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燕子銜將春色去,紗窗幾陣黃梅雨。
昨夜一場大雨,今日陽光明媚,但翁家山老革命、老貧農小撮著的孫女翁採茶依舊坐在窗口傷感。天光從窗外射人,打在她的不抹油也發光的劉海上,她的眼睛經過三代人的優化組合,已經不再那麼鼓暴,凝視春天時雖然依舊殘留著曾祖父的些許獃滯,但憨厚的嘴角一咧,結實的白牙一露,她自己就從祖先的外殼中徹底彈出,她就會像窗外蓬勃的一團新茶,四處飛濺活力。況且她既不是剛暴出來的米粒般的新芽,也不是綠枝成陰的老葉,她就是那種清明前後一芽一葉狀如雀舌的優質龍井,聞一聞,噴噴香。
小撮著在堂前一角的門背後,忙著藏茶前的事情,手裡捧著石灰袋,一邊怨她:「發什麼呆?也不曉得幫我一把。」
採茶把手襯在方方的額下,很不敬地說:「你自己曉得!」
小撮著把口大肚小的龍井壇一推,生氣地盯著孫女,這時候祖孫兩個的表情便因為血緣關係而奇異地相像。採茶是在他身邊一手拉扯大的,最近剛剛到了城裡湖濱路招待所燒鍋爐沖開水,戶口還在鄉下呢,就開始人五人六了。小撮著很不滿,威嚴地咳了一聲,說:「人都要到了,你心思還沒有收回來。」
「還說他們怎麼好,也不看看現在幾點鐘!」孫女回過頭來,看一眼八仙桌上的自鳴鐘。土改後杭家送給小撮著的這口台鐘,此時已經中午十二點,但杭家人說好十點就要到的。小撮著懊惱地看看一桌冷盤,又盯著孫女,他越來越說不過她了,雖然他也知道,今天是相親,杭家不該遲到。
「給你留點時間還不好?來裝石灰袋!」小撮著想不出用什麼話來解釋杭家的這一重大失誤,只好轉移話題。採茶懶洋洋地走到爺爺的身邊,開始幫著幹活。
活兒並不多,一隻龍井壇,高不過半米,胖著肚子,貯十三斤的茶,還得夾四斤生石灰。小撮著家多年都沒有那麼些茶了,自家自留地里能采幾斤?今年招招刮刮,收了五六斤,還不敢讓隊里發現。國家規定得嚴,郵寄不得超過一斤,送人不得超過兩斤,每個人只能留下私茶半斤到一斤。小撮著雖是老革命,卻是脫了黨的;雖是老貧農,卻是和城裡資本家牽絲攀藤的。所以他躲在門背後,不想讓隊里發現他的能裝十三斤茶的龍井壇——他千方百計弄來的茶,也只能裝滿一半,但左鄰右舍連這半壇都裝不滿呢,有些乾脆把茶壇都扔到屋外院角里去了。你想,茶都沒有,還要什麼茶壇?
小撮著的這隻茶壇,就是從院後撿回來的,所以要好好地烘壇。這活兒小撮著在忘憂茶莊做了幾十年。「解甲歸田「後,給隊里幹活,大鍋飯,手藝粗了。今日便技癢,下了一番心思,要把它給重新「細「 回來。
他讓採茶往紙袋裡裝生石灰,再用布袋套上。茶葉事先已用兩層的牛皮紙包了,一斤一包,放在旁邊矮桌上。然後,他開始了第三遍烘壇。
龍井茶的烘壇,先得兩樣東西,一隻鉛絲吊籃,盛了燒紅的炭,用了三根鉛絲掛到壇底,烘十來分鐘,取出;然後冷卻,再來一次,凡三遍。小撮著為了這五六斤茶,就忙上忙下忙了一上午。他是成心想把第三次烘壇留給杭家的,他知道今日杭嘉和必帶著侄甥孫輩來,就想創造一個熱烈的懷舊的氛圍,在七手八腳和七嘴八舌中,把兒孫們的事情給定了。
現在茶壇已冷過兩遍,人影未見。眼見茶壇火氣已盡,再不烘壇,就要前功盡棄了。他只得重新撥亮炭火,心裡納悶:東家杭嘉和一向就是個守時之人,他常用茶聖陸羽的人品來作例證,說:與人為信,雖冰雪千里,虎狼當道,不想也。這個「懲「字,東家是專門作了解釋,就是耽誤的意思。今日卻「懲「 了,想來必是有原因吧。
祖孫兩個,各想各的。那個已經在城裡招待所當臨時工的採茶,對爺爺的舉動不那麼以為然——烘壇三遍,空佬佬,犯得著?
採茶姑娘翁採茶有她的苦惱:一是想有城市戶口而不能;二是招待所的小姐妹給介紹了一個對象,爺爺不但不同意,還要把城裡寄草姑婆的兒子杭布朗配給她。這個杭布朗,又不像得茶、得放他們,從小就熟的。她從來就沒有見過他,只曉得這個人一直在雲南少數民族乾爹那裡的大森林裡生活,二十齣頭才回杭州,工作也沒有的。現在暫時在煤球店裡鏟煤灰,和她在招待所里燒鍋爐沖開水有什麼區別?爺爺把他說得千好萬好,又有城市戶口,又是世交,人又登樣。總之配給他,天造地設。
她就趕到梅家塢,奶奶本來就是那裡人,父親又是那裡的招贅女婿,一家人都在那裡落戶,只把她留給了翁家山的爺爺。現在是要辦終身大事了,父母管不管!父母當然是管的,他們聽了這門親事,倒也輕鬆,說:「寄草姑婆家有個小院子,嫁到城裡去,那有多少好!你爺爺錯就錯在土改前頭回了家,貧農倒是變了個貧農,到底弄得我們都成了農村戶口。雖說你現在當個臨時工,哪年哪月能轉正?」
翁採茶激動地說:「你們又不是不曉得,寄草姑婆的老公還在牢里呢!」父母聽了,呆了一會兒,關上了門,說:「不是說冤枉的嗎?人家死不認賬,只說自己是共產黨的人,一天到晚在告呢。」
翁採茶撇撇嘴,到底城裡呆了兩個月,領導常到那裡開會的,茶都替他們倒過七八十來回了呢,也算見過世面了。她說:「告?一百年告下去也沒用的,告來告去,還不是十五年?「
採茶娘掰著手指頭算了算,十五年已經到了,就說:「阿圇,管他真冤枉假冤枉,不要緊的,反正你還有七八個兄弟姐妹,其他人都好嫁娶工人階級貧下中農的。」
翁採茶很委屈,說:「為什麼讓人家嫁好人,讓我給勞改犯做媳婦?」
父母沉默了一會兒,說:「六①年你們兄妹要餓死了,全部在羊壩頭度的饑荒,杭家救過我們的命,你忘記掉了?」
「那姐妹好幾個,做啥硬要挑我?」
父母說:「採茶你弄清楚了,不是我們要挑你去,是你爺爺要挑了你去的。你是爺爺一手養大的,這次能到城裡去做工,還不是靠爺爺的牌頭?他對你的好處,你自己想想去。「
翁採茶就悶聲不響地回來了。父母對她不怎麼親,她是知道的。家裡女兒生得太多,那年是要把她送給浙南山裡人家的,爺爺要下了,三日兩頭去城裡杭家討奶粉煉乳,把這條小命養大了,現在要回報了。
正是梅雨季節,她愁腸百結地答應了爺爺,但心裡很不平衡。肚裡有事,手腳就亂,小撮著小心翼翼把六包茶葉貼著壇壁放好,伸手就去取那石灰袋。誰知還沒接到手上,石灰袋就散了。小撮著跟嘉和幾十年,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最見不得做事情馬虎。此時他一下子護住茶壇,盯著孫女就叫:「紹興佬有什麼好?要你這副吃相放不下!」
孫女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說:「人家是解放軍!」
原來小姐妹給採茶介紹的對象是個紹興人,在省軍區當著幹事呢。
小撮著又呵斥:「脫了軍裝,還不是老百姓!」
「人家會越升越大的!」翁採茶簡直是氣勢洶洶地喊了起來。
「喊!」爺爺驚奇又鄙視地問,「你怎麼曉得他會越升越大,你是他的領導?」
「看得出的!」
「你什麼時候見過他了?」爺爺放下茶壇,烏珠突出,活像一隻生氣的大青蛙。
「我照片上看到過的。」
小撮著伸出巴掌:「給我看看。」
翁採茶本能地護住了貼身小背心的口袋,說:「就不給你看!」
爺爺見狀便說:「我看好不到哪裡去。」
「你反動,你敢說解放軍好不到哪裡去!」
小撮著嚇了一跳,連忙「呸「 了一口,以表明他剛才的話已經被他「呸「掉了,結結巴巴地說:「我是說相貌、相貌,相貌好不到哪、哪裡去!」
這話才是觸到了採茶姑娘的心肝肺上。實際上,如果那張兩寸照片上的解放軍叔叔不是那麼英姿勃發的話,她翁採茶才不會動心呢。她為來為去,還不是為了這個紹興當兵的小夥子的帥。從小到大,她就在這麼一群牙齒齦出、烏珠外鼓的黑臉父老鄉親間長大,一下子看到這張穿軍裝的英俊的臉,她心頭嘆當一聲巨響,從此太陽就從天上落下,一頭砸進她的心裡,所以她決不能允許爺爺貶低他,便厲聲叫道:「我告訴你,他就是生得好,生得像——」她一時想不出她的意中人應該像誰,突然眼睛一亮,說:「他生得像周總理。」
爺爺小撮著先是目瞪口呆,然後清醒過來,生氣地說:「收回,收回,你給我收回!周總理什麼人,啊,周總理什麼人?你曉得什麼,你見過周總理嗎?人家是天人,我在梅家塢見到他兩回,周總理一站,旁邊還有什麼人看得見?光都罩住了,我看來看去,就是他一個人了。」
採茶就被爺爺鎮住了。她在招待所里,常聽人家說周總理是四大美男子之一,還有哪「三大「她也搞不清楚。但周總理和採茶能手沈順招談話的照片她是看到過的。她承認周總理是美男子,但她認為她貼身小背心裡的解放軍也是美男子。
「他就是生得像周總理嘛。」她招架著,口氣卻軟了很多。
「誰像周總理啊,誰像周總理啊?」一個小姑娘跳了進來,邊跳邊說,「撮著爺爺,快點給我們吃飯,我們都餓了!」
話音剛落,兩個小夥子陪著一位老者進屋。老者抱拳說:「來遲了,來遲了……」
左邊那一位戴眼鏡的小夥子就說:「怪我,怪我,學校里有點事,耽誤了。」
採茶認識他,嘉和爺爺的孫子杭得茶。那麼右邊的那一位,就是「他「 了。翁採茶有些失措,有些無奈,有些緊張,還有些害羞,牙齒一咬,抬起頭來。那人笑了起來,指著她說:「就是你啊!」
翁採茶只聽得耳邊又是一聲「嘔當「,另一個太陽就掉了下來,一瞬間,就把前一個太陽砸得個無影無蹤,灰飛煙滅。
杭布朗,在遙遠的西南大森林裡長大成人,小邦成一手把他拉扯成會追姑娘的小夥子。正在大茶樹下把情歌唱得方圓幾十里山林有名,母親要他回杭州了。他不能夠老在森林裡呆下去,他的戶口在杭州。
一回家,他就神奇火速般地交結了一班酒肉朋友,寄草悄悄養的幾隻母雞統統被他殺光,不年不節地大吃大喝三天。居民區的小腳老太婆們就輪流來偵察——布朗一視同仁,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每人遞上一塊雞肉。最後肉吃光了,就搬出一個大盆子,說是雞湯,湊到老太婆們的皺嘴邊。那段時間正在放一些邊疆片:《五朵金花》《景頗姑娘》《山間鈴響馬幫來卜》布朗又有異族情調,雖是大森林裡出來的小夥子,卻是在城裡讀過初中的,比《五朵金花》里的阿鵬還帥呢,老太婆們簡直覺得他是從放電影那塊白布上復下來的。她們抹著油光光的嘴唇回家時,決定對這種違反社會主義生活的做派,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當初把布朗放在西雙版納,實屬權宜之計。一來是小邦威太想念這個義子,二是羅力突然進了監獄,布朗的出身就成了大問題。為此全家人議過此事,誰也沒叫寄草離婚,因為誰也不曾想到羅力這一去就沒有再回家。
羅力是抗戰勝利之後加人中共地下黨組織的,淮海戰役中,他在他所屬的那支國民黨軍隊里成功地進行了策反工作,被收編之後,羅力一度春風得意,打進杭州城時,他也是接收者之一。沒想肅反時他找不到他的人黨介紹人——他說他犧牲了,他們是單線聯繫的。本來這事情還不足以讓他坐十五年牢。問題是這東北人脾氣大,受不得委屈,審他的人不過是詐詐他罷了,他卻聽不得,暴跳起來,結果把上頭查他的人得罪了,銬進去再說。誰知一銬進去,渾身上下都是嘴也說不清楚了。羅力又死不認賬,監外的杭家人跟著著急,有人建議不妨先認下來再說,或者刑還可往輕里判。寄草說:「他真是地下黨啊,我比誰都清楚,他就是地下黨啊。」那時候,寄草的老朋友楊真也已經從延安到杭州了,正春風得意地要上北京,他懂外語,又是老革命,國家要把他往國外放,當外交官去呢。他和羅力的遭遇可真是天壤之別。他很關心老朋友的問題,便問寄草:「你有羅力是共產黨員的證據嗎?他告訴過你嗎?你參加過他的組織活動嗎?「寄草就傻眼了,指著心說:「我憑我的心證明他是革命的,他是共產黨。」楊真嘆著氣搖頭說:「憑你的心怎麼能夠說明問題呢?」寄草火了,指著他的鼻子罵道:「楊真你忘恩負義,你們共產黨人做人不憑良心,我們還跟你們見什麼鬼?」大哥嘉和連忙喝住寄草,說:「不是楊真,羅力現在還不知怎樣呢。」這話也不假,那時候鎮壓反革命,沒人攔著,說槍斃也就槍斃了,羅力的命,真還是楊真說過話才保下來的呢。
楊真臨走時還去看過一次寄草,寄草「拎「不清,也不想想楊真這種時候還來看她,那是什麼樣的情誼。話就很重地甩過去,說,你怎麼還來啊,我可是反革命家屬了呢。楊真搖搖頭苦笑,想告訴她什麼是延安時期的整風和肅反,又想跟寄草哪裡說得清這個。兩人面對面看著,寄草眼淚就被看了出來,她想,楊真再也不是那個躺在爛被窩裡仰望夜空憧憬共產主義的年輕人了,他們之間的那點股股隴隴的感覺,如今已經蕩然無存了。楊真不懂女人那種物是人非的複雜感受,以為寄草是在哭羅力,就安慰她,說這麼大的革命,天翻地覆,泥沙俱下,難免有吃誤傷的,有些事情搞搞清楚也好。比如他楊真從上海跑了來後的那一段,在延安時也查過,要不是這次保育會和寄草出證明,他說不定也得掛起來,不是也和羅力差不多了。羅力就是脾氣太大,這樣不好,對組織一定要有耐心,要相信組織,積極配合,把事情真正查清楚。這些話寄草聽得耳朵起老繭,就反唇相譏,說你要是碰到這種倒霉事情怎麼辦?楊真聽了,突然笑笑說:「真要有那麼一天,恐怕也只有你那樣的人會來看我。」他這麼說一句,倒把他們之間的距離又拉近了。
也是羅力晦氣,怎麼也找不到他的身份證明。越找不到越火冒三丈,在監獄裡一點也不老實,那刑卻也就往重里判了。到了這個地步,他們杭家人才全部傻了眼。二哥杭嘉平最清醒最務實,首先看到了監獄外的母子該如何活下去,於是便提議,先把小布朗的姓由羅改為杭。「這是一個實際問題,「 已經是省政協委員的杭嘉平說,「他姓羅,就會有許多人問他,姓羅的父親在哪裡?所以不如讓他姓杭。新社會,男女平等,姓母親的姓,也是很正常的。「
對改姓問題大家都沒有異議。方西傳的兒子越兒就改了兩回姓了。原本隨父姓李,李飛黃當了漢奸,方西傳離開他去了美國,把兒子托給了前夫杭嘉和,越兒改姓了方。共產黨執政,重新登記戶口,被收為嘉和義子的方越就正式姓了杭,杭方越,聽的叫的都順口。
布朗姓了杭,但依舊有個羅姓的父親問題。所以寄草乾脆一咬牙,讓小邦成帶走。江南與雲南,真正是天各一方啊,別人都說寄草狠心,只有嘉和支持妹妹。他說:「不是還有寒暑假嗎?眼睛一眨的工夫就好回來的。」
眼睛一眨就眨了十五年,「反動軍官「羅力表現再不好,還是刑滿了。當局讓他留在勞改農場,外人看來,和勞改也沒什麼區別。寄草這才下了決心,小布朗終於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故鄉。大舅介紹他暫時到一家煤球店裡鏟煤灰,還算是消耗掉一點精力,但這種黑乎乎的生活讓小布朗實在憋氣,下了班後和媽媽又談不了幾句話,媽媽就要去上中班。他發現江南城裡的親戚到底和大茶樹家鄉的人們不同,比如杭家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他們喜歡他,但都沒有軋堆的習慣,但小布朗是有軋堆習慣的,他不習慣孤獨。
小布朗悶悶不樂,一下班便倚在門前,洞蕭橫吹。沒過幾天,馬市街的巷口就傳開了一個消息:有一個年輕的流浪漢,日夜在家門口發情呢。
一群失意失業的男女青年,頓時聞風而來。向晚時分,捧著飯碗,立在小布朗家門前的台基上,聽他唱歌。
布朗是有他自己的情歌的,和《外國民歌二百首》上的歌兒都不一樣。有一首中國民歌,年輕人也都會唱,叫做《小河淌水》,可他們那叫什麼唱啊,白開水一樣。杭布朗的唱才是唱呢,和特級龍井茶一樣地雋永啊——
月亮出來亮汪汪亮汪汪
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哥像月亮天上走
哥啊……哥啊·、…·哥啊……
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杭州弄堂里穿進穿出的那些個小家碧玉們,有幾個聽到過這樣的近乎於嘆息的「哥啊哥啊哥啊呀「,那三個「哥啊「真正是驚心動魄,真正是要了那些個杭州姑娘兒的命。她們誰還有心思去弄堂居民區跟纏過小腳的老太婆沙里哩佩讀報紙學文件發老鼠藥啊,一天就盼著傍晚,好到杭家門口去聽——哥啊。
這一來小家碧玉們的娘不答應了,她們紛紛跑到居民區去告杭布朗這個小流氓的狀,她們不免聳人聽聞地說:「我們的孩子,雖不都是生在新社會,卻也可以說都是長在紅旗下的了。如今每日到那國民黨勞改犯的家門口去混,哥啊妹啊的,誰是他的哥,他這樣出身的人配當哥嗎?」
居民區老媽媽頓覺問題嚴重,便叫來已經在街道小廠里糊紙盒的杭寄草談話。寄草聽著她們的一番話,也不申辯,回家便問兒子,是不是天天唱歌沒幹別的?
兒子說,還能幹什麼啊,就唱歌他們還難為情呢,倒是想叫他們跳舞來著,誰敢啊——膽小的漢人!沒趣的漢人!
當媽的不想告訴兒子,他是一個和別人不一樣的漢人。又想,其實兒子不是不知道。她說:「’她們說你實在憋不住,可以像五八年大躍進時那樣,弄些革命的東西來念。」
小布朗不知道一時半會兒的,革命的可以念的東西哪裡找去。杭家幾乎沒有人是學文的,小輩中得茶好不容易學了文,卻又是學的歷史。《唐詩三百首》倒是有,但是它也不革命。寄草東翻西翻,翻出了一份侄兒杭漢從蘇聯帶回來的茶葉雜誌,意外地發現裡面有一首漢譯詩,夾在雜誌當中,正是他們這一代人熟悉的馬雅可夫斯基的階梯詩。
布朗就念了起來:
白熊、鹿。
愛斯基摩——
茶管局的茶
誰都愛喝。
哪怕喝到北極
也覺渾身暖和。
「這是什麼詩啊,「布朗哈哈大笑說,「好。不讓我唱阿哥,我就唱馬雅可夫斯基賣茶。「
當晚,杭家院子一片的嚷嚷,不明就裡的人,還以為茶莊開到杭家門口來了呢。
我敢向全世界
起誓:
私營公司的茶葉
太次。
茶管局
有信譽。
茶葉成色
你請沏出來一試,
整個房間,
會香得如花噴放
千紅萬紫。
老太太們這會兒聽清楚了,原來剛剛成立了一個茶管局,想買茶,儘管上那兒去。這幾年國家控制買茶,一個人只能買半斤,正愁著不夠喝呢,這下子好了,有了一個茶管局了。要票嗎?要什麼票,票是什麼都沒有才想出來的法子啊。老太太們也不讓無業青年們再往下念了,她們急赤白臉地湊上去問道:「茶管局在哪裡?我說蠻胡佬,茶管局在哪裡?「
布朗說:「茶管局?茶管局在蘇聯啊!」
眾婆婆們聞聽大怒,鬧了半天,茶管局還在人家蘇修的地盤上。這是可以拿來營歌燕舞的嗎?這是可以拿來朗誦的嗎?這是可以聚集年輕人日唱夜唱的嗎?他們吃不準這算不算是反革命行為,也吃不準到底這個世界上有沒有個茶管局。她們且按下滿腹疑慮不表,那天夜裡,她們截住了剛下中班回來的寄草,開門見山地說道:「都道你市裡頭有大幹部認識,所以你丈夫在牢里,人家也為你作保。這個你要領人民政府的情才是。新社會裡做人,前半夜想想自己,後半夜想想別人。「
寄草說:「我新社會裡做人這樣做,舊社會裡做人也這樣做的。」
眾婆婆們聽得幾乎厥倒,她們也吃不準這是不是反動言論,只好說:「你這樣說話,小心公安局抓了你去,有人保你也保不住。」
所謂有人「保你「,的確有一段掌故。話說三反五反之時,有人揭發杭寄草,說其原本是反動軍官的老婆。居民區里要爭先進,正愁抓不出一個反革命呢。牆門裡里外外,大小標語貼起來,要「過「寄草的「堂「。不曾想那個揭發寄草的媳婦,自己也不爭氣,從前也是堂子里出來的人,跟過國民黨雜牌軍當團長的,也不知是第幾房的野夫人,風光了沒幾天,團長就被共產黨打得無影無蹤死活不知了。這媳婦轉眼就嫁給了團長勤務兵,那勤務兵轉念一掉槍,又成了解放軍,解放軍一轉業就成了工人階級。媳婦就從妓女轉而成為一個工人階級媳婦,簡稱「工媳「。工媳一來要求進步心切,又找不到進步的捷徑,這一回找到了寄草這個活靶子,心裡只有狂喜的份兒;二來工媳家添了人口,便覺得房子不夠寬敞,特別是夏日納涼少了一個院子,便相中了寄草的房子。寄草是趙寄客的義女,寄客遺囑中就寫明寄草為這套私家小院的繼承人,所以抗戰勝利寄草回杭後就一直住在那裡。現在這工媳就指望著寄草掃地出門她好登堂入室呢。也是她命不好,正在那裡國民黨長國民黨短之時,恰逢了小撮著來替寄草送茶。見那寄革正站在天井中間挨斗,聽那工媳說得稻草變金條白譽會搖尾,寄草這個反革命看樣子是死定了,小撮著由不得就上了火。小撮著是無產階級,1927年的老黨員老革命,雖然脫黨了,他自己是當沒脫黨一樣的。年紀大了,資格又老,難免說話天一句地一句的,別人拿他沒奈何。一見此狀,他就吼了起來:「你是哪路瘟神,也到這裡來放屁!人民政府相信你這種野雞倒是有鬼了。嫁給國民黨,那是舊社會裡的事。要嫁也嫁個明媒正娶,正房夫人!哪裡像你,第幾茬野老婆,自己掰著手指還數不清呢。「
這番話嚇昏了在場的男女們,工媳一聲叫,當場厥倒。
也是天保佑,恰在此時,北京有人發了話,說杭寄草同志早在抗日戰爭時期就參加了革命工作,不但救了地下黨,還掩護護送了不少革命同志和烈士遺孤,杭寄草同志是革命的功臣,和她丈夫沒關係,杭寄草同志反不得。
那時楊真還在北京走紅著呢。杭寄草因此沒有在三反五反中被反掉。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等了十多年,這工媳終於等到了機會。
話說那幾個街道里弄積極分子把寄草一把攔住,工媳使了個 眼色,大家就回過了神來,說:「杭護士你掂掂分量,你們家布朗怎麼說話,也不該搬出一個蘇聯的茶管局來。你們那不是成心拿修正主義壓著我們社會主義嗎?」
這頭風波還沒平下,那邊一個小腳偵察員屁顛屁顛跑了過來,張口就叫:「啊喲不得了了,小布朗要放火燒房子了!」
「在哪裡?」眾人驚叫。
「還不是在他自己家的院子里!」老太太指著寄草就喊,「杭護士你不快趕回去?你這個亂頭阿爹的兒子,野人手裡教壞了,不要一把火燒起來,把我們也都燒進去了呢。」
原來,那快樂的小夥子杭布朗,那原始共產主義分子、那在西雙版納大茶樹下連短褲都會脫給人家的樂觀主義者,他哪裡有那麼些自己的、別人的概念。大舅杭嘉和特地從嘴裡摳下來的龍井送給了他,一口喝去,寡淡得很,就幾把抓了分光。這會兒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拿來招待他的朋友們了,他們都是社會青年、無業游民,吃吃蕩蕩,無所終日,還要受各種教育,等著發到農村和邊疆去,心裡正煩著呢,也沒個可以宣洩之處。天上掉下來一個小布朗,他們唱啊跳啊,朗誦詩歌啊,一到晚上,寄草上中班走了,他們倒是留下了。小布朗又是一個要朋友不要命的人,見沒有龍井茶可以招待朋友們了,就說:「我這裡有雲南帶來的竹筒茶呢,我們拿來烤了吃怎麼樣?」
杭州的姑娘兒小夥子從來也沒有見過竹筒茶,聽聽都新鮮,急忙說:「拿出來,拿出來。」
「要喝烤茶,可是要先點火塘的啊。」
一個姑娘兒說:「啊喲媽,那不就是夏令營嗎?」她激動得連媽都叫了出來。
一伙人就分頭去找柴火了,轉眼間捧來了一大堆,院子里當下點著,小布朗就取了竹筒出來,當中劈開,緊壓成形的竹筒茶就掉了出來,細細長長黑黑的一條。有人就驚問:「這個東西怎麼吃啊?」
小布朗就說:「看我的!」
說著,變戲法般地拿出了一套茶具,邊人稱之為老鴉罐的。這老鴉罐已經被火熏得活像一隻黑老鴉了,它還有四個兒女呢,不過是四隻小得如一個乒乓球般大小的杯子罷了。
小布朗就讓一姑娘先把那竹筒茶用手捻碎了,放在一個盤裡,然後就拿著那老鴉罐到火上去烤。早有一個小夥子自告奮勇地從家裡廚房中捧出了一隻瓦罐,小布朗見了拍拍那小夥子的肩說:「這個東西好!」
如此這般,瓦罐灌了水就上了黃火,這邊老鴉罐也烤得冒了煙,小布朗抓起一把竹筒茶就往那罐里扔,一陣焦香一陣煙,只聽得那昭僻啪啪一陣響,竹筒茶就渾身顫抖地唱起歌來了。
茶都開始唱歌了,人能不唱嗎?星星都開始唱歌了,火苗兒能不唱嗎?小布朗激動地看看他的朋友們,環視著這個人工的村寨家園——唉,有總比沒有好啊!夜晚降臨了,多麼想念你啊,我的父親,我的老邦成爸爸。都說茶的故鄉就在大茶樹下,都說那株大茶樹,就是茶的祖宗,那麼我小布朗呢,為什麼我就不可以是大茶樹下的人的子孫呢?為什麼我會來到這裡,過上了如此這般的一種令人窒息的生活呢?小布朗喉嚨硬咽,不唱是絕對不快了。他拎起了已經沸騰的瓦罐之水,黃河之水天上來一般地直衝那老鴉罐。陳啦一聲,白煙瀰漫,彷彿老妖出山一般,又是火又是水又是雲又是煙,還沒等杭州的那幫姑娘兒小夥子緩過神來,一個聲音彷彿是從那遙遠的大森林裡傳來了:
山那邊的趕馬茶哥啊,
你為什麼還沒有來到?
快把你的馬兒趕來吧,
快來馱運姑娘的新茶!
馱去我心頭的歌呀,
再細品姑娘心裡的話,
茶哥哥啊……
一曲高歌,姑娘小夥子們被驚呆了。天哪,這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原來生活是可以這樣來過的嗎?可以這樣點著黃火、數著星星、蒙著茶煙、唱著情歌來進行的嗎?原來這不是童話也不是夢,只要夜晚一降臨,山那邊的阿哥就出現了。
老鴉罐里的竹筒茶浮起來了,翻滾著,咕嗜咕嘻,那是一種多麼豪放的香氣啊,那是大森林的氣息,那是遠古的聲音呢。小布朗一邊端起老鴉罐,把那沸騰的濃郁的茶汁往小杯子里倒,然後一隻只地送到朋友們的手裡,自己也端起了一隻,望一眼蒼穹,不由得再一次引吭高歌:
熬茶就如做錦緞衫,
美麗的茶團綉上面,
無花的錦緞不好看。
水只倒三勺不能多,
茶只下三勺不能少,
鹽只放三把味道巧。
紅茶改色要乳牛,
擠出的白奶要巧手,
牛奶熬茶勝美酒。
唱到這裡,豪氣上來,大聲喝道:「有牛奶嗎?」
剛剛過了困難時期,牛奶還是個極其奢侈的詞兒,但剛才喊媽的姑娘毅然決然地應道:「有,我們家有!」
她家的老爺爺生病,醫生說營養不良,得喝點牛奶。全家人不知走了多少門路,才換來那麼一丁點兒的牛奶,還不知道哪一天會停。姑娘立刻奔回家中取來,小布朗三下兩下就倒人老鴉罐。這就是牛奶熬茶啊!江南的小夥子姑娘們驚嘆地看著,他們怎麼能夠不嘗一嘗呢?
於是就一人一口地喝開了,誰都覺得味道無法言說,又苦,又香,又醇,又麻,但誰都不敢說不好喝。他們每一個人都激動萬分地彈冠相慶般地互道:「真香啊!味道真好啊!從來也沒有喝過這樣好的茶啊!「
姑娘突然說:「龍井茶哪裡好跟這個牛奶熬茶比啊!」
大家不免一愣,但立刻清醒過來,紛紛附和。就在這時候,院子的女主人杭寄草趕到了。
看著一院子的年輕人,個個臉上被黃火映得通紅,滿院子的香氣。住了多年的家,一下子竟然不像是自己的家了。寄草想問布朗他到底又在演哪一齣戲,小布朗卻興高采烈地喊道:「媽,來一碗邦成爸爸煮過的烤茶!」
寄草笑了笑,心裡輕鬆多了,對跟來的老太太們說:「孩子們喝烤茶呢。」
話音剛落,一聲凄厲喊叫:「牛奶啊——我的牛奶啊——牛奶啊……,,
姑娘的奶奶,拍打著大腿,就哭大搶地地叫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