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保潤的春天 討債
他以為她會來,等了好幾天,不見她的人影。
旱冰鞋的押金還在她那裡。他不知道她為什麼不來還錢,她不來,他便有了理由去找她。一個理由,價值八十元,也許很多了,也許太少,還不夠成為一個好理由。仙女和八十塊錢。兩件事如此綴接在一起,成為一道黏糊糊的難題,他為此坐立不安,內心多次掂量,最後趨向於勢利的那個答案。一切看她的態度,如果仙女對他好,八十塊錢便不重要,否則,那錢不能白白給她,一分錢也不能少。
他為祖父開闢了新的散步路線,牽拉著祖父朝育苗重地走,走到一棵香樟樹邊,他把繩頭拴在樹榦上,告誡祖父,你老實一點,在這兒轉幾圈,我到老花匠家裡辦點事去。
一叢高大的蓖麻和幾棵向日葵掩映著老花匠的棚屋,牆上的那行警示標語也許是被仙女故意塗掉了,只保留閑人兩個字,棚屋因此顯出幾分調皮搞笑的氣氛,看上去那不像是老花匠的家,是仙女一個人的家了。屋後便是井亭醫院的圍牆,牆頭上有殘存的鐵絲網,四周的水杉、刺槐和銀杏樹長高了,鐵皮屋頂便顯得越來越矮。油毛氈的頂棚上晾曬著一匾蘿蔔乾,還有一隻彩色的塑料風車,斜插在屋檐下,迎風旋轉。一塊舊花布經過拼湊縫綴,充當門帘,遮住了門裡的主人以及雜亂的家居雜物,夾板門半掩著,門後傳來一個老婦人不停咳痰的聲音。
仙女的窗子沐浴著春天的陽光。那窗子有點特別,形狀像火車車窗,扁扁的吝嗇的一小塊,窗玻璃一塊透明,另一塊模糊,是磨砂玻璃,上面還貼著新年留下的剪紙。有一隻杏黃色的太陽帽掛在窗邊,露出一個均勻的半圓形,窗台上堆著書、圓珠筆、頭箍、梳子,一堆五顏六色的珠子鏈子閃著絢爛而虛假的光,還有一隻大號的輸液瓶,裡面插了幾枝粉紅的月季,一隻白色鞋墊很唐突地夾在月季花葉之間。這扇小窗透露了一個少女生活的基本信息,一,風華正茂,二,亂七八糟。
保潤還記得那隻白色鞋墊,屈辱的鞋墊讓他聯想起自己屈辱的遭遇,他和鞋墊一樣,都是被她踩在腳下,隨意使用,隨意棄置的。他的腦子突然一熱,罵了句髒話,隨後他跳到一隻倒扣的大缸上,朝屋裡喊起來,仙女,你給我滾出來!
屋裡隱約的音樂聲沉寂了。窗後有人穿著塑料拖鞋沓沓地奔走,碎花布門帘掀開,是仙女的奶奶出來了。那老婦人白髮零亂,神情凄苦,太陽穴上貼了一張膏藥,眯著眼睛搜尋外面的聲源。祖父也許在井亭醫院太著名了,即使遠遠地站在香樟樹下,老婦人也一眼認出了他,挖魂的?怎麼跑這兒來了?她雙手前擺,做了一個轟小雞的動作,走,走,別上這兒來挖魂,這兒是苗圃,沒你的魂。
祖父站在香樟樹邊,委屈地為自己申辯,我沒挖,我好久沒挖了,我五花大綁的,怎麼挖你家的苗圃?
保潤這時在缸上舉起一隻手,吸引老婦人的注意,他說,看這邊!不關我爺爺的事,我找仙女,讓她出來一趟。
老婦人打量著缸上的保潤,臉上有了慍怒之色,仙女不在,在也不見你這種小流氓,看看,你還踩在我家水缸上?快下來,你把水缸踩壞了,要賠的。
保潤跳下水缸,擅自朝仙女的窗子走過去。他說,誰是小流氓?老太婆請你不要隨便污衊人,隨便污衊人,要負法律責任的。他的腦袋還沒來得及探進窗檯,老婦人操起一把長竹條掃帚追過來了,你還說你不是小流氓?人家女孩子的房間,你鬼頭鬼腦的看什麼?你不是小流氓,是大流氓啊!
窗戶後面響起撲哧一聲,那聲音代表有人在偷偷發笑。保潤急於察看究竟,一條腿跨到了窗台上,仙女,你滾出來!他這樣高喊著,幾乎看見了她投射在牆上的影子,遺憾的是仙女的奶奶不給他機會,她撲過來一把抱住他的另一條腿,把他從窗台上拽下來了,氣死人了,你爺爺頭腦有病,你爹媽呢?他們頭腦也有病的,不教育你的?這麼大的人了,一點家教都沒有!
保潤掙脫了老婦人,悻悻地離開了窗邊。就這麼離開,他不甘心,回頭對著窗子大聲說,躲有屁用?你欠我八十塊錢,明天到男病區九號病室來還錢,明天不來還,每天一塊錢利息!
仙女奶奶有點發怔,眨巴著眼睛,幾秒鐘的茫然之後,她恢復了鎮定,忽然發出一聲怒吼,揮起竹條掃帚朝保潤腿上掃過去,一邊掃一邊罵,什麼八十塊?什麼利息?敲詐勒索來了?敲詐勒索也得認個有錢人,怎麼認到我家門上來了呢?誰不知道我們家窮得叮噹響,你瞎了狗眼啊!
老婦人用出了全身的力氣懲罰他。他且躲且跑,腿上被竹條掃帚狠狠地掃了好幾下。空手而歸是他料想過的結果,但他從沒有料到,權利行使不當,會淪為這麼難堪的罪行,他從棚屋倉皇逃離,就像逃離一個犯罪現場。跑出去好遠了,他聽見祖父在喊他,保潤,你往哪兒跑?我還在樹上呢!他回到香樟樹邊,解開驚慌失措的祖父,氣咻咻地說,今天放他們一碼,下次再說!
保潤半新的褲子上留下了那把竹條掃帚的紀念。最難處理的是一些黏糊糊的黑色顆粒,它們牢牢沾在褲腿上,不願分離,他起初不知其為何物,後來摳下來仔細研究,才發現那是兔子的糞便。
所謂的最後通牒,對她是完全無效的。此後好幾天,保潤沒等到她的人影。
保潤倒是見過柳生。他從祖父的病房看見柳生騎著自行車往女病區的方向去,像是看見了罪人,也像是遇到了救星,他下樓去追柳生,跑到樓下又站住了,見到柳生說什麼呢?事情過去了,柳生的錯,他已經諒解了,仙女的錯,他不知道如何評判。他是愛面子的人,與柳生談論仙女,談論的是羞辱,與柳生談論那八十塊錢,談論的是小氣與猥瑣,乾脆,他把一切都藏在心裡了。
他心情不好,對待祖父的態度便粗暴了許多。一連幾天,他帶祖父出去散步,為祖父綁的都是法制結。法制結不舒服,祖父對此有強烈的抵觸情緒,不僅反抗,嘴裡還嚷嚷,我不要法制結,我要民主結!祖父的抗議驚動了九號病房的病友,他們過來圍觀,都認為法制結太可怕了,它適用於死刑犯,對老邁體弱的祖父並不公平。病友們紛紛為祖父求情,按照各自的美學趣味向保潤提出建議,有的傾向梅花結,有的傾向菠蘿結,還有人以為民主結捆起來很容易,徑直過來爭奪保潤的繩子,試圖在祖父身上親手嘗試一把。保潤好不容易驅散了那些病人,遷怒於祖父,竟然把祖父捆綁在鐵床架子上了。他把一隻痰盂踢到祖父的腳邊,說,要小便小到痰盂里,今天自己伺候自己,我要出去買東西。祖父說,又要亂花錢,你到底去買什麼東西?他梗著脖子想了想,說,買一把刀!
他騎車來到井亭醫院的門口,看見灰白色的公路寂寥地躺在原野上,沒有汽車,沒有行人,只有一個廢棄的塑料袋被風卷著,在公路上飄飄停停。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比那個塑料袋還要茫然,要買一把什麼樣的刀?去哪兒買刀?買了刀幹什麼?其實他沒想過。他只是想出去散散心。到哪兒去散心?這才是一個問題。他沒有知心的朋友,也沒有特別的愛好,其實他無處可去。他在宣傳櫥窗邊停留了一會兒,推起自行車,在井亭醫院憤憤地走,依稀覺得前面有一雙綠色的旱冰鞋,正以S形的路線滑行,戲弄他,或者激怒他。經過小樹林,空氣中飄來一股農藥刺鼻的氣味,他看見了老花匠。老花匠身上背了個噴霧器,正忙著給幾棵果樹打農藥。
他把自行車停在一棵桃樹下,朝老花匠喂了一聲,然後就抱著胳膊斜著眼睛,用問責的眼神打量著老花匠。老花匠聽見了他特殊的問候,他認得保潤,問,今天怎麼是你一個人,你爺爺呢?保潤搖了搖頭,表示他沒有興趣拉家常。老花匠說,今天你爺爺犯錯誤了,關他禁閉了?保潤鼻孔里哼了一聲,說,我爺爺犯的是小錯誤,有人犯了大錯誤。老花匠不懂他複雜的暗示,露出黃牙嘿嘿一笑,隨後表達了一份遲到的謝意,小夥子謝謝你啊,多虧你的繩子厲害,今年你爺爺很安分,我的花草樹木也都安分了,去年春天你爺爺到處亂挖,可把我忙死了。老花匠的熱情寒暄,被保潤視為一種心虛的表現,他適時地發難,對老花匠嚷嚷起來,你嗚嚕嗚嚕的說什麼呢?話都說不清楚,還來跟我玩虛情假意?老花匠驚愕地看著保潤,小夥子,我說話你聽不清楚,你說話我也聽不清楚啊,什麼叫虛情假意?保潤說,你孫女欠我錢,你真的不知道?你謝我謝個屁,讓她來見我,讓她來還錢,我謝謝你行不行?
老花匠或許聽說過保潤上門要債的事,他眨巴著眼睛觀察保潤,利用對方的憤怒,對真相進行了核實。核實很快有了結果,老花匠表明了他的態度,我家仙女不懂事,從小任性慣了,你別跟她計較。老花匠開始掏褲子的口袋,掏出一個紙包,小心地打開來,數出六塊錢來,往保潤的手上送。老花匠說,這裡是六塊錢了,還差兩塊錢,下次一定還給你。
保潤大約愣怔了兩秒鐘。你幽默啊,你他媽的太幽默了!他這麼重複著口頭禪,忽然拍掉老花匠的紙包,朝他大吼起來,不是八塊錢,是八十塊錢,你上她的當了!
老花匠這次被驚著了,他似乎無法相信,債務雙方嘴裡的金額,存在著如此巨大的落差。老花匠的眼睛直直地瞪著保潤,思考了好一會兒,最初的惶恐漸漸變成輕蔑,其後,那目光里只剩下譴責之意了。小夥子,做人要正派,說話要憑良心,仙女是我養大的,我還不知道她?她從小窮慣的,八塊錢都沒有過,你敢借她八十,她都不敢拿你四十啊。
保潤的面孔漲得通紅,因為急於脫離困境,也因為急於揭穿仙女的真面目,他憤怒的陳述夾雜著大量的人身攻擊,你真以為你孫女是個仙女?她是什麼仙女?下賤透頂!她是一個詐騙犯,陰謀家!你瞪著我幹什麼?老子從來不說謊!你去工人文化宮問問,一雙旱冰鞋的押金,是八塊,還是八十塊?
老花匠表情凜然,目光里燃起了怒火,什麼叫下賤?什麼叫詐騙犯?小夥子,你說話嘴巴乾淨一點。我不懂什麼旱冰鞋濕冰鞋的,我不去什麼工人文化宮,要去就去派出所,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到底是八塊還是八十塊,你們兩個人,到底誰是詐騙犯,我去派出所,問個清楚!
他們都認為自己掌握正義,正義與正義之間,恰好充滿敵意,就這樣,一次難得的談判不歡而散了。
老花匠背著噴霧器向著樹林深處去,似乎有意躲避一個不知羞恥的惡棍。保潤追進了樹林,不知道自己是要繼續申辯,還是要繼續索債。從老花匠那裡要回八十塊錢,似乎是不可能的了。老人身上的工作服有鹽化的一圈圈汗漬,頭上的舊草帽起碼用了十年以上,帽檐上印著一排曾經流行的口號,為人民服務。老人轉過身去打藥水,褲襠處露出一條裂口,隱約可見裡面的花布褲衩,他腳上的一雙解放鞋估計產自七十年代,每隻鞋頭上都綻開一個洞,露出枯黃的大腳拇指。
樹林里瀰漫著農藥酸溜溜的刺鼻的氣味,很多無名的昆蟲簌簌地逃離了樹枝和葉子。保潤吸緊鼻子,揮手驅趕著空中的飛蟲,有好幾次,他想緩和氣氛,又不知從何說起,最後斜眼看著樹梢,發出了一聲模糊的指向不明的威脅,好,好,你等著。老花匠注意到保潤尾隨著他,厭惡的眼神里多出了一絲戒備,小夥子,你跟著我幹什麼?是不是捆人捆慣了,要捆我?保潤反問道,捆你?捆你有什麼用?老花匠不說話,舉起噴霧器對著保潤這邊噴了一下,往前走一步,又噴一下,兩次動作連貫地看,應該是一個警告:你有繩子我有農藥,這農藥有毒,你離我遠一點好。保潤冷笑一聲,迎著農藥的氣霧走過去,走到一棵老柏樹下,有一隻白頭翁從樹上撲簌簌地飛起來,他目送鳥影遠去,忽然意識到與老花匠的糾纏毫無意義,於是他站住了,我跟你這個老傢伙啰嗦什麼?他抬起腿朝老柏樹的樹榦踹了一腳,說,回去告訴你孫女,我們走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