一切設施和人員全是為駕駛人員和旅客服務的,這裡只有旅店、食堂、交通管理和汽車修配點,呵,當然也還有郵局、小賣部、派出所,和為這些交通部門的服務人員的子女準備的學校……尹中信一路上看不完、聽不夠,同時越看越聽越想越覺得奇怪,為什麼有些人寧願一輩子到老死呆在糕點匣子似的長方形的辦公室里,卻不肯下來看一看、走一走……
和尹中信並肩坐在一起的叫做章洋。細高個兒,瘦長的臉,寬額頭,雙眼皮,大眼睛。他的舉止言談,處處表現了對旅行生活的極其熟悉和幹練。他有時候用可能的最舒適的姿勢睡得很香,甚至打起鼾來。有時候略略一撩眼皮就可以告訴你這裡是什麼地方,離什麼地方已經走了或者還需要走多少公里。有時候,他興緻勃勃,滔滔不絕,談笑風生。有時候又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不知道是在深思還是在吝惜精力。他對尹中信說:
「你說新鮮不新鮮?這樣高的山上,這麼大的湖!這就是賽里木海子,全國著名的高山湖泊,這裡習慣把湖泊叫做海子,倒也名副其實。因為湖水——海子是鹹的。你看看多清亮透底,碧藍碧藍,雪山映在裡頭,水裡的影子比真山還乾淨。可惜,不長魚蝦,連個水草浮萍都沒有。啊哈,飛來了幾個野鴨子……新疆的風景就是這樣,好的地方真好,禿的地方真禿!你喜歡新疆嗎?唉,沒啥,你們是領導幹部,什麼時候想走就走了,你們中央認識的人多。先在新疆看看這些新鮮地方吧。我們就不行了,算了吧,泡就在新疆泡他一輩子……」
章洋信口說著,親熱,大大咧咧,又不失對待比自己地位高的大的人物的禮節分寸。解放前夕,他在內地的一個城市做學生的時候就參加了地下黨。一解放,他又參了軍,在文工團里當演員,隨著部隊來到了新疆。由於聲音條件差些,後來改做導演。一連幾個戲都砸了鍋,又改搞創作,而且擔任編導組的組長。寫過一個獨幕劇,在報紙上發表過一篇劇評。他編的劇沒有被採用,然而當組長過程中顯露了他頗為不錯的組織才能。編導組原來不團結,他去不久,抓住了一個典型狠狠收拾了一下,團結了其餘所有的人。另外,他給這個組解決文具設備、工作條件和生活福利等問題,都搞得很好。他熱情、有口才、肯干、敢幹、能跑腿、能吃苦,尤其重要的,他十分注意體察上級的意圖,跟得緊,轉得快。又注意群眾關係,受到了上下左右的好評。後來,他擔任了一個文藝表演團體的領導職務,他辦事更加幹練了。他曾經多次下到各地、州、縣,跑遍了從阿勒泰到和田,從喀什噶爾到哈密的廣大地區。但從來沒有像這次去伊犁這樣興奮。集訓期間,他反覆學習了上邊發的厚厚的一大本的鉛印材料叫做「經驗」的。這份材料提得高、新、尖銳,具有振聾發聵的刺激力量:什麼三分之一農村不在我們手裡,什麼共產黨的大隊支部都是國民黨的白色兩面政權,什麼雖然尚未發現該大隊支部書記與台灣國民黨有組織聯繫但卻不排除有這種聯繫的可能性,(多麼怵目驚心!無敵的、泰山壓頂般的邏輯!)什麼秘密訪貧問苦,紮根串聯,(又恢復了地下工作的方式!)什麼上上下下的強大阻力,(點了省委書記的名!)什麼化名下鄉,不吃一點葷,什麼給大隊書記戴上了壞分子帽子,什麼抓新生的反革命,(試試,有多厲害!)什麼二次重訪,春光明媚、氣象全新,(餘音裊裊,三日不絕!)這些危言聳聽的敘述和提法,這些大異於常理的令人嚇破膽的分析和結論,以及眾多的形容詞、副詞和感嘆詞,權威的審判官的面孔,歇斯底里的激情,超級革命的口號,救世主的姿態……這一切都使章洋五體投地,讚嘆不已,他震驚,他傾倒,他又稍稍有一點慌亂,竟然完全沒有想到農村四清運動的做法的這種火箭式的發展……他回想起過去歷次下鄉,他感覺到與農村基層幹部格格不入,原來,他們是一批控制局面、魚肉鄉里的地頭蛇。原來,他們和國民黨的保甲長大同小異。而這次他的任務,便是創造奇蹟,攻堅破陣,為民申冤,解民倒懸……他怎麼能不興奮呢?汽車上的閑談和瞌睡,正醞釀著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搏鬥。
汽車傍依著賽里木湖走了一個多小時,翻過了一個山口,眼前是盤環旋繞的山間公路,一叢叢密密麻麻的黑綠色的樹,白雪,白中顯得黑亮黑亮的,尚沒有完全凍結,在清晨的凜冽中似乎在冒著熱氣的山水。尹中信他們低頭往下看,幾乎正在腳下,他們看到了一塊比較平坦的地方,好像一個麥場,那裡有兩排油著藍色和黃色油漆的林區所特有的木房子,遠遠看去,木房子像是用筆桿粗細的圓木拼起來的玩具,而場上停留的一輛輛的汽車,就像一個個的甲蟲。章洋看到了尹中信在張望木房。問道:「怎麼樣?像不像外國童話中白雪公主找到的那間住著七個小矮子的房子?」
尹中信笑了,這樣的童話小時候可能讀過,早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沒有幾分鐘,過去存在在童話里的彩色的山中木房,已經來到了眼前。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高山交通食堂。旁邊是養路段。乘客們紛紛下車休息、吃飯。他們從凌晨天不亮上車,在牛吼一樣的汽車爬坡聲中,又冷又餓地已經坐了五個多小時,正趕上從伊寧市對開來的幾輛客車也是剛剛到達,東來西往的乘客一時都擁擠到這個小小的食堂里。開票的、付款的、領飯的、找座位的、吃飯的、打開水的、烤火的、吸煙的、尋找碗筷和收拾碗筷的,比肩摩踵、吵嚷吆喚,熱鬧異常。排了一回隊,好容易輪到章洋開票了,他說要二百克饅頭,一個過油肉片。出納員告訴他:「炒菜賣完了,你吃排骨湯吧。」
「怎麼沒有了?我剛才還去廚房裡看了,正在炒嘛。」
「還有不多的幾盤,是給汽車駕駛員預備的。」
「司機能吃我們就不能吃嗎?司機是人我們就不是人嗎?」
江南口音的、年輕的女出納員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覺得難以答覆。
尹中信在他身後說:「就吃骨頭湯吧,骨頭湯做得也挺香的……」
章洋一面啃著骨頭,一面告訴尹中信:「在新疆……」他和老尹說話,往往是用「在新疆」三個字開頭的,既表示出他宛如裁判者似的高高站在新疆之上,又表示出在尹中信的面前他是個「老新疆」了,是熟悉地方情況的老手。他說:「在新疆這個地方,汽車司機就是路上的胡大!一路上,他們走到哪裡都吃好的、住好的。再大的幹部,你也沒有司機的牌子硬,至於司機和一路上的食堂旅店的工作人員的關係,豈止是四不清,簡直是八不清,十六不清,服務人員指望著司機帶東西、搭便車,司機指靠著她們少拿錢、吃好飯。你看看咱們這個骨頭湯,四毛錢,其實成本最多兩角!司機吃的炒肉片,你看看放了多少油,你走到哪裡,到處都是四不清,清不了啊……」
尹中信連連喝著湯,頓時覺得肚子里熱乎乎的,清水煮的羊肉骨頭,沒放醬油,也沒有那麼多調味作料,但是不覺得很膻,卻更能吃到羊肉本身的味道。路途之中,凍餓之後吃到這樣的羊骨頭,真比在北京工作時周末去東安市場的東來順吃的涮羊肉還覺可口。尹中信想起自作聰明一起從北京調來的一批幹部,有些人直到現在見不得羊肉,不但不吃羊肉,而且一提羊肉就顯得厭惡、反感,痛苦萬狀,愁眉不展。他們的表情不亞於信奉伊斯蘭教的少數民族提起豬。他們信奉的是一種什麼宗教呢?是體質構造的變異嗎?是大腦皮質的條件反射嗎?他們受過羊的刺激?還是用自己的禁羊反羊來有意無意地表露自己身份的嬌貴,說明自己絕非新疆或者西北地區的土著,而是來自關內繁華的大都市呢?他有點懷疑。
章洋的話把他拉回到了現實。他不滿意章洋的口氣。在這麼高的山上辦食堂,容易嗎?糧、肉、菜、煤炭,都要從山下運來,食堂工作人員呢,長年累月地在樅樹和白雪環境中的簡陋的木房子里發麵、淘米、剝蔥、洗肉……接待著這些餓了才來、飽了就走的旅客。就拿那個被章洋問得莫名其妙的、梳短辮子的出納員姑娘來說吧,聽她的口音是蘇州一帶的人,現在她來到了這裡,忠實地堅守在她的崗位上。她和顏悅色,埋頭飛快地開票,算賬,收錢,找零,不厭倦、不煩悶、不急躁,有什麼理由把一些不好的猜想堆到她的身上呢?就算這碗骨頭只值兩角吧,運費呢!煤火呢?人工呢?稅收和利潤呢?為什麼不能考慮得更公平和全面些?至於汽車駕駛員,他們常常板著面孔是事實,但也要看到他們的辛勞啊!就說昨天在五台吧,乘客們下了車,在旅舍找好了房間,洗臉洗腳,又出門吃過晚飯,但是直到那個時候,駕駛員還躺在汽車下面,枕著冰凍的土地,滿身滿臉滿手的油污,還在檢修機件呢。只要不太過分,為什麼不可以對駕駛人員的飲食照顧一下呢?為什麼要牢騷滿腹,罵倒一切呢?
於是,他笑了一下,和解地說:「他們也夠辛苦的嘛,絕大多數還是好的嘛!」
章洋不由得臉微微一紅。
他們坐的這輛車是最後一個離開交通食堂的。剎時間,車去人散,熱鬧非凡的大房子又變成了寂寥無聲的「世」外桃源。尹中信坐在重新開動了的、顯得暖多了的汽車裡,心頭隱隱感到有些沉重。
沉重的心情是被貼在交通食堂牆上的一紙布告所引起的。飯後喝開水的時候,他看到了保溫罐上方的這張布告——這裡叫做露布。露布的內容是關於禁止四不清幹部和地富反壞分子竄入城市的,露布說,目前全國農村,正在開展偉大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這是一場四清和四不清的嚴重較量,是一場尖銳、激烈、你死我活的鬥爭。現在,有些四不清幹部和地富反壞分子,逃避鬥爭,流竄到城市親友處。露布強調,任何城市職工,絕不得收留和窩藏四不清幹部。露布指出,所有的四不清幹部只有老老實實地回到所在公社、大隊、生產隊,接受審查批判,徹底交代,低頭認罪才有出路。
所有這些提法,都是很嚴肅、很正確,似乎是理應如此的,也是早該習慣下來的。因為在「經驗」等一些材料里,已經有這些提法和語言,但是,當尹中信在這個小木屋裡,在羊肉和食油的氣味之中看到隆重地蓋著公安部門的印章的露布上,鄭重地把四不清幹部與地、富、反、壞歸為一類的時候,當看到那種強制性的語言和措施的時候,他仍然是一怔。他想起了剛剛章洋所說的關於到處是四不清、關於食堂人員和駕駛員都不清的話,他覺得怪彆扭,學習「經驗」的時候,他已經感到一些問題自己理解得還不夠,他歸結於因為自己長期沒有從事農村的工作,認識跟不上形勢的發展。是的,從一九五○年他去湖南新解放區搞土改歸來以後,他再沒有參加過農村的事情。但是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的年代他是在山溝里度過的。他知道中國的農村培育了、保護了、支持了革命。農村是革命的靠山,革命的源泉,革命的母親。駐村幹部是最可信賴的親人。即使在鬥爭最艱難、最殘酷的時刻,總是在農村可以找到火炬,找到光明的希望,找到新的馳騁的天地,至少也可以找到安全休整的機會。見到了莊稼地就像見到了自家的熱炕,見到了老鄉就像見到了親人,這是他那時的體會。現在,解放已經十五年,他在報上看過了那麼多來自農村的鼓舞人心的捷報,怎麼農村的情況卻變得那麼黑暗了?農村幹部,就是當年用鮮血和生命捍衛革命,把糧食、車輛、鞋子和子弟獻給了革命的、被國民黨反動派咬牙切齒、瘋狂咒罵的所謂「村干」,現在竟呼啦呼啦成了四不清的與地、富、反、壞為伍的傢伙?也許是他自己落伍了,跟不上社會主義革命的新形勢、新課題?農村裡究竟為什麼、怎麼樣發生了這樣巨大的令人灰心的變化了呢?四清與四不清的矛盾,怎樣理解這個字面上看來相當不確定的新命題?怎樣弄清四清、四不清這些省略語的內涵與外延?四不清究竟算一種什麼樣的政治力量、階級力量的代表?四不清幹部包括哪些人,都是敵我矛盾嗎?所有這些急迫地尋求答案的問題,當然不是靠理論分析所能解決的。尹中信只盼望早一點到伊犁,早一點下鄉,以便通過親身的實踐,來解決這些使他不得安寧的問題。
尹中信問章洋:「怎麼樣?下午幾點可以到?」
「噢,噢,只剩下一百公里了,從這兒下去,就是著名的果子溝。一出果子溝,就是伊犁河谷——美麗的綠洲了,可惜是冬天,再有兩三個小時,我們就可以在伊犁飯店——它位於伊寧市兩條大街的會合處——下榻了……」
小說人語:
大地與邊疆的頌歌響起,仍然動情。
難得小說人在那個年代找到了一個抓手,他可以以批評「形左實右」的「經驗」為旗來批「左」。至於「經驗」一事的真相與實質,更不要說背景與內幕了,完全無可奉告,更無意舊事重提。這裡提到了「經驗」,同樣是惹不起鍋就只能惹笊籬的文人路子。
在如此美妙的祖國河山中,人們尋找的首先不是風景與詩,而是一個對於「階級敵人」的定義與可以照此緝拿的圖形,一面是鬥志昂揚,一面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定義與圖形,北京話叫做:「誰難受,誰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