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牛皮穆薩與杠頭烏甫爾大戰 揮動釤鐮 英雄的勞動場面
和煦的春風在田野上回蕩,在地頭渠邊、在路口橋旁、在每一座院落和房屋裡,它們融化了最後的冰雪,吹開了一朵朵的玫瑰,催促著莊稼和樹木的生長……
當伊力哈穆給阿西穆刷牆的時候,同時又有多少黨員、團員、幹部和積極分子正在按照上級黨委的要求細緻入微地做著思想工作;他們推開這一家的門,又拉住了那個人的手。他們的微笑,他們的娓娓動聽的話語,他們的關切的目光和堅毅鎮定的舉止驅散了人們心頭上或有的陰雲,溫暖了一顆顆善良卻難免粗疏和軟弱的心,構成了一道道平凡卻也是穩妥的堤防,在惡浪濁水面前,素常一樣地存在著、阻擋著。
吐爾遜貝薇的工作方法是別具一格的。分工她負責去動員幾個無故不上工的婦女。中午,她組織了七八個八九歲的小娃娃,給他們明確了任務,進行了速成訓練。然後,她繫緊頭巾,挽起袖子,挺起胸膛,帶上排得整整齊齊的娃娃們,開赴一家又一家。到了那裡,她先指揮著孩子們給掃掃地,拾掇拾掇院子。他們的工作對象——那個無故不上工的女主人又是驚奇,又是表示感激,又怕孩子們弄壞了東西,急得哇哇亂叫。這時,孩子們排成隊,由領頭的孩子朗誦道:
「大媽大媽您為什麼不下地?不勞動哪兒來的小麥、玉米!」
然後大家和道:
「好大媽,親大媽,我們的勤勞的大媽,請快去上工吧!快去上工吧!快去……」
雖然孩子不算多,喊叫的聲音卻是震耳欲聾。
遇到工作對象年齡不算太大的時候,他們就把「大媽」換成大姐。吐爾遜貝薇知道,越是這些不愛勞動的婦女,越是討厭別人過早地稱她們作「大娘」「老婆子」。遇到孩子們說得不太清楚,吐爾遜貝薇就自己出馬重複一遍,而如果孩子們忘了該說什麼,吐爾遜貝薇就當著聽眾(應該說是聽者,因為往往只有一個人)的面提詞。孩子們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直到聽者做出了一兩天之內儘快地去下地勞動的保證為止。
艾拜杜拉這天中午破例來到了橋頭。在通往莊子的路上,跨過沿公路的主渠,修了一座木橋,木橋兩邊的欄杆,修得寬寬的,好像兩排長椅,確實也是為了給人們坐的。新疆農村修橋的時候,總是考慮到橋樑的兩方面的職能,即交通上的職能和公共休閑場所方面的職能。有那麼一些遊手好閒的男青年,最喜歡靠在、坐在橋欄杆上休息。在這裡可以曬太陽、吹風、得清涼、「吃空氣」、吸煙、聽流水聲。更主要的是看過往的行人,其中特別是過往的姑娘和年輕媳婦們。他們常常對這些過路的女人評頭論足,引起一陣陣鬨笑。說實在的,他們絕大多數並不是流氓,他們的笑話也說不上猥褻下流(真正的流氓並不到這裡來說笑話),他們不過是有些散漫,缺乏政治覺悟和組織性、而又都喜歡賣弄自己的貧嘴呱噠舌而已。
根據早上碰頭會的決定,艾拜杜拉一方面是硬著頭皮,一方面又是忍住笑來到了這裡。他招呼道:「夥計們,來吧,我給你們念一段故事!」他掏出了一本小冊子,他念得非常之好,抑揚頓挫,又清楚,又流暢,又有感情,在橋上消磨時間的幾個小夥子湊了過來。開始他們有點納悶,他們不知道艾拜杜拉為什麼突然出現在這裡,他們怕艾拜杜拉把他們教訓、甚至罵上一頓,再說論打架他們幾個人加在一起也不是艾拜杜拉的對手。及至聽到艾拜杜拉念故事,他們鬆了一口氣,卻也更好奇了,艾拜杜拉念的是歐陽海捨己救人的事迹。念完了,艾拜杜拉說道:「夥計們,人家是人,我們也是人,看,那才是真正的男子漢,為了人民的利益,不怕流盡最後一滴血。可你們呢?你們早就超過了偎在媽媽懷裡吃奶的年紀了,你們睡覺的時候用不著安放須賣克嬰兒搖床上用來排引小便的木管。,你們吃一頓飯的飯量頂得上半個駱駝,可你們在這兒遊盪,你們為什麼不下地勞動呢?我知道了,不用解釋了,你們昨天去干過活。農忙的時節,怎麼能這樣?哪怕是一匹馬,如果是好馬,它也渴望著在戰場上馳騁,它絕不願意整天只是在土裡打滾和曬太陽啊,你們難道沒看見,沒聽說,修正主義、反動派、地主壞蛋正在破壞咱們的日子,你們的懶散不是幫了壞人的忙了嗎?快把你們渾身的力氣,獻給公社的土地……」
這個大隊最年老的長者是斯拉木。他自己也講不清自己的年齡,只記得是出生在青杏開始變黃的一個刮大風的日子。巧帕汗外祖母說,在她做姑娘的時候,斯拉木已經開始蓄長須了。他是七隊的護林員。從天不亮,他就活動在林帶里,中午也不回去。他不但要給樹木澆水、鬆土、塗白,在這個季節,尤其重要的是要注意防止誰的毛驢或者羊只咬啃樹皮,五月的樹皮,飽含著多少生命的液汁,遇到那種不負責任的主人的討厭的牲畜,樹林就要遭殃!他一面看著樹木,一面也看著行人。他認識這一帶所有的人,眼皮一撩他就知道哪個人是為了辦事而匆匆地走過而哪個人是散散漫漫地浪蕩。他叫住每一個他認為是應該叫住的人,給他們講不要聽信謠言,不要胡思亂想,趕緊到地里去把春季的農事搞好,不要怕修正主義。「修正主義」,這個漢語措詞老人覺得說起來拗口、費解,他是怎麼認真學習也聽不明白,加上對於「第二國際」「考茨基」「社會民主主義」的說法,他就更是如入五里霧中。他想起了一個詞:球筒子,其實是來自漢語的「取燈子」或「取燈兒」,是南疆一帶流行的用來引火的薄木片,他乾脆將修正主義叫做取燈主義,後來說快了同時他極力摸索讀音的漢語特點,乃變成毬燈兒主義,「不要怕那邊的毬燈兒主義……」他振振有詞地宣講,他引起了一片笑聲,他不是不懂不是感受不到這裡的漢語發音的妙處,他很得意,他知道自己的反修批修的水平有相當的高度了。
還有達吾提鐵匠和薩妮爾婦女主任。還有熱依穆副隊長和他的妻子再娜甫……人們在活動著、講解著、勸說著、爭論著、批駁著。他們一面頑強地、耐心地進行著宣傳鼓動,一面注視著、了解著群眾的思想動態和敵人活動的蛛絲馬跡。他們的活動,構成了我們強大的人民政權的喉舌與耳目。
但是,歷來比哪個積極分子都要更積極一些的阿卜都熱合曼老漢到哪裡去了?且慢……
在講到這一天社隊骨幹們的平凡而意義重大的活動的時候,當然,我們不能忘記里希提。原來地主馬木提和他的兒子依卜拉欣的莊園,修得比較大。解放以後又蓋了許多房子。公社化以後單獨組建了一個隊。在老莊子前面,有一株巨大而古老的胡楊樹,小小的圓葉子遮住了一大片陽光,夏天在樹蔭下開會,可以坐下幾百人。樹枝上掛著一個美國造的炮彈殼,這還是土改那年工作隊帶來當鍾用的。有些不習慣也不喜歡用數序來稱呼地名的人(大部分農民覺得用數字命名——一區、二公社、三隊等等——太抽象,他們寧願用一些非正式的但富有特色和直觀性的名字——如一株楊、白商店、坑邊等等),提起四隊來愛說在那棵胡楊樹下面或者在那個炮彈殼下面。四隊隊長、共產黨員烏甫爾,綽號叫「翻翻子」。烏甫爾愛抬杠。其實,他未必比旁人抬扛抬得多,抬則必求弄清底里,決不和稀泥、隨風倒。再有,他說話又急又快,說話的音調成拋物線軌跡;就是說,他每講一段話,不管一句也好,十句也好,開始總是聲音又低又小,越說嗓門越大調子越高,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在吵架,等到這段話快結束的時候就又漸弱,一直到零。他膚色黧黑,不遜於印度人,而他說話的時候又習慣於略斜著眼睛,露出了非常顯眼的眼白,粉紅色的厚嘴唇飛快地顫抖著和運動著,這又增加了幾分愛抬杠的印象。農村的人愛給人起綽號,有的綽號反映本質,有的則只反映現象。翻翻子這個綽號對於烏甫爾,既是事出有因的,又是很不確切的。
因為,對於公社對於黨,烏甫爾不僅不是翻翻子,而且像一頭老黃牛一樣地忠誠、實在、說一不二。正因為如此,他才成了那些油滑世故的狐狸們的翻翻子。一九五六年春天,高級社分派烏甫爾去種旱田。他帶上一個年輕人,趕上一輛木輪車,套上馬匹,拉上犁鏵、麥種和草料就去了。所謂旱田,就是指伊犁河谷北面的山坡田。那裡地勢相當高,無法引渠灌溉,但是土壤肥沃。農民們每年起春去撒上一些春麥或者胡麻種子,八月份去看看,有收成,就去收割,沒下雨,也有顆粒無收賠掉種子的情形,一般來說,總還是有點收穫的。趕上夏季多雨的好年成,旱田的麥子更是又多又好,磨出面來麵筋含量高,和起麵糰特別有勁兒,最適合做人們愛吃的拉麵條。種旱田雖然帶有碰運氣性質,反映了我們農業生產力的不發達,但仍然是伊犁糧食耕作的一個有益的補充,是年年都要抓緊的一項工作。那一年烏甫爾上了山,預計五天完成播種任務,結果因為中間遇雨,到了第五天,沒有種完。飼草還有,但人吃的乾糧卻片饢無存。如果回村取食品,來迴路上就要走兩天,而且完不成任務回村,這樣的事情烏甫爾干不出來。於是烏甫爾和那個青年商量:「算了吧,乾脆咱們不回去了,明天也就不吃他那個飯了。抓緊時間,把旱田種完再回去喂肚子、休息。」那個青年見烏甫爾態度堅決,就同意了,誰知餓著肚子幹活確實不是個好受的事兒。扛起麥種來還不等邁步腦門上就冒虛汗,嘴裡老有一種酸苦的味兒往上翻,見到這種情形,烏甫爾打發小夥伴回村走了,自己卻咬緊牙關堅持幹了一整天,直到深夜。第七天的中午,烏甫爾在勝利完成任務以後,喜滋滋地咧著嘴回到了胡楊樹邊。
還有一次,那是一九五八年,拖拉機第一次開到這個大隊,新當選為隊長的烏甫爾得到通知,下午七點拖拉機將開到胡楊樹下給四隊夜耕。烏甫爾吃過晚飯來到了炮彈殼下,鐵牛首次駕臨,這可是個了不起的事情。等了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根本不見影子。隊上其他幹部要來換他休息,他說他和農機站長講好了是他親自等候和迎接;可以讓他等拖拉機,卻不能讓拖拉機來了再去找他。他的金髮的塔塔爾族妻子萊依拉來叫他回家,他也不理。有人取笑他心眼太死,他不在乎。他等了八個半小時,直到夜三點半,才聽見遠方傳來的突突的拖拉機聲。烏甫爾就是這樣一個心地實在、辦事認真、不知疲倦、不怕吃苦的人。
但是今年春天的一件事,烏甫爾確實給人們留下了「翻翻子」的印象。三月底,大隊組織各隊隊長對備耕工作進行檢查評比。從早到晚,大隊幹部和生產隊長們走過了一個又一個生產隊,觀察了農機具的準備,種子的選擇和處理,渠道整修,畜力準備和田地里施用基肥的情況。晚上,在大隊部匯總情況,進行評比,決定流動紅旗的歸屬,七隊隊長穆薩彙報中說,他們給春耕地每畝上了三千斤基肥。這個數字大大超過了其他隊的水平。而且實際觀察的印象,七隊地里的肥料就是顯得堆大、量多。其他準備工作的情況,各隊大致持平,這樣,基肥的數量便成了一個突出的評比條件。有人建議把紅旗給七隊,庫圖庫扎爾同意,穆薩得意洋洋。烏甫爾的白眼珠一翻一翻,始終沒有講話,別人以為他是為了丟了流動紅旗而難過,在此之前的幾次評比中,紅旗都是落在四隊手裡的。等到會議即將結束的時候,烏甫爾說了話,他給七隊算了一筆細賬:該隊春耕土地面積七百二十四畝,每畝地基肥三千斤的話共需肥料二百二十萬斤;七隊積的肥大宗共有四處:伊犁河沿的羊糞、莊子馬廄里的馬糞、隊部前的馬牛糞還有從社員各戶家起出來的雜糞,每一堆肥料各有幾米高,底盤的直徑多少多少米,即使按最大的量計算,加在一起不超過一百萬斤。接著,他計算了七隊的運輸力量,其中包括參加過運肥的社員個人和人力車輛若干,從哪一天開始到眼下為止,每天最多可以運多少,共計最多能夠拉運多少。結論是,七隊既沒有那麼多肥料也不可能把那麼多肥料運到地里。由此可見,每畝地三千斤的數字是不可信的。他不同意立即將紅旗發給穆薩,他建議次日全面檢查一下七隊的春耕地,因為白天他們看到的只是路邊、莊子前的一部分地。
烏甫爾的發言使全場突然啞住了。里希提馬上明白了:烏甫爾的計算和論據是顛撲不破、無可爭辯的。里希提很後悔,他也一直感到穆薩的虛誇,但為什麼沒有像烏甫爾那樣算一算細賬。
遺憾的是,第一,烏甫爾的言發得太晚了,會議已經作了決定(天啊,烏甫爾怎麼能更早地提出這個意見呢?他在肚子里反覆驗算了兩個小時,直到確定以後才說了出來)。第二,烏甫爾的四隊,恰恰是原來的紅旗保持者。如果七隊不應得紅旗,顯然紅旗仍應獎給四隊,客觀上將會造成烏甫爾為自己爭奪紅旗的效果;人們將怎樣理解烏甫爾發言的動機呢?但是,無論如何,應該反對虛誇,提倡實事求是,支持烏甫爾這種認真、細緻的態度。里希提正在考慮表態的時候,穆薩把披在身上的大衣一甩站了起來,咣地一聲碰響了椅子。他說:
「我得了紅旗,你不服氣嗎?隊長!不服氣你追上來嘛,靠算賬能把紅旗算到手嗎?我們是指揮生產的隊長,不是撥拉算盤珠的賬房先生;我們當隊長、靠的是『抓』,」穆薩伸出了他的大手,在空中做著抓撓的動作,然後緊緊地握成一個拳頭,「『抓得不緊,等於不抓』,這是毛主席說的。算得再精又有什麼用呢?如果您能算出石頭來,我還能算出砂子來呢!哎,烏甫爾大哥,哎,烏甫爾隊長,您真成了個有意思的可笑的人。我看您不僅應該叫烏甫爾『翻翻子』,而且應該叫烏甫爾『受不了』啦!」
「受不了」這個詞,在維吾爾語中是相當有趣的,它有極大的嘲諷意味,稱一個人為乞達麻斯即受不了。,那就是說那個人心胸狹窄、自私自利而又容易著急生氣,同時,「受不了」也是一個人在一場爭鬥哪怕是一場口角中失敗的標誌,是為人所鄙視的。然而,它又不是什麼辱罵的話。人們總是當面鬨笑著諷刺一個人「受不了」,而且這個詞還有一種威力,就在於它的不可抗擊性,當你被稱為「受不了」時,如果你臉紅,發火,反駁……將進一步被視作「受不了」的證明。穆薩提到這個詞,與會者不由得笑了起來,庫圖庫扎爾更是笑了個前仰後合。
烏甫爾霍地也站了起來,他的眼白可怕地閃著光:「是我受不了還是你受不了?走,咱們現在就到地里看看去,看看是誰在說謊!」
穆薩也伸長了脖子:「你向我喊叫什麼?我是七隊隊長,我不是你的孩子娃!」
庫圖庫扎爾威嚴地揮手叫他們坐下,大聲說道:「這算什麼,這種現象很不應當,評比的目的不是為了個人,不是為了搶奪紅旗而是為了促進工作,我們長著兩隻大眼睛,應該多看看別的隊的優點,應該有互相學習、互相幫助的高尚風格!烏甫爾同志,您是共產黨員,老隊長,怎麼對評比還沒有一個正確的態度?穆薩隊長,您也太激動了呵,紅旗給你們,已經決定了嘛!」
庫圖庫扎爾的話還沒有說完,烏甫爾一轉身,走到門邊,砰地推開門,退場走了。
「這這這……」 庫圖庫扎爾勃然變色,他敲了一下桌子,臉上顯出了從未有過的令人生畏的怒容,大喝道,「什麼黨員!什麼隊長!這還了得!豈有此理,能夠這樣對待領導,對待組織嗎?一定要解決,要批判,要處理,要採取組織措施!明天支部開會討論,不行就報公社處理……哼哼,以為這個世界就沒有做主的哩……」在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張氣氛中,庫圖庫扎爾怒沖沖地宣布:
「散會!」
隊員們為烏甫爾捏著一把汗,不知道他將觸到什麼霉頭。里希提感到奇怪,他沒有想到烏甫爾會這樣任性、輕率、急躁,他也不相信庫圖庫扎爾真的是那樣激怒。庫圖庫扎爾的和善和嬉笑是有意做出來的,同樣,他的雷霆大怒也是做出來的,有目的的。
第二天,里希提找了一個機會對庫圖庫扎爾說:「關於烏甫爾的問題我認為……」「事情很明顯,」庫圖庫扎爾揮一揮手打斷了里希提的話,並且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好像在說一件無味的、早已淡忘的、遙遠的往事,「穆薩就是有點吹牛冒泡。烏甫爾也就是有些不服氣。嫉妒啊!退出會場更是不該!我們的工作,也不是沒有缺點的。評比嘛,好與差,都是相對的嘛……」他的口氣非常緩和、公正,準備給所有參加這次評比的人——包括他自己與里希提每人打三十大板。里希提偏偏想將他一軍,說:「昨天您提出來要批判,要處理,報公社……」「當然要處理!」 庫圖庫扎爾板起了臉,「任其自流那就是失職!」這句話說得比較含糊,沒有說具體針對哪個人和哪個事。然後,庫圖庫扎爾低下頭找大隊會計談一筆款項的事情去了,把里希提晾在一邊。忽然,又抬起頭,對里希提說:「我會找他們談的。我會給他們以教育的。」然後又顧左右而言他。看他那個姿態,里希提明白,再說什麼他也不會聽見的了。
里希提注視著他,慢慢做出了自己的判斷。看來,頭一天晚上烏甫爾退場以後庫圖庫扎爾的大喊大叫主要是給人看的,藉以維護和鞏固他在各生產隊長面前的威信,增加人們對他的敬畏,這就叫做罵閨女給兒媳婦聽。至於此刻,他希望的是一把稀泥抹過去,因為,如果和認真的烏甫爾針鋒相對地爭下去,其結果只能是將這次評比的結論推翻,而將銹斑抹到庫圖庫扎爾一手扶植起來的穆薩臉上。
事實果然如此。後來,烏甫爾曾經主動找庫圖庫扎爾作檢討,庫圖庫扎爾笑著去拉烏甫爾的手,烏甫爾的手縮到了身後,於是庫圖庫扎爾又把手搭在烏甫爾肩上,使烏甫爾覺得肩上似乎爬著一條滑膩的蟲子。庫圖庫扎爾說:「您的意見嘛還是對的嘍,七隊隊長的彙報有不準確的地方,我已經批評了他們。四隊的工作一直還是好的。但是紅旗在你們手裡太久了,這就容易滋長驕傲自滿的情緒。這回紅旗叫七隊得去了,你們受到一點刺激,不也是有好處的么!」烏甫爾莫知所答。這也是庫圖庫扎爾的本事,他善於避開分歧的實質和核心,專門在各種枝節上東拉西扯,振振有詞,藉以聲東擊西,迂迴躲閃,既逃脫了攻擊,又把對方引入了迷途。在這樣分析問題的時候,他抑制不住那種得意和優越的樣子,而且顯得寬厚而又雄辯……
這是兩個多月以前的事了,現在呢,這位烏甫爾隊長面臨的情況要嚴重得多。
還離老遠,里希提已經看見了烏甫爾。是在苜蓿地里,烏甫爾帶領著幾個壯勞力正在打釤鐮。早晨的露水還沒有完全乾,綠中帶紫、長著小小的厚葉子的苜蓿發出一種甘甜的香氣,這個味道不像青草,而更接近於甘薯。剛剛露出地平線的太陽投下了他們幾個人的長長的身影。他們的腳下,已經出現了一片割過的顯得整齊和乾淨了的地面和一小堆一小堆割下來的苜蓿。里希提三步並兩步地走到苜蓿地里,叫了一聲:「隊長!」
烏甫爾緩緩地抬起頭來,默默地與里希提握手問好。然後低下頭,抓住釤鐮,甩動了膀子。
打釤鐮,這是農村的一項重活。烏甫爾幹起來卻不顯吃力。他兩腿劈開,穩穩站住,不慌不忙,腰向前傾,伸直右臂,左手輔助把握著長長的鐮柄,從右到左一揮,隨著鐮弓帶風的嗡嗡作響,「沙」地一聲,划過了一道兩米多長的弧線,一大片苜蓿被齊齊地割了下來,並在鐮弓的帶動下莖是莖,梢是梢地排列在一堆。這塊地上的苜蓿的被割倒,使眼前多了一片開闊地,烏甫爾隨著跨上一步,又擺好原來的姿勢,「沙」地又是一下。步子的大小、腰背的傾斜,揮臂的幅度和下鐮的寬窄,都是一定的,像體操動作一樣地嚴格準確,像舞蹈動作一樣舒展健美。提起打釤鐮,烏甫爾是第一流的好手。現在和他在一塊地里割苜蓿的幾個人,儘管看起來有人動作似乎比他快,有人揮臂似乎比他更用力,有人步子邁得似乎比他大,有人下鐮似乎比他吃得寬,但是實際上都趕不上他;他走在前面,趟子寬,苜蓿打得凈,地像理髮推子推過一樣的平整好看,堆子也大而整齊,堆堆都放在一條線上。
里希提沒有多說話。他走到地邊,拿起一把備用的釤鐮。在鐮柄壓過的草叢裡,他發現了四個鳥蛋。不知道是哪個粗心的鳥母親把蛋下在這個人們常來常往的地方。里希提微笑著拿起了玲瓏的鳥蛋,本想告訴烏甫爾一下,但烏甫爾正嚴肅地專心致志地勞動著。於是里希提自己把鳥蛋放到了遠處一個僻靜防水的草稞子里,然後,他回來,拿起釤鐮,用指甲試了試刀刃,把鐮柄放在地上,用單腿壓住,左手捏住刀尖,伸出右手叫了一聲:「烏甫爾!」烏甫爾眼一瞟,也不問,就從衣袋裡拿出一塊小小的橢圓形的扁磨石,一拋,被裡希提接住,里希提向磨石啐了一口吐沫,就埋頭磨起鐮刀來,磨了一會兒,刀刃鋒利了,也更亮了,同時烏甫爾也已割到了地頭正準備另起一趟從頭割。里希提連忙緊了緊鐮弓,跟了過去。他緊靠著烏甫爾的趟子揮動了手臂。頭兩下,力氣似乎使得猛了一點,以致帶得上身微微晃動了兩下,這樣,身體重心搖擺,刀下去就不那麼平、勻了,恢複發力的正確姿勢也耽誤了時間。不大工夫,里希提已經協調了自己的動作,一切都上了軌道。他也是老農嘛!
在勞動中上了軌道,這就如同演員進入了角色,詩人來了激情,他的一切舉動,已經不再以個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而是完全獻給了偉大的工作,服從於工作的需求。而里希提現在進入的這個「軌道」,是遠比演戲或者做詩更偉大更根本也更開闊的一個事業,這個事業就叫做生產,叫做勞動。真正的勞動者從來都是忘我的。按照生產勞動的客觀規律的要求,里希提的四肢有節奏地卻又是活躍地運動著。他現在只有一個心,一個願望,一定要調節好自己的動作,不吝惜一分力氣,也決不浪費一絲力氣,用最準確有力的操作,跟上烏甫爾,更多更快更好地割下苜蓿,出汗了嗎?多麼痛快,多麼舒服!汗從額頭流到眉毛上,從眉毛上拐到眼角,鹹鹹的汗水殺得眼角生痛,顧不上去擦。臉上的汗水流到了脖子里,頭上的汗水也從耳後往脖子里流,而脊背的汗水已經流到了腰身上……
一個跟在他們後面的年輕的社員,抬頭看了並排前進的他倆一眼,自言自語地讚歎道:「真漂亮!」
漂亮,什麼叫做漂亮呢?他們根本不會想到自己的姿勢漂亮與否。他們忠誠地、滿腔熱忱而又一絲不苟地勞動著;他們同時又是有經驗、熟練的、有技巧的。所以,他們幹得當真漂亮。也許,真正令人驚嘆的恰恰在這裡吧!忠誠的、熱情的和熟練的勞動,也總是最優美的;而懶散、敷衍或者虛張聲勢的、拙笨的工作總是看起來醜惡可厭。美的範疇有時會和道德的、科學的範疇不可分割,而單純地去追求美,就可能是得不到美。割苜蓿是這樣,干別的又何嘗不是如此!
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了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真正的忘我的勞動,忘記了時間。割過的開闊地迅速地擴大著,似乎沒有用多大會兒,這塊地就割完了,底下的任務是將剛割倒的苜蓿晾曬幾日,晒乾後把一撲一撲的苜蓿攢成大堆,捆在一起。烏甫爾直起腰來看了里希提一眼。里希提也正笑著看著他。
「休息!」烏甫爾喊了一聲。
「別把您累壞了!」烏甫爾不好意思地小聲說。他大概剛剛想起,不該讓里希提摽著自己干這麼長時間的活,本來他早就該叫歇了。
「不要緊,我還棒著呢!」里希提伸出了自己瘦瘦的胳膊。胳膊不伸還好,一伸,烏甫爾看了心酸,也更後悔自己太不照顧人了。他低下了頭。
兩個人一同向地邊走去,坐在渠埂上,漫無目的地抓著青草。里希提說:「嗯,談談情況吧,隊長。」
「嘖!」
烏甫爾用舌頭打了一個響(用舌頭嘖地打一個響,是伊犁人表示否定之意)。
「嘖什麼?」里希提瞪了烏甫爾一眼。
「我……不是隊長。」烏甫爾苦笑著。
「這是什麼話?」里希提嚴肅地問。
烏甫爾沒有言語。他挽起褲腳,尋找爬到腿上去的螞蟻。
里希提又追問了一次,烏甫爾長嘆一聲,說:「有多少辦法呢?人們不信任我,上邊也不相信我,甚至懷疑我不是中國人。我怎麼當隊長呢?」
「你說什麼?」里希提好像被蜇了一下,倏地蹲了起來,一隻手抓住了烏甫爾的膝蓋。
「您難道沒聽說?」烏甫爾悲哀地問。
「魔鬼才聽到過這種廢話!」里希提罵了起來。
「不是廢話……我出了事了。」烏甫爾搖搖頭。
「你出了什麼事?我怎麼不知道?我只聽說,你撂了挑子……」
「我……唉!」烏甫爾又嘆了口氣,「誰讓我娶了萊依拉!」
「萊依拉?這和萊依拉有什麼關係?」
「您真的全不知道?」烏甫爾猶豫著,終於決定把全部情況告訴這個老領導、老朋友。他說,「上月二十一號,那個紅臉鬼來到了我的房子……」
「哪個紅臉鬼?」
「還有誰?木拉托夫唄。他到我家裡的時候,我在地里幹活,我老婆按照維吾爾人的禮節接待了他,鋪上了餐單,端出了糖茶。他拿出了一封信,說是萊依拉的生身父親寫來的。」
「生身父親?」里希提更感到離奇了。
「是的,說是生身父親,從蘇聯韃靼自治共和國的首府喀山寫來的。信是寫給蘇僑協會,要求他們轉給我老婆的。信上全是一派胡言……」烏甫爾把話咽了回去。一起割苜蓿的那個青年社員湊了過來,他提醒道:「烏甫爾哥,鋤玉米的社員,已經收工了……」
烏甫爾抬頭看了看,果然,太陽已經到了頭上,已經有人在陸續地回家。他把手一揮:
「咱們先把苜蓿捆上好嗎?」
小說人語:
截至現在為止,唯一讀到的對於釤鐮割草的描寫見於列夫·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又,這是唯一的一種勞動,其動作略似揮杆打高爾夫球。我國只有在新疆,農民是使用釤鐮這種工具的,壯哉新疆!
而到了嶄新的世紀,農業機械化的迅猛發展,使得這威武雄強的釤鐮也成為稀罕物了。人們會忘記釤鐮與砍土鏝嗎?像忘記人民公社、四清運動、反修防修……
小說人參加過一次以「誤讀」為主題的國際研討會。將修正主義誤讀為「毬燈兒」主義,實在是一絕。北京土話中的「燈兒」與河南話的「毬」含義相同。它表達了反修批修的鮮明態度,它不求甚解,帶有取笑的解構性質,它表現了大大的良民品格,它放鬆了鬥爭的弦。小說人在他的其他作品裡寫過維吾爾農民將「鬥批改」讀成「多普卡」的故事。如果世上絕無令人噴飯的誤讀,歷史將會變得沉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