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的遊盪 第二章
英俊
1
岳凱平一家就住在著名的橡樹路上,因為其父親岳貞黎與我岳父往來頻繁,所以我們從很早以前就熟悉了。但成為好朋友還是後來,是經歷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凱平小我七歲。他在整個橡樹路上都算是一位惹人注目的青年,我相信無論是誰,只要與他有過一面之識,都會在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真的屬於讓人過目不忘的那種男孩子——難以忽略,時常想起,哪怕是許久未見了,只要一想起來腦海里就會出現一個簇新的形象。
由於他從很小就開始當兵,所以我們以前雖然見面不多,但給我留下的記憶卻是奇特而又深刻。我在他十幾歲時肯定見過,不過真正難忘的是後來——當我第一眼看到那個穿了少尉軍服的年輕人出現在面前時,竟一下子怔住了。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心裡發出連連驚嘆:多麼帥氣的一位青年軍官,真可謂英氣逼人!瞧他雙目黑亮,一對濃眉,中等偏上的個頭,強健而緊實,渾身透著一股幹練敏捷勁兒。瞧瞧吧,這是橡樹路上悄藏的又一個奇蹟……單是這副容貌英姿,如果投身演藝界也會名聲大噪。在通常的經驗里,人的形貌與內心總有一種奇特而細密的對應關係,它作為對人的一條判斷法則,從來沒有出過問題。當然這裡絕不是說一個人只要相貌英俊就一定會有完美的內心,而是指其他,是那種難以言說的更為複雜的對應因素——可能是某種氣質的滲流和放射,是更多的綜合吧——這一切會在悄然不察中註明和昭示著什麼,強調和活畫出一個生命的內在真實、它的本來質地。總之這在生活中是人人都有的一些體會,是我們誰都不曾否認的一個事實。難的只是怎樣具備發現和確認這些的能力。
總之那天我面對岳凱平,馬上在心裡認定了他是不同凡響的、極為傑出的一個人。我快速回憶了一番這之前的一些事情,回想我們曾經有過的簡短過往——我驚異地發現,我和他相識足足有十年的時間了,可惜都忙於各自的事情,再加上年齡差距,幾乎連稍稍密切的交往都沒有。我的工作單位前後換過幾次,後來的幾年又在東部平原上來來去去;而對方一直在部隊里,只有假期才回家一次,所以我們雖然見過面,卻並沒有多少機會坐下來交談。僅有的幾次相逢也是匆匆而過,真算是失之交臂。
岳父與他的一家是老相識,兩個居所相隔不遠,我和他以前畢竟是見過的,所以這次相見並不那麼生分。我發現凱平的眼睛不僅是好看,而且有著極為罕見的內容——當它望過來的時候,同時也投射出一種清澈的溫情,它能很快瀰漫開來,將對方包容在其中;一種洞徹的力量、信任的力量,輕輕地、令人難忘地將人擊中……我們同時伸出手來。我的心裡有一個聲音在說:我們彼此來往得太少了,而兩人之間離得多麼近啊!
那一次我才知道,凱平已經三十多歲,還沒有結婚,沒有女朋友。他給人的印象是:橡樹路上的一個青年,各方面的條件如此優越,太驕傲太挑剔了。
那次見面不久,他的父親岳貞黎來岳父這兒,幾句話就談到了兒子。我就在旁邊,可岳貞黎並不迴避,憤憤地說:「這個不成器的東西!隨他去吧,我已經盡了全力。我完全對得起他!我……我是仁至義盡,恨鐵不成鋼……」他說到這裡好像才注意到我在一邊,煞住了話頭。他由於激動,一隻手拍了岳父的肩頭一下,臉轉到了一邊。我心裡吃驚的是,岳凱平竟然把父親惹成了這樣——我第一次聽到做父親的這樣談論兒子,並且如此地痛心疾首!而凱平,看上去是多麼優秀的一個青年!我憑感覺以為,父親的憤怒大概多少與婚姻有關——想想看,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條件極其優越卻一直獨身,這難免讓老一輩不安和焦慮。我對岳貞黎一番怒氣沖沖的言詞驚訝不解,抬頭看看岳父,卻發現對方是早就習以為常的樣子。
一個謎留在了心底。我沒法忽略那麼優秀的一個青年——他的一切都讓我好奇。我隱隱感到這是一個叛逆者——這條著名的街區從來都不缺少叛逆,並且以此聞名;這裡幾十年來發生了許多叛逆的故事,兒子和老子之間的激烈對抗時有所聞,其中有的極為有趣,有的驚心動魄。岳凱平與父親的衝突屬於哪一類,目前尚不得而知。
岳貞黎曾經是一位高官,地位比岳父還要高,如今也離職休息了。他們都經歷過戰爭,都受過傷,不同的是他傷得更重,建立的戰功也更大一些。岳父對岳母一談到這個人,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就是:「嗬,這人年輕時候脾氣大,膽子更大,那可是一員猛將。」他們與他相識幾十年了,相互串門,岳貞黎一度還聽從岳父的勸導練起了書法,可惜只堅持了幾個星期就撂下了,說:「這勞什子,我弄不來!」他的老伴很早就去世了,生活上靠一個炊事員和一個保姆照料。也許正因為這個緣故,他才更希望兒子早日成家。岳母有一次在他走後咕噥說:「凱平啊,最不該傷老人的心!凱平啊,這孩子啊……」我趁機問了幾句,岳母還是嘆氣。
就是那一次,她透露了一個秘密:岳凱平不是岳貞黎的親生兒子。
岳母斷斷續續講起來,還叮囑我:不要對凱平說起這些。我問:「他自己不知道嗎?」岳母說:「知道,不過你還是別當面提這個話頭……」
凱平的生身父親姓於,叫於畔,是岳貞黎生死與共的戰友。他們入伍前都在一個村子裡,是一對少年夥伴。戰爭年代於畔和岳貞黎有過一段傳奇經歷——在一次最為殘酷的攻堅戰役中,身受重傷的岳貞黎倒在前沿無法救回,這邊的戰友眼睛都急紅了。可是什麼辦法都沒有,因為敵人的火力太猛,壓得人抬不起頭來,眼看就得放棄了。就在這萬分危急的生死關頭,突然有人不顧一切地沖了出去,這個人就是於畔。這邊儘管全力加強火力掩護,可他背起岳貞黎沒有移動多遠,還是被擊中了。大家明白,這一下兩個人全完了。誰知道一陣硝煙過後,他們竟然從彈坑裡掙扎出來——於畔硬是馱著這個血淋淋的戰友往這邊爬、爬……一點點近了,大家這才看到於畔身上全是血污,傷痕無數,一隻手按緊了露出的腸子……
正因為那次戰傷,於畔雖然撿了一條命,但一直處於半休狀態。他成婚很晚,愛人又在小凱平出生幾個月就去世了。當時岳貞黎是這個城市裡的重要首長,工作任務繁重,一有時間卻要守在於畔身邊。老戰友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已經說不出話的於畔把凱平的小手牽住,塞到了岳貞黎的大手裡。岳貞黎哭著說:「你放心,這就是我的親生兒子!」
「老岳說到做到,他對凱平好極了。他們沒有生育,兩口子把這個孩子當成了心頭肉。他們怎樣呵護疼愛這個孩子,在整個橡樹路上都有名。大家都記得凱平七八歲了,老岳出門時還要把他扛在肩上……」
「為什麼父子倆現在鬧這麼僵?代溝?」
「也許是吧。不管男孩還是女孩,一到了快結婚的年齡就開始出問題,家長傷心啊……」
我聽著,不由得泛起一個疑問:這大概也包括你自己的女兒吧?因為我很容易想起自己與梅子初戀時的那場波瀾。在這兒,橡樹路,現代權貴的彙集之地,我以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那股勁頭追著梅子,現在看是多麼冒失!由自己再想到凱平,他引起的諸多懊惱倒有可能是逆向的——比如一覽眾山小的孤傲?門第差異?還有恣意縱情或桀驁不馴?憑感覺他可能不會是個浪蕩子,而只是過分的矜持和挑剔……在岳母停息的一段時間裡,我讚歎一句:「多麼英俊的小夥子啊!不知會有多少姑娘喜歡他呢……」
「是啊,太英俊了——無論男女,只要是長得太出眼了,就會格外招惹是非……」
2
「別的不說,單說橡樹路上吧,就有多少水光溜滑的好姑娘啊!凱平入伍以後又遇到多少女兵——干文藝的坐科室的,什麼樣的沒有,真是百里挑一!有一回,那還是老岳老伴去世前的事,她領來一個穿軍裝的小姑娘到我們家玩,我一下就明白是做母親的相中了。那女孩啊,臉兒真像桃花似的,大眼一忽閃一忽閃,還會寫詩呢。原來是個文藝兵。再問一下家庭,是某軍分區司令員的孩子。女孩怎麼看怎麼像畫上走下來的,不要說凱平媽了,就是我看了都挪不開眼。我心裡想這年頭俊俏姑娘再多,這麼好看的也不多見吧,就讓他們家遇上了,凱平真是有福!當然他也是萬里挑一的男孩子,無論從模樣還是其他方面。有一天我在街上遇見了他,乍一看穿了軍裝的小夥子差點沒認出來,真是帥氣啊!我就想,那個姑娘和他真是太般配了,怎麼看都是一對兒。誰知道長輩人的心思就是這麼不靠譜,後來問了串門的老岳,他臉沉著,說哪裡啊,這小崽子眼都不瞧人家一下!還有一個機關上的女科員,也是出了名的美女,是千人想萬人追的姑娘,人家也在千方百計接近他,他同樣和人家疏遠……他媽去世前和我拉呱兒,最操心的就是兒子的婚事,說自己最想望的一件事,就是合眼前能看見兒子領回一個媳婦。老岳性格粗一些,說到兒子就沒好聲氣,可笑的是有一次聽信了一位剛從國外回來的醫生,人家一說又想到別處去了。原來那人知道凱平總是躲著漂亮姑娘,就說『要從生理上查一查才行』,結果老岳真的讓這位醫生那麼辦了——那人找到凱平,沒有一會兒兩人就吵起來了,凱平最後差點沒給那個醫生一個耳光……自從出了這事兒以後,父子兩人的關係也就惡化了。」
我聽著,心裡滋生出一種幽默感。我在想那位醫生是怎樣在凱平面前表述的,越發覺得有趣。
「凱平是一個優秀的飛行員,後來又當了副大隊長,這些都該讓岳貞黎高興才是。可就因為婚姻問題處理不好,讓老岳很生氣。有時候我們覺得老岳為兒子的終身大事想得太多,操心太過,沒有這個必要——我和你爸都這樣認為。有一次老岳又為這個唉聲嘆氣,我就勸起他來。我的意思是這種事勉強不得,下一代一旦打定主意也就麻煩,我還給他舉了例子……嗯,反正想讓他放平和一些。可能是人在更年期容易發火,脾氣大得嚇人。沒辦法,權高位重了一輩子,說一不二慣了。誰知道我這次把他給惹著了,他拍起了桌子,把我也嚇了一跳。他呼呼喘,臉漲得通紅,末了才告訴了我一個實情……老天,原來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啊!老岳如果不說誰也不會知道,他是一個勁兒忍住了,最後憋在心裡受不了,這才說出來——原來凱平一直戀著家裡的保姆!你想想,難怪老岳發那麼大的火呢!我問他這事有多久了,老岳說準確時間他也不清楚,只是這兩年才發現的。我問那個保姆願意嗎?他說她有什麼願不願意的,好在她懂得這是『紀律』,也沒有走多麼遠——『她不敢』,他說。我想了想,當時就給他出了個主意,話一出口又後悔了——我建議他把那個保姆辭掉得了,免得惹出更大麻煩。誰知老岳嘆氣搖頭,說好生生的一個女孩兒家,人家一點錯都沒有,怎麼好就這麼辭了呢?他不同意。他說這事說到底一點都不怨這個女孩子,是自己兒子混蛋——『這是個混蛋傢伙!如果是親生的,我會斃了他!』老岳的火氣真是大啊。他走了我想,老一輩為兒女的事真是操碎了心。不過說實話,老岳快氣瘋了……」
「那個保姆一定不是一般的女孩子,要不凱平不會看上的。您見過?」
「怎麼沒見呢。是漂亮——那還用說!她叫帆帆,當初下邊見老岳老伴去世了,身邊需要有人照顧,就專門為他從東部——喏,就是你老家那一圍遭,找來挑去領了一個回來。你們那兒自古出美女嘛,誰家的保姆也沒她俊。在城裡養這幾年就更不得了,衣裳打扮也變了,走到街上儘是回頭的,最後老岳都不敢讓她一個人上街了,買什麼東西都讓炊事員田連連去——最起碼讓兩個人一起。就這樣帆帆做了好幾年,老岳待她像親生孩子一樣,後來就認作了乾女兒,不知道的還以為老岳生了一兒一女呢!這個家庭誰看了不羨慕啊,哪知道煩心事兒藏在暗處,真是一家不知一家。」岳母搖著頭,為岳貞黎一家焦心,「可能就是戀上保姆這一段吧,凱平在部隊上也不順。男人在婚姻大事上一出問題,事業沒有不受影響的……這不,眼瞅著是個大隊長的料兒,飛行記錄一直保持得那麼好,上上下下都喜歡,誰知道偏偏和首長鬧起了彆扭。要知道岳貞黎是帶兵的出身,對兒子要求嚴極了,這種事情根本見不得,只要兒子回來就沒好臉色,拍桌子瞪眼的。父子倆關係完全壞掉了,生分了,要不是因為那個帆帆牽著,他大概一年裡都不會回家一次。真可惜,一個多好的青年啊,就這樣消沉下去了……」
我一直沒有吱聲。我想到了其他——如果當家長的能換一個角度想問題,如果他們能夠體諒一下年輕人的心,轉而支持凱平的選擇呢?要知道老一輩在這種事情上的干涉,無論如何都是粗暴的,其後果的嚴重性有時比想像的要大得多。我於是說:「也許,這事應該由凱平自己決定吧。」
岳母馬上否定說:「這不成的。」
「為什麼就不成?大概是門第觀念吧,這也太腐朽了……」
岳母緩緩搖頭:「也不是門第——主要不是這個……事情麻煩著呢,你就不想想兩個人的經歷和環境、接受的教育,各方面差異那麼大,以後生活起來麻煩才多呢!兩個人要過一輩子,那不是一天兩天,要風風雨雨走下來,這不是一件容易事兒啊!年輕人可不管這些,心上一熱,衝動起來怎麼都行,誰知等熱乎勁兒過去了,冷下來了,各種差別和矛盾就都出來了——兩口子間所有的問題都是這樣造成的,這方面的教訓太多了,悲劇太多了……」
「可是,因為長輩干涉造成的悲劇更多!」
「不不,這可不一樣……岳貞黎不是那樣的人。」
「怎麼不一樣?」
「你想想看,和自己家的保姆暗中好上了,這是資產階級大少爺才幹的醜事兒,老同志的家庭怎麼能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這當然不可能同意的,這讓老岳說不出口……」
我簡直無言以對。可笑的類比——允許自己有資產階級大老爺的等級觀念,卻又要用更堂皇的理由扼殺兩個年輕人的愛情。我一陣氣憤,一句話脫口而出:
「如果是我,說不定會領上帆帆逃開的,逃得越遠越好!」
岳母驚訝地看了我一眼,隨之口氣變得冷肅了:「我相信。不過好在帆帆聽話,別人領不走她——老岳身邊的人誰也領不走!」
「如果是銘心刻骨的愛,最後誰也擋不住!」
「岳貞黎是戰火里鑽進鑽出的人,和你爸一樣,死都不怕,別說這點家務事兒……」
這場談話就這樣結束了。整個過程中,我內心裡一直有個強烈的感受,就是在橡樹路上,一些人超乎尋常的頑梗;還有,就是我一直站在岳凱平的立場上,為他深深地鳴不平。我完全能夠想像他此刻的處境,他的痛苦與憤怒,還有無法言喻的那些哀傷。我在想他駕馭飛機在高空盤旋的時候,俯看大地的那一刻會想些什麼。那時他是一隻雄鷹,他在展翅高飛啊。是啊,一個在藍天上翱翔的生命,怎麼會忍受這樣的羈絆。
3
不久即發生了一件讓岳貞黎痛心不已的事情,就是岳凱平的複員退伍。本來是蒸蒸日上的軍旅生涯,就這麼突兀地終止了,給岳貞黎來了個措手不及。兒子的決定事前並沒有與父親商量過——事後岳貞黎了解一下才知道,部隊首長已經百般挽留,但兒子態度極為堅決,簡直無法通融。他在兒子身上寄託了多少希望啊,一個優秀的飛行員,馬上就要接任大隊長的前夕,卻自作主張離隊!他的未來突然變得不堪設想——很長時間父子兩人幾乎不再說話,更不討論這個問題。退一步講,岳凱平退伍後進一個大機關還差強人意,可奇怪的是他從部隊回來就待著,頗為悠閑地和一幫朋友來來往往。岳貞黎終於忍不住,問他將來準備幹什麼?兒子的回答是:「我還沒有想好。我會自己解決的——早晚找一個職業糊口。」
梅子一家幾乎無一例外地為岳凱平感到痛心。他們顯而易見與岳貞黎持同一觀點。「聽聽,『找個職業糊口』,這個混蛋!」岳父竟然罵了起來,這出乎我的預料。岳母說:「這個凱平讓老一輩太失望了,他這是破罐子破摔。」梅子與他們的認識稍有不同,她並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可理解的——她認為沒有任何東西比愛情更值得珍惜,只不敢在父母面前公開表露這種觀點。她暗地裡對我說:「他那麼愛她,愛不成,其他當然也就無所謂了!」一個如此的愛情至上主義者,真對我的胃口啊。是的,看來我當年苦苦追求的人,就是擁有特別的質地啊,這在一個實用主義盛行的時代,是多麼少見的一種美質。
也就是凱平在橡樹路上游遊盪盪的日子裡,我們之間開始了一段密切的接觸。他好像主動地接近我,我也到他那兒去。他們家住在一個大院的邊緣,屬於院中院。那兒有全城為數不多的大橡樹,有一塊大得令人吃驚的空地,不知是主人故意保持環境的原生狀態,還是疏於管理,反正這塊很大的空地上雜草灌木叢生,只在中間踏出幾條小徑。一些城裡少見的翠鳥竟然落在石榴樹的枝條上,讓我一陣陣好奇。院內有一座三層灰色樓房,樣式一看就知道出於很早以前的洋人手筆,如今稍稍陳舊的樣子不僅沒有頹敗感,反而更加顯示出主人的優越生活。離它五十多米遠處是一座小了許多的配樓,它的顏色偏向淺黃。當我站在空地上端量的時候,正好從那座小樓里出來一個女子,她朝這邊瞥了一眼就轉到樓的另一邊去了。那個俏麗的背影馬上讓我想到了帆帆。
這座獨體樓因為體量大而居住的人口太少,再加上四周樹木高大,總給人一種陰陰的感覺。整個的一樓除了接待廳之外,主要就屬於岳凱平一個人——除了卧室起居室,還有自己的一間不大的書房。岳貞黎的活動空間在二樓以上,那裡有他的辦公間、書房和不大的個人會客室。二樓光線好一些。那個書房裡的書比一樓的少多了,二者品種差異明顯:二樓的主要是政治經典,人物傳記,歷史書籍之類;而一樓的極為豐富斑駁,雜七雜八簡直什麼都有。我沒有上過三樓,據說那裡是秘書室——實際上秘書只在一二樓止步,三樓嚴格來講只有帆帆可以上去,她在那兒整理一下資料,順便打掃一下衛生。只要是凱平回家帆帆就很少來主樓了,除非是岳貞黎叫她來。一隻又肥又大的狸花貓懶洋洋地從配樓出來,站在空地上看了一會兒兩隻追逐的蝴蝶,然後就往這邊走來了。
岳凱平也許閑得有些寂寞吧,我每次到來他都顯得十分高興,熱情地招呼我喝茶,然後又一起到書房去。看得出他有多麼喜歡這間書房。這兒有一套精裝的地質學家傳記,它讓我愛不釋手——「這是你的專業啊,我記起來了;你如果喜歡,就送你好了。」他真是慷慨。我趕緊謝絕了。我發現凱平的居室和四周的一切仍然充溢著軍人氣息:被子疊得四四方方,一切物品都極為規整。我喜歡這樣的作風。在我以前的那段野外地質生涯中,已經多少養成了一種軍人的幹練風格,我甚至想:如果我們一起到野外去搞地質考察,兩個人一定合得來。我當即邀請他去東部平原,並向他講了自己出生地的一些情況。誰知他的神情一下變了,轉臉望向窗戶,兩眼在配樓那兒一閃又慌慌地移開。我這才記起,帆帆就來自東部啊。
有一次來這兒,雖然提前約定了,進門時凱平卻不在。這讓我與岳貞黎不期而遇。說心裡話,我對這一輩人總有一種特殊的心結,在他們面前頗不自然。他給我某種強大的壓力,這來自心理上或其他方面。在他看來我是兒子的朋友,於是也就自然而然地成為另一邊的人。這令他不安,他的不無敵視的目光讓我一下就感覺到了。一米八以上的個頭,稍稍發胖,威嚴難以消除的額頭和下巴。頭髮白了一多半,但整個人保養得很好,一種過人的體能和意志摻在一起,讓人很容易就感受得到。長期以來權力給予的過分自信,還有令人厭惡的自我中心主義,瀰漫在四周的空氣中。他撫著胡碴觀察我,沒有一絲長輩的慈祥。我相信他平時就是以這樣的目光看著凱平的。
「你岳父,哦,一個了不起的同志啊!」
他話語不多,一開口卻讚揚起了另一個人,一個離我好像十分遙遠的人。他分明知道我與岳父的不睦,我們之間的爭執——他是我們家的常客,當然什麼都了解的。但我不知他是否想聽聽我對一個棘手問題的意見,而且我那麼樂於痛快淋漓地說出來。我不能容忍一切在兩性情感方面強加於人的威權。我厭惡這種威權。
「戰爭年代……根本沒有想過還有今天。唉,一轉眼的工夫,你們都長大了……」
我等於被再次提醒,進一步注意到與對方之間巨大的、不可消除的鴻溝。這可不僅僅是什麼代溝——是什麼,我暫時還找不到合適的比喻。只覺得有一種少見的憤懣在心底泛起,這情形與岳父在一起也曾經出現過。我剋制著,因為我不便表露什麼。
正這會兒,一個苗條的身影出現了,她故意側著身子,想飛快地從客廳這兒閃過,但岳貞黎卻將她叫住了。啊,她回過身來了!我看到的姑娘滿臉羞紅,兩隻眼睛像星星,又大又亮。是的,我只得拾起一個最蹩腳的比喻,因為當時真的想到了夜空里明亮的星辰。這是一個讓人一眼就可以記住的女子,從身材到面龐再到氣韻,一切都非同凡響。無須再說什麼了,我一下知道了她就是帆帆,也明白了岳凱平的選擇。同時我在這一刻里還預感到,這個院子里發生的一切決不會簡單了結的。
「這是凱平的朋友,也住在橡樹路。」岳貞黎向她介紹我。
「不,我岳父住在這兒,我自己的家在城東邊一點……」
這種解釋在我看來並不多餘,它非常必要。我總是自覺不自覺地想要強調,我不屬於這個地方。我還想說自己來自東部,就像帆帆一樣:你也是我們東部的人啊,瞧你多麼漂亮!你本來就不是這裡的人,你是海邊上的、東部平原上的人。
我和岳貞黎、帆帆正在客廳里,門響了一下。凱平回來了。他在門口往裡瞥了一眼,「唔」一聲就轉身走開了。腳步聲消失在走廊一端,我知道他進了那間書房。接下來都沒有話了。帆帆的臉色更紅了。岳貞黎輕輕咳著,離開了。我問她:「老家還有什麼人?」她臉上的紅暈立刻褪掉了,回答的聲音很沉:「只有一個奶奶,去年去世了……」
我不再吱聲。一個孤單的女孩,被人從更孤單的老奶奶身邊領到了這裡——來陪伴一個權高位重的男人。老奶奶在最後的時刻見到了自己的孫女嗎?我沒有再問……
凱平還在書房裡等我。
進門時凱平放下手裡的書,一抬頭,讓我看到了焦灼的眼睛和滿臉倦容。這是烤灼的結果。這兒離心火愛火苦思之火太近了。果然,他已經難以承受了,接下去告訴我的一件事就是:他正在找一個住處,昨天終於找到了,可惜房子太小,這麼多書擺不下……
「搬走?」
他點頭——除了搬離這裡,還有工作的問題,凱平說他的一個戰友正為自己聯繫一個公司,也許一切很快就會安頓下來。他的口氣里有一塊石頭落地的放鬆感。看得出來,這一段時間他都在忙這些事情。
我還是問了一句:「你父親同意嗎?工作的事兒,還有——搬走?」
「他不說什麼。起碼我搬出這裡他是高興的。」
「他放心?」
「我在這兒他不放心。」
「你準備放棄了?」
凱平犀利的目光掠過我的臉龐,轉向窗外配樓的方向。他再次回頭看著我,那目光讓我一下就讀懂了:永不放棄。
鬧市孤屋
1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不相信這個錦衣玉食的傢伙會住進這樣一個地方。太簡陋了,地段也差極了。幾乎可以說是貧民窟。這是城東棚戶區內的一座小小的青瓦平房,只有兩間半,院子小得頂多有二十平方米,其實只是一個過道而已。可他對這個環境特別滿意,說他就是相中了這個圍牆小院的,多麼安靜啊。是的,我這才注意到這裡真的沒什麼嘈雜,死寂無聲。不,仔細些聽,會聽到遠處有收破爛的叫聲傳過來。但總的看這裡還好,像是一個隱居之地。沒有人會找到這兒,就是告訴別人一個詳細的地址,要找來也相當困難。他把許多書籍拿過來了,這是他最喜歡的東西。他有相當充實的閱讀生活,這一點我們一樣,無論怎麼忙亂都離不開這種日子。簡單至極的行李,就那麼幾床綠軍被,臉盆茶缸等洗涮用具,像生活在帳篷里。這種生活氣息也讓我喜歡。
「你父親來過嗎?」
「怎麼會呢。」
「你不準備告訴他住在這裡?」
「暫時不想,他也不感興趣。」
他沉默著,掏出一支煙吸上,還遞給我一支。他過去是討厭這種嗜好的,如今自己卻沾上了。我早就戒掉了,這會兒願意陪他吸上一支。「你可能也察覺了,有一陣我想跟你到平原上去,和你一塊兒干——你不是去那兒搞了一片園子嘛;後來知道你遇到了麻煩,這才改了主意。」他大口吸煙,被嗆得咳嗽,就揉掉了。是的,我以前還想過,他可能就是為了去東部才與我主動接觸的,但後來很快打消了這個想法。現在看這一切都是真的。我倒因為他的這個打算而格外感動,因為他的所有選擇都不會是簡單的衝動,他願意和我在同一片土地上勞作,這也算是一種極大的信任。我說:「可惜那裡正在結束……不過總還有別的辦法。我不會長期悶在城裡的。一個人在外邊做慣了,就很難在城裡待下去。」
凱平一陣感慨:「我早就該走開了。可惜等明白過來已經這麼大了。時間給白白地浪費了……真可怕!」
「我們羨慕的是你能在天上飛,那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啊!你現在還想飛嗎?」
「有時候想。不過我飛得再高,還是有一根線牽在老爹手裡——我最討厭的就是這個。其實我不是一隻鷹,我不過是一隻風箏。他在地上控制我,想讓我飛多高就飛多高,想讓我往哪裡飛就往哪裡飛——有時候我急得硬是要拽斷這根線,恨不能一頭栽下來。你能想到我當時的心情有多麼惡劣……」
我知道他又在想帆帆。是的,梅子說得對,當一個人無法去愛一個人時,其他的一切也就算完了。破罐子破摔?算是說對了。摔,摔個稀里嘩啦。就是這樣一個可怕的結局。可是沒有辦法。摔,摔個粉碎。我心裡對凱平無比憐惜。
我一直忍住了沒有問的一個問題,就是他與帆帆在多大程度上取得了默契?我們知道,這種愛不可能是單向的,但這裡面同樣有個對方的回應深度——我百思不解的是,如果帆帆像他一樣堅決和孤注一擲,為什麼就不能採取更為果決的方式呢?比如說——你們要到哪裡去?東部嗎?是的,那裡是一個廣闊的天地,你們在那裡是可以大有作為的!我和帆帆都是在那裡出生的,那裡的粗茶淡飯足以養活你這個橡樹路上的小子!問題是你和她的決心有多大……我終於試著問道:
「帆帆願意你搬出來嗎?」
「她?當然!她怎麼會眼看著我在一隻老鷹爪子下邊掙扎呢……」
「也就是說,她也下了鐵定的決心?」
凱平眼裡立刻泛起一層若有若無的淚光:「你說呢?」
「我……說不好。我總覺得,只要她的決心足夠大,一切也就不成問題了。」我這會兒甚至想從頭訴說我與梅子當年經歷的那場波折。人世間有什麼會比愛的力量更大?它將衝決一切,什麼都不在話下。還虧了是一個戰士、一個在天上飛翔的人呢。可是我沒有把這種疑惑說出來。
「你以為我為什麼搬到這兒?就為了等她!我要在這裡等她,兩個人在這裡會合,然後再一起遠走高飛。我的一個戰友在西部有片農場,我們要去他那裡!這是早就安排好了的——自從得知你那兒不行了時,我們就在做這個準備,打另外一個譜。這是我們倆最大的秘密,你千萬可不要透露出去——特別不要跟梅子一家說,他們會告訴我父親的……」
原來是這樣!這有點出乎預料,不過也並不特別讓我吃驚。也許這與我內心裡的那種倔勁兒更為吻合。早該這樣幹了。我心裡為他們高興,並認為這一天一定不遠。「帆帆能和你這樣合計,我真高興。她在老家沒有親人了,正好可以跟上你遠走高飛。只要她的決心足夠大……她離得開那個大院嗎?」
「我們早就說好了。我在這兒等她。一些必要的東西會一點點挪到這兒來,我父親現在什麼都不知道。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我已經準備了很長時間,沒什麼破綻。如果暴露了也就麻煩了,以我老爹的能量和脾氣來看,他會想出各種辦法阻止我們,他有這個能力……」
我暗暗想了一下凱平的整個計劃,知道它意味著什麼:徹底背叛養父。把老人一個人扔下,這稍稍有些殘酷了。可又沒有任何辦法。顯而易見的是,父子兩人從情感上完全破裂了,破鏡已經無法重圓。這肯定是一個緩緩積累的過程,一個一點點完成的家庭悲劇。我可以想像作為一個父親,一個對兒子傾注了多半生心血的老人,將來會走入怎樣的苦境。他沒有其他的兒女,他的愛是沒有雜質的。
「我在等她。已經等了這麼久,再等一年兩年,時間再長也不怕。我會等下去……」
「既然要走,為什麼不早一點?這樣拖下去只會是一種折磨!」
「當然是折磨。可是沒有辦法!那就折磨吧!老寧……」
凱平望著我,嗓子有些沙啞地喊了幾聲。我這次分明看到他的眼膜上有一層淚花。我有些驚訝地看著他,這時覺得他所面臨的一切,遠比我想像的還要複雜得多……
2
從凱平的孤屋離開,我的眼前總是閃動著那張激越的臉龐。「那個小崽子搬走了!」岳貞黎很快對岳父一家說。梅子回來敘述了那個憤憤的場面,然後說:「很怪,好像岳伯伯像掉了一塊心病似的,只生氣,不難過。」我說:「你說得對,生氣和難過並不完全是一回事。」梅子問:「凱平去了哪裡?他沒有找你告別嗎?」我遲疑了一下,還是搖搖頭:「沒,他也許找了個差事吧,以後會知道的。」
一個偶然的機會,梅子在橡樹路的一個超市裡看到了帆帆——當時她正和另一個小夥子在一起買東西,那是岳家的炊事員田連連,他介紹了帆帆。梅子回來說:「我還是第一次見她呢。真的可愛,多漂亮的姑娘!怪不得啊,她和凱平倒真的像一對兒,他們一起再合適沒有了——岳伯伯怎麼那麼固執呢?這一來要毀了兩個年輕人。我看出帆帆並不愉快……」
她說這些的時候,我心裡正想著那個身居孤屋的英俊青年,想著他望眼欲穿的等待、他心中那個大膽的計劃。這是一個出逃的計劃,同樣是一次飛翔的計劃。人哪,有的一生都在窩裡蜷著,直到終老;有的卻要衝天一飛。對任何人來說,這都需要不少的勇氣。這種飛翔是極具危險的,但卻不能沒有……我從那座地質所走開,進而離開那個雜誌社,在許多人眼裡都是足夠冒險的行為,今天看一切正在接近岳父不祥的預言。但我需要為此而愧疚嗎?這不可能。
一個中年人必有這樣的經歷:打掃慾望的灰塵,裸露出冷卻的內質。那兒沒有熱情,無動於衷,最後連自己也變得陌生起來。厭惡自己,厭惡這種狂妄和自傲,厭惡尋尋覓覓和晃來晃去的那麼一股勁兒。
我在城裡曾有一個無話不談的朋友,他在作出重大抉擇的沉重時刻,竟然未透一點口風:突然離去而且再也沒有歸來。另一個大學的朋友曾經和一伙人帶上背囊結伴遠行,歷盡艱辛,至少在外面度過了兩個徒步行走的冬天。他們經歷的那些奇怪故事,絕大多數城裡人聞所未聞——這些人的行為除了在自己的親屬和朋友之間引起一陣驚詫之外,其他人連看都不看,而且根本就不想知道。這個城市早已度過了事事好奇的年代,習慣了冷漠。別說走開了幾個毛頭小子,就是再大的事兒也不理不睬:鬧市區的一條馬路上軋傷了一個女孩,血流不止,她的同伴捧著受傷的頭,長時間跪著懇求過往車輛幫她把傷者送往醫院……
那幾個朋友跋涉歸來的那個下午,我第一眼見到他們的場景至今難忘:幾個人扎在地鋪上,遠看就像一堆又破又髒的布。他們和背囊擠在一塊兒酣睡,流出了口水。據說他們要尋覓「苦難」,這一回真的是如願以償了。一路的疾病、貧困和寒冷加在一塊兒,把他們折磨得夠慘的,真有九死一生之慨。
這個城市有著各種各樣的角落,相互之間簡直是天壤之別。就在我看過旅途上歸來的朋友不久,還隨當時所在的雜誌社朋友光顧了另一個聚會。那個晚上踏入一個門廳時,立刻覺得自己彷彿進入了人間幻境。這兒奢華嚇人,狂生美女相攜,鮮花美酒堆成了山。我在這座城市裡二十多年了,還是第一次見識這樣的夜晚。一個惡少結著一條古里古怪的領帶,手上的白金戒指閃閃發光,挽住一個紅毛姑娘,踉踉蹌蹌奔過來。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怎麼也不會相信這個土裡巴嘰的城市還有這樣一群無恥的傢伙。他們每個人都想嘲笑世界,卻忘記了自己才是地道的小丑。男子手掌翻飛,口若懸河;女子扭扭捏捏,嗲得可怕。他們都想學外國人,一會兒聳肩一會兒攤手,英語單詞說得磕磕巴巴。一個躬著身子走路的傢伙不無自豪地說:「瞧我長了個歐洲小駝背……」這兒是淺薄鬼得勢的地方,他們模仿西方人,連舉止都要抄襲。一位小個頭男子端著香檳一路旋來,那模樣就像一個急於*的公狗。他搽了濃重的髮蠟,頭髮出奇地光順,像套了一頂又小又圓的*帽——整整一晚上他都想與雜誌社的頭兒婁萌搭話,不斷地瞥著她身邊的多毛青年馬光——今晚就是馬光把我們領到這個鬼地方來的……
在這個瘋癲的角落,個個自命不凡,連發育不全的人也在斜眼看人。幾個人在一旁討論「海濱松林別墅」、「私人遊艇」、「石頭音箱」……只聽他們談話,還以為個個擁有億萬家財呢,實際上只是一些寄生蟲。錙銖必較的年頭已然過去,貧窮的時代卻遠遠沒有結束。這就是我們糟糕的、令人尷尬的現實。
對照一下那些因為出走而弄得滿身骯髒的朋友吧:他們正幻想以肉身的折磨來抵禦精神的痛苦,並長久以來為自己蒼白的經歷和狹窄的視野而感到焦慮。他們崇尚苦行,無情地磨損自己。我對他們難以苟同,卻笑不出來。這個城市已經沒人理睬他們,他們自己專註地盯著這個不幸的世界。
就在這幫苦行僧當中,一個倔氣的傢伙與我發生了激烈的衝撞。
說實話,這個人令我充滿詫異又頗為好奇,但絕不想引為同調——我知道自己的辭職、我的東部之行與他們完全不同。我已經沒有了他們那一夥的熱烈和高蹈,只不過想找一個地方好好勞動。因為我發現自己置身的那一攤子不是勞動,而是死磨,是駭人的浪費。我已經受不了這些,四十歲了,生命不容浪擲。我不過是想讓自己活得更充實一些,不再做一些虛無荒謬的事情。比如說我更願意親手播種和收割,願意在院里植起一株木槿,看著它從初夏開到秋末……那個傢伙十分刻薄,他對我的辛辣挖苦簡直隨口就來。他做得太過了,甚至在我與梅子一家鬧著彆扭時,給予了致命的中傷。他的花言巧語一度說服了梅子——像這樣一個讀書破萬卷的傢伙做到這一點並不難!他說:
「就有那麼一種人——這種人也許是這個時代的特產,也許已經流行了二百年——他們自視甚高卻又一事無成,把自己看得高人一等,一肚子埋怨,整天有說不完的厭惡和痛苦,就是不想和老婆好好過!他們的理由就是世界庸俗,誰都不能理解那份鴻鵠之志,骨子裡卻自私懶惰,還是膽小鬼!說白了他們也並不比天天譴責的對象好到哪裡去,也蠻能做些臟事,亂搞婦女……與一般人不同的是,他們的理由比別人多出一萬倍,幹了壞事還滿嘴是理!說到底這一套都是學來的,是潛移默化中形成的,是另一種概念化的生活對他們的傷害,是一種理念的順從者和實踐者:問題是他們從來不敢承認這一點。所以千萬不能聽任他們,別看有時候說得很玄,連自己都聽不明白……我和你男人,說白了都差不多,都是這樣的一群傢伙!」
這番談話造成了嚴重後果,讓梅子深以為然。我事後想像她當時洗耳恭聽的樣子、瞪著那雙可愛的杏眼專註盯視對方的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而我作為她的丈夫,卻對自己東部的事業給不出一個像樣的理由,倒是越發難以說服她和她的一家。我的形象被那個傢伙進一步歪曲,他卻把自己擺在貶損的對象中,非但不能傷害自己,還顯示了深刻解剖的勇氣!剩下的答案就是:我才是一個偽君子,一個真正的壞蛋!
憑這個人的深度與知性,還有我們這一代共同經歷的痛苦、我們的際遇,他不難體味一個男人的選擇、這種行為的全部複雜性。可惜他並沒有這樣做。這種簡單和武斷傷害了我,也傷害了我們之間的關係。我面對這些辛辣的指控,一直在心裡據理力爭。我知道他故意混淆視聽,是成心要這樣乾的,只是不明白他的真正目的——為了討好梅子和她的一家嗎?似乎不必;為了進一步增加我的困厄、使我的生活愈加艱難?可這樣對他沒有任何好處。
時下的凱平就多少面臨了類似的困境:被追究被指責,日甚一日,而且還要深陷親人的圍剿之中。
3
我不知道凱平面前還有多少坎坷,他怎樣做才能坦然面對那雙眸子!我想對他說:時光是這樣短促又是這樣漫長,只要決定了就快些吧,千萬別再耽擱了……我多次想對他講述與梅子自相識到現在,我與她一家人的衝突、我所忍受的折磨、我們兩人所經歷的全部故事。未來的一切都沒有那麼簡單,這要等待一種感情慢慢陳舊下來,就像坐等一棵植物從生成到衰老,它的整個過程。你也許會發現,有些東西從一開始就沒有生成,所以也不可能長大,它甚至還不是一株忍受摧折的幼芽。彼此懷疑、質詢,讓兩人之間徒生煩惱。我甚至要告訴你,將來會有許多東西使人不堪忍受。我現在只想說,再一次說:我們所熱烈期望的什麼也許並沒有生成,從一開始就沒有生成。我們將要面臨的,極可能比預想的這一切還要艱難十倍。
凱平,作為一個過來人,我想告訴你,所謂的「愛」包含了多少冷峻而複雜的內容。當歲月將人一層層剝蝕,彼此裸露出內質,巨大的差異就會驚人地顯現出來。比如我,也許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喪失了希望的人——到現在才明白,我這種人是不應該將對方拖入這份生活的,這有時真的像是一種折磨,是敷衍……是無窮的遺憾。
想到這裡我會覺得虧欠她很多。我會永遠為此而責備自己。我和梅子是完全不同的人,她的熱烈和純真,平實和質樸,反而讓我覺得可望而不可即。我在漫長的苦難的生存中已經變成了另一種人,許多時候陷入莫名的焦慮和緊張之中。我只想走出這種恐懼,陌生的恐懼。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離開。她屬於這座城市,我卻絲毫也感受不到這裡的溫熱,最後也沒有得到它的收留。我待下去只能忍受無邊的煎熬——我實在是捱不下去了。
我從十幾歲的時候就想過了死亡這檔子事。我差不多沒有童年和少年。我至今沒有發現一雙與我相似的眼睛:沒有持久的熱情,沒有如水的瞳仁。我有過愛,有過引人回憶的一個個時刻;可是我發現它們終結的原因全都一樣——從心底泛出一股深長的冷漠,這冷漠銷蝕了它。愛是需要熱情的。而我是一個過早耗掉了熱情的人。我如果早一點明白這個,就不會如此嚴重地拖累另一個人了。可惜這是慢慢才發現的。我一開始就對她說,我們需要來一次總結了,儘可能心平氣和地從頭說起,不妨像老年人那樣娓娓道來——好像我的全部生活已經過完了似的,身上疤痕累累,稍一觸碰即要嘩嘩流血。我已經走到了最後的時刻——我是指自己那份極有意義的、真實而有情的生命。
我首先想把自己弄明白,同時也把周圍弄個明白。我們誤解這個世界,首先就是從誤解自己開始的。我們應該有勇氣回到真實上來,有勇氣面對無情的深入的分析。比如說我經歷了很多之後,人到中年的身心究竟積累了更多的善還是惡?還有你,在多大程度上繼承了自己家族的觀念?你願意承認你的父輩佩戴的是一枚殘破的徽章?是的,事到如今,我真正相信的東西已經很少,因為經驗里沒有它們,儘管我有自己始終堅信不移的東西。我總想弄明白與身前身後無數生命緊密相連的那一切……就是這些讓我煩膩,讓朋友們煩膩,讓這座城市煩膩。扼殺的時刻就要到來,我要趕在這之前快快逃離,一路背負著你的溫柔和憐惜……而所有這一切,最初都是沒有想過的。
這不是一個收留孤兒的時代,我又那麼自尊。我一旦察覺了危機就要離去,就要走開——它不屬於我,既沒法兒讓我親近,又沒法兒讓我跟隨。我的心冰冷冰冷。
我走開了,辛苦多年卻沒有積下多少金錢,沒有成為一個富翁。而這個時代是以錢畫線的——我沒有錢,所以我將被人鄙視,進而還要成為一些人的敵人。對此我已經做好了準備。
我在旅途上、在深夜裡,有著無盡的追溯和思慮。我發現那些有恩於我、幫助過我和安慰過我的人,同樣有著不能放棄的偏見。我沒法兒放棄那麼多,放棄我的信守。說到他們,我發現他們也自覺不自覺地充當了毀滅這個世界的力量,是它們的組成部分,一直如此。是的,我要這樣說出來,並且不會輕易收回這無情的判斷。
我心中一直裝了一件愛到極點的寶物,它是我人生最後的一件寶物了,它讓我成為自己所從屬的那個家族的一員,它是讓生命最後一次燃燒的火種。朋友,我一定要告訴你,什麼才是我一生的寶物,我為什麼要像守護自己的生命一樣,不讓其喪失和熄滅。世界又一次顯示了它的不可救藥,它的荒誕、醜惡與無望,還有兇殘。有人說一切都有了結局,可是我不相信……
你也許面臨著與我相似的選擇。你也開始了,你將走進和走出。可是,你真的想過了如山的堆積——橫亘在面前的一切?
面對一個即將再次飛翔的朋友,凱平,我的一腔話語究竟從哪裡說起呢?
4
當我第二次來到凱平的孤屋時,馬上被他一雙歡樂的眼睛驚住了。真的,這雙眼睛很少如此快樂地燃燒過。他幾乎沒怎麼耽擱就直接告訴:「她來了,她毫不費力就找到了這兒!」
「她在哪裡?那你們為什麼還不快些離開呢?」
「不,不是馬上,還要準備——她要慢慢準備好……」
「慢慢」兩個字讓我稍稍猶疑了一下,但沒有多想。我發現這次暗中聚會已經讓他極為幸福和滿足了。這使我想到在橡樹路上的那個大宅中絕少這樣的機會。奇蹟一般,他的臉龐放出了光彩,又像一個年輕人那樣閃射著青春的光澤了。我心裡真是高興。我不是為了窺探隱私,而是為了有助於一個重大的判斷:他們之間走了多遠?誰知凱平就像猜透了我的心思,嗓子低下來,顯得十分羞澀:「我們這麼久了,只是擁抱……她連好好吻一下都不敢。這次她的膽子大了一點,這是從沒有過的……」
「讓我當一次教唆犯吧,夥計,你們早該在一起了。這兒多麼僻靜,天底下最甜蜜的新房都是簡陋的……」
凱平的臉馬上紅了。他口吃起來:「不會的,我不會她也不會……你不知道她是多麼……我們不會有一點逾越的,彼此雖然沒有發誓,可是……我第一次撫摸她的身體時……她哭了,我再也不敢莽撞……」
他咬著嘴唇,長長的睫毛像女孩一樣閃動。他的這種羞澀與年齡有點不符。我咕噥了一句:「你們真不像這個時代的人;可是你們真讓人羨慕啊……」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只顧說下去:「我們這次談得很多。我告訴她朋友在西部的那片農場有多大,她說我們真該有自己的一片農場啊,我說當然,那當然!我們要在農場里勞動、生孩子、過自己的日子!我們除了幹活就是讀書——她只有一年就高中畢業了,來城裡後又一直堅持自學,現在已經有了相當高的鑒賞水平。我們會有一個大書房,裡面各種好書應有盡有!我們還要養奶牛、養羊——她多麼喜歡羊啊,她說在鄉下時,有時會花上很長時間和羊待在一起——還問:你真的好好看過一隻羊嗎?它真是善良極了也美極了!我對她說,我沒有面對面地、離得很近地看過一隻羊,但我能想像出來。我相信她的每一句話……」
我被這幸福的語調感染了。我完全沉浸在這種暢想之中。我並不認為這是無法實現的夢幻。但我卻沒有僅僅與他一起沉醉。自己的一片田園?農場?這談何容易啊……
「帆帆告訴我,她還記得父親在世時怎樣跟上他去田裡勞動、逮螞蚱——那是多麼大的一片玉米地啊,蟈蟈總是在裡面唱;還有,玉米地里什麼都有,小貓、小兔子、小鵪鶉、小豬和狗……活兒忙完了就去海邊打魚,爸爸和人一起駕船出海,她就在岸上玩沙子,一抬頭看見海里的帆,立刻就跳起來喊啊……她說自己這一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大片地——她要把它蒔弄得像花園一樣!我說會的,我們一定會的!」
凱平由於高興和激動,眼睛裡閃動著若有若無的淚花。
我卻在想正在淪陷的東部——那裡也有我的田園之夢,可惜它正在破滅……我不願在這個時刻說到它,只是在心裡為他們祝福。
「我就在這裡等她,等她……」
驚變
1
這是一個可怕的初秋,這個季節對於我和凱平一定會格外深刻地被記憶。我又去了一次東部平原,在進入最後掙扎的那片田園旁邊待著,就因為聽不下陣陣呻吟,最後還是歸來。我有點落魄,比失敗者還要多一層狼狽。我與凱平相似,都面臨著重新選擇,都需要再次出發。
橡樹路同樣是我的竭力迴避之地。在那個有著一棵大橡樹的院落里,以前我會滿心歡欣地和岳母一起,蹲在地上尋找跌落的橡實——它們還沒有成熟就被陣風吹落了,連同一個毛茸茸的假種皮一塊兒藏在草叢裡。內弟小鹿有時也和我們一起找橡實,這個總是歡天喜地的小夥子不太像這個橡樹之家走出來的人。他在少年體工隊里打排球,偶爾領來幾個吵吵嚷嚷的少男少女。可是這個秋天一陣陣北風刮過,我連是否跌落了橡實都不知道。岳父肯定與雜誌社的婁萌女士打過招呼,她竟破例應允我重回原單位去。這是一件多麼大的美事,梅子知道了首先激動起來,說看吧,還是父親啊!我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她似乎沒有想過,在東部平原上,在那片即將失去的田園上,我有多少流散的朋友——他們在寒風裡沒著沒落浪跡的日子裡,我能夠躲到城裡這間熱烘烘的小窩裡嗎?別說是一個人,就是一條懂事的狗都會不安,它將一躥而起,奔向那片曠野……
我真的像一條狗那樣在街頭躥著。我無法停息,無法在一個地方稍稍安歇。小鹿有一天真的捧來了一些剝得光溜溜的橡實,卻發現我如此地無心無緒。心無皺褶的少年瞪著那雙清澈的大眼,頑皮地伸著舌頭,轉了幾圈就走了。我搖搖晃晃一直走上街頭,似乎想也沒想就登上了某路公交車,一直向著城市邊緣駛去。
這座久違的鬧市孤屋啊,仍然住著一位滿懷熱望的青年,隱下了一個急欲展翅的飛行員嗎?小屋靜靜的,一些落葉在院牆處打旋。門沒有關,敲幾下,沒有回應。當我推門進入時才發現:主人正充滿警覺地站在院門一側,雙目炯炯盯著來人。當他看出來人是我,嘴角抖了一下,緊緊攥住了我的手臂。我的到來顯然出乎他的預料。
這個傢伙嘗過了孤獨的滋味。他這樣的年齡完全不適合這樣的生活。還有就是,不久前他還是一隻翱翔藍天的雄鷹啊。我發現屋內有一本本夾了紙條的書,到處是散落的煙蒂。一望而知,這兒是沉迷的閱讀,是無人光顧的單身生活。他看著我,好像在問:去了哪裡?這麼久?我想從他疲倦的眉宇間看到一點令人振奮的東西,沒有。我一路上還想:如果這個孤屋換了主人,我一點都不會驚訝。但是沒有,這兒一切如舊——像已經存在了一百年那樣陳舊,毫無生氣。
這種等待有點可怕,讓任何人都無法消受。我想問:老夥計,我們分開的這段時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你怎麼還羈留在這裡?
他沒有多少話,好像再也不願抖摟心事,只忙著為我煮茶:他開始嘗試一種老茶,用一個軍用小鋁鍋煎了很久,直煎得顏色發黑。我們一人一大杯。初飲有一種舊衣服的味道,慢慢香氣出來了,直抵心底。「啊,真濃!」他終於嘆出一聲,砰一聲放下杯子。
我揩了揩額上細小的汗珠,直通通地問了句:「絆住了?」
「不知道。」
很怪的回答。我看著他,發現這眉毛間多了一道深深的豎紋,它成為一個嶄新的標記。「你會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又抓起煙來——這時我才看到他的幾片指甲是黃的。他吸著,使勁眯著眼,「就快有消息了,我是說,戰鬥就要打響了……」
他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所以不像是一句玩笑。可這讓我一點都摸不著頭腦。
「我給她打過幾個電話,沒有見面——不管你信不信,我們從那以後一次都沒見……我知道她的處境艱難起來,實在放心不下,就打了電話。她要接我的電話很難,因為她的房間沒有電話——我要往三樓打,這得算好她去那兒整資料、他又不在才行。我打了幾個,總碰不上。有一次我父親接到了,喂喂幾聲,我就把電話掛了。他會想到是我,隨他去吧。配樓里只有一個電話,那是在田連連房間里——什麼都不能讓他知道,他是父親的忠實僕人,死心塌地的那種。不知費了多少周折,總算讓她接了一個。她在那邊怕極了,其實我父親在二樓根本聽不到……我問什麼她都答不完整,戰戰兢兢說要到這兒來……結果我差不多等白了頭髮,還是沒見人影。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這段日子真難挨,我得找點事情做才好。戰友給我聯繫的一家公司也回話了,可我已經放棄了。就這樣,我除了讀書,再就是動手為父親——我是說親生父親——寫一份生平記事;當然也寫母親。他們真是不幸啊。可惜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默默聽著。這就是血緣的力量,它會在後一代身上發酵,這幾乎是一個規律。長期以來關於他親生父母的話題都是一個忌諱,而這會兒是他自己提起來的。
「我知道得太少了,以前想都沒有想過還要從頭了解他們,說起來真是罪過。我現在的父親倒也沒有瞞過什麼,他斷斷續續講過一些,我卻沒有記住多少。我與生身父母沒有什麼感情,你知道我一直和現在的父母在一起。我沒有『養父』這個概念,只覺得只有這一個父親——事實上正是他給了我一切,我與他的親兒子根本就沒有一點兩樣!只有現在,挨到了這段日子,我才想起要從頭認識親生父母,可惜已經有些晚了,我再也不能與現在的父親細細地說和問了!我們生分成這樣,真像做夢一樣。可是沒有辦法,我不會再靠近他了……為了知道一些生身父母的事情,我設法找了他們的老戰友,這些人活在世上的也不多了。就這樣,我一點點記下來,有時半夜裡睡不著,起來看剛寫下的這些字,淚水就在眼裡打旋……」
「我知道,是你父親冒著生命危險把岳貞黎救回來,他的命是你父親給的——他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所以他那麼愛護你,他只有你一個兒子……」
凱平急急地呼吸,像是害怕窒息一樣。他的手不自覺地搭在我的肩頭,緊握了一下,咕噥一聲:
「這種愛護真是可怕啊!」
他很長時間不再吭聲,走到一邊,將一沓紙和書疊到一起,小心地放起來。
「你為什麼不能回家一趟?」我盯著他不斷望向窗外的眼睛。
他的目光並不移動,像是自語:「我們說好了,要在這裡等她!只要她再次逃出來,就一定不會回去了——我不會再邁進那個院子一步,我說到做到。」
這是怎樣的決絕之心。這是愛的力量還是恨的力量?可能二者都有。這種力量似曾相識,但還是讓我感到了驚懼。一種深不可測的愛與恨交織在一起,又熟悉又陌生。一個局外人不可能理解它的全部,那個陰森的院落里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們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
「你該想到帆帆與我們是完全不同的人,她是真正的孤兒,」他說到這裡有些慌亂,瞥瞥我,「嗯,就像我現在的感覺一樣。她一個人來到這個城市,從來沒看到這樣的大院和大樓,還有警衛,沒有看到這樣的首長。她的畏懼比咱們想像的要深,她需要克服膽怯,自己去克服,誰鼓勵都沒有用。當我想明白了這一點,我也就忍耐了……」
我非常感動。一個多麼善良的男人。不過啊,這時候除了等待,或許還需要做點別的——究竟做什麼、怎麼做,我一時也沒有主意了……
2
但我知道,世上的許多挫折都來自猶豫不決,來自一些莫名的耽擱——我們有時候真的不知道人為什麼要延宕,要躊躇,要左右搖擺。眼前的凱平又是一個突出的例子。作為一個可以交心的朋友,所能洞悉的部分也就那麼多,對於他的異常執著和深不可測的愛戀,我不僅毫無懷疑,而且那麼清晰。可是一個真正勇敢果決的人,有時又會表現出特別的拘謹,甚至是某些禁忌。他的深愛與憎恨竟然可以交織在同一個人身上,我這裡是指他對養父的情感。當然還有恐懼——這一代人對傷痕纍纍的老一輩沒有懼怕是不可能的。也許就是這一切才導致了今天的結局,最終或許還有令人措手不及的變故,它足以擊碎一副熾熱的心腸。
就在我離開城東那座小屋不久,突然接到了凱平的電話,他以令人害怕的沙啞聲在電話上呼喚我,讓我去一趟。「發生了什麼?」我馬上感到有點不妙。
「你過來吧,我們得當面說才行——我希望你這會兒就來。」
我匆匆趕過去。凱平那張發紫的臉讓我害怕。他從衣兜里掏出一個信封交給我——這是郵寄過來的,上面有郵票和郵戳。抽出一張薄薄的紙,瞥一眼上面寥寥幾行字,立刻覺得不對勁兒:這是帆帆寫給凱平的!有什麼事情不能當面說、哪怕是電話上說?這裡面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急急地看下去——
「……凱平,西部農場我去不了,因為太晚了。你自己走吧。我一輩子都不能和你一起去、不能一起去了。我不能說為什麼,你自己以後會知道。你快些走,自己走吧,別再等我了,這是真的。我不能和你一起,因為我一輩子都不能騙你,誰騙你這樣的好人要遭雷轟的!凱平,聽我一句,快走吧,你一個人走吧,別待在這個可惡的地方了……」
我前後看了兩遍,呆望著他。
「怎麼回事?她讓你——走?」
凱平咬住的嘴唇有點發青,就像在最冷的天氣里一樣。「我請你來,就是商量你——你幫我一次吧,她不見我肯定是害怕什麼——你當面問問她,就會弄清發生了什麼……我在這兒等你!老寧,這裡面到底出了什麼事,你見了她就會知道的,老寧!」
他的眼神絕望而焦躁,讓人無法拒絕。我把信裝進衣兜,他又取回。
我說:「好吧,我不管怎麼都要見到她。」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怎麼找她,因為這不能引起岳貞黎的注意。最需要提防的一個人當然是他。他像一個老熊那樣雄踞在堡壘里,我們得設法繞開才行。我想到了梅子,她找個借口把她約到一個地方——比如一個咖啡店之類,我事先等在那兒?
這種謹慎是十分必要的。因為即便是梅子約她,即便有一個堂皇的借口,帆帆都很難出門。她總要和炊事員田連連一塊兒——梅子再三約她,她終於同意出來一次……就這樣,我從咖啡店的窗上看著她和梅子慢慢走來時,不知道將接近一個怎樣的謎底。
她見到我的時候吃了一驚。還好,她和梅子一塊兒坐下來了。待了一小會兒,梅子說看看有沒有別的飲料,就走開了。她張望著,不願說話。梅子半個小時之內是不會轉來的。我把杯子推了推,直截了當問:「凱平一直在等,他急死了。你為什麼躲著?他現在度日如年……」
她凝神看著對面。這樣大約過去了五六分鐘,她的眼睛湧出了淚水——她飛快地起身去了衛生間。再次轉來時,她的臉顯然洗過了,鼻子有些紅。「你什麼時候見過凱平?剛剛?」「前兩天。然後就不停地聯繫你……他急壞了。」
「我對不起凱平,這輩子都對不起他了。我不能騙他,誰騙他都該遭雷轟的……我害怕才告訴他,讓他不要等……你看我,」她說著站起身轉動了一下,「你好好看看我吧!」
她怎麼了?我什麼也看不出。
「你仔細些,能看出我有什麼變化……」
我真的看不出什麼。我搖搖頭。
「我自己在鏡子前邊就能看出來……已經三個月了!這是真的,我好不容易才活過來,我不知道該不該活著……」
她伏在桌上哭起來,肩膀聳動得厲害。可是我一時還難以醒過神來。我似乎明白了一點,可我無法將內容整合銜接到完全能夠理解的程度。我有些口吃:「你剛才說了什麼?你是說——有了孩子?凱平的孩子?凱平自己難道不知道?可是,可是這並不可怕啊!你應該告訴他,他未必會害怕,他甚至會高興的……」
帆帆抬起頭,擦乾了眼淚:「不是凱平的孩子。」
「啊,那是誰的?」
「是……我和田連連的。」
我覺得就像有誰輕輕地撞了一下心口。我咬住了牙關。這一次我完全聽懂了。在冷寂中,我一直在想凱平那雙眼睛,同時一次次閃過那個在大院里進進出出的田連連——光頭,矮壯,一雙沉默的圓眼,走路無聲無息……我發出了一聲長嘆,站起又坐下。「怎麼辦呢?」我實際上是問自己。我無法回答。在命運面前,人有許多時候是無話可說的。我兩手絞擰著,彷彿為自己未能阻止這個事件的發生而深深痛疚。其實它也許是——不,它顯然是早就在發生著、發生了。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帆帆已經欺騙了一個摯愛她的人。此刻我無法抑制自己心裡泛起的厭惡感,還有憤怒。我不再答理她了。一個多麼美麗的姑娘,然而又是如此短視、卑微、惡劣,簡直自作自受。
這個事件的發生,當岳貞黎知道的時候,他又做何反應呢?勃然大怒?一定的。我於是想問一句——可是還沒等我開口,她就淡淡地宣布:
「我和田連連很快就要結婚了。已經不能、不能再拖延了……」
我再次站起來:「岳貞黎呢?他知道嗎?」
「知道。他當然想不到,不過他只好支持我們。」
我清清楚楚看到,她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一直在強忍淚水。可是我心裡的憤慨已經讓我不願再想其他了,我說:「是的,也許就是這樣!也許這樣反而更讓他稱心如意!這個不計後果的、自私自利的父親啊……」
帆帆驚訝地望著我。她的嘴巴半張著,露出了潔白的牙齒。
「只有這樣,才算是徹底斷了凱平的念頭。可是他就不想想看這有多麼殘酷!這一來也就毀了凱平一輩子。我這樣說一點都不誇大!帆帆,你自己可能不知道做了什麼,你就等著看吧,你!」
「凱平會怎樣?我怎麼辦啊?」帆帆喊了一聲。
「我不知道!誰也不知道!我們都等著看吧!」
接下去再也沒有一點聲音。我和她對視著,目光里好像在表達著相互的憎恨和厭惡。不,我相信她更多的是膽怯,是因為不夠磊落的偷情而陷入了深深的恐慌。我就不信她會忽略自己巨大的愛情——這簡直是一場大愛情!像凱平這樣孤注一擲不計得失去愛的人,像凱平這樣優秀的男子,我料定她一生都不會遇到。
凱平是不幸的——因為遇到了她。可是更不幸的是面前這個空殼美女。她太美了,因而也就更加可恨。我回頭要告訴凱平:你乾脆就恨她吧,只有這樣才能抵消——除了恨,你還有什麼辦法?有什麼辦法解脫?
男人哪,幾乎所有的男人都有過的愛,在你這裡遭到了最大的一次失敗。真可怕。
堂堂一個凱平,一個如此英俊的、在天上飛翔的人,卻敗給了一個光頭廚子。可這是一個事實。
3
凱平在最初的震驚過去之後,似乎一下子平息下來,安安靜靜地接受了這一切——起碼看上去是這樣。我想在這兒陪他幾天,就在另一間里打了個地鋪。他笑笑,讓我到那張惟一的床上去,「你就待在這兒吧,陪我說說話,等你放心了,再忙你的去」。這種幽默感讓我滿意。我堅持睡在地鋪上。
一連幾天我們就是喝茶聊天。大概因為時間充裕的關係,他比過去更為詳盡地問起了我這些年的個人經歷,特別問到了我的兩次離職。他好像對我在地質所的那段日子頗感興趣,就像其他朋友一樣,對那種在大地上來來去去、夜宿帳篷的生活心嚮往之。這對於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來說足夠浪漫的了,有著城市知識人神往的另一種氣息。這多少有點像我們站在地上,一邊駐足觀望天上的飛行器一邊想像裡邊的人一樣。其實任何腳踏實地的工作都足夠辛苦,當事人並不覺得有多少浪漫在裡邊。至於我後來干過一陣的那個雜誌社,他並沒有問多少,我卻主動談起了我們那位可愛的領導:一個女的,就是那個全城有名的美麗少婦婁萌。「說實話,離開那個雜誌社倒也沒什麼,離開她才是一個不小的損失。」他問:「你是開玩笑吧?」我說:「不,是真的。一個人能夠遇到這樣的領導真的是一種幸運。女的,寬容大度,和藹可親,體貼下級,讓你工作中充滿愉快——你還要求什麼?」「也許你們之間產生了一點感情。」「那倒未必,只是喜歡在一起;就像我的同事,那個多毛小子馬光說的,就因為她我總是很早就去上班。」凱平笑了,高興得拍起腿來。
就這樣談著,東扯西扯每天都到半夜。我們都在小心地繞開一個人的名字,即閉口不提帆帆。最怕的是冷場,在這段沉寂的時間裡,我的腦海會飛快閃過一個場面:一個少女被紅蓋頭遮去了羞花閉月之貌,端坐在那裡,等著一個剃了光頭的小子去掀掉它……當然這是鄉間舊俗,不會有這樣戲劇性的場面。「媽的,」我罵了一句,「這天說冷就冷了。」一邊的軍用鋁鍋嚕嚕響,茶被煎過了。一陣風從窗外掠過,窗子發出輕微的響聲。這個小屋裡沒有暖氣,這使我想到他如果不能趕在這個秋天離去,就要飽受嚴寒之苦了。這個城市的冬天又干又冷,夜裡能凍掉人的下巴。特別對於一個失戀的人而言,這個冬天毫不客氣,它甚至頗具殺氣。
我可忘不了剛來這座城市的那個冬天。那時我倒霉極了,恰好在凜冽的北風裡失戀了。使我遭此大劫的是地質所里的一位姑娘,漂亮,不貞,但是迷人。她差一點把我迷死。不過我最後還是逃開了這一劫,沒在那個冬天裡給活活凍死。可我終生都會記住那個冬天的殘酷。沒有辦法,寒冬專找那些可憐的失戀者下手,讓他們在情感上或直接就是肢體上殘廢。我曾遇到一個年輕人在絕望中奮力一縱,跳下了十一層的高樓,幸好被半空里的什麼攔了一下,算是保住了一條命,最後換了個胯關節才活下來。他一輩子都要一拐一拐走路了。想到這裡我多少有些慶幸:眼前的這位朋友住在了一個平房小院里,這起碼不用我擔心他半夜從高處跳下來了。不過說實在的,愛情這東西真是要命啊,人群里真的活動著一些奪命的鴛鴦——男人或女人的一半,那真是殺人不眨眼的另一半。她或他往往趕在人生最美好的年紀里下手,動作飛快,絕不手軟。人到了老邁時,到了兩眼僵痴痴的那把年紀,一般來說就沒有這種危險了。
而我的朋友啊,你恰恰就處於最可怕的年齡段。你的危難近在咫尺。別看你談笑風生若無其事,這都是裝出來的,這都是男人的一張面子在起作用。你還是一個軍人呢,軍人的風度有時實在是害人的,軍人們結果起自己來會更加不動聲色。總之我對一切都有足夠的認識,我會於悄無聲息中默默觀察你,留意你的一舉一動。你如果喊出來叫出來,大罵三天,我反倒放心了。最怕的就是這種若無其事的模樣,這種舉重若輕的風度。怎麼辦呢?我難道在這樣的時刻重提自己那個艱難的冬天,這合乎時宜嗎?想了想,還是算了吧。
大概是下半夜吧,我聽到對面房間里有走動的聲音。我一下爬了起來。是的,他還沒有睡,或者醒過來再也不想睡了吧,因為我發現他在輕輕踱步。他儘力不想驚動我。我乾脆點亮了燈。於是他走過來,坐在地上,吸煙。黎明前的一段很冷,可見這是一個無情的秋天。他的一隻眼睛被煙嗆得眯起來,像嘲弄一樣看著我,說:「田連連的飯做得蠻好的。」我沒有接茬。我想,來了,那股不可招架的悲絕之情、嫉與恨,很快就要山洪爆發一般湧出崖口……我靜靜地等著。「帆帆這輩子在一日三餐方面,不會有什麼不滿的……」他把煙搓掉,「她做飯是很成問題的,有兩次田連連不在,只得她來做,難吃極了。」他笑了。這笑容很難看。接下去再也沒有聲音了。這樣一直半個多小時過去,他似乎不想再說什麼了,就蜷在了我的地鋪上。我想勸他再睡一會兒,可是他活動著,顯然不想回自己的屋裡。後來他突然坐了起來,搖動一下我的肩膀:
「哎,你說有沒有這種可能——她在騙我們呢?」
「怎麼騙我們?」
「就是懷孕!她在用這種辦法來讓我斷掉念頭——而這恰恰是我父親的心計?」
我搖頭:「不會的,她用不著繞這麼遠的圈子。我想懷孕一定是真的,她是沒法遮掩了才決定結婚的,肯定是這樣……」
黑影里又沒了聲音。
他在地鋪上翻動著身子,就這樣迎來了黎明。在第一縷霞光里,我好像幾天來第一次注意到凱平是這樣的神色:憔悴,乾澀,連眼睛都是焦乾的;嘴唇上滿是皮屑,顴骨比過去高了;整個人好像提前幾十年預示了老邁的某種方向——那時會是一種什麼樣的神情和氣質……當然,他仍然是英俊的,仍然那麼幹練和有力。問題是這種力量因為一時找不到突破口、因為過分的淤積和阻塞而使其變形和顫抖。他蹲起來,然後站起,走到窗前。滿天的霞光,不無寒冷的大氣把紅雲吹成了一綹一綹。他長時間這樣站著,等轉回身來,那副眼神把我嚇了一跳。這使人無法忍受的目光只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很快落在了地上。腳下彷彿受到了這副目光的擊打,發出了兩記鈍鈍的聲音。
「我會趕在這個冬天到來之前走開。老夥計,我們後會有期——」
「你準備去哪兒?你可別一蹶不振,別跌進那種老套路里去。」
他點點頭:「嗯。你提醒得真好。我得繞開老套路——找點活兒乾乾吧,我不能讓老爹看我的笑話。你知道,他們打過仗的這一茬人心挺硬的,看起年輕人的笑話來一點都不含糊!不過我嘛,可能稍有不同……」
我看著他,用力攥了攥他的胳膊。行,上臂肌肉十分結實。我問:「你準備干點什麼?就去那個公司?」
「還沒想好。一開始得找點重活兒,讓它壓住心裡的委屈才行。我擔心活兒太輕壓不住它——開礦?掄大鎚?幹什麼都行,反正只要能累個半死就好。媽的,等著看吧,我們拼上了,我們……這會兒肯定和誰拼上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化為一聲聲悄語、一陣輕輕的嘆息。
我聞到了,他急促的呼吸里有了一股硝味兒、一股焦煳味兒……
兩天之後我離開了這座小屋。後來我總是與之保持了電話聯繫,他總算使我放下心來。可是這樣十幾天過去,有一天突然電話不通了——那邊說是空號!我吃了一驚。他總不至於與我也突兀地割斷關係、不辭而別吧?我一急,立刻趕往那座小屋……
一切都是真的。人不見了。那座小屋的院門被原主人貼了一個「此屋出租」的條子。這一天我站在門前,心情惡劣到了極點。一陣尖利利的風打著旋兒,把一些落葉和碎屑卷到我的腳下。
也就是當天,梅子告訴我一個消息:帆帆與那個炊事員田連連剛剛舉行了婚禮。因為她是岳貞黎的乾女兒,婚禮比想像的要隆重,在一個大飯店裡舉行,賓客不少,她的父母也參加了。婚禮上的帆帆濃妝艷抹,美貌震驚了所有的人。
深宅
1
凱平果然失蹤了。他甚至不願讓我知道他的下落,這是我始料不及的。我原準備與他共度一段最為煎熬的日子,因為我能理解他、憐惜他。從第一眼見到這個比我年輕的英俊傢伙,好像就已經決定了我們一生的友誼似的。這甚至有點像異性的相吸——當然,我們兩人誰也沒有那樣的傾向。不過我在心裡承認,他稜角分明的面龐和那雙閃閃大眼的確給了我特別的喜歡,還有信任。想不到他並不像我一樣看重這種友誼和信賴,一甩手就走開了。這使我多少有點難過和傷心。不過經歷了一段日子以後,我冷靜下來想了想,又稍稍理解了一點:這對於他是不可承受的泰山壓頂般的打擊,是孤苦悲絕的一個經歷,是一道永遠不可能撫平的傷口。他需要躲起來,連最親近的人也要迴避掉,藏在一個小小的角落裡舔去血跡。事實上他也沒有最親近的人,在整個世界上都找不到了。他惟一的親人就是父親岳貞黎,那個人卻成為悲劇的製造者之一。一個不難做出的推理就是:如果岳貞黎稍稍通融一點,讓凱平與帆帆哪怕能夠有正常的朋友交誼,帆帆也不會做出這種荒唐的事情。對她來說,這種人生的冒險極有可能是另一種形式的反抗——一隻手無縛雞之力的小雛對巨人鐵腕的反抗。
她最後都會恨著一個人,恨著那個陰森院落里的主宰者。
時間無聲地滑過。大約在一個月之後吧,一個艱澀的聲音在我的耳畔響起來——當然是跋涉過上千里的電話線:「老寧,你好嗎?嗯,我,凱平。」我跳了起來:「老天,你可出現了!真是急人啊,你到哪裡去了?我讓梅子向你父親打聽過……」最後一個字眼讓我立刻後悔了,趕緊轉開話頭:「你現在到底怎麼樣?你如實告訴我……」那邊停頓了片刻,終於有了一個讓人大喜過望的回答:「你在城裡就好。我不久就能回去,見面細說吧。」
他的聲音,他預告的歸期,簡直像做夢一樣!我等著,興奮地懷著一個不小的秘密,甚至連梅子都沒有來得及告訴一聲。我後悔忘了問他「不久」是指多少天?一個星期還是半個月?大概總不會超過一個月吧?還好,這種焦急不安的盼念並沒有太久,只四五天的樣子他就回來了。這次他當然沒有回到那個大院,而是住在了一個賓館裡。
我們見面時彼此都充滿了感慨,卻故意隱藏起來。我發現他比離開時恢復了一點,人稍稍精神了些。但還是有點瘦,一張臉也變得有些粗糙,不過那種逼人的英氣正在一點點還原。我伸出拳頭推了推他的胸部,感覺著結實的胸大肌。我終於注意到了他腳上的皮靴,那是一雙飛行員才有的穿著,他匆匆的還沒有來得及卸下。
他告訴我,從這裡離開後就去找了那位戰友,因為他一直等著回話呢。就這樣,他去了一個公司,為他們開直升機。那個公司有三架飛機,他開的一架是從陸地來往海島的,主要是旅遊的用途……
「這個公司怎麼樣?它真像你戰友說得那麼玄嗎?」
「玄得找不到邊。主要是海外背景,登陸早。工資吸引人,我的收入抵得上以前的四倍。就這樣吧,以後再說。」
我有點為他高興。不過我想起了什麼,問:「西部呢?那片農場的事徹底放下了嗎?」
他咬咬牙關:「以後再說嘛。我的設計中,不是一個人去那兒——你知道的……」
是的。我知道那是怎樣一個計劃,它雄心勃勃。當然,現在看一切都擱淺了。我的朋友就像一條在汪洋里徘徊的巨輪,馬力足夠大,只是一時還不知道駛向哪裡。
沉默了一會兒,凱平突然提出一個出乎預料的要求:讓我設法了解一下帆帆的近況——不是通過其他人,而是親自與之接觸和交談。這使我一下明白了他一直牽掛的是什麼人。我有些為難,但完全知道這個任務必須接受下來。我說那就試試吧——說實話一個多月以來我從沒注意過那個正度蜜月的女子,因為她似乎不必再關心了。我沒有想到的是另一雙眼睛,它一直在望向她,這就是悲劇的餘音啊。
凱平一直住在賓館裡等待。
我一連兩天在橡樹路上徘徊。這一次再讓梅子約她出來似乎不太得當,可又不願直接闖進那處院落。然而就在不久前,苦於凱平的杳無音訊,我就像現在一樣猶豫著,想著是否再次面對那個嚴厲的父親——我擔心一提到兒子就會激起他的滿腔怒火,然後將我粗暴地趕出來。如果凱平再無消息,我也許會不顧一切地走進這個大院——因為我沒有其他辦法,這裡畢竟是他的家啊。我在通向那個大院的路口不由自主地走動著,或許期待著她從裡邊出來。後來我沿著這條路往前,一直走到能看到那扇灰色大門的地方。這樣待了一會兒,我乾脆鼓了鼓勇氣,再次往前走去……
與我想像的稍有不同,岳貞黎比以前和藹得多,人也似乎胖了一些。他對我的到來略有吃驚,先是談了幾句「你岳父」,然後就興緻勃勃地領我看起配樓旁邊新添置的幾個盆景。「你岳父那兒也有一盆這樣的,」他指指其中的一棵蒼老的松樹,「我已經有一陣沒去他那裡了,就因為忙著蒔弄它們。裡面學問大了。」我心不在焉,敷衍著,不自覺地多看了幾眼配樓。我認為新婚的人就住在那裡。他很快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唔」了一聲,搓搓手,引我到主樓客廳里去了。
我不知道該怎樣開始這場談話。客廳的門敞著,從這裡可以望向寬闊的樓梯,這樣無論誰從樓上走過都可以看得見。我正琢磨什麼,岳貞黎突然問了一句:「見過我那小子沒有?」一句話問得我措手不及,我還以為他已經知道兒子回城了呢——鎮定了一下才覺得這不太可能。我搖搖頭:
「沒有。已經很久沒有他的消息了。我還以為他已經搬回來住了呢。」
岳貞黎嘴角凝了一絲笑意,「他回來?他不會。這會兒還不知在哪兒打溜溜呢」。
「打溜溜」就是流浪的意思。我趕忙說:「不會,凱平一身本事,他幹什麼都會是一把好手,您完全不必為他擔心的。」
「這個小子……」他抬頭看了看牆上。那兒原來有一幀凱平更年輕時候的照片——那時的小夥子剛二十多歲或者更小一點吧,人更瘦削然而精神頭兒十足,穿了飛行服。多棒的傢伙,多精彩的生命!我不由得在心裡嘆息起來。我在想:如果帆帆在這兒看到這幅照片,她會怎樣呢?忍住思慕、一陣陣的思慕!我絕不相信她的心底會沒有凱平——就此而言,做父親的沒有及時將其從牆上摘除,也算一個不小的疏失吧。
輕微的腳步聲。我一抬頭正好看見了一個人——是帆帆,她從樓上下來——我不可按捺地一下站起來,喊:「帆帆。」
她轉過臉來,目光與我的一對,馬上「啊」了一聲,很快走過來——她進門後才看到岳貞黎坐在另一側沙發上,略有驚訝地叫了一聲「爸爸」,然後退到門旁站著。我立刻發現了她的異樣——比起上次見面,僅僅隔開了一個月,她的身體已經明顯地胖了一些。不用說這是因為懷孕的原因。她的臉色也有些變化,好像五官都比過去變大了。
「梅子姐忙些什麼?好久沒見了,請她過來啊!」帆帆的聲音很大,但不像過去那樣清亮。這提醒我她是一個即將做母親的人了。
因為岳貞黎在,我沒有多少話可說,只「嗯嗯」應著。可是他並不打算離開,並且一直待到帆帆退出去。我發現她走開之後,他的目光就時不時地往外望著,好像再也無心和我談了。顯然,我這一次不可能再和帆帆單獨交談了,心裡有些沮喪。
出門時看到了田連連,他正在稍遠一點的地方澆水。這個人還是剃著光頭,還是默默的,從側面看沒有一點變化。
回到賓館後,我將所見所聞一絲不漏地向凱平說了一遍。他沒有做聲。我說:「看來一切都是真的,帆帆因為意外懷孕了,這才不得不抓緊時間結婚。」
凱平仰臉向著天花板,好像那上面寫了什麼字似的。
「凱平,聽我一句,忘掉她吧,儘快開始自己的生活。」我的手搭在他的肩上。
他轉過目光:「已經開始了嘛……唔,我該好好講講我的工作——不累,又輕鬆又體面,薪水更不用說。我駕著這隻大鳥,就像在部隊一樣。不同的是圖標換成了一隻大鳥,喏。」他說著把桌上的一幅照片挪過來。
這是一幀凱平在飛機前的留影:機身上的大鳥圖案十分清晰。
「這是我們公司的標誌。『衝天一飛』的意思,我喜歡。」
他把照片留給了我。當我將它揣到衣兜里時,他才啞著嗓子說:「有機會交給她吧……」
我心裡明白,凱平已經無可救藥。看來無論是犟橫的岳貞黎還是其他人,都無法將這個人治癒。這幅照片當然要交給她的,這是他的囑託。可這不可能是馬上就能做得到的,我需要尋找一個適當的機會。
2
分手後大約一年半的時間,我們再也沒有見面。這期間發生了多少事情!我在東部和那座城市之間疲於奔命,一系列棘手的問題需要親手料理,憂愁加上憤怒,就是這段時間的全部了。也正因為如此吧,圍繞岳凱平的那些事聽到了驚異一陣,最後還是放到了一邊。大約是帆帆的孩子出生不到半年的時間,她和那個炊事員田連連就離婚了。奇怪的是這個消息還是凱平告訴我的——他在電話上大嚷大叫說:「你聽到了嗎?聽到了嗎?」我說我聽到了。「你想想這意味著什麼?」我問意味著什麼?他用顫顫的聲音回答我:
「這意味著,她還、愛、我——她因為我,還是沒法、最終沒法和那個人在一起……」
我對他充滿同情。我記起那幅照片在半年前讓梅子設法轉交給帆帆,但一直沒有問梅子是否準確無誤地送達了。電話那邊是劇烈喘息的聲音。我隨口說了一句:「也許吧,不過這又能怎麼樣呢?」
電話那端沉默了一會兒。
我的意思是:事已至此,你還會和她再次走到一起嗎?不要說岳貞黎會更加死命地阻止,就算除去這個因素,你會讓一個牽拉著別人孩子的帆帆重披婚紗?我沒有直接說出,只喃喃道:「聽說是個男孩,你父親給他取的名字,叫『阿貝』……」
「小阿貝。」電話里傳來他泣哭般的聲音。又待了一小會兒,電話掛斷了。
這是我們這段時間裡惟一的一次通話。後來又聽到關於他的零散消息,有的得到了證實,有的沒有。梅子曾告訴我:岳貞黎在我們家玩時透露過,他的那個渾小子還是「賊心不死」,先後幾次躥回來,還想勾引帆帆呢!老岳氣得大罵:「這小子是鬼迷了心竅!你們替我想想,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梅子說她的父母聽了,都一迭聲地嘆氣,他們沒有一個能回答他。他走後,她的父親說:「一個頑固派,一個年輕的頑固派!這樣的傢伙只有戰場上才能遇得到!」她的母親帶著迷惑和欽佩的口氣說:「也難為了那個小夥子,痴心不改成這樣——這是一種遺傳,想想看多像他的生父,救人時腸子都流出來了,還是死死揪住要救的人不放,硬是把人給搶回來了!天哪……」梅子於是接上母親的話:「岳伯伯的命都是人家凱平父親給的,他為什麼就不能支持一下凱平的婚姻呢?他不是更頑固嗎?」母親臉色一沉:「那是因為他太愛這個孩子了,這才死死地擋住!他做的是對的——帆帆只長了個好看的殼子,她的心呢?看看吧,一邊戀著凱平,一邊又和家裡的炊事員搞出了孩子!老岳真不容易,又要為兒子焦急,又要設法為乾女兒遮醜!這事發生在我們家,我和你爸早就完了……」梅子父親當時就在一旁,說了一句「亂彈琴」,走開了。
凱平與帆帆後來的幾次聯繫以及整個結果我都不得而知,因為當時我不在城裡,正以東部平原慶連家的小院為中心,開始我最痛苦的一段掙扎和療傷……再後來,一個極偶然的機會,因為我的一位海外朋友匆匆來去,見面時說到了凱平服務的那家公司,這才說到了他的近況——「他現在已經從下邊的分公司脫身了,被上邊的老闆召到了身邊,為他開專機了。其實主要是當貼身警衛,是能夠近身的極少數幾個人之一。這小子闊大發了,月薪是一個嚇人的數字……『禿頭老鷹』看上一個人可真不容易,凱平這傢伙就是幸運……」
我的朋友連聲慨嘆,話語里流露出無盡的欽羨。他從屬的海外公司與凱平的公司有業務往來,所以多少知道一點那個以大鳥做標誌的「巨無霸」的一些事情。原來「禿頭老鷹」是這個公司的董事長,以前主要待在海外,近幾年才漸漸以大陸地區為主要居住地,是一個極為神秘的人物。幾乎沒人見過這個傢伙,就連報刊上流傳的照片也是幾十年前的。他不參加會議,不拋頭露面,不到下邊分公司里去,也不與下屬打交道,只與幾個女人和近身警衛兼專機駕駛員在一起。後者如果被選中,那就會是他一生或半生的陪伴,成為他的死忠分子。
這樣一個人會是凱平服務的對象?我表示懷疑。我對朋友說:肯定是你搞錯了。「為大資產階級服務,這可得讓他花上幾年時間好好準備一下。時間短了不行,他干不來。再高的工資他都不會接手。」朋友笑了:「你算了,他具備這個條件,聽說這個人在部隊是一個頂尖飛行員,而且還學過一陣散打,擒拿格鬥樣樣精通,人長得又棒,真正是萬里挑一。要不『禿頭老鷹』會挑中他嗎?你不在我們這個行當里,不知道那個傢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什麼?」「無冕之王!」我笑了:「你也不明白我們行當里的事情,也不知道有一類人意味著什麼,比如凱平……」「他意味著什麼?」「各種『王』的死敵!」朋友愣怔怔地看了我幾眼,最後還是笑了:「可是事實上他幹了,他為人家服務了,就是這麼回事。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句話只要人類社會存在一天,也就會通行一天!」
那個朋友回海外去了。他傳來的消息一時無法證實。他說的一切,連同那個「禿頭老鷹」和凱平一起,都蒙上了濃濃的神話色彩。於是我更多地將其視為不可信的傳言。的確如此,有一部分海外人士由於先一步投入了資產階級的遊戲規則,懂的另一套也就自然多一點,於是他們一半為了炫耀、一半為了強調這個規則,有時候會自覺不自覺地在自己的同胞面前故作驚人之語,凡事都要誇大三分。對此我已經有過一些經歷,所以往往對他們的話多少打一些折扣。
但不管怎麼說,凱平確是換掉了原來的工作,並且真的變得無比神秘了。因為我有一次曾試著按他留下的地址找過他一次,那裡的人都說他不在了。我甚至直接找到他以前服務過的地方,找到一個和他一樣的飛行員,在隆隆大聲的直升機起降坪旁打聽過。對方的回答仍然是「不知道」、「實在說不好」,等等。那時我一直盯著飛機上的那個大鳥標誌,想著凱平交給我的那張彩色照片。
我在極為焦灼的日子裡仍然時不時地要想到凱平,想到這些年來與他交往的全部細節,他的經歷和家庭,他的傷痛和屈辱。我在想一個人大幅度的改變——這種改變所需要的全部條件、特別是外部環境。我還是不能相信。一切都需要親眼所見來加以印證。這段時間我的匆匆奔走、我與岳父一家不斷加深的矛盾、沒完沒了的爭執、逐步繃緊以至於隨時都會斷裂的那根家庭之弦,已經給了我巨大的痛苦。梅子幾年前由於某位人士不無殺傷力的挑撥,經過了這段時間的發酵,好像已經產生作用。她第一次懷疑起我幾年來嘔心瀝血的東部平原上的這一切、它的意義——更要命的是我付出的那份真誠,還有其目的,都一起受到了質疑。這讓我於午夜不眠之時想起來,我是指想起梅子,常有一種心上撕裂的感覺。
一個男人咬住牙關的時刻來到了。我得挺過去。
所以說,沒有比我再能體味凱平的痛疼與屈辱、焦灼與無望的了。也沒有誰讓我像感激慶連一樣,感激這個長夜伴我不眠、與我一起勞動一起慨嘆的人了。
可萬分不幸的是,就是這個慶連,也同樣猝不及防地走到了這一步——他和凱平是多麼不同的人,可是他們如今都在為自己心愛的人痛不欲生。
「大鳥大鳥……」荷荷的聲聲呼喚讓我心上一悸。是的,我在這種呼叫里不能不想起一個人。
於是我再也不能耽擱。我必須馬上找到這個人——那是另一個讓我心焦和牽掛的傢伙啊。
3
我一連花了幾個星期尋找凱平,沒有一點結果。難道他整個人給「禿頭老鷹」霸佔了不成,成了他的囚徒、一塊無言的怪石、一個工具?那可真不像你凱平啊!我心裡在想:只要找到了凱平,也就徹底明白了那隻「大鳥」,也許荷荷就可以從駭人的鬼魅里掙扎出來了。當然她的那些囈語留給我更多的還是強烈的好奇心,是巨大的震驚。關於海濱一帶無窮無盡的人與鳥的傳說,也極大地加重了這種好奇心。
正在我流連不去卻又一籌莫展的時候,那個人出現了。他一般來說是我躲避的人物,因為他總是引起我最不愉快的聯想,使我有一種難言的畏懼和厭煩。這個人就是岳貞黎。原來他在主動找我,幾次打聽我——梅子告訴我這個消息之後,我有點不太相信。在整個城市裡他都是極難接觸的一個人,如果不是因為岳父的關係,我是不可能認識他的,當然也不可能認識凱平。他是上一個時代里一塊生了銹的鐵疙瘩,沉重,硬邦邦的,被一層層包裹起來。而且沒有人敢於敲打它,於是它就成為蒼黑神秘的一坨。「他人老了,見不著兒子,就想起了你。這會兒他太孤獨了,凱平沒了影子,去年帆帆也帶著孩子離開了。現在他是一個人,不,幸虧還有個炊事員和他在一起。挺可憐人的。你有時間就去看看他吧……」梅子咕噥著,漸漸讓我聽進了心裡,我吃了一驚:「帆帆?她也離開了?帶著小阿貝?」梅子點頭。
我用電話預約,他很快同意了,還說:「就來吧,有時間就來吧。」語氣中甚至有一絲殷勤的意味。我說「謝謝」,放下電話又覺得不妥:為什麼要感謝他?就因為他答應要快些接見我?
第二天下午,估計老人午睡過後的時間,我去了那個大院。太陽已經斜向一邊,樹木光影斑駁,因為光的作用,這幢灰色的三層樓房看上去有一種搖搖欲墜的感覺。一隻叫不上名字的大鳥蹲在樹丫上,發出咳嗽似的叫聲,然後就是感嘆:「啊!啊!」比烏鴉的聲音還大。因為大門沒有關,屋門也沒有關——這在過去是很少見的——我直接敲了一下半掩的門扇走進去,聽到裡面有乾咳聲。我循著聲音走過去,直接走進客廳里:一個身材粗壯的人手持一把剃刀,正在給一個大仰在椅子上的老人刮臉。我很快看出是田連連,他在給岳貞黎修面。如今使用這種老式剃刀的已經不常見了,它明晃晃的有些嚇人。我站了幾秒鐘田連連才發現,轉身「哦」了一聲,趕緊用毛巾給對方揩了臉,然後一弓腰退下了。田連連的僕人做派十分明顯,舉止一如舊式,絕不在來客跟前多說一句話。
岳貞黎的臉剛剛刮過,很乾凈。不過他的一臉倦容還是出乎預料。僅僅一年多的時間人就變成了這樣,老態龍鍾,步子蹣跚,好像還有點耳背。左眼皮耷拉了一些,這就使整個人看上去怪模怪樣的。他的手搭在我的肩上,粗粗的手指勾動了幾下以示親近。他鼻孔里伸出的白色鼻毛還沒有剪去,這活兒田連連回頭會接著干。岳貞黎按我一下,讓我坐了,又抬頭看門外——田連連端茶來了,兩杯,在我們面前一一放好,然後躬躬身子走開。這個大宅里因為有了這樣一個僕人,所以對面的老人更像一個老爺了。我差點就說出一句:「老爺,您別來無恙?」他的手指很粗大,這使我想起他在院子里也沒少幹活,比如弄弄盆景什麼的。一種腐朽的不久於人世的感覺,一種迅速老去的氣息,從我邁進來的那一刻就縈繞四周。是的,這裡自從沒有了凱平,那種衰敗感就不可遏制地蔓延開來,帆帆的離去,又進一步加重了這種趨勢。一個田連連還不足以挽留什麼,這個人雖然還不到中年,但已經暮氣沉沉的了。
「我叫你來,是知道你們——你和我那小子是好朋友,你的話他也許在乎……我想請你勸他來家裡住,常住短住、常回,反正都一樣。我老了,我要和這小子和解了。再說事情都過去了……」
我聽著。是的,事情過去了,主要是帆帆離開了。當然,人老了會有許多不同——他怎麼突然就老了呢?這才是我感到驚異的問題。
「你一定知道,凱平不是我的親生兒子,他父親於畔……哦,說起來遠了去了,算了。我是說,有時候半夜睡不著,總覺得對不起那位老戰友啊!他也許會埋怨我恨我,嫌我沒有照料好他的兒子!我盯著夜晚,就像盯著老戰友的那雙眼——這些年一閉眼就是他!可是我沒法解釋,說不清,家務事誰能說得清啊。我是太愛惜這個孩子了,反要招來一些恨……我多想凱平啊,我夜裡睡不著,都是想他,是為這個難過!我想這個孩子,我們父子倆需要和解了,要不就來不及了——你告訴他,再不就來不及了……」
我心裡一軟,說:「不,岳伯伯您的身體,還好著呢……」
「是啊,就這麼說著吧。唉,我有數。糟蹋了一輩子身體,怎麼會好呢。凱平——你又見著他了?他怎麼樣?」
我說我也很久沒見他了,自從他換了工作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新工作、那個老闆,好像十分神秘。凱平就像蒸發了一樣……
岳貞黎的眼睛錐子一樣,盯住我看了一會兒,又垂下目光。他在客廳里踱步,咕噥:「為了搞清我那小子給什麼人服務,我不得不下了點工夫,專門找了相當重要的渠道去了解……哼,那老傢伙比我也小不了幾歲,外號叫『禿頭老鷹』——其實就是禿鷲——他本人可不這麼看,他以為自己是真正的鷹呢。年紀一大就懶了,不願動了,不出門,誰也見不著,又是這麼大的財東,怎麼會不神秘!其實這個人從年紀不太大那會兒就願悶在一個地方,陰氣忒重。戰爭年代,這樣的對手最難對付,心機大嘛。他現在常住在洋人廢棄的一座古堡里——那是東邊大山裡,遺棄了幾十年的一座古堡,他相中了,連四周的一片大山一塊兒買下來。聽說以前古堡沒人時,有一種老鷹曾把小孩叼進去……」
我愣了一下:「古堡在東部大山裡?」
他點頭。
「這不可能啊,因為我常年在那一帶大山裡活動,怎麼會不知道呢?」
「哦,是這樣,過去是軍事要地,後來部隊才一點點撤走了,一般人都不知道這個地方。」
我聽著,已經在心裡琢磨怎麼去那兒了。我還想再問一下,他卻不知道更具體的位置。
岳貞黎坐累了,說:「咱們走走吧,活動活動。」就先一步站起。我們一起出了客廳。他在中廳的壁爐那兒略一猶豫,就扶住了樓梯說:「上去吧,你還沒有去我那兒好好看看哩。」說著已經在費力地往上走了。樓梯由水紋大理石鋪成,銅壓條下是厚厚的紫色地毯。拐角處有西畫,小小的。上樓後是印刷的詩詞書法作品貼在迎面的牆上,給人極不協調的感覺。我們只在二樓的書房和辦公室流連了一小會兒,就坐在了小客廳里。這兒仍然有一個古老的壁爐。「洋人物件,從來沒用過。」他見我打量就說了一句。壁爐上方有一幀照片,是幾個人的合影——我看清了上面有兩個警衛戰士,還有他、帆帆。帆帆當年可真是年輕,在照片上格外出眼。我貼近看了一會兒。
要下樓了,我在樓梯處不由得往三樓看了一眼。他停了一瞬,彷彿下了決心似的,自語一句:「那就……看看吧;嗯,我的秘書室,一直是她……」後面的話聽不清。我隨他往上走去。
這裡其實是高敞的閣樓,有好看的大屋頂,整個面積並不小於二層。一個大間足有五六十平方米,中間是一個鋪了綠呢的長條桌,上面擺了一些文件之類,迎面牆上則貼了幾張軍事地圖。這讓人想起一間戰爭年代的軍事指揮所。我在這兒長時間徘徊,又在旁邊的大沙發上坐了一刻。
最後我轉開一點,有些唐突地推開了一扇門:二十多平方米的房間里散發著濃濃的脂粉氣,乾花,化妝品;一張大床,銅架大床,大得出奇……我的腦海里馬上閃出一個燦亮的臉龐:帆帆。是的,我曾見過她一直上樓;她兼做岳貞黎的文秘工作。這個屋子肯定是她的,休息室?卧室?
「這孩子也走了。唉,跟連連兩人不和;還有,想老家——她這會兒也回東部去了,小小年紀辦起了一個大農場……」
我轉臉看他:一點玩笑都沒有,臉色沉沉的,說話時嘴角在顫抖。「大農場?帆帆的?」我問這話時在想凱平提到的西部農場——那是他心中的夢想,這夢想和帆帆連在一起——如今事情翻了個兒,帆帆自己去平原上搞了個大農場!這可能嗎?這怎麼可能呢?一個弱女子牽拉著一個一歲多的孩子?
他的眼裡有混濁的淚水,這會兒只得揩一揩:「這孩子太過逞強了!一定得回去,一定……沒有辦法,我只好找當地人幫忙,讓她經營一片地。她瘋了,發了瘋了……」
最後岳貞黎像在自言自語,一邊說一邊往樓梯那兒走去,不再顧得招呼我了。
我在這間屋子多耽擱了一會兒。這兒仍然蓄滿了她的氣息。
下樓後沒了岳貞黎的影子。我站在院里,聞著從一邊飄來的濃濃的草藥味兒,那是配樓的方向。身後一個佝僂的身影走過來,是岳貞黎,走到我身邊時大口喘息。配樓里出來一個人,是田連連,用毛巾裹著一隻冒白汽的碗,小心翼翼走過來。
「瘋了,這孩子瘋了……」
岳貞黎盯著腳下,咕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