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狄麗娜爾與庫瓦汗大打出手
麥收時節的諧謔曲與小夜曲
「幫我們干一會兒吧!」狄麗娜爾向雪林姑麗招呼。
離開飯時間還早。現在,本來是炊事員們休息的時間,雪林姑麗也羨慕大田裡幹活的痛快,她留下了。
她和狄麗娜爾並排干著活,另一邊是庫瓦汗。庫瓦汗捆麥子非常潦草,倒是真快,麥子理到一堆,既不用膝蓋壓緊,又不用腰子勒實,只是把腰子輕輕一繞就算完事。雪林姑麗看著她的動作有些奇怪,並非很有意識地走了過去,她捆出的麥子形狀也與別人的不同,別人的是中間細兩端粗的細腰形,她的是蓬蓬鬆鬆,一樣粗細的筒狀。雪林姑麗用手提了一下她捆的麥子,呼嚕嘩啦,腰子就散開了,麥稈紛紛落地。再一看,庫瓦汗一路捆過來丟失散落的麥子也太多。她叫了一聲:
「庫瓦汗姐!」iamtxt小說網:www.iamtxt.com
庫瓦汗回過了頭。
「您捆的麥子太鬆了!」
庫瓦汗又掉過了頭。
雪林姑麗以為庫瓦汗沒有聽清,便大聲重複說:「庫瓦汗姐,您捆的麥子太鬆了!漏掉的麥子也太多了呢。」
庫瓦汗迴轉身,三蹦兩跳走到她跟前,攤開右手,掌心向上,向雪林姑麗一伸:
「您是誰?您是新當選的隊長嗎?不去干您自己的事,找我的麻煩幹啥?」
「我是誰,」雪林姑麗眨一眨眼睛,還沒有完全覺察到庫瓦汗的怒火,「麥子捆得這樣松垮,怎樣裝車?怎樣拉運?丟得到處都是,那不是浪費嗎?」
「這到底干你什麼事?」庫瓦汗開始說「你」了。
維吾爾人的禮兒:成人之間相互說話是很少說「你」的,甚至在審訊之中對於犯人,或者夫妻、父子之間,也往往是用「您」來稱呼。庫瓦汗的這個「你」字的野蠻與敵意傷了雪林姑麗。她說:
「這當然也是我的事,大家的事嘛!」
「哇耶,哇耶!」庫瓦汗氣急敗壞地大叫起來,「從哪裡冒出你這麼個人物來,我還沒見過呢!你才二十多歲,就想當我們的媽媽嗎?告訴你,我的媽媽早死了!不好好做飯去,在這兒騷情什麼?想勾引幾個小夥子嗎……」庫爾汗的惡言像是貯存好了,憋滿在水庫里的水,隨時一打開兩片薄嘴唇做的閘門,就嘩啦啦傾瀉而下。
雪林姑麗臉紅了,她顫抖地說:
「看著你的嘴說話猶言「不要胡說」。。」
「罵你了,罵你啦。我就是要罵你,怎麼樣?」庫瓦汗的洪水勢頭更猛了,「不要臉的娘兒們,你憑什麼找我的差錯?喂咦喂咦,欺負到我的頭上來了,想在我的脖子上掛鍋,在我的屁股下面燒火嗎猶言「騎脖子拉屎」。?你的本事倒不小,這麼大本事,娘兒們,你為什麼不給泰外庫下個孩子……」
庫瓦汗的話更加不堪入耳,特別是提到泰外庫的話,使雪林姑麗氣惱、羞辱,流出了眼淚。
「閉上你的尖嘴!」狄麗娜爾再也忍不住了 ,她大步走了過來,憤然指著庫瓦汗斥責道。
「你們勾在一起欺負我嗎?不潔的女人!」庫瓦汗罵道。這裡,「不潔」二字是暗示狄麗娜爾嫁給了非穆斯林的俄羅斯人。
「你老實點!」狄麗娜爾勃然大怒,她向前沖了一步,身體幾乎與庫瓦汗碰撞在一起。
庫瓦汗迅速估量了一下形勢。雖說是一比二,但是雪林姑麗柔弱,狄麗娜爾嫩稚,她自信優勢在自己這一方面。其次也是由於她自幼養成的、不問情由在一切爭吵中決不示弱的習慣。第三,對於庫瓦汗這樣的女人,一遇到吵架她就興奮,進入類似發情與競技的狀態,她的口才和體力都活躍起來了,到了這種境界以後,爭吵什麼已經不是重要的了,重要的是爭吵本身,一定要吵下去,要去獲得一種「為藝術而藝術」的滿足。所以她一邊罵著一邊伸手向狄麗娜爾臉上抓去,狄麗娜爾一閃,左頰卻被庫瓦汗的尖利的指甲刮破了,這時庫瓦汗按照她多年自我訓練的拳路又一頭向狄麗娜爾的胸口頂去,狄麗娜爾沒有完全閃開,被撞得一個個趔趄,幾乎摔倒,但是,當她穩住了重心以後,卻看準了照著庫瓦汗的面部就是一拳,這一拳結結實實地打到了庫瓦汗的上唇上,庫瓦汗捂著嘴哇哇地大叫起來。她定了定神,見狄麗娜爾不好對付,便從薄弱環節下手,突然一把抓住了雪林姑麗的頭髮,疼得雪林姑麗也出了聲。
人們紛紛向她們這裡奔來,艾拜杜拉停下了機子走了過來。再娜甫拉開了庫瓦汗,伊塔汗勸慰著雪林姑麗,楊輝拽住了往前沖的狄麗娜爾。雪林姑麗的頭髮被揪亂了。庫瓦汗吐出了從上牙花上流出的血水。狄麗娜爾敘述了這一仗的起因。艾拜杜拉聽後親自去檢查了下庫瓦汗捆的麥穗,回來皺著眉說:
「庫瓦汗姐,您做得太過分了,您捆的捆子就是不合格,雪林姑麗提個意見,不是很好嘛!」
「什麼?你也這麼說?你看我老了,臉上有皺紋了,就罵起我來了!你看中了這個小寡婦長得俊了吧!」看來,庫瓦汗用拳頭沒有得到的「勝利」,她準備用舌頭奪回來。
雪林姑麗用雙手捂住了臉,艾拜杜拉的臉也漲紅了。
「你是人嗎?不是人嗎?這樣說話!」再娜甫忍不住喝了一聲。
「您這樣說話不覺得醜陋嗎?」楊輝也說話了。
別人也紛紛責備庫瓦汗說話不對。庫瓦汗這才不情願地收了口,但是她嘴裡仍然嘟嘟噥噥地說著只有自己聽得懂的、不說就不足以盡興的惡毒骯髒的言語,好像決了口的渠水,堵上口子以後,水也還要在原來沖開的口子邊打一會兒旋。
「庫瓦汗姐,您捆的麥子需要全部返工!」伊力哈穆說。他的腳下,是已經一碰就散了的許多麥子。
「胡大啊……」庫瓦汗的怒火萬丈的英雄氣概一下子變成了無限冤屈的愁苦的面容,「你們都看著我老實……」她哭了起來。
這時,雪林姑麗轉過身來,一隻手繼續捂住臉,另一隻手抄起扁擔,挑起水桶,走了。
庫瓦汗哭得越來越傷心,再娜甫卻哈哈笑了起來,她說:
「哎,庫瓦汗,哎,真感人。您打架時那麼有勁兒,為什麼捆的麥子卻像沒吃飯的人乾的活兒呢!」
「庫瓦汗姐,用眼淚是捆不緊麥子的。我來幫助你,咱們乖乖地返工去吧!」楊輝挖苦了她一句,又給了她一個台階。
庫瓦汗站在那裡進退兩難。楊輝已經開始替她返工去了。
「你到底干不幹?讓楊技術員替你勞動嗎?你有臉沒有臉?晚上評工分的時候可別怨我們大家?」再娜甫用威脅的口氣說。
終於,庫瓦汗去了,但她嘴裡含糊地發出一種難受而且邪惡的聲音。
再娜甫對伊力哈穆說:「我早就說過,世界上最難辦的就是潑婦。潑婦比蔣介石還難辦。蔣介石的兵可以用大炮去消滅,潑婦的嘴呢,用刺刀捅嗎?用手榴彈炸嗎?老天!」
「我從前聽人講過,」伊塔汗相當誠懇地說,「弄一點驢尿灌到她那樣的人的嘴裡,她的毛病就可能治好呢。」
人們哄然大笑起來。
傍晚,下了一陣小雨。這陣雨是如此之小,連地皮都沒有濕,在莊院的土地上,由於眾多的大牲畜的踐踏,地表上是一層鬆軟的泥土。雨過之後,浮土上出現了一片均勻的小麻坑,卻沒有絲毫水跡。但就是這樣一場雨也罷,空氣顯得立刻清涼濕潤起來。
雪林姑麗躺在社員們的臨時集體宿舍里,門開著,月光正好把清輝灑在雪林姑麗臉上,這使她更加難以入睡。她的身邊,睡著狄麗娜爾。本來,狄麗娜爾家住莊子,是無需睡集體宿舍的,但因為這天上午,雪林姑麗受了庫瓦汗的污辱,一天都悶悶不樂,狄麗娜爾便不回家,和雪林姑麗蓋著一條被子,想與她說說閑話,為她舒舒悶氣。誰知她一躺下,沒有講幾句話便飄飄然地進入了夢鄉。
雪林姑麗卻絲毫沒有睡意,月光引起了她的許多遐想,據說,每一顆星星都揭示著一個人的命運,她的遭遇,又是和哪一顆無言的小星聯結著的呢?小時候,父親曾經抱著她看月亮,喀什噶爾的艾提尕爾大清真寺穹頂上的月亮,和伊犁河谷上空的月亮,是同一個月亮嗎?無際的天空、雲、月、星又和地上的生活有什麼關係呢?
……今天上午的事,最使她受傷害、最使她憤懣和酸苦的倒不在於庫瓦汗如何說她,她本來也沒有期待庫瓦汗這樣的人撫摸她的額頭。但是她想不通,她不能明白,為什麼庫瓦汗會對艾拜杜拉口出不遜,肆意誣陷,譬如一個潔白的瓷碗,難道一定要往上面抹銹斑?譬如一桶潔白的牛奶,難道忍心往上面啐口水?為什麼要這樣呢?
艾拜杜拉,獅子一樣地健壯、綿羊一樣地馴良的艾拜杜拉,難道他做過什麼不好的事嗎?難道他妨礙過庫瓦汗嗎?許多年前了,還是她小學二年級的時候,艾拜杜拉是她的同班同學。有一天音樂老師請假,出現了一節空堂。不知什麼原因,班上爆發了一場男女生之間的混戰,男生一方,女生一方,互不相讓,亂喊亂罵。有的還站在桌子上揮舞拳頭,艾拜杜拉卻沒有參加「男生陣營」,而是一再勸說男同學不要欺侮女生。一個流里流氣的小傢伙怪聲質問艾拜杜拉道:「你為什麼和女生一頭兒?難道你也是丫頭子嗎?」「丫頭子」這個稱號引起了一陣鬨笑。那個流里流氣的小傢伙編了幾句順口溜帶著男同學念了起來,百般嘲弄艾拜杜拉。艾拜杜拉氣急了,抄起一把椅子向那個小傢伙砸去,女同學尖叫起來……人並沒砸著,但是艾拜杜拉平息了班上的這一場混戰。
小學時,由於繼母的蠻橫和繼父的冷淡,雪林姑麗上學只能三天打魚兩天晒網。她的作業不能按時交,考試時成績又不好。當時的班長艾拜杜拉是怎樣著急啊!他一遍又一遍地給自己講算術題,有時候她自己都對自己的笨拙感到難以容忍,雖然她並沒有聽懂,但是她表示她懂了,她會了,當艾拜杜拉發現她在不懂裝懂的時候,艾拜杜拉竟痛苦地流出了眼淚。
小學畢業以後,他們都回隊參加了生產。有一年春天,化雪季節,到處都是沒腳的泥濘。公路上有一輛生產建設兵團的汽車熄了火,駕駛員著急地懇求路人幫他推推車。艾拜杜拉那天剛好穿了一件新衣服,他毫不猶豫地跑了過去,車向前挪動了,臨到一個大水窪,其他幫助推車的人紛紛閃開了,艾拜杜拉卻腳踩著泥水繼續用力推著,突然,車發動著了,向前一開,艾拜杜拉失去平衡撲倒在泥水裡,汽車後輪的旋轉又把大量的泥水濺到了他的頭上。他的樣子真夠狼狽的。然而,他爬起來以後,看著漸漸遠去的汽車,臉上顯示出的是滿意的微笑。
好多好多的小事情,早就被遺忘了的小事情。艾拜杜拉幫助這家社員找回掙斷了繩索跑掉了的小牛,艾拜杜拉又幫助那家社員送病人進醫院,艾拜杜拉不聲不響地幫助堵住了某個隊的跑了水的渠道,艾拜杜拉又撿起落在地上的哪怕是一穗小麥,一把菜籽送到了場上……艾拜杜拉並不是新相識,他的這些事情也是早已司空見慣了的。雪林姑麗多少年來看在眼裡,忘在腦後,今夜卻突然都在記憶里復活起來了,而且具有了新的意義和光彩。
如果所有的社員都像艾拜杜拉那樣地對待勞動和集體、對待鄉親和公共財產,人民公社的生活將會變得多麼美好啊!但是,偏偏又有庫瓦汗那樣的人,她不是地主、不是反革命、不是盜匪,但是,他們總是仇恨那些好人。那些好人之所以遭恨,只是因為他們好。誰正派,誰高尚,誰一心為公,他們就要往誰臉上抹黑。好人越是無懈可擊,他們就越是眼紅,越是怒火中燒,非把黑屎嘠吧兒抹上去不可。甚至當抹黑並不能給他們帶來什麼好處的時候,他們還是要抹、抹、抹……他們把給好人抹黑抹屎視為自己的人生第一要務,他們活著的目的就是不讓好人活得正常。也許,他們感覺到了,好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對於壞人的莫大威脅。其實,如果沒有艾拜杜拉這樣的一大批人,公社就沒有辦法組織,集體生產就沒有辦法進行,公共財產就沒有辦法維護。而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像尼牙孜、庫瓦汗這樣的懶惰、姦猾、一無所能的人就非餓死不可。連素日並不是那麼關心集體事情的雪林姑麗都看出這一點了,為什麼他們自己竟一點也沒有覺到?而且相反張口閉口,總似乎是艾拜杜拉損害了他們,生產隊和集體損害了他們,欠了他們的債。難道說,由於惡人厚顏而好人自尊,惡人放縱而好人嚴格,惡人爭奪而好人謙遜,所以惡人總要佔好人的上風嗎?譬如說,吃牛雜碎那一天,尼牙孜吃了三碗而艾拜杜拉一碗也沒有。連兩頭皮牙孜即蔥頭。也送還到廚房裡……
兩顆蔥頭引起了她的無限柔情。在這種她自己也莫名其妙的鐘愛而又心疼的感情里,她不知為什麼想起了她的父親,這個唯一愛過她也被她愛過的人,在喀什噶爾,他的生身父親就像艾提尕爾清真寺本身一樣高大、威嚴,長須飄拂,和善文雅,慈祥可親。他把她放在膝頭,摟在懷裡,叫著:「我的潔白的女兒,我的命。」親吻的時候鬍鬚弄癢了她的臉……她多麼想再看一眼父親啊……她無論如何努力,也看不清父親的面孔……呵,假如父親還活著,假如父親知道這一切……
輾轉反側……
輾轉反側……
在黑暗的夜裡我沒能入睡,啊,我的哥兒,
樹上的鴉雀啊為什麼亂飛,啊,我的哥兒……
——喀什民歌《阿娜爾姑麗》
她索性坐了起來,摸索著卻沒有找到鞋子,她光著腳悄悄溜出了房間,莊院里縱橫躺著一些貪圖涼快而露宿的社員,她輕輕地踏著月光走到了莊院口,坐在一條泛著明月青光的渠水旁。一渠青光,閃爍著,一會兒伸延,一會兒收縮,一會兒散亂,一會兒黏連。周圍的一切也都籠罩在這神秘而柔和的光輝里,好像大地也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面紗,顯得文靜而美麗。在夏夜的無邊的靜謐中,可以更加清晰地聽到多種多樣的聲響:馬、牛在咯吱咯吱地嚼草,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了兩隻狗的起勁的吠叫聲,夜間駕駛的汽車隆隆地過去了。清風吹動玉米葉子,刷啦刷啦地響。如果靜心諦聽,還可以聽見一種輕微的「咔咔」聲。雪林姑麗想起父親曾經對她講過,在七月,正是玉米拔節的時節,澆過水以後,玉米猛長,夜靜的時候可以聽到玉米拔節的聲音。莫非這真是那生命的成長壯大的音響嗎?
在夏日的夜晚,田野上還瀰漫著一種香氣,有青草的嫩香,有苜蓿的甜香,有樹葉的酒香,有玉米的生香,有小麥的熱香,還有小雨以後的土香,涼風把陣陣變化不定的香氣吹到雪林姑麗的鼻孔里,簡直使人如醉如痴。
光輝、聲響和氣息,都是親切的、質樸的、舒展的。雪林姑麗來伊犁十六七年了,怎麼好像是第一次發現這夏夜的美麗呢?第一次發現自己與周圍的世界是這樣靠近,第一次發現生活是怎樣可以愉悅人的心靈……
突然,月光之下,一隻銀灰色的小動物在她面前一溜煙地跑掉了。她嚇了一個激靈。
「不怕,那是一隻獾。」背後傳來狄麗娜爾的聲音,她睡眼惺忪地來找雪林姑麗,手裡還拿著一件衣服,給雪林姑麗披到了肩上。
「你怎麼不睡了?」雪林姑麗問。
「你呢?」狄麗娜爾問。
「我不困。」雪林姑麗說,又解釋道,「在食堂工作,一點也不累。就是被灶火烤得難受。現在讓涼風吹吹,比睡一覺還解乏呢。」
狄麗娜爾點點頭,她用手背捂著口打了個哈欠,看看四周的莊稼,用力吸了幾口氣,說:「多麼好!」她帶著幾分睡意,靠在了雪林姑麗身上,忽然,她笑了起來。
「笑什麼?」雪林姑麗問。
「我想起了上午的事,」狄麗娜爾仍然嘿嘿地笑著,「庫瓦汗姐維吾爾人對年長者稱哥、姐,十分嚴格。包括對自己很厭惡的人,也往往這樣稱呼。找我動手,算是找錯了對手。說實話,連尼牙孜哥一起來我也不怕。如果不是楊技術員拉住我,我非擰住她的耳朵不可。你記得嗎?小學時候有個男生老找我麻煩,一天實在把我惹火了,拿起鉛筆盒照著他的頭就是一敲,就一下,腦袋上起了個核桃大的包,一個星期包都下不去……」
「這有什麼好吹牛的?」
「吹牛?吹牛做什麼?別看我瘦,我才不怕呢!該還口就還口,該還手就還手,打過來了就打過去,我從來不生氣,可你說,你為什麼這樣老實?」
「是啊!」雪林姑麗吁了一口氣,「我比不上你,我羨慕你。你總是做你想要做的事,而我,總是不做,也不敢做我想要做的事……」
「告訴我,你想要做什麼呢?」
「……」雪林姑麗無以回答,這也許正說明了她的不幸了吧?自己也說不清到底要做什麼呀!
狄麗娜爾也許久沒有說話。她躺在雪林姑麗的膝頭,望著高天薄雲里的漸漸遠去的月亮,看著天上,想著人間,愈想愈興奮起來了,她若有所得地轉身坐了起來,撩起了落到臉上的頭髮,拉住雪林姑麗的手,大睜著眼睛,對著雪林姑麗的耳朵,小聲地、卻是噴著熱氣地說:
「告訴我!你覺得艾拜杜拉怎麼樣?」
雪林姑麗一怔,她翻一翻眼睛,簡直不明白這問題的含意。隨後,像火燙一樣地從狄麗娜爾的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您,您這是說什麼呀?」她結結巴巴地,用「您」稱呼著狄麗娜爾,「您怎麼了,您怎麼能這樣說話……」
狄麗娜爾十分後悔。她確實太冒失了,她怎麼管不住自己的舌頭呢,她的父親亞森木匠,不是多次教育家人嗎:「舌頭欠了債,腦袋來償還。」她的那個討厭的,不聽話的舌頭呀!
她連忙把話題轉開,說道:
「春天我們除了害蟲的那幾塊油菜地,長得可好呢!再有幾天,就可以收了!」
雪林姑麗沒有答腔,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動,艾拜杜拉在她的心目中是這樣高大完美,她不能容許任何人隨便議論他,更不能把自己和他聯繫在一起。庫瓦汗曾經說過那樣的話,狄麗娜爾又說……天啊,為什麼這樣一個她連想也沒有想過、她一想就覺得美好得難以思議的話題,卻首先是被庫瓦汗那樣一個粗野的女人用那種十分庸俗下流的語氣說到的呢?她為艾拜杜拉感到怎樣的屈辱啊!
「你知道去年五月我家的日子是多麼沉重嗎?多虧伊力哈穆哥來到了我們家,後來有一陣子,他可積極了,他老是提到伊力哈穆哥對他的教育,他每天都讀報紙,有空閑時間還幫助隊里干別的活。可是,從去年秋天以來,他又放鬆了,我真擔心……」
雪林姑麗不聲不響。狄麗娜爾頓了一下,只管繼續講下去。
「他在水磨,工作特殊。開會呀,學習呀,總是沒有他的份。又有一些舊意識嚴重的人千方百計要給他點小便宜,拉攏他,磨面的時候,希望他能『幫幫忙』!多上幾次磨,少出一點麩子,或者當人多排隊的時候,能照顧照顧提前給磨一下什麼的,最近,又出了個事情真叫我擔心……」狄麗娜爾忽然猶豫了,不知是否該說下去。
「出了什麼事了?」雪林姑麗這才把心收了回來,問道。
「你怎麼不說了?我聽著呢!」雪林姑麗誤以為狄麗娜爾嫌她沒有用心聽,就急切地催問起來。
「是這樣。前幾天穆薩打發人給食堂磨了幾千斤麥子,剩下近百斤麩子,本來應該給隊上馬廄的。穆薩親自去告訴廖尼卡,馬廄用不了了,讓他把麩子處理掉,他把麩子賣了十幾塊錢,沒等交給隊里的出納,又讓穆薩拿走了說是有點急用。農村的事我們都知道,沒有任何手續,這十幾塊錢還不就入了隊長的腰包!我讓廖尼卡去找出納說一聲,他偏不去,怕得罪隊長……這樣下去還得了……可是你千萬先別和旁人說這件事!」
狄麗娜爾又後悔了。為了彌補方才舌頭的失誤,她急急忙忙地說別的話題,結果,又說冒失了,冒失就冒失吧,她本來就是個胸襟坦率的人。
「你和他談談吧。」雪林姑麗說。
「談也沒有用。人的思想總是冷一陣子熱一陣子的,再說我的父親,去年他上了兩個地主的當,跑到大隊去鬧事,思想上很受了一些震動。當時我回家去看望他,我們兩個人也和好了。他總算原諒和容忍了我自己做主的這個婚姻。可是……我現在最擔心的是——」狄麗娜爾放低了聲音,比剛才說廖尼卡的事還要嚴肅得多,「他和麥素木接近起來了。麥素木這個人,我總覺得怪可怕的……」
「為什麼?」
「不為什麼。反正他不是和我們一樣的人。」
「亞森大伯怎麼會和他搞到一起去?」
「唉,你不了解我父親這個人哪。他多少認一些字,但是文化並不高,這麼著,他這個人特別喜愛文化,喜愛和崇拜書。他常說,一切新技術、新發明、新措施都是早已經寫在書上的。說是聖人留下了許多書,寫著汽車怎樣造,飛機怎樣開,廣播怎樣安裝……然後,知識分子和學者發現了這些書,讀懂了書上的這些教導,就造出了汽車、飛機、廣播喇叭。你說可笑不可笑……」
「你為什麼不給他講講我們在學校里讀過的瓦特發明蒸汽機,史蒂文森發明火車呢……」
「不行,不行,」狄麗娜爾連忙擺手,「他才不聽你的呢,你以為只有我爸爸這樣認識嗎?差不多所有的老人都或多或少地信奉這個。從小長者就是這樣講的嘛……」
「不是的。我看阿卜都熱合曼大叔就不是這樣,」雪林姑麗不同意地說,「你見過大叔向楊技術員提問題嗎?對於新知識、新技術、新名詞,他才有興趣呢!他知道的事,好多我們都不知道呢。」
「當然,熱合曼大叔是另一回事。你先聽我說,麥素木就是靠他家裡擺著的幾本布皮精裝書吸引了我爸爸。什麼宗教啦,歷史啦,波斯文和阿拉伯文啦,《小藥典》和《布哈拉紀事》啦,我爸可喜歡到麥素木那兒聽他喧謊呢!」
「這會怎麼樣呢?」
「誰知道會怎麼樣呢?啊,雪林姑麗,你知道我要說什麼嗎?也許,我說不清楚吧,生活不是一帆風順的啊。雪林姑麗,你還記得吧?五五年合作化的高潮,號召除四害,老師給我們每個小學生規定了滅蠅任務,每天要消滅一百個蒼蠅。我們都很認真,拿著蒼蠅拍到處打。後來的一天,我打死了九十九個蒼蠅,再也找不著第一百個了,我急得哭了起來,第二天,我向老師報告了,其他同學多數也沒完成,老師表揚我們把蒼蠅消滅乾淨了,區上還發給我們一個寫著「獎給我區第一個無蠅鄉」的獎狀呢!真的把蒼蠅消滅乾淨了嗎?不,我們消滅了大量蒼蠅,但是總還有一些蒼蠅存留下來的。這兩年滅蠅稍稍放鬆了一點,蒼蠅又逐漸多了起來……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嗎?不容易啊。你前進一步,稍微一鬆勁,說不定又退了回來。愛國衛生運動是年年都要搞的,每幾年還要大搞一下,才能把除四害的成績鞏固起來。人也要這樣,我們早就進入了社會主義社會。我們知道,社會主義,這是人類歷史上最先進、最公道的社會制度。但是我們的思想呢?看看我們的周圍,看看庫瓦汗吧,或者不看別人,就看看自己,就看看我爸爸、廖尼卡和我自己吧……也許,我最大的錯誤,就是過早地結了婚……」
「你這是說什麼呀!廖尼卡不是對你很好嗎?」
「廖尼卡對我是很好的,然而,這並不是最主要的。」
「最主要的是什麼呢?狄麗娜爾,我知道的,你從小就愛幻想……」
狄麗娜爾沒有再說下去,她覺得無法說清自己時或有之的苦惱。從小就愛幻想嗎?也許,她又幻想過些什麼呢?想著父親給自己買一件羊絨的大方頭巾,不是買來了嗎?想著夜鶯、聖泉、駿馬、王子和公主,不是隨著年齡增長,這些傳說故事也日益不能打動她的心了嗎?想著求學深造,學一門專長,當幹部或者工人,月月掙工資,不是在投考中等專業學校沒被錄取以後,也早就放棄了這樣的念頭了么!後來,她常常想著愛情、家庭的幸福,還想過孩子呢;現在,一切都得到了,廖尼卡對她忠實不二,孩子隨著「耐、耐」的呼號而揮動著旋轉著自己的小手,但是,她仍然時而感到有一種沒有實現的願望,一種潛在的強有力的熱情。一九六二年的動蕩,使她清醒了,她再也不滿足於她和廖尼卡的那狹小的世界;但是,她還沒有腳踏實地地把自己的精力和熱情投身到集體的事業里。她的這種苦惱,是雪林姑麗難以理解的。
她們又靜靜地坐了一會兒,一朵薄雲飄了過來,又去了,一陣輕風吹了起來,又停了。月光下的樹影,已經挪動了地方。夜露打濕了她們的頭髮和衣衫。
「睡去吧。」狄麗娜爾拉著雪林姑麗剛要起身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誰?」雙方几乎同時問道。
是艾拜杜拉,他挎著槍在巡夜。「你們怎麼還不睡,累了一天還不休息?」
「您呢?您不也累了一天嗎?您怎麼不休息呢?」狄麗娜爾回答說。
「可我是民兵啊!一個小時以後,就該換班了。雪林姑麗,您快去休息吧,食堂的工作要起早呢。」
月光下他的身影顯得更加高大。後面的話,他是專對雪林姑麗說的,他微微俯下了頭。黑影中,雪林姑麗彷彿看到了他的微笑,他的眼珠和牙齒的反光……
雪林姑麗和狄麗娜爾站了起來,她們緩緩地走了回去。雪林姑麗聽見了艾拜杜拉的漸漸遠去了的腳步聲。她想回頭對艾拜杜拉說一句聰明的、親切的和禮貌的話,但是,她的語言好像枯竭了,她終於沒有找到這樣的話語,她回到了宿舍,躺下,悄悄流下了淚。狄麗娜爾不是問她想要做什麼?剛才,她只不過是想對艾拜杜拉說一句好心的、中聽的話,可她為什麼連這麼一句話都不會說、沒敢說呢?甚至她頭也沒回一下……她傷心地哭了,然後,她十分安詳地睡下了。月光已經移到另外的人身上,不然,人們將看到她睡夢中的笑容。
小說人語:
永遠生動的夏日嘈雜交響樂。永遠含情的夏夜溫馨小夜曲。
在人們紛紛欣賞著惡之花、毒之果,日益用與人為惡取代與人為善、以謾罵取代切磋的時候,畢竟我們還沒有完全忘卻善的動人,善的力量,善的夢想。如果說它不可多得,如果說它難以持久,如果說它反而得不到信任與理解,那麼,它就更可貴。
以善應善,以心對心,以謙卑識謙卑,以真誠納真誠,你總該為這樣的願望而流下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