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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屬書籍: 天行者
  因為不是最後一趟夜行班車,回到縣裡時,天還沒亮。   余校長在充滿各種異味的候車室里打瞌睡時,有人悄悄地捅他一下,讓他當心那幾個小偷模樣的年輕男女。   朦朧中,余校長差一點將其中一位認成了自己的學生,後來發現並非如此,才放下心來。   外出四個月,除去一些小的開銷,加上買了點做禮物的東西,身上還有一千元錢。   他不敢再睡,便將因目睹王主任的美滿家庭而斷斷續續想過的再婚問題,重新拿出來煎熬自己。   除了藍小梅,也沒有其他人可以想。   但他總覺得自己還可以想想別的人。   只要有女人從眼前經過,他就要想,這人能不能成為自己的妻子,真的成了自己的妻子,又如何一起生活。   在經過種種論證之後,像結論一樣重新出現的女人仍舊是藍小梅。   開往鄉里的班車終於有動靜了。   余校長拖著行李到車上找了個座位。   別的人佔了座位後,便下車去買吃的。   坐了通宵車,余校長也有些餓,但他覺得這麼早就吃東西,是沒有道理的。   這時,從省城開來的最後一趟夜行班車到站了。   在下車的人群中,余校長看見了張英才。   他有些興奮,正要叫喊,又突然改變主意,只在車窗後面靜靜地看著。   張英才的行李不少,一共有三包,一包是行李,兩包是書。   下車的人都走了,他還站在那裡,直到一個很有藝術氣質的女孩推著自行車走過來,惶惑的面孔才燦爛起來。   張英才和女孩隔著自行車摟抱了一下,再將三包東西綁在自行車上。   這時有人叫那女孩:「燕子,大清早送什麼客?」   女孩有些害羞地回答說:「哪裡,接一個同學。」   女孩與張英才並肩走出車站時,回鄉里的班車也啟動了。   班車追上自行車後,余校長隔著玻璃,將張英才重重地看了一眼,發現他身上有許多溢於言表的幸福。   班車上人很少,司機開得飛快,為的是搶鄉里早起到縣城辦事的乘客。   在縣內跑的車子,比到省城的車子破舊許多,加上公路也不行,余校長又坐了一夜車,自然有些頭暈。   下車後,余校長先到鄉教育站,還沒開口,李芳就冷冰冰地說,他不在!   余校長扭頭就走。   這個動作並不是成心要做的,實在是正好趕上一陣眩暈。   一踏上回界嶺的小路,他就不停地想萬站長信中提到的那些事。   經過細張家寨時,萬一遇上藍飛和藍小梅,自己是否能沉住氣,會不會將藍飛痛罵一頓。   好在那扇大門緊閉著,褪色春聯的脫落部分,在微風中晃動,屋裡卻沒有任何動靜。   余校長剛剛鬆了一口氣,便又開始後悔。   在他的行李中,藏著一雙女式皮鞋。   那是他在省實驗小學旁邊的商店裡看過許多次後,才下決心買下的。   掏錢時。   他心裡想的是明愛芬,她患病之前,幾次想買皮鞋,又都放棄了。   皮鞋到手後,余校長決定送給孫四海,讓他轉給王小蘭。   他想,如果王小蘭堅辭不要,那就送給成菊。   余校長想,如果這時候遇上藍小梅,說不定自己會將這雙皮鞋送給她。   細張家寨像是關卡,過去了,往後的路就好走了。   在半山上,余校長意外碰上村長余實妻子和兒子。   隔著老遠,余壯遠便興奮地叫起來。   村長余實的妻子不似以往那樣熱情,連點點頭都不肯。   余壯遠不管這些,當場撒起嬌來:「余校長回來了!我不轉學了,就在界嶺小學讀書。」   余校長裝作不明白:「為什麼要轉學?村長高就了嗎?」   村長余實的妻子嘆了一聲:「當村長的能高到哪裡去!連教民辦的藍飛都敢欺侮我們!看上去斯斯文文,卻不像老師,完全是殺牛的屠夫!」   余校長說:「你是村長的夫人,遇事一定要冷靜,過完暑假就是六年級,這時候轉學對孩子的學習很不利。有什麼問題,由我來解決。另外,有一個好消息。我在省里見到報社的王主任,將帶去的十幾篇學生作文給他看,他就選中了余壯遠的一篇,答應在報紙上發表出來。」   余壯遠一聽,更高興了:「我喜歡余校長。我只要余校長當我的老師!」   村長余實的妻子愣了一會兒,終於鬆了口氣:「我帶孩子到親戚家玩兩天,他爸也在鄉里辦事,轉不轉學,先問問他再說。」   余校長沒走多遠,余壯遠又從背後追上來,將一隻熟雞蛋塞到他手裡,說是上山路特別累人,余校長走了這麼久,一定餓了。   余校長趁機對他說,鄉中心小學大多是公辦教師,管教學生比藍飛還厲害。   余壯遠趕緊說,他媽媽覺得還是余校長好,同意不轉學了。   越臨近界嶺,熟人越多。   大家見到余校長都很熱情。   也有開玩笑的,問他為什麼不帶個燙著捲髮的老婆回來。   余校長也笑著回應,說自己只喜歡扎辮子的女人。   開玩笑的人要他跑步回去,有一位扎辮子的漂亮女人正心急火燎地等著他。   余校長按照自己的節奏,不緊不慢地走上學校後面的山脊。   撲面而來的涼風竟然如此熟悉。   季節才到陽曆七月,風與風的縫隙里,就擠滿了各種植物對收穫的嚮往。   界嶺的秋冬來得早,春天和夏天卻總是遲到,山下的人都在準備收割早稻了,山上的中稻秧苗才剛剛封行。   更有特別不著急的人家,還在滿是渾水的秧田裡插秧。   人人嘴裡說夏天來了,其實春天的痕迹還在附近。   整個界嶺被綠色席捲,瓜果開花只是映襯這天賜的生機,野草綻放也是為了讓山野間多一些熱鬧。   荒蕪的山中之物,在遠處就是風景。   會叫的蟲鳥牲畜,見不著它們模樣就成了音樂。   一股風從學校陳舊的瓦脊上吹過,落到山坡上,在草叢中打幾個滾後,一頭鑽進樹林里,就像相親相愛的人鑽進繡花綢被,樹冠樹梢也能心旌搖蕩。   又一陣風還沒吹到,余校長就暗暗叫聲不好。   隨風而來的果然是一縷悲愴的笛聲。   這段不知有多熟悉的路,即便是落滿了雪也可以放心大膽地走,這一次,余校長卻走得小心翼翼。   余志發現後,搶著跑上前來,哽咽地叫了一聲:「爸!」   余校長心裡也很痛,卻笑著說:「還好,只瘦了一點。」   四個月不見,余志的樣子成熟不少,穿過操場時,他響亮地喊了一聲:「孫老師,藍老師,我爸回來了!」   孫四海屋裡的笛聲稍稍停了一會兒,又重新響了起來。   余校長以為孫四海會出來打招呼,沒想到他根本沒動靜。   余校長沒來得及細想,就看到藍小梅在藍飛的屋子裡閃了一下。   不過也沒有正式露面。   回到屋裡,余校長情不自禁地四下看了看。   大約是春雨的緣故,屋頂上多出一些破瓦,地上也對應地多了些坑窪,除此之外一切如故。   再細看,又覺得比自己在家時乾淨了許多。   余志遞上一杯茶水,說藍小梅一直住在學校,幫忙整理被寄宿學生弄亂的屋子。   余校長問他,不是說好由王小蘭她們來幫忙嗎。   余志說,王小蘭只來過兩天,就被丈夫用棍子打破了鼻子,之後,只有每個月底鄉初中放假,要接李子時,王小蘭才能來。   成菊又從別人那裡借了一塊地種花生。   加上原有的一塊田,自己都忙不過來,根本顧不上學校的事。   所以,藍飛就將藍小梅叫來了。   余校長心裡想,難怪屋裡多了些人氣,原來有女人在操持,嘴裡卻問余志,是不是將自己的事也賴給別人做了。   余志將腳上的新布鞋亮了一下:「做鞋的事不該我做吧!」   說話時,余志的眼睛裡,露出几絲這些年來少有的溫情。   余校長穩住自己的內心,說:「無緣無故的怎麼好收人家的東西!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人家送你布鞋,就得還人家皮鞋。回頭將我帶回來的一雙皮鞋給藍小梅送去。本來是打算送給李子她媽或者是成菊阿姨,被你打亂計划了。」   余志頓時顯得很驚喜。   余校長裝作沒看見,繼續問,為何除了笛聲,學校里沒有一點動靜。   余志將聲音壓低說,學校一放暑假,藍飛就回家去了。   昨天傍晚他又同藍小梅一起來到學校。   因為明天老師們就要到鄉里集訓,他們這個時候上山,余志覺得很奇怪。   從進屋開始,他們母子倆一直在低聲爭吵。   余志向鄧有米和孫四海報告,他倆都一點反應也沒有。   天黑之後,余志去攆那隻還在外面撒野的豬,聽到藍小梅在罵藍飛,雖然沒有用很髒的話,那語氣卻是十分難聽。   藍飛的火氣也上來了,猛地推了藍小梅一下,將藍小梅推倒在地,半天爬不起來。   藍飛後來跪在藍小梅面前也沒用。   藍小梅在操場上站了半夜,下半夜才到女生宿舍睡下。   余志聽得很清楚,她根本沒睡,一直在小聲地哭。   早飯後,李子來給孫四海送治感冒的草藥,余志才聽說,這幾個人可能又在為轉公辦教師的事鬧矛盾。   心裡有數了,余校長將余志做的午飯三下兩下扒進嘴裡。   剛放下碗筷,藍小梅就像押犯人一樣。   推著藍飛進來了。   「你給余校長跪下認錯吧!」   藍小梅用柔柔的聲音命令藍飛。   余校長被嚇住了,趕緊上前攔住。   「小畜生,你要是不跪,媽就不要這張老臉,替你跪!」   說話時,藍小梅真的要將身子傾倒下來。   「有事好說、好商量,真要行禮,就鞠躬吧!」   余校長哪見過這陣勢,嘴裡說著話,一隻手攔著藍飛,另一隻手還要抱住藍小梅,不讓她雙膝著地。   余校長不敢太用力,又不能不用力。   藍小梅在他懷裡顫抖得很厲害,一雙手涼得像是冬天的蘿蔔,嘴唇上一點血色也沒有。   從明愛芬死後,余校長連女人的手都沒摸過。   事實上,明愛芬死之前好幾年,就不能稱作女人了。   藍小梅軟軟的身子讓余校長更加手忙腳亂,情急之下,只好讓余志去叫孫四海。   一直朝天看著不肯吭聲的藍飛,回頭吼了一聲:「你這樣子才丟臉哩!」   藍小梅一愣,連忙從余校長懷裡掙脫出來,雖然站穩了,手腳卻顫抖得更厲害,嘴裡不停地罵著藍飛。   余校長嚴肅地說:「藍老師這樣說就不對了。男人膝下有黃金,可你想過母親膝下有什麼嗎?未必當媽媽替兒子下跪是理所當然的?」   藍飛終於伸手去扶藍小梅。   卻被她一巴掌推開。   余校長搬來一隻凳子,讓藍小梅坐下說話。   藍小梅傷心地指著藍飛,要他自己說。   到這一步,藍飛又將嘴閉得死死的。   余校長心裡有數,他勸藍小梅,讓藍飛來界嶺接受鍛煉,就應該是各個方面,有艱苦的,還有不艱苦的,有沒有利益的,還有有利益的。   藍小梅說:「無論如何。做人不能太無恥!」   余校長說:「是呀!藍老師剛來界嶺小學,我就離開,在外人看來這樣做確實不妥。可這也是藍老師給我一個機會。教書的人也要有眼界才行,成天在山溝里待著,教出來的學生也會木頭木腦的。不是藍老師來,我們哪會想到當老師的也要培優!以往,外面人說界嶺的人不是女苕就是男苕,覺得是受了侮辱。真的到外面去一看,才明白我們早已跟不上潮流。所以,這一次,上面又給了界嶺小學一個轉正的名額。萬站長反覆徵求我的意見,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藍飛比我們更是人才。所以,我就推薦了藍老師!」   藍小梅說:「余校長,你這是在打我的老臉呀!」   余校長說:「這是學校的事,你只是家屬,不相干的。」   藍小梅說:「兒子是我養的,出了問題,當然有責任。」   余校長說:「那是當然,所以,我正要對你說感謝哩!」   藍小梅說:「老余,你剛打我的臉,又往我心裡捅刀子!」   余校長說:「我哪裡做錯了,你就直說好了。」   藍小梅說:「也罷,小畜生不說,我替他說。他不該瞞天過海,將大家的轉正指標,私自獨吞了。」   余校長說:「有些事你還不清楚,我想你是冤枉藍老師了。」   余校長拿出萬站長的第一封信,讓她看信封上日戳和信中內容。   藍小梅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完,又從頭到尾再看一遍,越看越不相信。   余校長在一旁說:「萬站長的字,你應該很熟悉,錯不了。」   找不出破綻的藍小梅格外傷心:「老余,你沒說真話。我生的孩子我清楚。你這樣做,不是幫他,是要害死他!」   藍飛也想看那封信。   藍小梅死死攔著。   不讓余校長給他看。   這時,孫四海來了,後面還跟著鄧有米。   跟在他們後面的余志做了一個手勢,表示是孫四海要鄧有米也過來。   鄧有米要大家去辦公室。   說在余校長的屋檐下站著,有些話說不出口。   余校長開玩笑說,只怕辦公室也不合適,還是在操場上比較好,想打群架,想一對一決鬥,都能施展得開。   孫四海也說要去辦公室,公事就要公辦,有些話讓余志聽到了也不好。   余校長就嚴肅起來,說正好相反,不僅要讓余志旁聽,最好將李子也叫來,讓他們切實感受一下父輩的為人。   雖然這樣說,余校長還是帶著他們去了辦公室。   鄧有米說:「你說說,在界嶺小學誰貢獻最大?」   余校長說:「大家都有貢獻,應該說缺一不可。」   鄧有米說:「不管怎樣,總得有個順序吧!」   孫四海說:「哪怕當面抓閹也行,決不能私下搗鬼!」   余校長說:「讓明愛芬填錶轉正的那一次,你們可不像現在這樣蠻橫。轉正的事,想歸想,如果將它當成身家性命來看待,就活得沒味道了。」   鄧有米說:「明明是我們的東西,被偷走了!人家可不管酸甜苦辣!」   孫四海說:「有命沒命,不是掛在嘴上。沒有那張登記表,不能轉為公辦教師,我們的命就要貶值。」   「難道界嶺小學有兩個我們嗎?」   余校長說,「索性攤開說,如果將我算到你倆心裡的那個我們中,我現在就聲明,那是你們的一廂情願。」   後來,余校長才曉得,藍飛私下將轉正名額據為己有,還是藍小梅趕到學校來捅破的。   藍小梅說,如果不是萬站長親口告訴她,打死她也不會相信,自己的兒子會幹出這種事來。   鄧有米和孫四海同樣不敢相信,小小年紀的藍飛,就是借他一隻狗膽,也還得有人給他一路開放綠燈才行。   這時候的藍小梅雖然在儘力挽回,還是得不到信任,鄧有米他們寧可相信,後來的這些,只不過是周瑜打黃蓋,願打的用力打,願挨的忍痛挨,都是將別人當成白臉曹操戲耍。   別人來界嶺小學只是當老師,藍飛一來就當校長助理。   緊接著余校長又去省城,這麼大年紀了還美其名曰培優。   學校的大印,也很蹊蹺地交到初來乍到的藍飛手裡。   等到這些全部鋪墊好了,才使出關鍵一招,只將相關通知告訴藍飛。   直到生米煮成熟飯,熟飯晒成米干,米干炒成米花,放進嘴裡,連牙齒都不用就融化了,這才裝腔作勢,先由萬站長表演雷霆震怒,再由藍小梅表演大義滅親。   所有這些完全是精心設計的布局。   好在余校長手裡有萬站長的第一封信。   等鄧有米和孫四海看過信,余校長才將先前對藍小梅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   話音剛落,孫四海就冷笑起來,一個個字都像刀子似的說,他不是界嶺土生土長的,雖然也是男苕,可心裡還有一道縫。   屋子裡空前沉默。   余校長做了個手勢,讓藍飛出去。   藍飛剛站起來,就被孫四海按住,要他聽聽余校長還有什麼話要說。   余校長突然變得虛弱無比,好久才說:「當初我讓你們照顧一下明愛芬,你們不是二話沒說嗎?」   鄧有米說:「明老師是將死之人。」   余校長說:「將死之人都能讓她好死,活著的人更應該讓他好活。藍老師的事雖然木已成舟,想要翻出那些髒東西,譬如造假證明,以權謀私等,抹黑他,也不是什麼難事,甚至完全可以翻盤。可翻盤之後怎麼辦?藍老師連戀愛都沒談過,就要背上這些髒東西,豈不是生不如死嗎?」   霍地跳起來,像是要大發雷霆的孫四海,嘴已經張得老大了。   一句什麼話也像出膛的炮彈那樣,眼看就要衝出喉嚨。   卻突然卡殼了。   滿頭大汗的王小蘭出現在窗口。   顧不上有其他人,王小蘭急匆匆地問孫四海出什麼事了,昨天晚上笛聲一直不停。   她的心都急破了。   王小蘭打著赤腳,褲腿卷過了膝蓋,小腿以下還有沒洗凈的爛泥,一看就知道是剛從稻田裡爬起來的。   孫四海喃喃地告訴她,還是那個老問題。   王小蘭走上前來,用手指輕輕地擦了一下他的眼角。   孫四海摟住王小蘭,叫著藍飛的名字,大聲說,似這樣將厚黑當學問,將權謀當事業,雖然可以滿足一己慾望,卻不會得到真愛!   王小蘭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大家都沒聽見,或許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吻了他的耳根,然後牽著他走出了辦公室。   辦公室里更靜了。   鄧有米慢慢地站起來,伸出手揪著余校長的領口。   余校長一點不緊張,只是問他要幹什麼。   鄧有米更憤怒了,將兩隻手挪到余校長的脖子上,一點點地用力掐。   余校長臉色通紅,斷斷續續地說:「老鄧,你可以弄死我,但讓我先說句話!」   鄧有米鬆開雙手,余校長在原地轉了一個圈,好不容易找到門在哪裡,這才邁步往外走。   鄧有米不讓他走。   余校長告訴他,自己並不是想逃命,用不了一分鐘就會回來。   余校長回到家裡,拿出從省城帶回來的那雙皮鞋,再回到辦公室,交給鄧有米。   余校長說:「這是我在省里買的,送給你妻子的。」   鄧有米怔怔地看著皮鞋,突然伸手將余校長抱住,伏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地抽泣起來。   余校長趁機向藍飛和藍小梅揮揮手。   等他們走了,余校長也陪著鄧有米流起了眼淚。   男人的眼淚不多,擦一次,再擦一次,就幹了。   余校長讓鄧有米看看他買的皮鞋如何,成菊會不會喜歡。   鄧有米打開盒子,看了一眼,就叫起來。   成菊要穿三十八碼的鞋,余校長買的皮鞋只有三十六碼,就是削足適履也不可能穿進去。   余校長當兵回來時,給明愛芬買的鞋就是三十六碼的。   因為明愛芬告訴他,女人的腳差不多都是三十六碼的。   鄧有米嘆息不止,成菊剛嫁給他時,穿的鞋也是三十六碼,這些年受苦受累,人老了,皮厚了,腳也變大了。   兩人剛商量好,將皮鞋送給王小蘭,孫四海的笛聲就響了。   王小蘭出現時,余校長和鄧有米趕緊叫住她。   沒想到王小蘭也是大腳,她將皮鞋看了好幾遍,說,藍小梅的腳是標準的三十六碼,穿上一定合適。   孫四海這時走了出來,從他臉上已看不到憤怒了。   問清情況後,他說,這皮鞋本來就是給藍小梅買的。   見大家輕鬆了,余校長也高興地隨他們說去。   不過,藍小梅帶著藍飛下山時,大家都沒有對她提皮鞋的事。   藍飛還是一句話不說,任由藍小梅合上雙手沖著大家作了一個揖。   太陽離西邊的老山界已經不遠了,地面上的風也變涼了。   三個人在操場上走來走去,最後都靠在那根旗杆上。   天色又暗了一些。   孫四海又在吹笛子,有時候有旋律,有時候沒有旋律,亂吹一通,更讓人揪心。   余志從屋裡走出來,他剛剛在一本書上讀到一個類似二桃殺三士的故事。   余校長馬上教育他,別將亂七八糟的事與界嶺小學混為一談。   余志很憂傷地回屋,余校長心裡承認,兒子開始懂事了。   孫四海突然放下笛子:「還是王小蘭說得對。除非上面讓我們三個人一起轉正,否則誰也當不成公辦教師。」   鄧有米不停地搖頭,覺得事不至此,這一次如果藍飛沒有違反道德,不是余校長,就是他,再不就是孫四海,總有一人能享受這份幸福。   余校長苦笑著說:「難怪孫老師十幾年痴心不改。王小蘭真是太善解人意了。」   鄧有米說:「這要看她是善解哪個人的意了。」   余校長接著自己先前的話說:「就說這次的轉正指標吧,反正我是不會要的。如果我要了,對得起你們二位嗎?鄧老師,我想你也是如此。我不要,讓給你,一想到還有孫老師和老余,你會心安理得地填這個表嗎?」   剛開始鄧有米還嘴硬,說他才不管有幾個指標,只要是到手的東西,就決不放過。   余校長輕輕一笑,他就軟了下來,小聲罵了一句粗話,抱怨老天爺為何要讓自己遇上余校長和孫四海,而不是望天小學的胡校長。   余校長繼續說:「我就曉得你下不了這個手。我不要,你也不要,就剩下孫老師了。不信咱們就試一試,真的到了這一步,就算我倆磕頭請求,孫老師也不會答應。若是答應了,他就不是王小蘭所愛的孫四海!」   孫四海有苦難言,王小蘭的確這樣說過,最應該轉正的人是余校長,其次是鄧有米,假如孫四海想超越他倆。   哪怕一下子成了大學教授,她也要蔑視孫四海,連他的笛聲都不會再聽了。   余校長最後說:「在省里我就想清楚了。所以,我也懶得去爭這些了。」   余校長將萬站長的第二封信拿出來給大家看。   沒有一點編造地將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說了個清楚。   鄧有米說,這麼重要的事情,應該開大會當眾宣布,不能只通知某個人。   所以,他還是懷疑萬站長是故意露出破綻,讓藍飛有機可乘。   孫四海不想再說這些,將話題岔開:「我注意到藍小梅臨走時的眼神,很是含情脈脈呀,只是沒看清她在瞄著誰。」   鄧有米說:「不是你,就是老余,總不會是我吧!」   余校長樂哈哈地說:「那也不一定,你這個偏房想轉為正房,不正演著一出好戲嘛!」   晚上,幾個人索性在余校長家小聚。   喝了點酒,大家心情復原,開始認認真真地談論下學期的工作。   按余校長的所見,省實驗小學,最大的不同就是學生們幾乎都在校外參加各種培優班學習,從一年級到六年級,莫不如此。   這類培優班全是收費的,價格貴得驚人,界嶺小學當然學不了。   倒是葉萌的遭遇對余校長很有啟發,界嶺這兒,山高皇帝遠,人心所向,重在天倫。   大家說得好好的,孫四海又開始扯閑話,他說余校長不再是老狐狸了,而是狐狸精。   老狐狸只會騙人,狐狸精卻能迷人。   孫四海一說,鄧有米就笑起來。   原來,他倆之前就商量好了,這一次無論如何不理余校長那一套,先往鄉里鬧,鄉里解決不了,就去縣裡,再不成就去省里,總之不能被人騙去賣了,還幫著人家數錢。   余校長突然擔心起別的事情來,他要孫四海千萬別再拿藍小梅開玩笑。   孫四海立刻板起臉,說以後再也不了。   鄧有米卻笑著說,人家兒子都那麼大了。   還在乎幾句沒油鹽的話。   余校長想笑又笑不起來,直到睡著之後做起夢來,才好好地笑了一場。   第二天一早,三個人一起下山去鄉里集訓。   神情憂鬱的藍飛在細張家寨等著他們。   到了鄉教育站,早早趕來的民辦教師們正圍著萬站長詰問不已。   萬站長反覆說,這次集訓,特意多安排一個程序,讓所有到會的老師用無記名投票方式對自己的工作進行測評,如果滿意度達不到百分之五十,他就辭職,回界嶺小學教書。   儘管這樣,大家還是不滿意。   看見余校長來了,帶頭的胡校長更起勁了,非要余校長在同病相憐的民辦教師面前講幾句。   余校長就將界嶺小學民辦教師轉正情況對大家說了一遍。   聽說他們一致同意將機會讓給藍飛,民辦教師們突然安靜下來。   余校長就將省報王主任寫的那篇文章主要內容複述了一下。   他特意說,王主任很想將民辦教師形容成當代的民族英雄,因為怕犯忌諱,最後落筆時稍收了一點,但也是很了不起的民間英雄。   大家聽了余校長的話,眼圈都紅了。   最後,余校長說:「我就不相信那些制定政策的人,會對民辦教師的貢獻始終視而不見!」   危機四伏的教師集訓,突然變得風平浪靜。   雖然民辦教師們不再為難萬站長,計劃中的民意測驗還是照常進行。   投完票後,大家推舉胡校長上台監票,余校長唱票。   最終結果是,萬站長既不用辭職,也不用去界嶺小學教書,還是繼續當教育站站長。   集訓結束後,藍飛沒有跟他們一起回界嶺,一個人上了去縣城的班車。   路過細張家寨,老遠就看到藍小梅在家門前站著。   鄧有米朝她招招手,她也不理。   走出很遠,再回頭看,藍小梅還在那裡站著。   余校長認為藍小梅在為藍飛的事發獃。   孫四海卻說:「我聽到她在罵余校長:不就是當了個誰也瞧不起的破民辦教師嗎,幹嗎要做出一副偉大的樣子!等娶了我這個資深美女做老婆,若是還將轉正指標當成爛樹葉,夜裡不讓你上床!」   余校長想不笑,卻沒有忍住,大概是笑得太厲害了。   後來覺得有些頭暈。   秋季開學之前落雨,而且是暴雨,這種情形非常罕見。   暴雨落了兩天還不見停。   暴雨肆虐的第一天,余校長他們見勢頭不對,就分頭下去通知學生,明天不用來到學校報到,後天準時到校上課就行。   哪料到,第二天暴雨更甚,山上山下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急流。   他們只好又將遠遠近近的山村重新走一遍,告訴學生們開學時間再順延一天。   第三天下午,已經不能用暴雨來形容的暴雨瘋狂到極點,正當所有風雲、林木、山體一齊吶喊時,一道強烈的閃電擊中後山的那座石峰。   解體後的巨石順著山坡滾下來,臨近學校時,正好彈起來,穿過屋頂,將六年級教室的講台打樁一樣砸進地里。   然後就地打了一個滾,破牆而出,十分精確地安卧在旗杆下面。   界嶺小學的房子是「文化革命」後期修建的,原準備安排一批從省城來的知識青年。   後來,葉碧秋的外公決定將這些閑著沒用的房子改造成小學。   他曾惋惜這批知識青年中途變卦,說好要來,卻又不來,如果來了,界嶺的文化面貌肯定會有天翻地覆的變化。   葉碧秋的外公當村長時,正是越窮越有威信的時期。   他往鄉里跑一次,再往縣裡跑一次,就將知青點要來了。   代價是,將工農兵大學生的推薦指標都給了別的村。   葉碧秋的外公力排眾議,讓大家相信,被推薦成工農兵大學生的人,只能成為界嶺的生產關係,無法產生生產力。   知識青年一來,既擴大了生產關係,又增加了生產力,是一舉兩得的好事。   多少年之後,當大學生人數就像物產一樣成了各地攀比指標後,在各種報表上,工農兵大學生也既是生產關係,也是生產力。   雖然如此,也沒有人說葉碧秋的外公在決策上犯了錯誤,卻說是上級領導同知識青年一起欺騙了界嶺人民。   房子還是新的時,縣裡還記得打招呼,讓村裡代為管理。   那一年,葉碧秋的外公擅自決定用知青點的房子,辦一所自己的小學。   村委會有人建議還是請示一下縣裡。   葉碧秋的外公說,空置的房子垮得快,用來辦學校則是養房子。   當年,知青點的房子一定要蓋成紅色的。   為此,界嶺的男男女女都到鄉里去挑紅磚。   那時候,這房子是這一帶山裡最漂亮的,有一陣,大家將它叫做紅磚屋。   二十多年了,別的公屋早已破爛不堪,學校的紅磚屋,再用十年也沒問題。   界嶺的事有些是沒道理的,譬如,老山界上的大廟,既得神靈護佑,塵俗之人也愛護有加,每隔三五年仍需整修一次。   反而是一年到頭總有小學生搗亂不已的紅磚屋,這麼多年,基本上沒有大修過。   所以大家認為,讀書的人養房子。   霹靂震響之前,余校長正在和余志說話。   余志昨天就要去鄉初中報到,被余校長攔住了。   這會兒,他又要下山,余校長仍舊攔著,一定要等李子來邀他才讓走。   霹靂一響,剛剛還說暴雨沒什麼可怕的余志,情不自禁地鑽到余校長懷裡,依偎了片刻,余校長便推開余志,拉開虛掩的大門,正好看到巨石在電光進發中自天而降,又從教室里破牆而出,翻了幾個跟頭,挨著旗杆不動了。   風雨中飄蕩著一股強烈的硝煙氣味。   余校長抱著自己的頭,不是害怕,而是頭暈,等到藍飛出現在門口,才在心裡叫一聲:「慘了!」   余志雙手抱住余校長不讓他冒雨出去,說這是近地雷,非常危險。   余校長正在猶豫,從後山傳來隱隱約約的叫喊聲。   余志也聽見了。   而且還分辨清楚了:「是孫老師!」   余校長果斷地推開余志,操起一把鋤頭,一頭鑽進暴雨中。   余校長顧不上說什麼,一揮手,示意讓藍飛跟上,一起往後山去。   找到孫四海時,他正在自己的茯苓地附近拚命地挖排水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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