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春天依然到了。1967年春天的茶芽與革命一樣蓬勃發展,它們沒有因為去年夏天以來的劫難而垂頭喪氣,革命的人們與被革命的人們,對它也依然保持著同樣親切的心清,彷彿一切都面臨著砸爛,茶卻超越在了砸爛之上。
在世代事茶的杭家那驚心動魄的風雨小舟中,早早就被社會放逐的小人物杭方越,既進不了中心,也不具備進人中心的素質。連批鬥他的時候也大多是陪斗,打他的時候也一樣,往往是痛打別人的時候陪打。這個整數後面的零數,就在這個春天,被發配到玉皇山腳下的八卦田中,幫著郊區的貧下中農們種田。
正是油菜花開的季節,方越挑著一擔糞,一邊在呼陌上行走著,一邊還有雅興看看玉皇山。單位里現在也不再讓他研究什麼青瓷越瓷了,可他們,主要是那個佔了他房間的年輕造反派又不想讓他回來。恰好人家環衛所的環衛工人們要造反,緊急向有知識分子的單位呼籲,要一批知識分子的牛鬼蛇神來替他們倒馬桶,條件是知識越多越好,越多越配倒馬桶。這一下子,杭州城裡各個有知識分子的單位就找了一批出國歸來的、懂三國外語的、彈鋼琴的、動手術刀的、世代書香門第的、教書的、唱歌的,方越和他們一比,知識竟然還不算多,湊合著一起就發配過來。半年之後業務發展,一條龍服務,乾脆讓他們把糞便直接送到地頭田邊去。方越負責的就是這裡,杭州城南山腳下。
天氣很好,空氣中浮動著遊絲,方越干一會兒活,就朝玉皇山仰頭望一會兒。春天,站在玉皇山上往下看,能夠看到這八卦田。看上去它很有些古怪,像是一個神秘的大棋盤。老杭州人都知道這是南宋時的籍田,是用八卦交畫溝膛,環布成象,用金黃的油菜花鑲嵌成的邊,裡面的青菜杭人叫做油冬兒菜,那可真是長得像碧玉一般的綠。
八卦田當然也是四舊,小將們也不是沒有來造過反。但造八卦田的反實在太累,不像砸那些佛像,一鎚子的買賣,這裡可夠你挖十天半個月的土,不划算。杭州人把算計叫做「背「,小將們背一背,背不過來,就胡亂挖了幾個洞,走人了,方越他們這些牛鬼蛇神這才有了一個繼續勞動改造的場所。
方越喜歡這裡,杭州城雖三面環山,但唯有南邊一帶對他最有吸引力,他總能在那裡找到一些有關官窯的蛛絲馬跡。手握糞勺幹活時,他不時地放下糞勺,跑到前方被糞澆濕的那塊地上,撿起一些被打濕後發出光亮的東西,有時候是一塊石頭,有時候是水泥,有時候也會是瓷片,但絕不是他想要的那一種。他手握糞勺,再一次眺望南山,他一直就有一種預感,認為陶瓷史上數百年未解的一個謎——修內司窯窯址,就在眼前。他所能看到的這片山間。
和杭家的大多數人不一樣,他們是品茶,他杭方越卻是品茶具。但他真正決定把研究瓷器作為自己的一生的選擇,還是因為某一個偶然的機會,在花木深房幫助義父整理爺爺杭天醉的遺物時產生的。
爺爺的遺物其實已經不多了,在那不多的東西中,一把舊摺扇引起了他的興趣,摺扇的一面畫著一個品茗的白衣秀士,坐在江邊品茶,天上一輪皓月,但那茶杯明顯地就不是紫砂壺。摺扇另一面是一幅字,上書杜流的《奔賦》,全文並不長,但方越看得很吃力:
靈山惟岳,奇產所鍾。厥生條草,彌谷被崗。承豐壤之滋潤,受甘露之霄降。月惟初如秋,農功少修,結偶同旅,是采是求。水則成方之注,指彼清流。器擇陶簡,出自東隅。酌之以地,取式公劉。惟茲初成,沫沉華浮。煥如積雪,曄如春敷。
方越的古文根底並不好,這和他幾乎沒怎麼受過完整的傳統文化教育有關,但他明顯地就對這段文字表現出濃烈的興趣。他請嘉和幫他解釋這段文字。
正是這一篇古文讓方越進人了一個奇妙的世界,他由此而知道,在那高峻的中嶽嵩山上,長著滿山遍野的茶樹。一群一千五百多年前的文人,結伴而行,到山中去採摘與品嘗它們。煮茶的水呢,是要用山間流淌下來的清流的;煮茶的器具呢,要用上好窯灶,還要用越瓷的茶具。用瓢來斟茶,這規矩是從公劉那裡學來的。這個公劉是個了不起的人,是古代周族的領袖,他率領著周族遷居並發展了農業,開創了周代的歷史。這樣把茶煮好了之後,茶渣就沉在了下面,而茶的精華,就浮在了上面。那時候的茶啊,看上去明亮得像積雪,燦爛得就如春花一樣美麗呢。
嘉和講述這一段內容時平平靜靜,但方越卻聽得如醉如痴,他從來就沒有想到過,茶是可以這樣來吃的。他不解地問:「父親,我不明白,我們喝的茶,顏色應該是綠的啊,怎麼杜額卻說它是明亮得像積雪一樣的呢?難道古代的茶是白色的嗎?「
嘉和笑了起來,說:「你讓我想起我小的時光,我也是和你一式一樣地問過我的父親,他說,你自己看書想去吧。」他看到方越一時著急的模樣,才說,「這個也不難,我告訴你就是。茶嘛,古代的人跟我們是不一個吃法的。他們是要把茶弄碎了,跟其他東西拌在一起做成了茶餅,咯,就是現在的磚茶那種緊壓茶。等到要吃的時候,還要再把它們弄碎,用茶碾子碾,也就是現在中藥店裡的那種葯碾子的樣子。碾成了白色的粉末,再煮,煮好了,白花花的一層在上面,好看得很。一次煮好了,也就是盛個四五碗,大家喝,要是水摻得太多了,就不好喝了。這種品茶弄到後來,就開始鬥茶了,看誰的茶越白越好了。暗,下城區孩兒巷裡住著的陸遊,就是寫’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的那個陸遊,下面還有兩句詩,寫的就是鬥茶:’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這個分茶,就是鬥茶啊。」
方越還是好奇,問為什麼今天的人不鬥茶了呢?父親的回答讓他心服口服,父親說,喝茶要又簡單又好喝才行,因為說到底,這是老百姓的飲料,不是人蔘白木耳,富貴人家只管掉頭翻身玩花樣。比如這樣喝茶,喝到宋朝人手裡,皇帝都是品茶高手,品茶倒是品出精來了,但茶農可是苦死了,玩物喪志,國家也亡了一半了。所以到了明朝朱元漳手裡,下了一道命令,從此宮廷里不進緊壓茶,統統都進我們現在喝的這種散茶了。所謂唐煮宋點明沖泡,說的就是這個過程。
聽到這裡,方越突然恍然大悟,說:「我現在曉得,為什麼天目盞的茶碗大多是黑的,碗面那麼斗笠形的了。你聽我說有沒有道理。因為那時候崇尚茶要白色,所以碗要黑,碗面要大,這樣白色才襯得出來。後來喝我們現在這種樣子的茶了,茶要綠了,所以青瓷白瓷就吃香了,你說是不是?」
方越的不大的眼睛機智地閃著光芒,讓嘉和看了突然心疼。方越越長越像他的親生父親,但他身上並沒有父親的油滑和賣弄,這孩子是忘憂從火坑裡救出來的啊,是他杭嘉和的親骨肉。他摟住了方越的肩,說:「放暑假的時候,我帶你到處去走走。」
方越能說得明白,燒一輩子窯,這個最初的決心,是在曹娥江的那一段江面上產生的嗎?那年夏天,義父嘉和帶著他遊歷了一次浙東。他們去了上林湖,那裡的原始青瓷片隨處可撿;他們沿著曹娥江走,到了上虞那越瓷的發祥地。在餘姚,他們甚至還去了一趟瀑布山,正是在那裡他第一次聽說了丹丘子這個名字——漢代餘姚人虞洪上山採茶,遇見了一位道士,牽著三頭青牛。那個道士把他引到了瀑布山,對他說,我啊,就是有名的仙人丹丘子,聽說你很會煮茶,就常常想能不能讓你煮一些茶給我嘗嘗。現在我告訴你,這山裡頭有大茶,你可以進去採摘。不過你得答應,以後有了多餘的茶,別忘了給我一些。果然,虞洪從此以後就採到了大茶。以後他就用茶對丹丘子進行祭掃。
他們是在那個名叫河姆渡的村子裡喝過了好茶再進山的,但他們並沒有遇到丹丘子。隨後他們又去了上虞三界茶場,這就是當年抗戰時期吳覺農先生辦的抗日茶場啊。方越說:父親,吳覺農先生就是今天的丹丘子吧。父親想了想,卻說:丹丘子是仙人啊。方越又說:我不過是一個比喻,吳覺農先生也是指引你們茶人怎麼得到好茶的,和丹丘子一樣。嘉和點點頭說:這個我知道。但還是不要這樣說更好,要學會不說。
方越沒有在那一次遊歷中學會不說,這是他遭難的原因之一。但他在那一次遊歷中得益亦匪淺,其中曹娥廟給他留下深刻印象。它那規模宏大和壯麗輝煌,它那眾多雕刻名人書贈的匾額描聯,它那些石柱、衍、梁、軒和石板,還有那千年中國第一字謎的「黃絹幼婦外孫貌臼「,給了他強大的衝擊力,但他吸納最多的還是有關越瓷的知識。正是從義父的老朋友們那裡,方越第一次知道舜曾經避難於上虞,並在那裡做陶灶制陶;他也由此知道,那裡的小仙壇東漢青瓷窯的瓷片證明了它們已經達到了現代日用瓷器標準,是成熟瓷器的發源地,也是中國青瓷的發源地。巨大的獻身熱情正是此時萌生的,他拒絕了母親的建議:讓他轉道香港去美國繼承遺產。高三學生抗方越遊歷歸來,心裡塞得滿滿的,關於對祖國山河的熱愛,對表現在越瓷上的美的熱愛,以及因為孝女曹娥的刺激而愈加深刻體會到的對杭家親人們的熱愛,這眾多的來自不同角度的愛,促使他向美國發了一封豪情萬丈的信之後,就報考了美院的工藝美術系。
他非常清楚那一次出行的意義,那就是義父的無言教誨。在短短的大學時代,他理清了越瓷發展的脈絡:越窯自東漢創瓷,至孫吳、兩晉出現了第一次高潮,杜額當年在山中煮茶所用的東巨,應該就是這時候的越瓷吧。到了南朝和隋代,越瓷面臨著第一次的短暫低落。但是不要緊,因為偉大的聖唐時代到了,第二次大發展的時代到了。至於五代吳越國,為了保境安民,把越瓷作為向中原納貢的重要特產,因其特殊的歷史地位而繁榮,並一直延續到宋代初年。然後,它就不可遏止地衰落下去了。
方越沒有在不可遏止面前停止步伐,即使他被劃為右派發配到龍泉山中去之後,這種愛也沒有結束。他在哥窯弟窯的所在地、當地人稱之為大窯的地方一呆多年,那遍地的碎青瓷片使他欣喜若狂。啊,哥窯,那胎薄質堅、釉層飽滿、色澤靜穆的哥窯,它的粉青、翠青、灰青和蟹殼青,它的冰裂紋、蟹爪紋、牛毛紋和魚子紋,它的紫口鐵足,是怎樣地讓他欣喜若狂;還有弟窯,它的滋潤的粉青酷似美玉,它那晶瑩的梅子青宛若翡翠,那是陶瓷藝人最高的藝術境界啊,那樣的美,難道不是難以企及的嗎?
接著便是官窯了。真是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啊。這世界碎紋藝術釉瓷的鼻祖,讓人嘆為觀止。那獨特的胎薄釉厚,那創造性的開片和紫口鐵足,那深刻展示宋代哲理的簡約的造型和線條,方越看到這些寶貝,就會眼睛發直。
和中國許多傳統的工藝大師一樣,因為心無旁騖,他的技藝在他的那個領域裡越來越精深,而對別的事情卻越來越隔膜。那種對命運執著的懷疑精神、辨析能力、形而上的思考,原本正是他們抗家男人的內在精神資質,方越卻很少涉及這個領域,因此避開了精神領域裡的一個個重大的暗礁。職業給了他另一種狂熱。即使是現在,淪落到最底層了,他的腦子轉來轉去,轉到後來,又回到了他的瓷器上。他獃獃地望著南山出神地想:那修內司窯,到底是在哪一片山林之中呢?
一個女人扭著屁股向他的方向走來。走走停停,那樣子很是古怪。方越能夠感覺到她的樣子像誰,但他沒有往細里想。實際上方越是很喜歡女人的,這彷彿是畫家藝術家的職業習慣,但他確實也已經好幾年沒和女人打什麼交道了。妻子死後數年,剛剛緩過一口氣,準備考慮續弦的問題呢,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他出神地看著那女人在春天原野里的身影,女人穿著一件陰丹士林藍的大襟衣衫,下面是一條差不多顏色的藍褲子,整個人的樣子,就像一隻正在向他走來的祭藍葫蘆形瓷瓶。這年頭還能看到這樣的線條,簡直就是一個奇蹟。他正想人非非呢,就見那祭藍葫蘆瓶喊開了:「喂,你是不是方越,喂,杭方越,杭方越,要死啦,我到處找你,山上都爬過一圈,你快過來,你快過來,你阿爹叫我一定尋著你,啊喲皇天,我總算尋到你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嘉和開始害怕聽到來彩的尖嗓子,害怕聽到她那高亢的一聲:杭家門裡——-電話!他知道這樣是不公正的,她甚至連一個傳遞消息的人也算不上,她只能算是一個傳遞消息的工具。如果那些消息是不幸的、悲哀的,那和來彩有什麼關係呢?
昨天夜裡得放突然打電話來,嘉和心裡一驚,就叫葉子去接。電話是得放的聲音,沒有了平時的故作鎮靜,說是嘉平爺爺在牛棚門口的大操場掃院子呢,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一塊飛磚,從牆那頭飛來,不偏不倚,就砸在爺爺後腦勺上,當場就把爺爺給打倒在地。醫生看了,要求病人卧床休息。造反派想了想,還是把這個花崗岩腦袋推出去了事。他們心裡或許還暗暗讚許那個放暗箭扔飛磚的傢伙,幫他們做了一件好事。這些天來他們對付這個老傢伙可把他們氣壞了。
直到這時候,革命群眾才發現杭嘉平這個人很怪:他不是共產黨,挨不上黨內走資派的邊;也不是國民黨,挨不上台灣反共老手的邊;他甚至連個民主黨派都不是,說他和共產黨沒有同心同德,更掛不上號;且也沒有資產,和資本家沒什麼關係;他是一個無黨派人士,你又不能說他不革命,因為他幾乎可以說是從十七八歲就開始革命了,中國人民解放事業中所有的進步事情他都參加了,你說該把這個哪頭不落實的老傢伙靠到哪裡去呢?造反派們總覺得太便宜了他,可再想一個什麼整他的辦法還有待於研究。正琢磨呢,牆外飛來橫禍,一切問題迎刃而解。
葉子接到這個電話,回到家中,三言兩語把事情交代清楚,就開始收拾東西,一邊說:「迎霜看家,我們先一起去一趟馬坡巷,到那裡再看是你留下還是我留下。」嘉和吃驚地看了一眼妻子,在昏黃的燈光下,葉子突然一下子挺拔了許多,甚至人也高出了一截。她說話的口氣也變了,點石成金般的,她自己也沒有感覺到,彷彿一下子回到了幾十年前,她還是嘉平妻子時的神情了。
在馬坡巷,得放已經把爺爺接了回來。從前那兩間朝北的小房間,現在成了祖孫兩個的棲息地。嘉平躺在得放的小床上,面色蒼白,但精神還好,看見他們來了,還搖著手說:「不要慌不要慌,我那是嚇嚇他們,找個理由好回家的,那麼敲一下哪裡就敲出禍水來了。要那麼容易出事,我這一年老早死過去一百次了。「
嘉和坐下來,看著弟弟的臉色說:「還好還好,我倒真給你嚇一跳。你先不要動,我們想想,接下去怎麼辦?」
兩兄弟在商量著怎麼辦的時候,葉子麻利地走到了另一間屋子,鋪床,打掃屋子。這是她第一次到嘉平家裡來,但她熟門熟路,像個在這裡居住過幾十年的主婦。她先是到廚房裡燒好了開水,喂嘉平吃藥,然後和嘉和一起扶著嘉平回到他的那個小房間。她甚至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裝上一個窗帘,還有一盞檯燈。女人啊,就是生活。三個男人默默地看著這個女人在忙碌,那種心驚肉跳的、手忙腳亂的哆陵,彷彿意識到災難太大只有責無旁貸地挑起,竟神奇地消失了。
嘉平的小床旁放著一張躺椅,葉子點點它說:「誰守夜誰就躺在這裡。」
嘉平連忙說:「不用了不用了,我現在已經好多了。沒事情,讓得放守夜就可以了。「
嘉和連忙說:「夜是一定要守的,哪怕裝裝樣子也要裝的。這次既然回來了,就要想辦法不再回去。「他說話的聲音很低,但決心很強。
「那你看誰留下來呢?」葉子問。
嘉和想了想,其實他出羊壩頭門的時候就想好了,只是他不想那麼快地就把自己的主張說出來,他不願意讓嘉平和葉子有任何的尷尬,他要讓這件事情做得天經地義,看起來也天經地義。他掏出一個信封,交給葉子,說:「這個月的工資,你們先拿去用。我想想還是你在這裡守好一些,順便好給他們做一點吃的。我們單位里也是三日兩頭地找我,他們造反,茶又不造反,生出來要摘,摘下來要評,評茶的人造反去了,尋來尋去還是尋到我。我到這裡來,他們找不到我,也是一個麻煩,你們看呢?」他又露出多年來的語言習慣:徵詢意見。
杭家人都知道,當大哥嘉和說「你們看呢「
的時候,也就是說「就這麼定了吧「。嘉平沒有再說話,看著大哥,眼睛裡的神情,只有他們兄弟二人知道。
葉子把嘉和送出小門口的時候,正是春風拂面的夜,天上一輪殘月,細細彎彎,幾粒疏星,粗鹽一般,撒在兩旁。葉子摸了摸嘉和的袖口,說:「回去添一件衣裳,夜裡頭涼的。」嘉和笑笑說:「幾步路就到了,別擔心。」葉子說:「這倒也是。」她站著不走,嘉和就知道她還有話說,也站著不走。突然葉子叫了一聲:「大哥……」就不說下去了。嘉和先是暗暗吃驚,多少年葉子沒有這樣稱呼他了,再一看葉子還是不說話,就有些急了,說:「你看你你看你,有什麼話就直說,你看你這個人,啊?」葉子什麼也沒說,突然發出一個久違的聲音,嘉和想了一會兒才回憶起來,竟然是一句標準的日語,「謝謝你「的意思。
嘉和醒了過來,他突然意識到葉子是一個日本女人啊,一個日本人啊。他這麼多年來,幾乎已經把這一條徹底忘記了。在他的眼裡,葉子已經是一個杭州弄堂里的標準的江南女人了。他輕輕地抬起手來,擦著葉子的眼淚,說:「你要做的事情都是我要做的,我們兩個人是一個人,我們三個人也是一個人。你懂不懂?啊,我的話你要往心裡頭去,你要相信我。」
但是杭嘉和並沒有能夠很快實現自己的諾言,第二天一大早,他又聽到了來彩的尖嗓子:杭家門裡——電話——她的聲音簡直像利劍一般直插進他的胸膛,他害怕這不祥的聲音,預感到不幸比不幸降臨還要使人感到不幸。迎霜看到爺爺獃獃的神情,嚇得自己先就打了一個寒戰,問:「爺爺,你怎麼啦?」
嘉和首先就想到,會不會嘉平出什麼意外了?脫口而出的卻是另一句話:「迎霜,你去幫爺爺接個電話好不好?」
迎霜放下正在吃的泡飯,就朝巷口跑去。嘉和一下子清醒過來,連忙也跟著跑了出去,三步兩步就超過了迎霜。電話卻出人意料之外,那一頭也是一個哭哭泣泣的女人的聲音,但不是葉子,卻是個長途電話,是得茶的養母茶女打來的電話,說方越的兒子杭窯,作為反革命被抓起來了。
一聽這晴天霹靂般的消息,嘉和眼前幾乎一團焰火爆炸,他立刻想會不會弄錯了,連忙壓低了聲音問:「你弄清楚,你說誰反革命?窯窯,他幾歲?「
那邊的聲音顯然已經急得哭都哭不出來了,只說:「窯窯八歲了,不算小了,我們這裡還有六歲的反革命呢!你快想想辦法怎麼弄吧。我自己現在也是泥菩薩過河,不牽連你們已經算天保佑了,你快想想辦法吧。「
嘉和連忙又安慰她。
原來杭窯從龍泉山裡出來的時候,帶著一個燒制好的胸像,一直就放在壁龕里,也沒有人去問過那是誰。誰知前天一個鄰居來串門偏偏就看到了,也是多嘴問了一句那是誰啊,正在打彈子玩的窯窯神秘地笑了,說:「那是誰你還看不出來啊。」
「那到底是誰啊?」那人好奇,又問。
「偉大領袖毛主席啊,你怎麼連毛主席也不認識了?」
那人還真是嚇了一跳,定睛一看,笑得肚子真叫痛。原來這尊像,不點破,誰也不知道那是誰,一旦點破了,越看越像毛主席。這個漫畫般的毛主席胸像把那鄰居笑得直在地上打滾,一邊喘著氣問:「這是……哎呀誰讓……你那麼……我的媽呀……讓你做出……來的啊?」
窯窯理直氣壯地說:「我自己呀,大人燒窯的時候,我自己捏了一個毛主席,我自己把他燒出來的啊。」
小小的村子並不大,一會兒就來了不少參觀毛主席胸像的人,一個個捧著肚子笑回去,再作宣傳。終於,公社的民兵們來了,造反派也來了,看了胸像,鐵證如山,背起窯窯就跑,立刻就扔進拘留所。像他那樣的小難友,還真不少呢。縣裡也不知道該把這些個小反革命怎麼處理,往省里一請示,過幾天就送到杭州來等待發落。
杭嘉和一下子頭腦清醒過來,說:「你別急,我今天就趕到,你等著,叫窯窯別慌,爺爺今天就到。別的事情我到了再說。「
放下電話機,見身邊正好無人,他拱起雙手,對來彩作了一揖,說:「來嫂子,家裡出天大的事情了,你無論如何要幫我一忙,幫我立刻找到方越,只說一句話,萬一有人問他兒子的事情,讓他說,他兒子做的事情,他一點也不知道,拜託拜託,拜託拜託。」他一連說了四個拜託,把來彩的眼淚都拜託出來了。二話不說,託人代管了電話亭,就直奔南山而去。
這頭嘉和回到家中,又對迎霜說:「奶奶不在,你就是家裡的女主人,你就是一家之主。現在到你爺爺那裡去告訴他們,我要到窯窯那裡去一趟,去去就來,叫他們別著急,有什麼事情可以找布朗叔叔。我現在要先去得茶哥哥那裡一趟,他還有要緊事情做呢。大爺爺講的話,一句也不要對外人說,聽到了沒有?」
迎霜連連點頭,但還沒回過神來,就見大爺爺已經奔出門去,他走得那個快啊,無聲地,就像風從水上飄過去一樣,轉眼間就不見了。
嘉和、得茶祖孫兩個到茶院公社的最後一站路,是劃著烏篷船趕去的。日子彷彿偏偏要和時局對著干,革命形勢發展得越快,生活就越過得一成不變,同樣的茅草房,同樣的小石橋,同樣的牛耕田,同樣的小木船,不同的只是越發破舊罷了。船兒慢悠悠,嘉和得茶祖孫兩個心急如焚,眼看著小船駛過通向烈士墓的小路——當地政府在茶園內專門修了一個烈士墓,隔著茶園新抽的茶芽枝條,還能夠看到拱起的青家,祖孫兩個相互對了一眼,嘉和說:「等事情辦好了再回來掃墓吧。」
窯窯到底還是一個孩子,只當杭州爺爺接他回杭州,能夠看到爸爸了,心裡一下子就歡喜得把小反革命這件事情也給忘記掉了。在茶園裡對著烈士墓鞠了一躬,就開始東張西望地捉蝴蝶,撩精蜒,又去采了那嫩茶葉塞進嘴裡,一個勁地叫著,茶葉好摘了,茶葉好摘了。
嘉和現在的全部心思,都在他手裡捧著的這個牛皮紙袋上,剛才那個治保幹部專門交給他的。當時他已經背著窯窯走出那個臨時的拘留所了,治保幹部突然捧著這麼個牛皮紙口袋沖了上來,他示意讓窯窯先下來,然後把牛皮紙袋交給嘉和,一邊說捧好捧好。嘉和不知道什麼東西,剛要問突然明白了,把口袋捧在手裡就朝那人深深地鞠了一個躬。嘉和看孫子開心地跑遠了,猛然把那紮緊的紙袋往青石碑上一砸,裡面的東西立刻就碎了,滑到了碑腳下。得茶先是吃一驚.繼而恍然大悟,趕快上前一步,想把紙袋裡的陶片倒出來碾碎,被爺爺一把搶過,說要到河邊洗手。得茶不由分說地取過紙袋就往墓後面的那條通小河的石階走去。石階邊正好沒人,得茶借著洗手,就把那紙袋裡的碎陶片全都撒向了河中心,剎那間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得茶並沒有馬上走回墓地,他在小河邊站了一會兒,這裡很安靜,他也想使自己焦慮的心清有所緩解。有許多心事埋在心裡不能說,有些事情還非常大。兩個月來杭城出現了一些內容非常出格的傳單,表面上看是針對血統論的,而有心人卻看出了其中的矛頭,那文筆不由得就讓杭得茶想起他的弟弟得放。前些天回家,偶然從花木深房前的假山旁看到得放,還有他的親密戰友謝愛光,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這個姑娘。她看到他時明顯地臉紅了,不是害羞而是某種程度上的緊張與不安。他們手上都有油墨,他看著他們期期文艾地從他身邊走了過去,當時他就想,一定要找個機會好好和他們談一次。此刻,站在這寧靜的小河旁,這種心情更加急迫了。
感覺到後面有人,回頭一看是爺爺。祖孫兩個慢慢地走上了台階,重新走到了烈士墓前。往年清明,總會有一些學校機關到這裡來獻上些花圈的,也許因為今年革命要緊,沒有花圈了。作為烈士家屬,嘉和覺得很正常,去年夏大以來,有不少墓還被人挖了呢。像杭憶和楚卿這樣驗明正身之後還是革命烈士,還能夠安安靜靜地躺在這裡,嘉和已經很欣慰了。他這麼想著,一邊摘了一些抽得特別高的嫩茶技,做了個茶花圈,放在石碑下,祖孫兩個有了一番短短的墓前對話。
「聽說吳坤已經出來的事情嗎?」
得茶的手指一邊下意識地摸著父親在石碑上的名字,一邊點點頭,過了一會兒才說:「是姑姑告訴你的吧。」
嘉和搖搖頭說:「吳坤來找過我了。」
這才真正讓得茶吃了一驚,細長眼睛都瞪圓了,盯著爺爺,嘴微微張著。吳坤是楊真失蹤之後立即就被隔離審查的,白夜心力交瘁,從天竺山下來就住進了醫院,出院那天做常規檢查,連她本人在內的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她懷孕了。大家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問這是怎麼回事,甚至一開始誰也不敢告訴得茶。這個消息最後還是由白夜自己告訴得茶。
事情並不像杭家女人們想像的那麼嚴重,得茶麵色慘白,但神情始終保持著鎮靜,他冷靜地問,接下去她有什麼打算。白夜說,在她回北方的時候,吳坤已經把她的戶口轉到杭州,她想跟盼姑姑一起到龍井山中去教書。得茶想了想,說這是個好主意,有盼姑姑照顧她,大家都放心。白夜又說,她不想再見到他了,無論是他,還是吳坤,她都不再想見到了。
得茶聽了這話,沒什麼表情,但額角的汗一下子滲了出來。耳邊嗡嗡地響著,嘴卻機械地說,你覺得怎麼好就怎麼辦,我尊重你的意見。這麼說著的時候他站了起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補充說:「你知道我很忙,恐怕不能送你進山了,以後我也可能會越來越忙,身不由己……你要學會保護自己,你……我……「他說不下去了,便要去開門,手捏著門把好幾次打滑,白夜站起來給他開了門。他笑著,她也笑著,但彼此的目光都不敢正視。他的嘴角可笑地抽搐起來,眼鏡片模糊著,他幾乎是摸出門去的。他和她都沒有提及孩子的父親。對得茶而言,這幾乎可以說是一個血淋淋的話題——一位與他有深厚關係的老人消失了,一個與他毫無關係的生命卻開始萌發,而他們都是通過她向他展示的。這是什麼意思?這是什麼意思?痛苦就在這樣的隱秘的持續不斷的心靈拷問中打成了死結。
嘉和看出了孫子的驚異,但他不想再迴避這個話題,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機會和得茶在一起說說話了。楊真的失蹤事件,給了吳坤派沉重打擊,反過來說,當然也就給了杭派一個揚眉吐氣的機會。不管得茶願不願意再招兵買馬,擴展隊伍,反正他已經被推上了那個位置。他想抽身重新再做逍遙派,那幾乎是個幻想。僅僅大半年時間,他和吳坤的位置就奇蹟般地換了個個兒。嚴格意義上說甚至還不能說是換個兒,得茶殺出來之前還是一個普通群眾,而吳坤打下去之後卻真正成了一個楚國。
這正是嘉和日夜擔心的地方:孫子越來越離開了自己的本性,他在幹什麼,他要幹什麼?他眼看著孫子一天比一天地粗糙起來,這種粗糙甚至能夠從體內滲透出來,顯現在表皮上。他講話的聲音,他的動作舉止,甚至他的眼神,都變得非常洗鍊明快。偶爾回家,喝著粗茶,他的聲音也開始喝得很響。這十來年他們杭家平日里也是喝粗茶的,但把粗茶喝細了,正是他們還能夠保留下來的不多的生活方式之一。現在,這種樣式開始從得茶身上退去了。所以他想他要和他好好地談一談。他說:「吳坤放出來了,聽說審查結果他沒什麼問題,這事你比我清楚。我也不喜歡吳坤這個人,說實話我第一次見到他就心裡沒底,可你對他的那一套我也不喜歡。「
得茶張了張嘴又閉上,他不打算也無法和爺爺解釋什麼。爺爺繼續說著他其實並不想聽到的信息:「吳坤來找我了,他說他已經去過白夜那裡,她懷孕了,他向我打聽,誰是這孩子的父親?」
得茶終於忍不住了,放下一直按在墓碑上的手,抓住自己的胸口問:「難道你也以為是我?」
嘉和看著孫子,孫子突然閉上了眼睛,然後,眼淚細細地從鏡片後面流下來。他幾乎已經記不得孫子什麼時候流過眼淚了,這使他難過得透不過氣來。就在此時,隔著搖曳不停的茶葉新梢,他看到了遠遠駛來的囚車,他還看見窯窯在歡呼跳躍,一邊叫著:「車來了,車來了!」他搖了搖頭,說:「好了,不提這個事情了……」
上了囚車的窯窯快活得簡直就像一隻嗡嗡亂飛的大蜜蜂,他高興死了,因為他已經忘記了什麼是坐汽車的滋味。囚車裡很暗,兩個小窗子用鐵柵欄框死了,外面的春光就像拉洋片似地從他的小眼睛面前拉過。他把臉貼在鐵欄杆上,一會兒衝到這頭,一會兒衝到那頭,目光貪婪地望著外面廣大的天空和田野,一會兒突然跳了起來,叫道,鳥兒啊鳥兒啊,飛啊飛——這麼看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來,這一切都是爺爺給他帶來的,撲上去抱住爺爺的腿,把小臉貼在爺爺的膝蓋上,問:「爺爺,我們是不是真的去杭州,是不是真的去杭州,爺爺?」
嘉和靠在囚車的角落裡,看著天真爛漫的小孫子,由著他一會兒衝過來一會兒拉開去。得茶坐到前面去了,嘉和堅持要坐在後面陪這個最小的孫子。窯窯遠遠說不上脫離災難,一到杭州,他就要被關進由孔廟改造成的臨時拘留所。要把窯窯真正弄出來,還有一番周折。嘉和想,要是現在能夠由我來代孩子坐牢,我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是的,如果現在上蒼能夠幫助他杭嘉和實現一個最大的願望,那麼這個願望就是代孫子坐牢。
窯窯一直貪婪地盯著窗外,兩個小時之後,路邊的房子開始越來越多越來越大,他高興地叫了起來:杭州到了,杭州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