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一
萬籟俱寂。凹凸山的秋夜只剩下夜風在山谷中洞簫一般嗚咽迴旋。
梁必達伏在東方聞音的墓前,足足有兩個小時沒有起身。沒有人能夠看見這個山巒一樣雄壯的漢子是怎樣一副睚劈眥裂的表情,也沒有人知道這個身經百戰的男人在長時間無聲無息的狀態里,是否傾瀉過滔滔淚雨。無法想像,這樣一個人哭起來會是個什麼樣子。
似乎沒有哭,只是偶爾從他身下的草地上傳出一聲兩聲輕微的呻吟。這輕微的呻吟在知情人聽來,又不啻是晴空霹靂山崩地裂之音,令人肝膽俱寒毛骨悚然。
站在梁必達身後十幾公尺開外的,是張普景、姜家湖、朱疆、江古碑、安雪梅、朱預道、曲向乾、陶三河和陳墨涵等人。
安雪梅無聲地飲泣,在場的人當中,除了梁必達,就只有她最了解東方聞音了。
想當初,東方聞音剛剛進入凹凸山的時候,楊庭輝就把她託付給了安雪梅。楊庭輝對東方聞音說,小安雖然只比你大兩歲,但是從我在凹凸山開闢根據地那天起,她就參加了工作,有一定的鬥爭經驗,你要好好向她學習。又對安雪梅說,小梅子,小聞音沒有經過殘酷戰爭的磨練,凡事你得幫著她。從那以後,二人就形同姐妹影形不離,直到後來安雪梅被派到地方工作,這對姐妹才稀疏了聯繫。幾年下來,東方聞音全面地長大了,沒有想到這個玉潔冰清的小妹妹卻先走一步了。
陳墨涵木然而立。從戰場上撤下來,從他作為一個起義軍官第一次見到梁必達的那一刻起,梁必達就壓根兒沒有拿正眼看過他,而是一次又一次地撫摸腰間的手槍。張普景政委在那當口始終都沒有離開陳墨涵的左右,不斷地提醒:「老梁,人死不能復生,東方聞音同志是為了我們的解放事業而獻身的。你是旅長,不能失態。」
梁必達對張普景同樣不理不睬,獨自進入一個旁人無法窺探的境界,坐在旅部的作戰室里,手裡掂著一個國民黨的軍用水壺——那裡面裝的是凹凸山的稻穀酒,過上三五分鐘,便喃喃自語一番:「劉漢英,你等著,有那一天,我活剝了你。」
張普景見梁必達失常,便讓營以下幹部退出,嚴肅地說:「梁旅長,不要忘記了,你身後有幾千官兵。我們還要同陳墨涵同志的起義部隊見面,你不能以這樣一副失魂落魄的形象出現在解放部隊的面前。」
梁必達仰天長嘆:「一個團啊,一個小小的白匪團,搭進去我多少血本啊。陣亡六百,戰傷三百,還有……東方聞音啊,東方聞音啊……陳墨涵,陳三少爺,你的一個團還不值東方聞音的一根手指頭。」
陳墨涵始終保持立正姿勢,面無表情。
張普景喝道:「梁必達同志,你還是個共產黨員嗎?你還是人民解放軍的高級幹部嗎?太不像話了。陳墨涵的部隊已經起義了,就是自己的同志了,你不能這樣侮辱自己的同志。東方聞音同志九泉有知,也不能原諒你。」
梁必達突然笑了,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狂笑,把手槍往桌子上一拍,揚手把盛酒的水壺砸在對面的牆上:「老子要殺人,老子要殺人。陳墨涵你這個白匪,你給我說清楚,你為什麼不去挨那一槍,你有什麼資格讓我的東方聞音掩護你?你還有臉見我?摸摸你褲襠里兜著的是什麼?是猴子尾巴嗎?你為什麼不給我戰死?」
留在作戰室里的人除了張普景和陳墨涵,還有姜家湖、朱疆、曲向乾、陶三河、江古碑、朱預道等人,大家聽了梁必達這一番不是話的渾話,面面相覷,揪著心替新解放過來的陳墨涵難堪。
陳墨涵始終臉色平常,似乎麻木不仁。
張普景看不下去了,便囑咐姜家湖等人留下來等待梁必達恢復常態,自己帶領陳墨涵去看望起義部隊。張普景說:「陳墨涵同志,梁必達旅長今天這樣說很不理智,是有害的。可是……請你諒解,東方聞音同志的犧牲,我們每個人心裡都很難過,梁必達同志就更是悲痛了。要知道,不是因為……起義,他們就結婚了。我替梁必達同志向你道歉,希望你不要把梁必達同志今天在不冷靜狀態下說的這些不負責任的話傳給部隊。」
陳墨涵淡然一笑:「張政委,請你放心。我理解梁旅長的心情,對於東方政委的犧牲,我確實有責任,我的沉痛不亞於梁旅長。他罵了我一通,我的心裡反而好受一些。」
張普景有點意外地看了陳墨涵一眼,又說:「梁必達同志經過戰爭考驗,已經是一個比較成熟的指揮員了。在東方聞音犧牲這件事情上,感情上一時不能接受,但是,我相信他會度過這一關的。以後,我們大家都會成為好同志。我拿人格向你保證,他要向你和三團道歉。只是目前,委屈你和三團的同志們了。」
陳墨涵說:「比起劉漢英對老七十九軍和七十九團的非難,這點擺在桌面上的委屈實在不足掛齒。我們選擇了起義的道路,也是置生死於不顧的。個人恩怨算得了什麼?既然選擇了這條光明的道路,就沒有承受不了的磨難。」
第二十章
二
安葬東方聞音的儀式很特別。
經過一個下午渾渾噩噩的情感波瀾的反覆洗刷,梁必達漸漸從巨大的悲憤中脫出身來。經同張普景等人商量,決定將東方聞音的遺體送到凹凸山區梅嶺南麓,選擇一片視野遼闊的向陽山坡下葬。
陳墨涵提出來,由新解放過來的三團一百名軍官作為護靈隊伍,由他和幾名團級軍官親自抬柩。
這項提議被梁必達無聲地拒絕了。
梁必達命令朱預道從一團挑選四個戰士,抬著從陳埠縣一個士紳家臨時征來的紫漆楠木棺材,由自己帶著上了梅嶺。選中位置,梁必達黑著臉,一言不發,徑自拎了一把鐵鍬,旁若無人地挖坑。
張普景見狀,給朱預道和陳墨涵等人遞了個眼色,大家也都上前幫忙。
張普景動手挖土的時候,梁必達沒有反應,朱預道走過去的時候,梁必達也沒有吭氣,但是等陳墨涵下鍬的時候,梁必達卻住手了,冷冷地面向黃土說:「都走開,我的人我自己埋。」
直到這時,陳墨涵的心才緊緊地揪在了一起,一種莫名的疼痛像萬根鋼針扎在心靈深處最敏感的地方。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他才意識到,他的心裡正在被一種新的東西冰凍。
陳墨涵默默地住了手,並緩緩地轉過身去,向山坡的一片樹林里走去,走到一個無人看見的地方,就再也控制不住了,兩行顆粒碩大的熱淚滾滾而下,順著臉膛,被蓬亂的鬍鬚割裂開來,又分成若干條涓涓溪流,濡濕了胸襟,噗噗嗒嗒散落在腳下枯草零亂的地面上。
安葬完畢,朱預道讓他的四個戰士鳴槍致哀,又被梁必達制止了。梁必達紅著眼睛,嘶啞著嗓門,平靜地說:「走吧,你們先走一步,我留在這裡,再跟她說一會兒話。」
大家就知趣地離開了。自然不會走遠,就在幾十公尺以外的毛竹林子里無聲地等待。等待一場痛苦,等待一場雷鳴電閃般的宣洩。
然而,什麼也沒有發生,只有梁必達伏在那座新墳的前面,幾乎是毫無動靜地沉默了兩個多鐘頭。他說了些什麼,她又說了些什麼,只有梅嶺和梅嶺的夜風知道。
第二十章
三
楊庭輝和王蘭田親臨梅嶺來看望陳墨涵的部隊,已是起義半個月之後的事了。這半個月里,由於劉漢英部急於脫身北上,楊庭輝八縱的各個部隊趁機出擊,凹凸山麓戰爭烽煙此起彼伏。
陳墨涵的三團奉命在二旅駐地休整改編,其他部隊又同劉漢英多次交手,惡戰數場,直到蔣文肇又調來一個整編師進入凹凸山接應,上級才命令八縱暫時停止攻擊,放劉漢英部過河北上,而八縱則於短時期內完成休整,也準備出山,參加廬苑戰役。
現在,陳墨涵的三團已經隸屬於梁必達和張普景的二旅,在新的編製上為二旅二團。
這種安排,有點不符合起義當初陳墨涵提出的第五條要求,但是梁必達旅長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安葬了東方聞音之後,張普景、姜家湖、朱疆、朱預道等人聯合起來同梁必達談了半夜,大家設身處地地對旅長的心情表示了一定程度的諒解,也對旅長的失態提出了嚴肅的批評。
梁必達接受了批評,並向陳墨涵道了歉,還到三團去看了部隊。但是梁必達在三團向陳墨涵提出,三團不要再走了,就留在二旅:「留下來吧,我們幾個藍橋埠娃子還在一起戰鬥。」
陳墨涵當時想堅持初衷,但是,一來此時此地已經身不由己,二來在起義過程中為了保護三團,二旅損失重大,尤其是在東方聞音犧牲這件事情上,陳墨涵感到心裡欠了二旅一筆重債,跟兩個團副趙無妨和陳士元以及參謀長余草金商量,大家也都有這種感受,便同意了梁必達的要求。
三團編為梁必達的二旅新二團之後,陳墨涵為團長,余草金、陳士元等軍官原職不動。根據解放軍的編製,應設政治委員和政治處,王蘭田此前在電話里同陳墨涵商量,如果陳墨涵認為不妥,也可以緩設。
陳墨涵卻回答得很乾脆:「既然已經是解放軍了,當然得按解放軍的章程辦。」他不僅同意設政治委員和政治處,還主動提出來尊重政治委員的最後決定權。
王蘭田對此深感欣慰,告訴陳墨涵,政治委員最後的決定權是老規矩,現在是支部建在連上,團里要成立黨委,一切重大決定,由黨的組織集體領導。
二旅副政治委員江古碑主動要求到新二團擔任政治委員,張普景同意了,梁必達卻不同意,梁必達的意思是讓原三團團長曲向乾改任新二團政治委員,原旅部敵工科長馬西平任二團副政治委員兼政治處主任。二人意見不統一,便分別向縱隊首長談了各自的思路。經縱隊黨委審慎研究決定,陳墨涵的老團副趙無妨就地升任新二團政治委員,馬西平為二團第一副政委兼政治處主任。
陳墨涵直到這時候才知道,趙無妨原來在兩年前已經秘密加入共產黨了,並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發展了組織。
縱隊是從大處著眼,為了使陳墨涵和新二團的官兵不至於產生疑慮,盡量控制「摻沙子」,新成立的政治處,除了馬西平,只有原旅部動員科長岳秀英擔任副主任,俞真擔任幹事。兩個人都是女同志,新二團官兵心理上的壓力就相對要小一些。
楊庭輝和王蘭田乘坐新繳獲的美式吉普車沿凹凸山下的盤山驛道走走停停,趕到梅嶺的時候,二旅的官兵已經集合等了兩個多時辰。
這正是五月天氣,剛剛下過一場暴雨,初夏的太陽懸在正頂上,從潮濕的山巒叢林里蒸騰起燠熱的氣浪,官兵們就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吉普車爬上了一道山樑,沿鞍部向梅嶺逶迤盤旋,從車窗向外向下俯瞰,便能看見在一片偌大的坪壩上集結著的密密匝匝的部隊。楊庭輝注意地觀察了一陣子,對王蘭田說:「老王你看,梁必達的部隊有四大塊,可是四大塊不一樣,涇渭分明吶。」
「此話怎講?」
「你看中間那塊,整齊劃一,正襟危坐,手足得體。你再看左邊那塊,東倒西歪,勾肩搭臂,一副懶洋洋的樣子。我敢斷定,松垮垮的那支隊伍是新三團,從地方武裝剛剛升級過來的,還是游擊隊習氣。中間那塊是陳墨涵的新二團,一看就是訓練有素。劉漢英的部隊,三團的裝備是三流的,兵員基礎是二流的,軍官和訓練卻是一流的。」
王蘭田說:「這個問題值得重視,已經是正規軍了,應該注意儀錶了。」
俄爾,車子行駛到坪壩邊緣,停下來,楊庭輝和王蘭田跳下去,梁必達便率二旅和各團首長迎了上去,大家一一握手敬禮還禮,楊庭輝握住陳墨涵的手說:「歡迎啊,歡迎啊,陳團長是我們的老朋友了,現在我們是同志了。」
陳墨涵保持立正姿勢說:「慚愧慚愧,鄙職走了彎路,愧見首長和恩師。」
王蘭田拉住陳墨涵的手說:「殊途同歸,殊途同歸。你這段彎路沒有走錯,還是回到了人民的懷抱嘛。」
陳墨涵的眼眶濕潤了,但很快就控制了自己,知趣地後退一步,行注目禮,注視兩位縱隊首長接見其他幹部。然後,楊庭輝和王蘭田在梁必達、張普景等人的簇擁下,登上了臨時搭起的會台,開始了演講。楊庭輝首先向二旅部隊作了戰爭形勢的報告,介紹了人民解放軍在全國各個戰場上取得空前勝利的大好局面,號召部隊從思想上和戰略戰術上樹立打大仗打惡仗的準備,乘勝進擊。
「現在,國民黨軍在東北和華北已經是捉襟見肘,只能苟延殘喘了,所以緊急調遣部隊北上……你們二旅是我們八縱的拳頭部隊,拖住劉漢英,是要打攻堅戰的,你們要從游擊習氣中迅速轉變過來,適應大兵團作戰需要,成為名副其實的正規軍。這裡,我要表揚一支部隊,就在剛才,在我和王政委來的路上,很遠的地方我們就觀察了,有一個現象引起了我們的注意……」
說到這裡,楊庭輝停頓一下,突然下了一道口令:「部隊注意——起立!」
先有一股悶重的聲音從潮濕的地表上炸開,接著便見一片森林齊刷刷拔地而起,梁必達等人還沒有回過神來,陳墨涵的新二團官兵便挺立在光天化日之下,同周圍部隊噼里啪啦的騷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當部隊全部起立之後,二團的官兵全部呈立正姿勢,昂首挺胸,頭上籠罩著一股頂天立地之氣。而其他部隊雖然站起來了,但是形象卻參差不齊,彎腰駝背的有,東張西望的有,甚至還有打哈欠伸懶腰的。
楊庭輝把臉轉過來,給梁必達和張普景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說:「梁旅長,張政委,看看,游擊隊還是游擊隊啊。」
梁必達一怔,面帶窘相,訕訕地說:「我們是土八路嘛,這套訓練是差點。」
楊庭輝看出了梁必達內心的抵觸情緒,微微一笑,下令讓部隊重新坐下,說:「同志們,剛才這個動作大家都看見了,有的部隊作風很硬,有的就差一點。我今天不是批評誰,我和王政委是希望引起大家注意,我們八縱已經是正規的野戰軍了,不是游擊隊,更不是烏合之眾,要注意樹立正規軍的形象了。在此之前,部隊忙於戰爭,疲於東奔西跑,疲於上躥下跳,沒有精力,也不可能進行軍人素養訓練,這不能怪大家。但是,現在就不同了,現在是正規兵團了,我們要走出凹凸山,要走向城市,要走向更大的戰場。我們凹凸山八縱不僅要以頑強的戰鬥作風出現在敵人的面前,也要以嶄新的精神風貌出現在兄弟部隊面前。從今天起,部隊要展開全面訓練,不僅要訓練戰術技術,也要訓練作為一個軍人的基本素養。」
梁必達雖然在公開場合沒有失禮,但是在大會結束之後,卻忍不住牢騷了幾句,說:「什麼玩藝兒,國民黨就愛搞花拳繡腿,儀錶再好,還不是被老子打得稀里嘩啦?楊司令我看你也是小題大作,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嘛。」
這話是在梁必達的住處說的,在場的只有楊庭輝、王蘭田和張普景。楊庭輝的臉色說變就變:「梁必達同志,我警告你,我和王政委今天就是來批評你的。你的有些思想要不得,很危險。
想想你剛才說的是什麼話?一句話里有三個錯誤。一,說國民黨軍愛搞花拳繡腿,是事實,但是,陳墨涵的部隊搞的不是花拳繡腿,是基礎訓練,是軍人作風養成。二,我今天不是小題大作,就是來看看你的部隊有沒有完成從游擊隊到正規野戰軍的轉變。看來你本人還沒有完成,還不重視素養提高。訓練訓練,首先是訓,然後是練。訓是什麼?就是訓導,就是治氣,就是培養令行禁止無畏生死的軍人獻身精神,說到底就是思想政治工作。
不要忽視平時的作風養成,軍人服從命令的習慣就是在平時培養的。三,陳墨涵的部隊已經起義了,就是自己的同志了,什麼叫『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啊?我看你思想有問題。我們已經聽到反映了,你對起義部隊仍然歧視,這是非常錯誤的,非常不覺悟的,這個關係不理順,要犯錯誤,甚至犯罪。」楊庭輝說得言疾色厲,面部表情鐵板一塊,就由不得梁必達不心虛了。
張普景在一旁承擔責任說:「是,我們是沒有完成向正規軍的轉變,這也不是老梁一個人的問題。至於說歧視起義部隊,司令員言重了,我們在這方面還是很注意的。」
楊庭輝陰沉著臉,看著張普景,還沒有說話,一邊王蘭田卻拍了桌子:「言重什麼?夠歧視的了。你張普景不要和稀泥,這個問題主要出現在梁必達的身上。人家都起義了,你口口聲聲還是白匪白匪的喊,什麼意思?為了爭取這支起義部隊,我們縱隊首長嘔心瀝血,這不僅是爭取一支部隊,它的重要意義是震撼敵人軍心,政治意義價值難估。你喊人家白匪是什麼意思?是想製造混亂嗎?是想把這支部隊再瓦解掉嗎?是想跟縱隊黨委唱對台戲嗎?」王蘭田說得激憤,臉都漲紅了。
梁必達理屈詞窮,低下腦袋,額頭上直冒冷汗,一聲不吭。楊庭輝卻心平氣和了,點著一支香煙,悠悠地吸了兩口,慢騰騰地說:「梁必達你給我聽著,從現在起,我們再聽到反映你喊陳墨涵的部隊是白匪,我就撤你的職,你想到哪裡就到哪裡去,你去當白匪我也不反對。我讓陳墨涵這個假白匪消滅你這個真白匪。」
梁必達抬起頭來,看了看王蘭田,又看了看楊庭輝,灰著臉苦笑了一下,說:「楊司令,王政委,我錯了,我檢討。」
第二十章
四
凹凸山野戰軍八縱經過短暫休整,建立健全了各種組織,厲兵秣馬。不久,就接到命令,要拉出凹凸山,參加對廬州和苑城國民黨軍蔣文肇部的全面進攻。
就在出征的前兩天,發生了一件小事,陳墨涵精心豢養的功臣雪無痕死了。與雪無痕同歸於盡的還有另外一隻凹凸山豺狗,名字叫姚葫蘆。
事情的起因很偶然,這天梁必達帶領二旅其他團的幹部到新二團駐地觀摩快速機動程序訓練,警衛排長黃得虎出門的時候,黃皮狗姚葫蘆也自作多情地跟了上去。黃得虎往回攆了幾次,姚葫蘆死乞白賴地不肯回去。黃得虎就不再攆了,任憑姚葫蘆搖頭晃腦地跟到了新二團駐地徐家集。
梁必達帶領的一撥子團級指揮員有朱預道、宋上大、曲向乾、陶三河等人,大家過去都是「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不過,走來走去都沒有走出凹凸山,對於大部隊遠距離機動經驗不足。
陳墨涵將自己的部隊拉出來,從行軍序列、戰鬥隊形、側翼保障和首尾通訊聯絡信號的設置等課目作了示範。
眾團長們都很服氣,認為大部隊行動每一個細節都至關重要,新二團是正規軍的底子,這方面委實有條不紊滴水不漏。梁必達也很買賬,讓各團長回去效法新二團,也制定出行軍計劃,繪製路線圖,研究出行軍過程中對付突發事件的應急措施。
觀摩完畢,梁必達來了興緻,還讓新二團的司機開來了從劉漢英部拖出來的三輛嘎斯汽車,吆喝團長們爬上廂板,美美地過了一陣洋癮。梁必達不顧眾人歇斯底里地驚呼反對,自己抱上了方向盤,在坪壩上搖搖晃晃地開了兩圈,無比愜意。可是,就在眾人即將離開徐家集的時候,意外的事情發生了——跟在黃得虎身後的姚葫蘆發現了雪無痕。最初是好奇。姚葫蘆從來沒有見識過這樣一種動物,像是自己的同類,又不似同類那般野氣十足——雪無痕現在已經處於晚年,極其溫順。
然後是嫉妒,姚葫蘆似乎從老年雪無痕的身上看出了一種高貴的氣質,那身雪亮潔白的皮毛刺痛了姚葫蘆的眼睛。還有那雙眼睛流露出來的態度,不浮不躁,超凡脫俗,不像它姚葫蘆對什麼都感到新奇,都不厭其煩地嗅來嗅去,而是安安靜靜地伏在自己的地盤上,與世無爭地享受初夏的陽光。
終於,姚葫蘆向雪無痕奔了過去,在距離雪無痕只有幾步遠的地方,站定,並實行戰術性的偵察試探,汪汪汪地挑釁了幾聲,見雪兀痕不理不睬,一副不屑的樣子,便產生了被蔑視和冷落的不悅。姚葫蘆被一種莫名其妙的仇恨支配著,這仇恨隨著雪無痕的繼續不予理睬而逐漸膨脹升級。
戰爭的空氣驟然緊張。終於,姚葫蘆運足丹田之氣,狂叫一聲,啟動四蹄,縱身躍起,在空中快速起伏了幾個連貫的波浪,向雪無痕沖了過去。
直到姚葫蘆的第一輪進攻展開之後,雪無痕才意識到戰爭的不可避免。但是,眼下它還摸不清對方的底細,不知道這個同它素來無冤無仇甚至壓根兒就不認識的黃皮傢伙何以如此大動干戈,看那氣勢洶洶的樣子,似乎不共戴天。
雪無痕沒有輕舉妄動,只是在姚葫蘆的前爪即將抓住它的臉部的時候,才騰空一跳,敏捷地躲過了這毫無道理的襲擊。
姚葫蘆自然不會罷休,它沒有想到這個蔫兒巴唧的同類還有如此靈巧的戰術,感到丟了面子,於是蓄起力量,再一次勇猛地撲了過去。
恰在此時,梁必達等人從新二團的指揮部里走出來,陳墨涵一看有一隻黃皮豺狗瘋狂地追逐糾纏雪無痕,臉色當時就變了,喝令警衛員上去將二狗分離。警衛員正要上前,卻聽到一個笑聲——笑聲是從旅長梁必達的喉嚨里傳出來的。梁必達說:「陳團長,不要阻攔。今天你老弟讓我們學到了不少常識,也給我們看個把戲嘛。猴上樹狗打架,是它們的天性。讓它們打。」
陳墨涵心裡一緊,衝口而出:「旅長,不能打,這條狗不是一般的狗,它是……」
話沒說完,梁必達的臉色就黑了:「怎麼回事?什麼不是一般的狗?狗就是狗,未必是條神犬?」
陳墨涵解釋說:「這條狗是七十九軍老長官武培梅將軍遺留下來的,是有戰功的,不能跟野狗混為一談。」
豈料這話不說還好,一說梁必達反而生氣了,嘿嘿一笑說:「老弟,你那條狗就是蔣總統的把兄弟,它也是一條狗,沒什麼稀罕的。這條黃皮狗也不是什麼野狗,它是我梁必達親自培養出來的戰狗,平時它也沒個機會露一手,今天,就讓它們痛痛快快地玩一場。」
旁邊的朱預道給陳墨涵使了個眼色,低聲說_.「陳團長,旅長這幾天難得有這麼好的心情,看個狗打架有什麼了不起的?你不要再阻攔了。」
說話間,姚葫蘆已經向雪無痕發起了第四輪進攻,狂吠不止,縱橫跳躍,口腳並用。雪無痕仍然沒有還擊,東躲西閃,並且眼巴巴地看著剛剛出現的這群人,尋找著它可以信賴的主人陳墨涵,希望他能出面制止這場突如其來而又毫無意義的廝殺。它已經年老力衰了,再說,以它的品質,它也的確不情願同那隻近乎無賴的黃皮狗交手。
然而,它的老主人此時已經很為難了。陳墨涵聽出了朱預道善意勸說話里的弦外之音。東方聞音的犧牲將再一次作為他要償付的代價出現了。是啊,梁必達旅長這段時間的確喜怒無常,失去愛人的巨大痛苦仍然在不斷並將持久地折磨著他。他不再侮辱你了,不再為難你了,他僅僅想看看狗打架,你何必要阻撓呢?
陳墨涵咬緊牙關,臉色青灰,卻又一言不發。
雪無痕見主人無動於衷,更加惶惑了——難道他也出賣了它,他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受那隻黃皮野狗窮凶極惡的欺凌而無動於衷呢?
但是,雪無痕畢竟是雪無痕。很快,它就從老主人那緊閉的雙眼和青灰的臉上看出了眉目。老主人不是出賣它,老主人有老主人的難處——老主人正在痛苦的煎熬之中,一定是這樣。如此,它只能自己保護自己了,能不能戰勝對手,能不能逃過這道劫難,全看自己的造化了。
雪無痕開始自衛了。它先是站直了身子,然後將前身微微下壓,幾乎接近了地面,兩隻爪子向前伸出,而將後臀聳起,拉開了躍進的姿勢。
姚葫蘆一看雪無痕有了戰鬥反應,頓時激情高漲,呼嘯一聲,後腿猛然一撐,便離開了地面,以泰山壓頂之勢撲了下來,並毫不留情地在雪無痕的臉上撓了兇狠的一爪子。雪無痕紋絲不動,默默地接受了這輪打擊。霎時,臉上就出現了幾道血印子。梁必達看得痛快,高喊一聲:「好,有種。再來。」
陳墨涵的內心在流淚,在滴血。他睜開了眼睛,清晰地看見了這一幕。他的心裡也在呼喚:「站起來站起來站起來啊,我的雪無痕,我的好兄弟,我的好夥伴。你這個槍打不死火燒不屈鬼馴不服的勇士,不要再忍讓了,不要管我。拿出你卓越的戰鬥精神,衝上去,消滅它,消滅那隻野狗。把它當日本鬼子一樣消滅,消滅……」
可是雪無痕還是紋絲不動。
姚葫蘆見雪無痕在遭受重大打擊之後仍然沒有反撲,更加志滿意得——哈哈,這個漂漂亮亮的傢伙,它是白長了一副好臉蛋,白長了一副好身段,它是孬種,這樣的不堪一擊,那我還有什麼含糊的呢?衝上去,抓爛它,撕碎它。哈哈,我的主人正在看著我呢,看得出來,他心裡高興啊。只要我把這隻白色的玩藝兒踏成一攤稀泥,他就肯定會大大地賞我,伙食標準還會提高,沒準能像黃得虎那樣每個月吃上幾隻雞蛋呢。
姚葫蘆的進攻一輪猛似一輪,這個少年得志的傢伙,它哪裡知道它的對手竟然是它的父輩或爺輩,是一個在槍林彈雨里立過戰功的赫赫勇士?它把它看成了軟弱可欺的可憐蟲。
戰爭就是這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那麼,還等待什麼呢?
衝上去衝上去,再有幾次撕咬,它就會徹底倒下。姚葫蘆的咆哮里夾雜著獰笑,宣揚著殘忍的快感,不擇手段,不遵章法,披頭散髮,左衝右突,一會兒從高空掠過,一會兒從地下猛撞。每得手一次,便聽到一聲叫好。梁必達亢奮的讚揚就通過這聲叫好傳進了它的耳膜,更加鼓舞了它的勇往直前的鬥志。雪無痕的臉上、身上、腿上,轉眼之間已是血肉模糊。陳墨涵是多麼盼望它能挺起腰桿一振雄風啊。可是這個多
災多難的精靈,它還是一動不動,拖著遍體鱗傷,倔強地保持站立姿勢,並且高高地昂著高貴的頭顱。看來它委實是老了,它也許再也不可能抖擻起往日的威風了,它精疲力盡了,它極有可能就死在這個壓根兒就不算對手的野狗的爪子下,它只能以自己正派的戰鬥作風表達自己的不屑和輕蔑,只能以這種高貴的姿勢昭示自己的不屈——寧死不屈。
陳墨涵的眼角不由自主地滲出了兩顆碩大的淚滴。
但是,就在那兩滴淚將落未落之際,陳墨涵的心臟突然提了上來,他驚喜地從雪無痕那頑強不動的軀體上看見了一種他熟悉的東西——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悄悄地抹去了眼角的淚滴,再一次把目光投了過去,這回便是狂喜了——是的,他熟悉那個情景,它在顫抖,它的肌肉在收縮,它的骨骼在碰撞,它的毛髮已經乍立,它的力量在凝聚,它的熱血在熊熊燃燒——就在姚葫蘆新的進攻剛剛落下之際,它——英雄的雪無痕站起來
了,像是一道急遽的閃電從陽光下閃過,一枚白色的箭鏃橫空出世,身邊傳來一陣驚呼,陳墨涵只來得及看見梁必達臉上出現的強烈的驚愕,那邊的戰局便出現了戲劇性的變化——姚葫蘆沒有想到看似無力的對手還會有這樣敏捷的身手,還會爆發出如此猛烈的攻擊力,它完全懵了,它被那道凌空飛翔而來的閃電刺得暈頭轉向,它被那血紅染透的白色同類死死壓在身下,緊接著,火燒火燎的打擊便接踵而來。姚葫蘆的眼睛失去了作用,雪無痕以準確的手段首先摧毀了它的判斷目標的器官,它只能在漆黑的深淵裡漫無目的地張牙舞爪,可是,它再也看不見對方的致命處了。接著,它感到它的腹部一陣灼熱,它竭力地保護住腹部。在絕望的關頭,它開始悔恨和痛恨他的主人,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啊?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幹嗎要來招惹這個同類呢?
它本來是那樣的溫和,那樣的忍讓,可是……可是……就是為了他們的好惡,就是為了討好他們,它才落到這步田地的。然而悔恨已經晚了。當腹部那陣灼熱消失之後,它又感到了一陣涼氣充溢了它的腹腔。它知道它完了,它被虛榮和獻媚的卑賤品格毀了。它用盡最後一口氣,四隻蹄爪在已經中斷了中樞指揮的前提下,完全憑藉肌肉和血流的慣性,在地上抽搐了幾下,便一動不動了。
取得最後勝利的雪無痕移動步伐,緩緩地轉過身來,無語的眼睛深沉地看著這些觀戰的人們,久久站立,一動不動。
梁必達的右手情不自禁地按在腰際的手槍柄上。陳墨涵的右手也隨即下意識地按在了腰際的手槍柄上。空氣凝固了,山谷的空中蕩漾著的似乎是滿滿一個山窪的炸藥,一觸即發。
突然,梁必達哈哈大笑,鬆開了壓在槍柄上的右手,拍了拍陳墨涵的肩膀,爽朗說道:「好啊,陳團長,我信了,你的狗是將軍門生。我的狗是什麼?哈哈,它就是姚葫蘆,漢奸土匪王八蛋,死有應得。」
說完,大手一揮,招呼幾個團長:「走!」
幾個團長面面相覷,但沒有人說什麼,向陳墨涵點了點頭,魚貫走了。
陳墨涵的手這才從槍柄上鬆開,已是滿掌熱汗。他向雪無痕走了過去,亦步亦趨,慢慢地挨近了他的英雄。直到走近,這才發現不對勁——雪無痕仍然安若磐石地站立,眸子仍然在注視著他,可是,那眸子已經黯然無光。陳墨涵心裡一緊,飛步上前,抱住了雪無痕的腦袋,雪無痕這才匍然倒地,頓時氣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