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保潤的春天 魂
祖父丟魂的新聞轟動了香椿樹街。
我們在街上遇見祖父,都下意識地注意他的腦袋。如果說我們的腦袋是一塊肥沃的良田,那祖父的腦袋便是一片劫後的荒野,滿目瘡痍。他的白髮如亂草,似乎被霜雪覆蓋,原來飽滿的後腦勺是空癟的,隱隱可見一個鋸齒形的疤痕,形狀怪異,聽說是以前被紅衛兵用皮鞋跟砸出來的,那個疤痕潛伏多年,或許就是祖父魂靈出逃的出口。讓我們順便再看一眼祖父的脖頸,那裡原先有一條暗紅色的溝塹,是上吊繩子留下的紀念,現在隨著年紀增大,鬆弛的皮膚耷拉下來,形成幾圈肉箍,也有人懷疑,祖父的魂不是飛走的,是碎了,順著那幾圈肉箍淌走了。
誰也沒見過人的魂。祖父自稱他的魂丟了,怎麼證明他以前有魂,又怎麼證明他現在沒魂了呢?他的魂,到底飛到哪兒去了呢?大多數香椿樹街居民沒什麼文化,習慣性地把魂靈想像成一股煙,有人在街邊為煤爐逗火,看看煤球柴禾上燃起的青煙,心裡會咯噔一下,煙,魂,祖父的腦袋!他們不免會把煤爐想像成祖父的腦袋,而祖父的魂魄,自然便是煤爐上裊裊飄散的青煙。也有幾個知識分子,具備了一些宗教知識和文化修養,他們堅持認為魂靈是一束光,不是什麼青煙,那束光是神聖的,通常只有大人物或者聖人英雄才值得擁有,祖父不配,知識分子們還算仁慈,誰也沒有去向祖父親口宣布這個殘酷的結論,你沒有魂,你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最不懂事的是街上的孩子,他們對魂靈一說很入迷,因為缺乏常識,又想像力泛濫,往往從飛禽走獸蚊蠅昆蟲或者妖魔鬼怪中尋求魂靈的替身。理髮店老嚴的小孫子有一天捧了一張塗鴉給祖父,畫的是一個長了犄角的彩色骷髏頭。小男孩說,爺爺你別傷心了,這是你的魂靈,我找到了,還給你。看那小男孩天真可愛,長犄角的骷髏頭作為一顆魂靈的替身,顯得威風凜凜,祖父並沒有動怒。相比之下,王德基的兒子小拐就討厭了,他曾經用筷子夾著一隻死蝙蝠追著祖父,邊跑邊說,爺爺爺爺,這是你的魂靈,我爬到瑞光塔上給你找到的,找它不容易,你要給我兩塊錢,很便宜,是辛苦錢。
一個丟了魂的老人,免不了要丟失尊嚴。那麼多香椿樹街的老人中,紹興奶奶最為同情祖父的遭遇,她跑來安慰祖父,告訴他丟魂並不是那麼可怕的事。原來紹興奶奶小時候在鄉下也丟過魂,丟得也蹊蹺,她好好地坐在屋後的茅缸上解手,腳掌上被什麼舔了一下,定睛一看,是一條紅眼睛的野狗,野狗的舌頭也是紅色的。她一下掉進了茅缸里,爬出來就丟了魂。紹興奶奶說她丟魂以後再也不肯上茅缸解手,大小便都非要走一里地,跑到一棵松樹邊去,否則情願憋著。鄰村有個神漢過來指點她爹娘,說你們這家人得罪祖宗了,那野狗叼走你閨女的魂,不過是來提個醒,你家墳上好多年沒香火了,墳里的祖宗沒得吃沒得穿,都跑光了,都在松樹旁邊遊盪呢,你家再這麼冷落祖宗,以後不是你閨女一個人丟魂,你們全家人解手都要找松樹,不見松樹誰也解不了手。她爹娘聽了神漢的計策,牽著家裡的所有兒女和牲畜跑到祖墳上,殺雞宰羊,喊她的魂,喊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晨她就好了,又願意坐到茅缸上去解手了。
祖父對紹興奶奶的故事有點興趣,但他認為自己的遭遇更加古怪。紹興奶奶你是婦道人家,我們的魂不一樣,丟魂也丟得不一樣,怎麼解手我知道,我是不記得家在哪兒了,那天回家,我跑到瑞光塔去了!祖父說,你說奇怪不奇怪?我以為我住在瑞光塔上的,辛辛苦苦爬到塔頂上,怎麼也找不到我的房間,就去問人,塔上都是遊客,誰也不認識我,都罵我是神經病啊!
反正都是丟了魂,有什麼不一樣?我認松樹,你認瑞光塔罷了。紹興奶奶說,我丟魂比你早,你要聽我勸,依我看,人丟了魂,解手遲早要出問題,要是你認準了去瑞光塔解手,那怎麼是好?多遠的路啊!這樣發展下去不行,年紀大了,大小便都憋不得呀!保潤他爺爺,你聽我一句話,趕緊帶著小輩們去喊魂,多買點供品,到祖墳走一趟,熱熱鬧鬧的去把魂喊回來!
祖父面有難色,搓著膝蓋說,紹興奶奶你不知道我的難處,我的家世跟你也不一樣,我家的祖墳早被刨了,祖墳上現在蓋了個塑料加工廠呀,讓我上哪兒喊魂呢?
紹興奶奶驚惶地叫起來,哎呀呀,祖墳怎麼會讓人刨了呢?沒什麼也不能沒祖墳呀,沒了祖墳,祖宗都成了孤魂野鬼,讓他們怎麼幫你返魂呢?
祖父一下沒了主張,他沉浸在一種巨大的恐懼中,順著哀傷,自我貶抑道,不幫就不幫,丟魂就丟魂,反正這輩子我已經賺了不少壽命,死了一蹬腿,隨它去吧。
保潤他爺爺,千萬不敢這麼說!紹興奶奶瞪大眼睛,一隻手舉起來,差點就捂住了祖父的嘴巴,你糊塗了?你這魂要是喊不回來,下輩子做不了人呀!能做頭牛做匹馬都算是福氣,興許是做了一隻蚊子呢?讓人一巴掌就拍死,活不了三分鐘就要轉世,你說可憐不可憐?興許你不小心轉成一隻屎殼郎呢?專往糞堆里拱,臭烘烘的,你自己說噁心不噁心?看祖父急得臉色發灰,紹興奶奶心有不忍了,有意舒緩了語氣,為他出謀劃策,你也是命苦,祖墳刨了也不都怪你,怪那些紅衛兵沒良心。你家祖宗的陰魂,現在也不知道被攆到什麼地方去了,天南海北也要把他們喊回來,你家祖宗的照片呢?畫像呢?好好供起來,好好喊幾天,興許他們能聽見。
祖父猶豫著,欲言又止,看錶情幾乎要哭出來了。以前有很多我爹的照片,還有幾張我爺爺的畫像,後來讓我燒了。祖父垂下頭,不敢看紹興奶奶的眼睛,我爹是漢奸,我爺爺是軍閥,我怕那些東西惹禍,都燒光了。
紹興奶奶眼見祖父返魂無望,朝天翻了個白眼,意思是愛莫能助了,她抱著胳膊往門外走,邊走邊說,再壞的祖宗也是祖宗啊,祖墳沒了,祖宗的照片畫像都讓你燒了,你不丟魂誰丟魂?也不能都怪別人,依我看,是你自己把魂弄丟啦。
祖父不甘心放走紹興奶奶這根救命稻草,腆著臉追到門口,向她討要最後的良方。我還有幾根祖宗的屍骨呢,有沒有用?他說,當年我偷偷跑到祖墳上撿了兩根屍骨,不敢讓人知道,藏在一隻手電筒里,埋起來了。紹興奶奶眼睛一亮,屍骨比照片畫像實在多了,屍骨好!別管兩根三根的,那手電筒埋哪兒了?趕緊去挖,挖出來呀!祖父愣在那裡,眨巴著眼睛,他焦急地回憶著,但是由於腦子裡的氣泡破了,回憶是徒勞的,他終究沒有想起來埋藏手電筒的地點。在紹興奶奶追問的目光下,祖父滿頭大汗,忽然嗚嗚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用力拍打自己的腦袋,手電筒!手電筒埋在哪裡了?我該死,什麼都想不起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