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1946年2月一l946年3月)
抗戰勝利結束時,內戰危機立刻擺在面 前。當時人人都面臨抉擇。頭腦清醒的進步人士明白,惟有站在正義一方,對發動內戰者進行譴責 ,並以無懼於戰爭的態度對待非正義的戰爭,是應持的正確態度。
只是,戰爭終究是可厭、可惡的事。歷史經驗表明:為了避免戰爭,促成社會中全體人民既能明確區別戰爭的性質,又能有和平意識的覺 醒,是人們對自己生活與未來應負的責任!
一
家霆和忠華舅舅以及同陣的五個人,中午在重慶白市驛飛機場上運輸機時,手裡拿的”機票”仍是一封打字的英文信。信的名單上七個人, 家霆按照舅舅的囑咐,冒名頂替一個名叫”呂文俊”的人。在英文信上,七個人名上端寫的是”中共代表團成員」。他在上機前就認出在其他五個 人中,有一個個子矮小、身體顯得衰弱、沉默和藹的人,就是做過重慶《新華日報》總編輯的潘梓年。他有一次曾在一個記者招待會上見過潘 梓年,姍姍大姐指點告訴過他的。上機時,一個美軍中尉在銀色四引擎的C一54運輸機旁點名,點到名的人答應一聲就從架著的舷梯走上機艙。
這種美國大運輸機面對面安著兩排長條的帆布座。機艙後尾裝載了一批木箱。除了這七個中國人外,只有三個美國軍人,看軍銜都是士兵 ,其中一個是黑人。他們同中國人保持距離,都坐在後邊。
天氣晴朗,飛機平穩。在雲層上飛行,透過機窗,看到了藍天和明媚的陽光。有過上次從重慶坐飛機到廣西來回的經驗,家霆已沒有第一 次坐飛機時那種興奮和激動了。柳忠華坐在他身旁,穿了西裝,風雨衣,頭戴禮帽,時髦漂亮一些了,隨身帶一隻皮箱。那五個人:潘梓年帶 點”土”氣,穿著長袍。一個戴眼鏡的高個兒,黑頭髮,蘇北口音,穿的西裝;一個戴禮帽的中年人,戴眼鏡,穿黑大衣,走路和行動慢悠悠的 特別穩重。一個面上總是愛帶著笑容的中年人,知識分子氣很重。另一個比較白胖的青年人,穿一套西北粗毛呢的中山裝,藍得發紫,做工粗 糙。他樸實又精明強幹,估計是個秘書之類的人,會講英語,同美國人打交道、辦理雜事都是他出面。他們每個人也都帶著些小皮箱、提包等 物件。在機上,大家很少講話,家霆偶爾聽到他們在談論郁達夫,好像是說:郁達夫在南洋,後來逃到蘇門答臘,堅持抗日,被日本憲兵秘密 殺害了。他們在談:「這場戰爭死了多少好人呀!」”他對新文學的貢獻和在新文學史上的地位不可磨滅。」”應當肯定他紀念他!」
家霆估計他們該都是文化界的人士,但他明白:同舅舅在一起,許多事不問為宜,聽著就是。他左邊坐的是柳忠華,右邊是那位臉上帶笑 的中年人。柳忠華沉默著,家霆也就沉默著。
除了偶爾從機窗里向外望望外,家霆頭腦里不斷像機器轉動,出現許多場景。這次啟程,童霜威表示支持,瀟湘路房屋同意租借,由柳忠 華全權辦理。補契的事,燕翹同南京市長馬超俊熟識,姍姍大姐和寅兒特地讓家霆帶了一封燕翹給馬超俊的信去。童霜威自己也寫了一封信給 馬超俊提出舊契失落請發新契的事請予支持。家霆未把《新華日報》租房的事向姍姍大姐和寅兒透露,只說:「有個親戚要去南京租房子,我 們準備把瀟湘路的房子租出去。來去機票由對方設法。趁這機會,去京滬寫一批稿件,並為《明鏡台》在京滬擴大發行做點工作。」姍姍大姐 和寅兒都同聲贊成。除了給《明鏡台》寫特稿之外,姍姍大姐所在的報館讓家霆掛個”京滬特派員”的名義,寫一系列反映京滬最新情況的特寫 、通訊。至於在南京、上海逗留時間的長短,由家霆視具體情況決定。家霆在忠華舅舅同意後,將上海銀娣的地址留給了她們和爸爸,作為信 件聯繫地點。南京聯繫地點,則由家霆到南京後再定。在這中間,家霆原來在學校的老師、《時事新報》的總編輯汪言時,也約家霆掛個”本報 特派員”的名義,寫一批京滬見聞特寫、通訊稿。家霆趕印了記者名片,帶了證件,做好了啟程前的一切準備,如期隨柳忠華離開了重慶。
現在,在飛機航行途中,除了思念爸爸,家霆不由得想念起寅兒來了。這個開朗活潑的美麗姑娘,自從收到那首英文小詩後,一直克制住 感情,把全副精力都用在學校和《明鏡台》的工作上,卻又時時使家霆感到她對他的關心。分別時,她說:「’倜儻’!努力找找歐陽吧!……」 她的聲音和態度十分真誠。她的心是光明潔凈的。家霆深深感動。家霆覺得:這種人世問的美好感情是無價之寶。歐陽給過他這種感情,現在 寅兒也給了他這種感情。人只要經歷過一次這種感情,就很幸運了,而他卻經歷了兩次。康德說過:「有兩件事使心靈充滿敬畏——一為天上 星辰,一為人心之道德。」寅兒的話像天上的星辰,充分體現了她心上的道德。
他當時向寅兒點點頭,說:「謝謝你,’貓’!」除了用真誠的”謝謝”來表達,他一時說不出別的話來,卻像聞到芳馨的花香似的,心頭長 久地保持著美好的感情與感覺。此刻,坐在飛機上,他突然感到:離開寅兒,忽然有了一種與離開歐陽一樣的失落感。愛過而失去,哪怕短短 的失去,為什麼如此不快而難耐呢?
飛機在晚上就要到達上海了。與歐陽素心一同在上海相聚時的種種情景,如在目前。有一次,她笑著說過:「你的一切我都可以捨棄,只 要能留下你的心!」可是,現在,像斷線風箏一散千里。她的心在哪裡?她現在怎樣了呢?銀娣信上說起她的種種,為什麼她競變成這樣?
機聲軋軋,耳朵脹痛,痛得難以忍受。西斜的陽光明亮地射進機窗,使他想起惠特曼的著名詩句:「面對太陽時,陰影將落在你的背後。 」窗外棉絮似的雲團,像海濤翻滾似的在緩緩移動,遮住了視線,看不到下邊山川、河流和一切,使人產生了悠長、寂寞的旅途心情。
他想起了流行在重慶的一首打油詩:「八年淪落彩雲間,千里江山不得還,兩岸義民啼不住,飛機已過萬重山。」這是諷刺劫收大員坐飛 機回下江的。打油詩並不高明,他卻因此想起了可憐的”姑蘇斷腸人”老錢和錢嫂。
家霆覺得自己真是幸運,也忒奇特,常有許多一般人所難以遭逢的經歷降臨到身上來。一九四二年酷暑同爸爸和忠華舅舅一起逃出孤島, 步行經過戰亂中苦難深重的中原大地入川。現在,又同忠華舅舅忽然坐著美軍飛機回滬了!那時,抗戰的勝利還很渺茫,現在抗戰已經勝利。但 ,抗戰勝利的歡樂感在他心上已非常微弱。有人說:樂觀的人在每種憂患中都能看到機會,悲觀的人在每個機會中都看到一種憂患。他並不是 一個悲觀者,只是他看到勝利後布滿在喜悅中的嚴峻形勢,面臨的令人拍案的腐敗統治與尚不可知的災難陰影,使他的心一刻也無法平靜,就 像這昂首前進的飛機航行時引擎和馬達的震動,強烈而不停歇。
柳忠華遞了幾塊牛奶糖給他,說:「耳朵疼吧?聽說吃點糖嚼一嚼可能會好些。」家霆看到舅舅又將糖傳遞給那幾個人吃。
天色隨著機行在逐漸變暗。太陽消失在雲層後面。當銀色的四引擎的C一54經歷過六個多小時的長途飛行,臨空到達上海時,機艙里的人打 破平靜活躍起來了。」看哪!上海到了!」”下雨!」高個兒、蘇北口音頗有大學教授風度的人在說。 .家霆把頭擠在座位旁的圓形小窗前向下 俯瞰,心裡感嘆:「啊!上海!我回來了!」他深深動了感情。飛機已在繞著圈子下降。從圓形小窗里看下去,夜晚的上海被大雨淋得水汪汪的 。但,可以清晰看到的下面的大上海,仍然是一片燈海烘托。從那些炫眼的燈光來看,上海的繁華是重慶難以比擬的。飛機更加低飛,看得更 清楚了。跑馬廳漆黑地靜躺在燈火之旁。南京路上五顏六色的霓虹燈閃閃爍爍,千變萬化。
飛機漸漸降落,連汽車和電車也可隱約地看到像爬行的甲蟲和蜈蚣。就是這樣,家霆懷著一個遊子重返慈母懷抱的心情,降落在上海江灣 機場。
柳忠華帶著家霆同那五個人在出機場時分手了。有出租汽車招徠生意。柳忠華和家霆雇了一輛出租汽車進城到北火車站。汽車司機戴頂咖 啡色的鴨舌帽,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一路上,柳忠華和家霆同他聊天,問他些上海的情況。想不到司機竟是去年年底才從重慶回來的,怨 氣衝天地說:「剛回來時,用法幣摺合偽鈔,感到重慶人在上海用法幣買東西真便宜。辭別雞年,迎來狗年,現在,上海比重慶更難過活。米 價三萬多一石,豬肉一千二百元一斤。怎麼得了?老子跑滇緬路時賺的一點鈔票都要貼光了!,,他突然問:「帶美鈔來沒有?今天漲到二千六 百元一塊了!帶來了准可賺一筆!」他額上皺紋很深,面頰寬闊,機巧精明的樣子。」上海人對重慶來的人印象好嗎?」家霆問司機。
司機搖頭:「壞透了!說重慶人是強盜、土匪!剛勝利時,見重慶來的人都尊敬三分,如今是不給你好臉子看。好多重慶人回來都帶了抗戰 夫人。重慶人來後物價飛漲。有人說:勝利了,重慶人來了,改變的只是日本人換了重慶人,物價從偽幣換了法幣。上海人說-天還沒有亮’呢 !」他眯著眼開車,兩顎有點冷笑的神氣。」工廠里工人生活怎麼樣?」柳忠華關切地問。
十十罷工!罷工!各大報館,英商法商電車和公共汽車,永安、先施、大新、新新四大百貨公司,許多工廠,連旅館茶房都常罷工。你們看 看——」他用一隻手指指外邊,「就是那邊,前天泥水業工人罷工請願,被防護團開槍,打死了好幾個工人!」
「治安怎麼樣?」家霆又問。
「不行!報上社會新聞里天天登的全是強盜搶劫、強姦殺人。跑馬廳常槍斃盜匪,有的還是國軍的下級軍官。後來美國憲兵抗議,才改到江 灣去槍決!」
「怎麼輪到美國憲兵來抗議?」柳忠華問。
司機掛下嘴唇的兩角,打著哈欠:「跑馬廳撥給美軍軍用了!」”漢奸現在怎麼樣了?」家霆關心地問。
汽車疾駛,經過虹口,由四川北路通過虯江路向火車北站方向開。行人和車輛擁擠,司機好像不想多說話了,搖搖頭說:「弄不清!抓了些 芝麻綠豆大的小漢奸在開庭,有的交上幾十萬元鋪保還可以獲釋在外。聽說不少漢奸都變成地下工作者了!」
一路上,廣告牌子不少:蝶霜,安嗽露,艾羅補腦汁,蜜絲佛陀美容品……電影院在上演《怒火情焰》《泰山寶藏》《靈與肉》。霓虹燈 忽明忽滅,忽紅忽綠。柳忠華和家霆決定在火車北站附近找家小旅館住下,第二天一早搭火車去南京。
出租汽車到了北火車站,兩人付了車錢和小費,先到售票處買了次日一早到南京的快車車票,然後在一家名叫”新新旅館”的小客棧里住了 下來。兩人在二樓開了房間,茶房來送洗臉水、泡茶。這時已近九點,兩人懶得出去吃飯,叫茶房送兩碗雪裡紅蝦仁面來當晚飯。吃完面,家 霆建議到附近街上逛逛看看市面,就一道下樓。
這種靠近火車站的旅館,裡邊亂糟糟的。麻將聲”噼噼啪啪」,有人在呼幺喝六,有人在杯觥交錯地吃喝。一些嚮導社的女郎打扮得花枝招 展,唇上塗得血紅地進進出出。廁所里冒出刺鼻的尿臊味。門口路燈下全是吃食攤、水果攤。大餅油條、生煎饅頭、餛飩、陽春麵、咖喱牛肉 湯都有得賣。附近有浴室和理髮店,街邊成排地站著拉客的老鴇和”野雞」。柳忠華和家霆遠遠避著走。一邊房屋牆上貼著些已被雨淋爛了的標 語,隱約看到”誓死和資方奮鬥到底””不達目的誓不復工”等字樣。字是用紅色顏料寫的,淋了雨,血淚似的淋漓淌下來。見到一個書報攤,家 霆買了一份晚報。地上又潮又臟,柳忠華說:「回去吧,不逛了!」
兩人一同回到旅館房裡,柳忠華用一種厭惡的心情說:「民生凋敝,人心失望。現在長江冬令水枯,舟車缺乏,滯留在重慶的公教人員及 眷屬四十多萬都欲歸不得,望斷雲山。一朝歸來,看到這種情景,當作何感想!」
家霆打開晚報,看到一幅大漫畫,上面畫的是一個衣衫襤褸形容枯瘦的教師,手捧一隻破碗,旁邊一行黑體字標題,寫的是:「罷工的惟 一例外者——教書匠!」家霆把畫拿給柳忠華看,說:「原來,抗戰勝利了,我有過美麗的幻想。現在,美麗的幻想,只像是一陣霧。撥開霧 ,看到的是廢墟、眼淚、鮮血、飢餓與貧窮。」
兩人疲勞了,十點多鐘就睡了。第二天一早,開了房錢,上火車去往南京。
又坐在從上海往南京的火車上了!在記憶的天空中,留下了閃閃爍爍的星光。兩人不禁都同時想起那年陪童霜威離開上海坐火車到南京的情 景。只不過,那時坐的是慢車,這次是快車。那時火車的窗戶拉下了百葉扇,有的窗戶用黑布簾遮著,沿鐵路線有荷槍警戒的日本兵。現在, 日本兵已不見蹤影,但火車中的擁擠、骯髒、零亂以及旅客的臉上、身上反映出的貧苦、哀愁仍舊相似。跑單幫的旅客男女都有,不少都席地 坐在走道上。有位子的乘客依然能泡茶,只是很少來沖水。
從車窗里外望,沿途民房的牆壁上,有日本”仁丹”、”中將湯”、”太田胃散”、”大學眼藥”的大幅廣告,有日偽塗寫的大幅標語:「日支攜 手建設大東亞共榮圈”、”東亞人民團結起來反對英美侵略”、”日中親善、和平建國」,也有勝利後新塗寫上去的大幅標語:「蔣主席萬歲!中國 國民黨萬歲!」”抗戰必勝,建國必成!」有一條特別醒目的標語寫的是:「熱烈歡迎蔣主席勝利凱旋!」大約是前幾天蔣介石飛抵上海、南京 視察時新塗寫的,藍底的字,色澤新鮮。
車上”嘰嘰喳喳」。鄰座有兩個模樣像知識分子的人在談天,用的是幽默諷刺語調。
「……我看發橫財的辦法現在至少有五樣!」
「哪五樣?」
「劫收!造假鈔票!跑單幫!做吉普女郎賺美金!出版漢奸內幕一類的暢銷書!」
「辦法絕不止這五樣!」”你說說看。」
「就拿漢奸做文章吧,賺錢的竅門就多得很。比如做律師幫漢奸辯護,敲漢奸竹杠,替漢奸出具地下工作的證明信,幫漢奸隱藏財物,都 能發大財!」
說話的人嗨嗨地笑,邊上聽的人也嗨嗨地笑。
后座有個江陰口音的人正在談天。像講故事似的講給邊上的人聽:「……去年八月十五日晚,駐江陰日本憲兵隊接到了日本天皇的投降命 令。憲兵都縱酒痛哭,哭得狂醉後,將關在憲兵隊的十幾個中國人都押出來用軍刀亂砍。又將所有文件、木器什麼的都用火點燃,將汽油澆在 中國人屍體上,連同房子一起燒光。十六日他們就大搖大擺開走了。」
邊上有人氣憤地問:「殺的是些什麼人?」
「弄不清!當然是些抗日愛國的中國人噦!」
聽的人,一片唏噓。家霆和柳忠華聽了心裡難受。
粗野的談話聲、笑聲,難聞的氣息,嗆人的香煙味,充滿了整個車廂。火車”乞卡乞卡”經過崑山,經過蘇州,後來又經過了無錫。從車窗 里望出去,二月下旬的江南水鄉落寞、荒涼、蕭索。景色依稀那麼熟悉,使家霆不由得想起了雪萊的名句:「歷史是一首時間寫在人類記憶上 的迴旋詩歌。」在抗戰中,家霆曾多少次從中華民族與入侵者浴血搏鬥的歷史中獲得了力量與耐心。現在,家霆在了解今日的情況和揣測明日 會發生什麼情形時,又覺得必須從回顧歷史中去汲取新的力量和耐心了。他坐在那裡,默默無言。柳忠華輕聲問:「在想什麼?」
家霆輕輕把自己想的說了。
柳忠華像掂過斤兩似的說:「歷史可以使我們明白許許多多事情,但我們所做的在以後也將變成歷史。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正在參 加創造歷史。願這是一部有意義的有益於人民的歷史。那麼,為它出力,為它獻身,一切都是值得的!」家霆點頭,不斷思索回味。
過了無錫,周圍的人越來越擠。過道里坐的人多數都只能站立著。家霆和柳忠華擠著勻出一個位置給一個兩條腿似乎站不穩的駝背老頭坐 。老頭蒼白的瘦長臉上刻畫著痛苦的皺襇,手常常痙攣。二月里,江南水鄉的阡陌與田地里,不像四川一片碧綠。這一帶,過去日寇和汪偽曾 長期”清鄉」,遭過血腥蹂躪。過去那種翠竹叢樹環繞、桑林濃綠肥壯、村姑牧童嬉戲的景象看不到了。當看到瘦骨嶙峋的農夫荷著鋤頭,偶爾 有一條灰黑枯瘦的水牛在吃革,破敗衰頹的草屋和白牆黑頂的農舍在經過砍伐的稀疏樹影中出現,一種慨嘆油然浮起在家霆的胸間:「啊!江南 !我的家鄉!你變了,你衰老了。」看到江南像一個奄奄病重的老人,在苦難中呻吟掙扎,他的心凄楚哀怨。
火車上有賣報紙的。柳忠華和家霆買了幾份報紙看。報紙都是隔天的,登了蔣介石二月十九日下午五時二十五分坐飛機由上海到達南京時 ,受到何應欽、白崇禧及大批群眾熱烈歡迎的消息和照片。照片上,他戴淺灰呢帽,著黃軍裝,披黑大氅,穿黑皮鞋,戴白手套,用右手取帽 與歡迎者含笑頷首,顯得非常高興和輕鬆。其它消息的標題卻是:「米價漲勢迅速擴大,民食問題日趨嚴重”、”金價猛刮漲風”、”國府五月前 準備還都,交通工具尚極缺乏”……車子過了戚墅堰,又到了常州。兩人從窗口向站台上的小販買了些肉饅頭當午飯。看看景,打打盹,過了丹 陽、鎮江,整整九個小時,下午五點光景,抵達南京和平門車站。兩人下車,雇了一輛三輪車到鼓樓附近找旅店住。
正是多雨時節,地是潮濕的。鼓樓廣場的情況如同從前,周圍的情形變化也不大。敵偽時期的標語已經塗毀刷去,換上了一些新的標語牌 :「熱烈歡迎最高領袖蔣主席蒞京”、”中國國民黨萬歲!」……來到這裡,看到了那個灰暗、冷清的小郵局,又看到了原來那家毀成斷垣殘壁 了的當鋪遺址,家霆立刻想到了尹二和尹嫂。尹二夫妻倆怎麼樣了?他決定儘早去尋找、看望他倆。
兩人在陳舊的鼓樓飯店定了個小房問住下後,找了個小館店吃了飯。只有六點多鐘,天還明亮。家霆說:「抓緊辦事!先到瀟湘路看看房子 的情況好不好?」柳忠華同意,說:「看了房子,明天一早就到市政府找馬超俊辦理補契手續!」
由鼓樓到瀟湘路不算遠,兩人坐破舊的公共汽車到了湖南路口,步行向東去到瀟湘路。
家霆急迫地想看看童年的故居,懷著跳得十分激動的心同忠華舅舅一起走到瀟湘路上來了。這裡的一切曾堆積了他多麼難忘的童年歲月。 但,八年像一筆划過,把年少時的詩與夢丟人火中,燃燒得灰飛煙滅了。路面潮濕,有點泥爛,瀟湘路坑窪不平,路邊水塘仍在,兩旁的大柳 樹早已砍伐乾淨。暮色中,灰暗的瀟湘路一號牆上用黑漆刷著的”大日本蓖麻籽株式會社”的大字,仍舊清晰可辨。門口原有的那個白底黑字中 文和日文合寫的”大日本蓖麻籽株式會社”字樣的一人多高的大木牌沒有了。大門的門燈早已打碎,朱紅的大門無影無蹤。遠望花園,荒草叢生 ,慘淡孤寂的劫後景象異常濃烈。歲月悄悄地慢慢地在摧毀許多東西。瀟湘路一號那幢青磚三層樓的大洋房依然屹立,陳舊,孤獨,神秘。窗 戶沒有了,牆上有些地方生滿青苔。牆角密密的蛛網布滿了蚊蠅甲蟲的屍體。在戰爭乖離的歲月中,房屋也在承擔生命的悲涼。
也說不出是為什麼,往事浮上心頭。像春蠶吐絲般的情愫,纏住了思憶。家霆頓時感到臉上發燒,心裡發熱。
忽然,一條黑白花的小狗狺狺吠著,看到樓下有一盞油燈亮了。
柳忠華感覺敏銳地說:「這房子有人住!」,家霆邁步說:「進去看看!」
兩人一同走進沒有門框的門裡去,突然看到門旁牆上貼著一張蓋著紅色公章的”三民主義青年團中央團部”的機關信箋,上寫:「此房屋系 敵產,自今日起已由本團部接收。特此公告。」下邊日期是去年十一月的。再一看,許多窗戶上都貼著交叉的封條。忽然,有人影晃動。小花 狗仍在吠叫,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從邊門裡出來了,喝住狗吠。他穿的西裝,臉帶兇相,高聲問:「找誰?」
家霆遞去一張記者名片,說:「我是重慶回來的,是這兒的房主!你是誰?」
那人眨著兩隻細小鋒利的眼睛,說:「我們是三青團的!這是我們從鬼子手裡接收的敵產,要用來辦公的!」
「你是負責人?」柳忠華問。」我是看守房子的!」
家霆嚴肅地說:「你們弄錯啦!這房子不是敵產,是我家的私產!我馬上要收回!」
柳忠華說:「我們先進去看看!房子要修理一下,我們先看看這房子毀壞得怎麼樣了。」
臉帶兇相的人把名片翻來覆去地看,發現面前的人模樣像從重慶來的,而且態度強硬,說:「好吧!進去看吧!房子已經百孔千瘡啦。」
他陪著家霆和柳忠華進去,在樓下一看,家霆和柳忠華大失所望,心都涼了。房子同那年家霆陪爸爸被軟禁時也迥然不同了。不知怎麼競 破壞得這麼厲害!門窗許多都沒有了。整幢房屋等於只剩下了一半,另一半是軀殼。從樓下到樓上去的樓梯已經拆光。從樓下左側有個大洞穿過 二樓一直可以望到三樓的樓頂。是日本人臨走有意破壞的,抑是無人管理時被人破壞的?現在,住在裡邊的人一共兩個,除了這臉帶兇相的外 ,還有個二十幾歲的矮子。他們在樓下一間未遭破壞的房裡搭著鋪睡覺。那間房就是家霆童年時睡的房。
看了一看,家霆謝謝那個臉帶兇相眼露凶光的人,問了一下姓名,是田伯濤。家霆說:「這房子現在你們占著,過幾天,我們就要接過來 修理了自己住。希望你向上級反映,馬上找個地方搬家。」田伯濤雖不願意,無話可說,勉強地點頭。
家霆和柳忠華同田伯濤握手告別,走了出來。柳忠華說:「看樣子,要他們立刻搬還有麻煩。這伙接收的人像惡狼,到口的肉捨不得吐的 。」
家霆說:「先把房地契補到手,第二步我看不難!」他歷來辦事充滿信心,總感到沒有什麼不能克服的困難,此刻卻說:「只是這房屋毀 壞得這樣,倒是事先絕未想到的。這房子怎麼住人呢?要修理,工程浩大,我們也沒這能力啊!」
柳忠華斟酌著說:「找房困難,這裡環境也好。只有一個辦法,先把房子修理好。修理費摺合房租,互不吃虧。這樣辦好不好?」家霆當 然覺得好,提議說:「去看看鄰居管仲輝和葉秋萍家的房子。」
走到東面,只見葉秋萍公館已燒成一片廢墟,給火焰熏黑的殘破牆垣壁立著,燒焦了的木頭、混凝土、鋼筋、磚瓦混雜成堆。房子未坍陷 的部分像矗立著的一具骷髏殘骸。管仲輝的公館裡面顯然有人居住。夜色蒼茫,有圍牆,看不清裡面情況,但那幢東洋式二層樓的房屋經過裝 修,亮著燈光。兩人在外邊看了一看,悶悶地折回來走出瀟湘路。
公共汽車早早就停駛了。兩人踩著潮濕的路面,步行走回鼓樓飯店。一路上燈火稀少,行人不多。經過劫難和滄桑的南京城,草埋幽徑, 市面蕭條,風物凄涼,令人愁思茫茫。兩人旅途勞頓,回到鼓樓飯店後早早就睡了。決定第二天早上分頭辦事。家霆去市府找馬超俊,柳忠華 則去找熟人再多尋些房子。
家霆上午九時許到達市政府。天又下起急驟、清爽、細密的雨來了。他在市政府拿出燕翹和爸爸的信找馬超俊。秘書客氣地在會客室里接 待他,說:「蔣主席十九號由滬蒞京,過幾天就要返重慶。市長很忙,有事我可以代轉或代辦家霆把補契的事講了。秘書說:「這事容易,我 寫張條子,你到地政局辦理就行!」
家霆等他寫了條子。地政局也同市府合在一起辦公,在同一個院子里。家霆拿了條子去,經辦的一個幹練的中年人見有市長秘書的條子, 十分爽快,說:「你到《中央日報》登一則掛失補領房地契的啟事,連登三天,拿報紙來備案馬上就補發給你!」他給了一個啟事稿給家霆做 樣子。家霆冒雨離開地政局,路上在店裡買了把紅色油紙傘,去新街口《中央日報》廣告部付錢辦理了登啟事的手續,看看手錶,還只有十點 半鍾。遠遠聽到小火車的汽笛”嗚嗚”聲。心中突然思念尹二和尹嫂,決定馬上冒雨到高樓門和保泰街之間那條小鐵路旁的棚戶區去尋找看望他 倆。他搭上公共汽車到了鼓樓。下了車,打著傘急急邁步向東沿著小鐵路到棚戶區去。離上次來,一晃快五年了。細雨瀟瀟,家霆打著傘走在 泥濘的路上,想起了那次坐尹二拉的人力車來到這裡的情景。依然是水漉漉的地面,「嵫嚨咕咕”一踩一腳泥,又滑又爛;依然是兩邊小水溝, 潺潺流著水,長著雜草、野菜的荒地,汪著一攤攤的水。他心裡有點喜悅:勝利了!這次見到尹二和尹嫂將不會像上次那種心情了。他將聽到他 們的笑聲,看到他們的笑臉,無論如何到底是勝利了!將暢談別後種種,他將給他們留下些錢花用。……
終於,他心跳著看到那時沒有井欄的水井邊一家棚戶的牆上用黑墨畫著的一隻大眼睛了。那意思是警告不識字的人注意:此地有井!別掉下 井去!對了,就在這旁邊。啊!尹二!尹嫂!我來了,家霆來了!
雨中,冷風裹著輕飄、潮濕的煙霧撲到面上,大地似在細語,發出似有似無的顫慄的語聲和綿長的絮聒聲。他終於找到了尹二和尹嫂住的 那間棚屋。不知為什麼,周圍的棚屋都已拆平拆光了。尹二住的那個簡陋破舊的棚屋已經傾塌了。
家霆先是一驚一愣,接著就走上前去。希望能看到強壯的尹二或者因毀容面部變得可怕了的好心腸的尹嫂。他叫喊著:「尹二!尹嫂!」
沒有人答應。傾頹倒塌了的棚屋看樣子早已沒有人居住了。雨水正像要似的沿著傾斜的棚頂滴滴答答流淌下來。傾塌毀壞了的棚屋,遠看 雖仍隱隱保留著外形,近看早已像廢墟又像垃圾堆了。
家霆打著雨傘,立在雨中,繼續高叫:「尹二!尹二!尹嫂!」無人答應。看來,也不會有人答應了。
他想起了上次見面時,尹二冷靜、堅決、威風凜凜地說的話:「家霆,告訴你!……前年冬天……有個喝醉了的日本浪人……被我在僻靜處 用刀子宰了!……去年秋天夜裡,我拉了一個小漢奸……也被我用刀捅了!……我要再殺下去!不殺到鬼子漢奸完蛋那天不算完!」
一種不祥的預感,侵襲上家霆的心頭。家霆感到冰涼的雨水似乎澆遍了全身,決定向鄰近的棚戶區居民打聽一下。他走了一截路,走到附 近一家棚屋門口,朝黑黝黝的裡邊叫喊:「裡邊有人嗎?」
聽到一個蒼老沙啞的人聲在答:「誰呀?」接著,一個駝背的衣衫襤褸的老人拄根棍子咳嗽著走到門口來了。他灰白的頭髮短而乾枯,像 灰白的稻草。
「老爺爺,請問,您知道這兒從前住的一個名叫尹二的拉洋車的人嗎?」
老人抬起無神的眼睛望著家霆,咳著問:「你是誰?」雨水拂著他的臉,他用手拭著臉。
家霆如實地說了,問:「老爺爺,您知道他們在哪裡?」他用雨傘給老人遮著雨。
但,老人嘆息一聲,顫巍巍地搖頭:「人都不在了!早都不在了!」
「到哪裡去了?」家霆渾身冰涼,打了個寒噤,急切地問。
老人表情哀傷,「三年前,尹二就給抓走了!不但抓了他,鄰居也倒了霉,別人放了回來,也都搬走了。尹二再也沒回來!」
「給鬼子殺了嗎?」家霆心裡火辣辣的像燃燒。
老人點頭又搖頭,搖頭又點頭,咳嗽著說:「當然是叫殺了!他再沒有回來。他那個賢惠的女人,發瘋一樣地哭呀哭呀,後來也不見了。人 說,也許是跳江了!反正,跟尹二一樣,再也沒有回來。」家霆臉上的肌肉都繃緊了,心疼地流下淚來。想不到今天來到這裡,竟會得到這樣的 壞消息。他又向老人問:「後來……怎麼樣了呢?」
「後來?」老人咳著,用手指指西邊,「後來……他們夫妻不在了!住的棚屋仍在,沒人去動一動,直到如今!」
雨大了,「嘩嘩”下著,似在痛哭,雨點像都打在家霆心上。他耳朵里只有”嗡嗡”聲,血液在太陽穴里發瘋似的悸動。駝背老人拄著棍咳嗽 著回棚屋裡去了。家霆的腦袋像給什麼東西壓得快要破裂了。他真想放聲號哭放聲大叫。
回過身來,他打著傘又到尹二和尹嫂原先住過的已經傾塌了的棚屋前佇立著,似在默哀,似在憑弔。突然發現,在傾塌的窗台上,兩隻空 洋鐵罐仍在,只不過早已鏽蝕腐朽,罐中泥土裡長著的兩株迎春花已經爆出綠色枝芽。那年清明來時,這兩株迎春正開著星星似的金黃的小花 ,給小屋裡添了一點盎然的生機。如今花在人亡,多麼使人傷心!
家霆聽著雨聲突然記起:小時候,有一年七巧節,尹嫂(那時是庄嫂)告訴他:七月七下了雨,落大露水,是因為牛郎織女見面相會後分離 流淚。在七月七夜裡,站在花椒樹下,嘴裡銜根星星草,能聽見牛郎織女說悄悄話。可是,尹二和尹嫂這對牛邯織女如今都不在了。
獃獃站了一會兒,家霆傷心地打著傘沐著雨喪魂落魄地走回鼓樓飯店。回到旅館,柳忠華還沒有回來。他午飯也不想吃,又累又冷,獃獃 地獨自倚在床上,看著窗外一直在淅瀝不斷下著的小雨,心裡翻江倒海,老擺脫不了尹二和尹嫂的影子和對他們的思念。
啊,這場偉大的抗日戰爭的勝利,是多少像尹二、尹嫂這樣的無名英雄,這樣的普普通通的中國人,付出鮮血和生命用自己的犧牲換來的 啊!該怎麼珍視這種勝利?該怎麼使中國富強?讓中國人民將來能生活在永不再受帝國主義侵略的和平幸福生活中啊!傍晚時分,柳忠華回來了 ,風衣上濕淋淋的。他說:「就在司法院對面有一處房子可以租買,正在接洽。」當聽到家霆敘述了尋找尹二和尹嫂的經過後,他動感情了, 說:「你應當寫一篇通訊,就寫寫他們的事。他們夫婦這樣的人,是中國人民的脊梁骨!」
二
從二月下旬到三月初,童家霆在南京和蘇州零散地記了些日記。
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五。南京,陰,有小雪
爸爸過去常說南京有六朝煙水氣。這次重回南京,只感到凄涼敗落,我似乎也能體會到六朝煙水氣的一個方面了。元朝薩都刺的詞說:「 ……山川形勝,已非疇昔……思往事,愁如織……但荒煙衰草,亂鴉斜日……」是否也是六朝煙水氣的一種意境呢?
舅舅忙於找房子,我則從採訪的目的出發,兼帶滿足舊地重遊的心愿。為希望有一個總的概念,今天整日在外奔跑。
總的印象是冷落、蕭條。敵偽在南京只有搜刮,沒有建樹,
新街口一帶也沒有繁榮興旺景象。秦淮河只是一條臭水,只有憑想像才能看到六朝時畫棟飛雲、綺窗絲幛、舟楫穿梭、燈船畢匯、商賈往 來和顯貴雲集的模樣。夫子廟還算熱鬧。到”奇芳閣”吃了一碗煮乾絲,味道很差。茶客里養鳥的、下棋的仍有,都是白髮白須的老人了。舞廳 生意興隆,晚上是晚舞,白天是茶舞。下午,我特地跑到一家名叫”金陵”的舞廳觀光。擠得不可開交,燈光昏暗,空氣混濁。樂隊演奏的是《 何日君再來》《夜來香》一類歌曲。有個年幼的歌女尖著嗓子在唱:「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舞廳里,「重慶人”占多數,有兩個人 為爭舞女打架。一個穿長衫的大聲說:「老子是重慶來的!」穿西裝的卻亮出了一張”派司」,說:「你看看老子是哪裡來的?」穿長衫的吃了 癟,灰溜溜走了。估計穿西裝的是”特”字型大小的。
傍晚,游玄武湖,找我童年時腳印。想不到天竟飄了一陣白雪。雪簌簌抖落,像朵朵分枝散葉怒放的白花,一陣急過一陣,地上鋪起了薄 薄一層雪片,遠山近水全都似融進雪中。掛在樹上的白雪泛出淡藍色,閃閃放光。見到雪,真有感情了!到四川好幾年,何曾見到過雪!回到江 南又看見下雪,真有一種見到熟友的感情,引起多少兒時在雪上打滾、打雪仗、堆雪人的回憶。這裡依然是我夢裡有過的粉雕玉琢雪花飄飄的 江南!湖邊大道兩旁,高大的楊柳都還裸露著枯枝。湖水乾涸,枯荷凋敝,岸邊只有一隻大木船、七八隻小船,也都破舊。靠這營生吃飯的只是 幾個形容乾瘦衣裳破爛的女人和小孩。因為下雪,上來招徠生意:「劃不划船看雪景?價錢便宜!」
走進公園,亭台多年失修大部破落,遊客稀少。古台城映著湖水,像條灰黑色巨龍匍伏,寂寞無語。我遐想起明朝開國之主朱元璋聽取謀 臣朱升”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策略的事。這又高又厚的城垣,該是”高築牆”建議的體現吧?興亡的嚦史,給南京塗抹了濃重的”王者之氣」 。日本侵略者的兒皇帝汪精衛、陳公博之流,在歷史的塵埃中湮沒’了,留下的是戰火造成的滿目瘡痍,刺人肺腑,令人心弦顫動、思緒奔涌。 我難忘馮村舅舅、軍威小叔戰前帶我在玄武湖裡划船、釣魚的情景,難忘在瀟湘路一號住著時,夏天夜晚能聞到由清風夾來的滿湖荷花香氣。 那年歐陽在瀟湘路住著的夜晚,就有過清風帶來的荷花香。可是,一切都已逝去。
二二月二十三日,星期六,雨,南京
晨起,雨聲沉重。舅舅一早冒雨外出。我決定打傘到雨花台看望媽媽。
坐公共汽車到中華門,下車後坐馬車到雨花台。一片柳樹林,一塊衰草地,混雜著往日的記憶,都隨雨一起侵入我的夢中。一路始終凄風 苦雨,我不能不想起上次同歐陽一起到雨花台的情景。馬蹄哞導哞導,敲打路面,我的思緒在馬蹄聲中起伏。還好,抵達雨花台時,雨已停歇 。踏著潮濕的小路,按照記憶的指引,徑直從主峰西下,找那片媽媽長眠的空草坪。
什麼也沒有給媽媽帶。既未帶鮮花,也末帶錫箔長錠。這季節,在南京無法找到鮮花。媽媽是位革命者,她不會喜歡我給她焚化紙錢。我 帶來給媽媽的只是我的思念和敬愛,只是我要向媽媽傾吐的心底里的話語。我要告訴媽媽我的進步與爸爸的進步,我的決心與爸爸的決心。我 們正要像她一樣,為中華民族、為中國人民的幸福而奮鬥。我的心上流著淚,我在心裡一聲一聲叫喚著媽媽,走向她的葬身處。
還是那與歐陽一起踩過的沙礫的土地和荒草、卵石,還是那與歐陽一起踏過的長滿苔蘚的羊腸小道,還是那與歐陽一道跨過的高高的野草 與荊棘及凹凸不平的坡崗,還是那天我們一同看到過的空草坪。只不過那年是夏天,草坪碧綠,今天是荒蔓一片,草坪坑窪不平,蒼黃中到處 可以看到被野狗、野兔扒開洞孔暴露出來的白骨和骷髏。
微雨又降落了,天陰冷。我的心凄惻極了!不到五年,這裡似乎未變,又似乎變得很多。總的環境未變,但時光和季節使這裡變得衰老和更 加荒涼了。一些零落的小樹也彎彎扭扭地長大了。前邊不遠處,一所用大石塊、破磚、土坯胡亂搭成的小屋,是上次來未見過的。據說敵偽也 用雨花台作過屠場,尹二是不是也會葬身在這裡?
找不到媽媽的墓碑了!甚至連地點也無法確切辨認出在哪裡。細雨將遠處的景物都包上了模糊昏暈的外殼。打著傘,鞋襪、褲腳全濕了,在 枯草叢中來回求索。可是,無論怎樣,也找不到媽媽的墓碑了。
哦!我怎樣才能從崗巒荒野中尋找到自己的媽媽?蔓延的衰草是否能傳遞我來到的訊息,向黃泉下的媽媽低訴我的思念與哀悼?
雨花台上似乎跳動著母親的心!我傷心極了,站在雨中痛哭起來。幼年時的印象雖已淡薄,卻永遠忘不了偉大的母愛。後來,我走向不遠處 的那間小屋,希望能看看媽媽的墓碑是否已被小屋的主人用來作為搭成住屋的材料,也希望能打聽點訊息。出乎意外的見到屋主是一個貧窮得 像叫花子的單身白鬍子老頭,傴僂著背麻木地垂著頭,正在屋旁用鐵鋤刨土,不知想種些什麼。他是靠看屍埋屍營生的吧?老得耳聾眼花,向 他已無從打聽到任何事。他確實是把許多野墳的墓碑收集來做了屋基,把許多棺材板連同破磚、土坯用來遮蔽風雨,就是找不到那塊有媽媽名 字的墓碑。
我又重新回到可能曾是為媽媽立過碑的地方,默默鞠了三個躬。為媽媽,也為所有為人民利益和祖國命運獻身的人。然後在雨中傷心地離 開了雨花台。我在心裡告訴媽媽:我通過了解人生,對比善惡,懂得了您的選擇。我以有您這樣一位媽媽自豪,我願您有這樣一個兒子在泉下 也得到安慰。
夜裡,舅舅回來了,將白天去雨花台看望媽媽的事告訴了他。他聽了,先是默不作聲,過了一會兒,帶感情地說:「家霆,真正長久能建 立的墳墓,是要建立在人的腦海中,建在人的心裡。翻開一部中外歷史,英雄豪傑志士仁人無數,真正有墳墓留下來的很少很少,沒有墳墓的 卻很多很多。真正紀念你媽媽的好辦法,是我們都努力工作,繼承著她的希望與理想。那種為了替人們爭取美好生活而獻出熱血的人,有沒有 墳,後代的人知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他們是不會計較的。因為他們生前本不計較這些,死後怎會再計較?正因如此,他們才是最值得尊敬的人 。人生的最高價值是什麼呢?……」他用思索、嚮往的眼光看著窗外黑黝黝的雨夜,說:「當然不是墳,不是名利地位,而是他們為了真理獻 身的精神!」說這話時,我看到他的眼睛似已濕潤。我明白,說這話時,他不僅想起了媽媽,他一定也想起了在孤島喋血的舅媽楊秋水!
二月二十四日,星期日,陰,南京
今天,去中山陵看睹。風寒刺骨,遊客極少。昨天的雨水,將石級打掃得乾乾淨淨,由下向上眺望,只見石階,不見平面;由上往下俯瞰 ,只見平面,不見石階。抗戰爆發後,聽說曾想把孫中山先生遺體帶到重慶,但工程界人士勸阻,認為如果爆破墓穴,遺體也要受到損壞。人 偉大了,誰也不能去毀掉他!現在,抗戰勝利,中山陵完整無損,仍舊氣象萬千。踩著石階走上去時,令人想起歷盡坎坷到達一個歷史平面的艱 辛。
由中山陵到明孝陵。紅牆剝蝕,荒草滿地。走到南面的梅花山,山頭梅花多數含苞,有的已經開放。小時候隨爸爸來遊覽的情景還有印象 。遇到一些遊客,一個告訴我:往年梅花開時,偽府宣傳部長大漢奸林柏生總要約許多漢奸文人來此飲酒賦詩;另一個是七十四軍的一個少校 ,告訴我:梅花山上葬過汪逆精衛。汪逆前年十一月病死於日本,屍體用楠木棺材運回南京,大出殯後葬在此地,是鋼筋混凝土結構,相當堅 固。七十四軍奉命將墳秘密炸掉。一月下旬炸開墳後,汪逆屍體完整,穿長袍馬褂,口袋內發現一張紙條,上有汪妻漢奸陳璧君用毛筆寫的”魂 兮歸來”四字。汪逆屍體送去清涼山火葬場,化為一縷黑煙。在原來汪逆的墳上趕建了一個小亭。墳前的石板道全部拆除用土填平,以消除遺迹 。果然,我按照他的指點,看到了原來那條墓道的痕迹,並看到許多石板都搬在附近的石像前堆著。
汪逆死得還不久,人們已很少提到他。提到他時,是鄙視、蔑視的。他墳已炸毀、屍體火化,留下的是歷史上記載下的漢奸罵名。
下午回來,將來京後的見聞,趕寫南京通訊兩篇明日寄出。晚上,與舅舅談起白天去梅花山的事並談起汪精衛。他說:「早期革命的人, 後期可能成為反革命;晚節不終的漢奸,早期也可能曾叱吒風雲。這是一種並不少見的歷史現象。」歷史人物是怎樣失足的呢?怎樣才能不失 足呢?怎樣才能畢生跟上時代的步伐促進歷史呢?值得深思。
二月二十五日,星期一,陰,南京
天氣又潮又冷。舅舅仍在忙他的事,早出晚歸。今天上午,我到地政局辦理了補領房地契手續。很順利,交了刊登啟事的報紙,付了款, 明天可以領到新契。
離開地政局後,到寧海路二十五號軍委會南京看守所採訪。寧海路二十五號與蘇州同鄉會對門,原為西北軍將領鹿鍾麟的財產,偽特工總 部從日軍手中接收後,兼并了與該屋後院相鄰的另一幢房屋,修建為一個拘留所,作為關押反對他們的人的囚牢。如今作為關押漢奸的看守所 ,使人想起”作法自斃”的成語。
去時,門禁森嚴,知道這實際是軍統的看守所。向看守所長徐文祺遞了名片,要求採訪,他說:「拒絕一切外界人士採訪。」我與他交談 ,得知漢奸們去年九月有幾十人被押解來所。大都是偽政權顯要。除偽代主席陳公博,偽外交部長褚民誼、偽實業部長陳君慧、偽蒙藏委員長 岑德廣、偽南京市長周學昌、偽浙江省長梅思平等外,還有汪逆的妻子陳璧君。這些漢奸對陳璧君仍尊稱為”汪夫人」。除陳公博獨住一間小房 外,偽部長們二三人住一間房,再以下的漢奸則七八人住一間房。陳璧君因患心臟病,身體肥胖兼患高血壓,要求由家人照顧,同她長子汪孟 晉、長女汪文惺等關在第二進房屋的二樓上。有的大漢奸日內要解往蘇州。
問起漢奸們的生活,他只說:「生活尚好。管理人員原來要解除他們的褲帶,他們堅決表示不會上吊,也就罷了。根據觀察,確還沒有漢 奸想自殺。」又說:「陳公博煙癮很大,愛吸美國駱駝牌紙煙,正在寫自白書《八年來的回憶》。」還說:「犯人們有的認為中央還都南京後 ,一定有大赦,有的認為蔣主席六十大慶時一定有特赦,都抱有希望,互相安慰。」我提出想進去看看,他怎樣也不答應。最後勉強允許在外 面朝里看看。看到前面是一幢三層樓洋房,後面是另一幢洋房。整個看守所,有短牆圍著,中間童一片大草地。裡邊靜悄悄,人卻看不到。只 好失望。不過,也該滿意了!徐文祺拒絕採訪,實際卻接受了我的採訪。
臨離寧海路前,我問徐文祺:「外界盛傳許多萬惡的大漢奸如周佛海、羅君強、丁默村等,說是已由軍統局戴笠局長保護送往重慶受到優 待,是否確實?」徐說:「不知道!」又問他:「有的報上登載:上海有敵僑房產八千多幢、漢奸房產五百多幢。漢奸產業至少總值在幾百億 元以上,盛幼盒(也就是那個方立蓀同他①抗戰勝利後,為搶佔勝利果實及反共,周佛海、羅君強、丁默村曾被利用,得到過任命。但遭到全國 人民憤怒譴責。在國民黨軍政人員大批到達淪陷區後,漢奸的利用價值逐步消失。一九四五年九月,周佛海等接受了戴笠勸告,電呈蔣介石”請 准辭職」,日戴笠陪同飛往鶯慶.被幽禁於嘉陵江畔的”白公館”享受優待生活。一九四六年三月,戴笠撞機殞命。後來.周、羅、丁三人均被 押往南京審判。周佛海被判死刑後,由蔣介石發表”准將周佛海之死刑減為無期徒刑令」,進行特赦。因心臟病死於獄中。羅君強被判無期徒刑 ,一九三七年病宛。’默村一九四六年被判死刑,在南京執行。
鴉片生意的盛老三一個人的產業總值就在五十億元以上,是否確實?」徐答:「不清楚!盛老三關押在上海,不在南京!」
二月二十六日,星期二,陰雨,南京
上午,十一時取到了補領的房地契。經辦此事的那個幹練的中年人笑著說:「你這是特殊的!要不然,幾個月也補領不到的!」
下午,與舅舅帶了房地契同到瀟湘路一號,向三青團交涉,要他們立即遷走,好讓舅舅找工人修理房屋。想不到卻出了件意外的事,遇到 了意外的人。
去時是兩點多鐘。三青團派來看守房屋的田伯濤態度生硬,臉色兇惡難看。先是索要房地契看,說:「去年冬天,早有一男一女來過了!也 拿了房地契來,只不過你這是新補領的。女的姓方,說是她丈夫的房子。我們確是從日本人手裡接收的這房子,當然不吃她那一套。她哭鬧了 一場也沒用,被陪她來的男厶勸走了。現在你拿這補領的契來,誰知你們是怎麼回事?」我明白準是方麗清先來下過手了!我對田伯濤說:「那 是我們的家事,你少管!我是童霜威的兒子,我來收回房子,你們沒理由不讓!」
田伯濤說:「我做不了主!要由上級決定!」
糾纏不清,形成僵持。說來也巧,忽有一輛淺灰色小轎車駛來停在門口。我不禁引起注意,同忠華舅舅朝那輛車看,只見車上下來一個穿 著樸素卻又很漂亮的女人,藍布旗袍、黑呢大衣,黑髮過耳不過一寸,白皙的臉上令人注目的是紅唇,手夾一隻黑皮夾。一看,我被這突然來 臨的人震動了,真想不到!是陳瑪荔!
怎麼會這樣巧呢?但我應該記得的呀!她是三青團中央團部的女青年處處長呀!我怎麼忘了呢?
局面對我來說很尷尬,對她來說,顯得很自然。她看到了我,款款走了過來,朝我微笑,我也笑著走上去了。我說:「真沒想到會在這裡 遇到您。」
她朝忠華舅舅看看。忠華舅舅朝她看看也朝我看看。她說:「人生何處不相逢?你什麼時候來南京的?」
田伯濤見了她,像狗圍了主人轉,似乎發現了什麼,在邊上
說:「陳處長,這就是我說過的,來討房子的!」
我笑著說:「我家的房子,如今被當作敵產接收了!」
她笑了,對田伯濤說:「不說是從日本人手裡接收的敵產嗎?」又對我說:「聽說這房子破壞得厲害,又說有人從重慶來討房子。一看名 片,居然是閣下,我特地來看看,希望能碰到你,還希望讓你滿意。」
田伯濤卑躬屈膝:「確是從日本人手裡接收的!」
我說:「家父和我去了重慶,房子當然被鬼子佔了。如今勝利回來了,總不能被日本人佔住過的房子就是敵產了吧?」
她笑著用上海話說:「這還不好辦!權當派人替你看守了這久久就是!我叫他們立刻搬走。」她囑咐田伯濤:「到百子亭去吧!那裡的房子跟 這差不多大,損壞小,在那裡把辦公室先布置起來!」
田伯濤諾諾連聲。陳瑪荔問我:「你這下留在南京不走了吧?」
我說:「還要回去一趟,以後再來。」”這房子?……」她問。
我說:「房子要大修才能住。我來,委託熟人修房子!」我指指忠華舅舅,覺得沒有必要給她介紹忠華舅舅。
她說:「你還在辦《明鏡台》?回去之前能來看看我嗎?」她遞了一張名片給我,「上邊有我的住址和電話。」
我違心地說:「好的!」其實心裡在說:我恐怕是不會去了!她仍舊笑笑,用英語說:「你看,我又幫了你一個大忙!」我笑笑說:「可是 ,這房子確實不是敵產!是我們家的!」
她笑了,用英語說:「你老是不知恩!」我只好仍對她笑笑。
後來,她同我握手告別,上車走了。臨走,朝我看看,忽然笑笑用英語說:「我猜,你是不會來看我的,是嗎?」
我笑笑,沒有說話。
車開走了,我對田伯濤說:「明天,我們就有人來住,找工人修理房子。請明天就搬!」
這次,田伯濤雖然很不高興,眼露凶光,但點頭說:「可以!」晚上,寫信給爸爸將這些天的事都告訴了他,並寫了信給寅兒,也簡單向 她談了些回來後的情況。
二月二十七日,星期三,晴,南京
中午,忠華舅舅在夫子廟”六華春”擺了酒席請客。除他和我之外,有南京有名的王可方大律師,一個儀錶堂堂、口才很好的律師。此外, 有兩個不認識的人,一個沉靜白凈的穿西裝的姓掘,一個像廣東人外貌瘦小精幹穿長袍的姓梁。
擺這桌酒席的目的,是簽訂修房與租房契約。修房契約中,我是甲方,忠華舅舅是乙方,他化名劉忠,規定:瀟湘路一號的房子,由我委 託大士貿易公司經理劉忠經手修理。修理費黃金二十一兩,全部由劉忠一方負擔。規定修理完畢後,三年期間,房屋使用權由乙方大士貿易公 司安排。租房契約,忠華舅舅是甲方,老祝、老梁是乙方,由忠華舅舅以大士貿易公司經理劉忠的名義,將瀟湘路一號房屋的三年使用權讓給 乙方。乙方付給忠華舅舅黃金二十六兩。三年後如房屋續租,再另訂新約。
王可方大律師在兩張契約上都簽了字,並接受了手續費。於是,契約有效。我與舅舅,舅舅與他的”朋友”老祝、老梁,其實都在演雙簧。
下午,忠華舅舅決定離開鼓樓飯店搬到瀟湘路一號去住,因為他要監工,且可節省開支。去那裡住,搭地鋪即可。他不知從哪裡像變戲法 似的借到了被褥。我則因為就要離京去蘇州和上海.暫時仍在鼓樓飯店居住。到南京要辦的第一件重要大事,基本辦妥了,心情輕鬆不少。
二月二十八日,星期四,小雨
南京雨量偏多,天仍很冷人的一生只有一次童年。童年時稚小的心靈每每收藏著許多最珍貴的快樂與憂愁。下午,到大石橋畔母校去看望 。最突出的印象是童年時覺得大的東西全變小了。房子、教室、操場,小時候都覺得很大,今天下午一看,卻這麼小。鞦韆架、浪木、單杠, 小時候覺得很高,現在卻覺得很矮。只有樹木,小時覺得很大,現在隨著年輪增長,覺得還是不小。學校旁大石橋下那條河也很窄很淺了。現 在,這裡是一個小學。天下著小雨點。站在校園中,看到許多孩子在嬉鬧,我不能不懷念我的童年,也不能不想念起許許多多童年時的同學。 尤其不能不想起歐陽。我必須趕快到上海,趕快找到她!
三月二日,星期六,陰雨,蘇州
離開南京前的那晚,忠華舅舅到鼓樓飯店來話別。談得很久,我向他吐露了願望。他勉勵我的話我再也不會忘記。離開他,我有一種依依 不舍的感覺。雖然這只是暫時的分別。
昨晚來到蘇州。晚上那”嘩嘩嘩”的麻將聲,今晨那竹製的馬桶刷子”嚯嚯”刷馬桶的韻律,都與我童年時留下的印象能夠吻合。這個有”天堂 “之稱的古城,在敵偽鷹爪下已被糟踏得滿目瘡痍,衰敗破落。這裡是媽媽柳葦的故鄉,爸爸曾在這裡同媽媽結婚,爸爸又曾在這裡的寒山寺內 被軟禁過而堅強不屈。我不能不對蘇州有特殊的感情。旅店在一個小巷裡,走進小巷,使人寂寞孤獨。昨夜下雨,小巷深處孤零零掛著幾盞燈 。在路燈微光下,雨絲像一縷縷銀線,從黑色的蒼穹中亂紛紛掛下來。我望著燈,想著爸爸媽媽在蘇州的那場跌宕起伏的夢,心裡掀起了暴風 雨。
今天,特地去楓橋鎮和寒山寺憑弔。我帶著對媽媽的愛到了楓橋鎮。歲月的風塵,使這個古老的古運河邊的小鎮殘破、陳舊。置身小鎮, 有一種步入歷史之感。這裡有衰敗灰黯的瓦房,有斷牆殘院里蒼虯而出的綠樹枯枝,有狹窄而擁擠的青石板條鋪成的街道,有半開的門扉上斑 駁的黑漆和生鏽的銅門環。許多門板店面的小鋪里坐著打瞌睡的白髮老人。我聽說外公外婆在這裡開過一個單開間門面的煙紙店。媽媽同忠華 舅舅在這裡生活過許多個春夏秋冬。但我無處去覓蹤跡。走在那條青石板路上時,我想:這條路,媽媽走過,舅舅走過,爸爸走過,現在我在 走了。在這人世間,路是要自己去走的。我今天來走這條路,是不是太遲了呢?我能發現、體會到些什麼呢?
後來,到了楓橋旁的寒山古寺。我也弄不清爸爸曾囚禁在哪間寮房?經歷過戰亂,年久失修,斷垣殘壁,荒蕪不堪。遊人極少,香火不旺 ,和尚都面黃肌瘦。我站在大殿前,屋檐上滴溜溜地垂著條狀的蛛網和塵埃,像是流蘇。風吹來,帶有冷意,不禁想起康有為的詩句:「鐘聲 已渡海雲東,冷盡寒山古寺風。」想聽鐘聲,卻聽不到。來到這裡,會想起人在旅途的各種各樣坎坷經歷。宗教想通過信仰來化解苦難,它力 圖使人們相信,現世的一切痛苦,最終都將獲得公正的報答,由此使人們獲得慰藉和平靜。但實際,宇宙之間有一種人的意志無法控制、人的 理性也無法理解的力量,這種力量不問善惡是非的區別,把好人和壞人一概摧毀。戰爭中這樣的悲劇很多。而我的體會是,人必須像英雄一樣 地與這種命運抗爭,來體現人的尊嚴,來喚起一種崇高的感情。這也是一種信仰,卻是有別於宗教的一種積極的信仰。撫今思昔,既有痛苦, 也有歡樂,更多的是激勵。記憶中那些鼓舞我前進的往事,我充滿了強烈的依戀,正像河水流瀉而礁石不會移動一樣。我已無心再遊覽蘇州的 名勝園林。我註定是個緊張忙碌的人,像有一個聲音在召喚,我覺得必須快去上海,去尋找失去的夢,尋找記憶中的快樂與憂愁,尋找我日思 夜想的歐陽……
童家霆上午由蘇州坐火車到了上海。在北站下車,從擁擠的旅客人流中走出站來。
春寒料峭,昨天陰雨,地是濕的。在四川時情牽夢縈的上海,現在展現在面前了。天氣雨後轉晴,有了陽光。這裡,曾有過多少難忘的回 憶,這裡曾有過多少熟悉的人和事。在四川做夢時,無數次舊地重遊,夢見過自己走在上海熱鬧、熟悉的街道上。現在,真的這樣在走了。心 里既有喜悅、興奮,又有悲戚、哀傷。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呢?說不真切。不願意再在上次與忠華舅舅住過的火車站旁的小旅館裡住宿了,那 里太嘈雜太骯髒。想找一個比較適中的垣點居住,交通要方便,住處要乾淨些,又不要太貴,離要去的地方近一些。這樣,他從北站坐電車到 跑馬廳旁的虞洽卿路,住進了漢口路口子上的揚子飯店。這就在慕爾堂旁邊。當年,他同程心如、余伯良一起在慕爾堂上中學時,每天上下課 總要從揚子飯店門口走過。慕爾堂似乎並無變化,揚子飯店下面的舞廳和理髮室也仍在。他在二樓開了一個小房問,放下物件,決定出去吃午 飯,然後到滬東正康紗廠工會找銀娣。
從漢口路揚子飯店走出來,繞到虞洽卿路南京路口的一家小店裡吃了一盤生煎饅頭和一碗咖喱牛肉湯當中飯。在南京路坐公共汽車到外灘 。南京路上,還是車水馬龍、人流滾滾。有美軍的吉普呼嘯馳過,開得飛快。經過慈淑大樓時,家霆不能不想到那次歐陽在這裡撒下彩色傳單 的情景。當年豪情,此刻只留下了悵惘。在外灘下了車,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黃浦江邊。江對面是浦東,寬闊的江上布滿著船舶和舢板。江中常 有船上的汽笛長嗚,聲音凄涼悠長。陽光照得江水金光粼粼。當年在這裡常看到的日本軍艦不見了,停舶著幾艘青灰色的美國軍艦,在陽光下 鐵甲閃閃發亮。回頭看時,面向黃浦江的是一幢幢高樓大廈,有金字塔般熠熠閃光的尖形屋頂的沙遜大廈,有如石塊壘砌成的門首有巨大銅獅 的滙豐銀行,有沉重巍峨的江海關大廈和大廈高處敲打起來聲音好聽的巨鍾。沿江的路上,電車噹噹,汽車嘟嘟,人海滔滔。有些美國水兵在 江邊拍照。
江海關的大鐘正敲兩點:「……當!當!」
彷彿行進在歷史的曲折長廊之中,家霆陷入沉思。遽然勾起了無數撲朔迷離的回憶。走著走著,想起了在外灘公園同忠華舅舅的秘密見面 。那天在臨江的一隻空連椅上,曾看到一個醉了酒的花白頭髮的老人,穿件駝色破長袍,哼著京戲:「未開言不由人淚流滿面……」走著走著 ,想起了同程心如和余伯良一起,那次趁天剛黑偷偷將一疊抗日傳單散發在外灘公園……
豪壯而難忘的回憶排山倒海而來。啊!往事如煙!往事如煙!斑駁多年的舊事,早已成了鏡花水月,那是一段多麼崢嶸的歲月,如今只留下了 心海中的波濤。陽光下,家霆感到失去愛情的日子,猶如陰天般沉悶。他與歐陽素心之間,有過那麼深的愛情,卻會落得今天這種黯然。失落 的愛情融成回憶,這種回憶已經化成離愁別恨和凄涼落寞。所幸家霆是意志堅強積極進取充滿朝氣的青年,他的愛心與決心,使他探究歐陽素 心之謎的決心更堅定了。由外灘坐電車到達滬東楊樹浦區了。家霆來找銀娣,像有酒精在血管里起興奮作用似的,渾身激動。來找銀娣,當然 不僅僅是為了打聽歐陽素心的下落。他對銀娣有感情,銀娣過去在他和歐陽之間,是一座橋樑。見到銀娣,會勾起一連串的往事。不僅僅是對 歐陽,那是對死去了的金娣——銀娣的姐姐的憶念,是對被敵偽暗殺了的舅媽——楊秋水阿姨的懷念,也是對忠華舅舅在上海從事一種秘密特 殊戰鬥留下的憶念。家霆就是懷著十分急切想見到銀娣的心情,出現在正康紗廠門前的。
幾部汽車和卡車隆隆駛過。正康紗廠門口掛的是”中紡”的牌子。這家日本人的紗廠已由經濟部接收,現在又由”中國紡織建設公司”接收了 。工人正在罷工,廠里氣氛使人感到緊張、冷清、不安。家霆說了銀娣的名字,門衛好像很熟悉,叫家霆等一等,讓人到工會把銀娣找出來。
如今,銀娣出現在家霆面前了!
將近四年不見,銀娣該是二十二三歲了吧?變化很大。有明亮的眼睛,落落大方的沉靜態度,面容酷似金娣,個兒高得多了,身材也完全 成熟了,臉色健康,仍是清湯掛麵頭,上海女工的打扮,很樸素。舊陰丹士林短褳,套著件舊的醬紅色絨線衣,下邊是黑布褲。
兩人四目交替地凝視著,在雙方几乎陌生的外形上,彼此仍有著記憶里熟悉的面容與姿態。當兩雙熟悉的眼神交匯在一起時,似有二種神 奇的力量,把兩人都吸引在同一個世界中了!
「啊,是你呀!真想不到!」
「是呀!銀娣!你二十多了吧?」他們緊握著手,牢牢不放。
「啊,啊,見到你真是高興!」銀娣同門衛說了以後,作了登記,將家霆請到廠裡邊,在工會旁的一間小空屋裡坐下,忙著去隔壁工會裡 倒了一杯熱開水過來,親熱地說:「你長高了!剛一見,有點陌生,再看看,樣子沒有太大變化。」
家霆見她十分熱情,心裡沸騰似的說:「分開快四年了!常常惦記著你!勝利後,我曾有一封信寄到環龍路,估計你沒有收到。後來,幸好 我見到了你給忠華舅舅寫的信,謝謝你還記掛著我!」”應該記掛的嘛!你的信寄到環龍路當然是收不到的。房子早被軍統劫收了,我也早就離 開那裡了。」她將別後的一些情況簡 單作了介紹。這些其實家霆已在銀娣給柳忠華的信上看到過了,但他寧願再聽一遍。
家霆估計銀娣一定是忠華舅舅他們一路的人。不然,怎麼現在又在正康紗廠做工會工作?但不宜挑明,只是把自己這次同忠華舅舅一同來 上海和去南京的情況大致講了,又簡單介紹了自己去四川後的那些情況。
銀娣靜靜聽了,她老練、沉著,眼睛仍是那麼瑩黑,那麼靈敏。她笑著說:「近兩個月來,忙極了!勝利後,物價飛漲,工人生活真是困難 極了。重慶來的只管自己劫收發財,對工人的死活不聞不問。有的還把我們工人看成是’偽工人’。連續罷了好幾次工,滬東、滬西各廠之間都 有聯繫,同社會局談判,同中紡公司的代表談判,主要是讓工人們不致餓死能活得下去。在工人堅強團結的壓力下面,他們軟了下來。上月底 ,協議書籤了字。但本廠有不少過去因美機轟炸被鬼子疏散和日本投降時失業的工人需要救濟。他們生活沒有著落,一家老小要養活。社會局 和中紡公司簽了字又反悔,不想管這些人,罷工就結束不了!過幾天要過’三八’節了,這是勝利後上海婦女的第一個節日,我們要通過這個紀念 日來提高女性的覺悟,使罷工堅持到勝利。現在正忙著籌備。」她洋洋洒洒一說,使家霆頗有”士別三日,刮目相看”的感覺。這是一個新的發 現,銀娣的話樸實,卻有氣派,她是那種不畏強暴、大膽站在工人隊伍前列前進的人!
家霆拿出筆記本來,較詳細地向銀娣問了一些有關滬東、滬西工廠罷工的事。銀娣也談了工人為了爭取成立自己的工會同特務鬥爭的一些 事例。家霆都作了記錄,作為寫通訊特寫的素材。然後,又問起銀娣上海的一些情況。他心裡自從見到銀娣開始,就在思念歐陽。但銀娣直到 現在沒有提出歐陽的事,他明白在銀娣這裡是得不到歐陽的新訊息的。那麼,何必去早早揭開這個傷痕上的痂結呢?他怕那種難以忍受的刺痛!
銀娣的眼睛有時靜懸著如同落日,說起話來時眼裡卻像有急閃的電光,爍爍發亮。她說:「勝利後,接收的人一批批來到上海,空中飛來 ,水裡漂來,地下鑽出來,都是些飢鷹餓虎,大發勝利財。開頭,只要重慶來的,上海人都熱烈歡迎。現在,同對待敵偽官吏差不多了。勝利 前,美機轟炸上海,上海人寧可被炸死心裡也高興。但勝利帶給老百姓的不是光明和幸福,只是血和淚。美國兵在上海醉酒鬧事,侮辱中國女 人,大家印象很壞。美國正在幫著往中國的內戰上面澆汽油,好不容易勝利了,又要動槍炮殺自己人,叫人怎麼想得通?」
聽著她說,家霆看著銀娣的臉,難過地想起被日機炸死的金娣來了。金娣長眠在廣東坪石,八年多了,該只留下白骨和塵土了。她的妹妹 成長成熟起來了!銀娣的話不多,卻生動地把人民反飢餓、反獨裁、反內戰的情緒都扼要談出來了。家霆誇讚說:「銀娣,時間是最偉大的老師 ,逆境磨練人就像火在煉金子,見到你現在這樣子成熟,我太高興了!」
他到這時候,忍不住把心裡最想問的事提出來了,說:「銀娣,你有歐陽的新消息嗎?」
銀娣看著家霆的臉,家霆的眼神充滿期望,也充滿一種對歐陽的思念。這種眼神是使銀娣同情和痛苦的。她帶感情地答:「沒有。」又說 :「連歐陽筱月的消息也沒有!」
家霆臉上失望,眼睛乾澀像在燃燒,問:「銀娣,我已經有點絕望,但毫不動搖。我想找到她,你說該怎麼辦?」
銀娣帶點疲倦而又熱情的目光充滿懷念和悲哀,說:「上海灘這麼大,人又這麼多!大海撈針,是撈不著的!」又遺憾地自責說:「只怪我 那天碰到她時,沒有能一直盯著她盯到底。最後因為我有急事就離開了她。要不,就好了!」
家霆感到失望和空虛,也感到一種重溫舊夢的溫暖。他從不吸煙,這時忽然感到很想吸一支香煙,用辛辣的煙味來刺激一下自己的神經, 提起精神來,壓制心中的孤獨與酸澀。他面上平靜地緘默著,心中洶湧起波濤,說:「無論如何,我要找到她!」
銀娣憐恤地問:「到底她同你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呢?」家霆沒有隱瞞地、坦率地將前後情況講了一遍。
銀娣臉色變了,深深”啊”了一聲,焦灼而親切地說:「唉!壞了!壞了!她陷在一個大陷阱里了!怪不得她會這樣。她本來非常好,對我有過 恩惠。但是,現在,我怕她已經身不由主了!同她這樣的人交往,會有危險!何況她堅決拒絕了你,恐怕也是為你考慮,你想過沒有?」
銀娣的話政治上成熟,使家霆想起離開南京前那夜忠華舅舅說過類似的話,家霆不能不點頭,血液在太陽穴里跳動,他說:「我想到過。 我不能遺棄她!我想伸手把她拉上來!也許是妄想,但我連靈魂也愛著她,除非我死了!不然,我的心是不死的!」
銀娣沒有再說話,沉浸在一種深遠的思索中。家霆這時發現,剛見面時感到銀娣面色很好,那時是興奮造成的。其實,銀娣的臉色不好, 是一種營養缺乏的面色。她的生活肯定是艱苦的。
家霆又問:「我後母家的舅舅方雨蓀,還有那個江懷南,你不都是認識的嗎?他們後來情況怎樣了?」
「離開也都很久了!方雨蓀是個惟利是圖的生意人。江懷南是個道地的漢奸,弄不清怎麼了。反正現在漢奸花錢買個地下工作證明的也不少 。」
有個女工匆匆來找銀娣,說要開會。估計她很忙,家霆問了電話號碼,將自己住在揚子飯店的房間號碼和電話號碼都留給了銀娣,並且告 訴她,離重慶前曾將她的地址告訴了親友,托她有信及時代轉,就同銀娣握手告別,走出了正康紗廠。
心裡空蕩蕩的,不知該往哪裡去。為了尋找歐,決定到霞飛路、環龍路一帶去,心裡僥倖地希望能碰巧遇上歐陽。銀娣在那一帶遇到過歐 ,說明歐心裡一定還眷戀著當年的許多舊事和舊情。到那一帶,萬一能遇上她多好!遇不上她,舊地重返,也可以得到一種感情上的滿足。願意 為她踏破鐵鞋!整個上海的每條街道,以後都要走一走!
終於在下午四點多鐘時,又站在霞飛路靠近環龍路那白俄開的”白拉拉卡”羅宋西菜館門口了。櫥窗里那張斯大林的半身巨幅畫像仍在,笑 得很得意,相框周圍撒著五彩繽紛的花紙屑,繞著細彩紙帶。但那家德籍猶太人開的小小照相館不見了,店面已變成一家出售女子皮夾、手提 包和香水等用品的小店了。原先德國猶太人的小店裡,禿頂熠熠發亮的店老闆,曾供著一張金框裝的希特勒的大照片,那個唇上有一撮短髭, 額上有一綹流水發,臂上有硭字臂章的隱含殺氣、滿臉妄自尊大的神經質的戰爭魔王,隨著德國法西斯的覆滅,連照片帶小店都消失無影了。 也許這就是歷史?彷彿耐人尋味又有頗多值得思索的人生三昧在內。
耳邊聽到”白拉拉卡”里放著舒伯特的《小夜曲》,屬於世界的著名音樂家的名曲是不朽的!情意綿綿的樂聲輕輕流進家霆的心窩,舷而憂傷 ,柔柔地似在訴說一段古老而斑駁的愛情故事,充滿詩意。他同歐陽曾在這裡聽過這支優美的樂曲。曲子中纏綿悱側、惆悵高遠的意境,使他 神傷。他沒有走進”白拉拉卡”的願望,孤獨地站了一會兒,就離開了,帶著傷感的心情。
又走到環龍路歐陽家花園洋房的黑鐵門跟前了。攀滿爬山虎綠蔓的洋房,此時藤枝尚未返青。朦朧的樓房、熟悉的格局、幻覺似的過去, 使思緒籠上了恍惚的空濛。這幢講究的法國式洋房,原先二尺多高的矮圍牆上,圍著帶有尖鏃的鐵欄柵,後來加高成了磚牆。門上貼著軍統局 蓋有關防的封條。封條是早貼的,後來住了人,封條在門開處撕裂,天長日久,被風雨和時光洗刷得破爛變色了。裡邊住著人,估計是軍統的 。家霆在對街佇立,朝樓上張望,看到陽台上有個女人正在洗曬軍衣,想起在那間他熟悉的窗口的房裡,曾聽到歐陽吹奏的動聽的口琴聲。一 時間,似乎看到歐陽素心在窗口向他微笑,聽到她憂鬱地說:「我是怕我們加深了感情,對大家都不好!」
然後,是貝多芬《命運》交響曲的旋律縈繞在耳畔。當然,只是幻覺。並沒有歐陽,更沒有話聲和樂聲。
倒是有一輛黑色流線型的小轎車撳著喇叭開來,停在歐陽家舊居門前。黑鐵門張了大嘴,汽車駛進去。可以看到,開門的是個穿軍便服的 ,坐在汽車裡的,也是軍人。
家霆的心由於滿是傷感而發脹,微喟著邁步離開,突然想起看到過的幾句詩:「我想對你再說一遍我愛你/可是你不在/這句話反而使我 更孤寂。」
繞道走到法國公園來了。買了票進去,太陽已經西斜。遊客稀少,落葉的法國梧桐剛剛萌芽。徑直找到了那棵常青的落地大雪松。夏天時 ,樹背後池畔有個噴泉會噴濺出晶瑩的水花。六年前在那個冷雨飄拂有著寒風的冬日中午,他曾在這裡吻過她。他們手拉著手,像兩個快樂的 小孩,在細雨中離開那棵蔥蘢的雪松,帶著一種純潔、歡樂的幸福感情。
那天,細雨飄拂,他親切地問她:「能永遠愛我嗎?」
她沒有回答,朝他看了一眼,睫毛上是透明的碎雨珠,像是在說:「難道還需要我回答嗎?難道還不相信我會永遠愛你嗎?」後來,第二 次在這裡奇巧地相遇,兩個人情不自禁地擁抱在一起了。一時忘掉了自己,甚至忘掉了世界。
歐陽顫動地把頭埋在他的肩上,盈盈的淚珠湧上眼眶,說:「我知道你會來的!我知道你會來的!」
他興奮而又醉心地流著淚,親切地吻著她被雨淋濕了的黑髮,像在沙漠上遇到了綠洲,激動地說:「我知道你仍愛著我!我不能沒有你。」
一切都過去了,消失了,流逝了。
家霆木頭似的站在那裡,讓那棵年邁的雪松伸出綠色的手掌撫摸他的臉。站了好一會兒,希望出現奇蹟,歐陽會突然也來到這裡!但是,沒 有!心上像一片荒漠。他固然知道,愛情像一杯芬芳的醇酒,喝醉了,會像醉鬼似的使人生變得毫無出息。如果不醉,它卻有著激動人生前進的 偉力。人僅僅為愛情活著,是可悲的。只是此刻,愛情的磨難使他如醉如痴,呼之即來,揮之不去。他的忠誠和坦率,他的守信和重情,初戀 的幻滅,使他誠實的靈魂幾乎無法忍受。他的心像經過一番浩劫的戰場,被破壞得一片荒涼。漫無目的地、失望地從原路走出法國公園,又徜 徉在霞飛路上。霞飛路改名叫林森路了。走著,想起了同歐陽-起在這條路上漫步的事。啊!一切的回憶都甜蜜、雋永又辛酸。此刻,倘若在這 里迎面忽然看見歐陽該有多好!
路上的商店裡和人行道邊的地攤上,都擺滿了美國貨:罐頭食品、美國香煙、化妝用品、玻璃絲襪、克寧奶粉、菊花牌淡奶、美軍的給養 ……簡直是”無美不備」。
他沿途仔細張望、尋覓,注意著迎面來的和對街走的每一個女性。可是,沒有,只有失望接著失望。
霞飛路上過去那家花店仍在,這裡仍有溫室培育的粉紅康乃馨和鮮紅芬芳的玫瑰花出售。歐陽最喜歡這兩種花了。
一直走到距善鍾路口不遠處了,天已漸漸向晚了。忽然,看到一家出售舊文物、舊畫等的拍賣寄售商行。在櫥窗里,醒目地陳列著一幅有 金邊畫框的大畫。啊!啊!他幾乎大聲驚叫起來。這幅畫!怎麼會是這幅畫呢?怎麼偏偏是這幅畫呢?燒成了灰也認識。畫上光的運用是那樣神奇 !畫的色彩漂亮極了!畫得隨心所欲,飄飄欲仙,富於靈氣,把人帶入夢一樣的仙境。畫上蘊含著美,一種驚心動魄的美!一種震撼人心引起人思 索的美!
是歐陽素心畫的那幅《山在虛無縹緲間》呀!
記得,那個神奇的下著雨的夜晚,在她的房裡,他看了畫後,讚歎地問:「啊,美極了!真是一幅奇異的傑作!可惜我能有感受,卻說不出! 能告訴我,你畫的到底是什麼?」
她爽朗地笑了:「我自己也說不清。我畫的是我想追求的東西,也許是和平?是幸福?是愛?是美?是真理?總之,是最最美好的東西, 也是我想像和感覺中縹縹緲緲的東西。最美好的東西都被戰爭破壞了!」
現在,歲月蒼蒼,歷盡波折,這幅畫怎麼會來到這家拍賣寄售商行里了呢?
當然,也容易得到答案。環龍路上歐陽家的故居早被軍統接收,裡邊的所有財產物件自然都已被侵佔。這幅畫送到了拍賣寄售商行來也不 奇怪了。
不由自主地,家霆跨步走進店裡去。店裡亮著電燈,貨物充足,各種古董花瓶,各樣古玩玉器、珊瑚枝、景泰藍器皿、畫幅、繡花織錦類 用品……琳琅耀目。但生意冷清,沒有顧客。一個戴眼鏡的黃臉花白頭髮的西裝矮胖子,上來笑臉相迎。他眼鏡下的一隻斜眼看起人來顯得特 別精明。
蒙霆指指櫥窗里的《山在虛無縹緲問》,故意問:「這幅畫有來歷嗎?是什麼人畫的?」
矮胖子親昵恭敬地回答:「那還弄不清!但畫是一流的!價錢也不貴!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內行。其實,無名畫家的作品每每並不比名畫家的差 。現在買著,將來會值錢的!」用的是一種帶有誘惑力的語調。
家霆站在燈下,萌生了立刻想把畫買下來抱在懷裡的感情,問:「多少錢?」
矮胖子笑著伸出食指和中指、無名指比劃,做了個手勢:「三十萬!法幣!」
這兩天,金價猛張,一兩金子價已漲到十八萬元。三十萬法幣摺合一兩六、七錢金子了!這真是漫天要價,實在太貴了。
「最便宜多少錢?」
「好吧!最便宜一條小黃魚,外加六萬元!好不好?」矮胖子愛用斜眼看人,黃臉上裝出誠懇來,「你也別再還價了!這畫來看過的人不少。 前天有人出一兩二錢金子我沒賣。這是最低價了!你買了絕不會吃虧的。」
家霆身邊哪有這麼多錢!他感到為難,又實在捨不得不買。臨來時,將歐陽首飾盒中僅剩作紀念的一副珍珠項鏈、一對翡翠鑲金耳環隨身帶 來了,目的是見到歐陽想先還給她。現在,尋找歐陽無望,這幅畫怎能不買?決定用首飾來換回這幅畫,又有點猶豫,說:「你再說個最低價 吧!」
「你到底是不是誠心買?」”當然!」
「好吧!忍痛再讓你兩萬元!爽快哦?」矮胖子看得出家霆急著想買,更不願意大殺價了。
「再多讓點行不行?」矮胖子用斜眼瞄著家霆,用一種心疼的口氣說:「說實話,現在生意不好,才這麼便宜的。不然,這幅畫愛說什麼 價就是什麼價。你沒看看,連相框都是上等進口貨!」
家霆終於咬牙說:「這樣吧!我是遠地來的,隨身沒帶這麼多錢,得叫外地匯錢來。你給我留一禮拜,一禮拜內一定不要賣掉。我一定來買 ,決不失信。你看行不行?幫幫忙吧!」
矮胖子門檻精,笑著說:「這樣吧!你什麼時候有錢隨時來買好了。我們要是賣不掉,當然給你留著。要是人家出高價,做生意嘛,就是為 了賺錢,就高不就低,你也就別見怪。」說著,他似乎發現家霆身上油水少,又有客人進來看貨,勢利地撇下家霆去招呼剛進店的一男一女去 了。
家霆想:我還是得買下這幅畫!但,錢怎麼辦?找銀娣想法籌借?不好開口,工人現在生計都無著落,銀娣明擺著很窮。打電報到重慶,讓 爸爸電匯錢來?他又躊躇。
他走出店去,又站在玻璃櫥窗前張望。外邊早已萬家燈火。夜的都會噪音沉寂了許多,火辣辣的心上涼爽了許多。電車”噹噹”響著鈴”隆隆 “地在軌道上駛過,晚歸的行人都腳步匆匆在走向回家的路。他看著那幅親愛的畫,眼前始終映現著歐陽素心美得驚人的面容和跳動著希望的火 苗的黑眼睛。店家來上牌門了。法國梧桐在水銀似的路面上撒下枝幹的影子。路燈光昏昏沉沉,他悵悵地離開。沿街公寓樓房裡家家戶戶窗戶 里朦朧如紗的燈光,顯示出一種與外人無關的溫暖和舒適。他感到自己的心情像一個可憐的流浪者。
第二天一早,下著雨。家霆想到南京路外灘的電報局裡打個加急電給童霜威,請爸爸火速電匯款項來買畫。這是想了一夜決定的。此刻, 想到爸爸經濟不寬裕,又猶豫了。他思考了一夜,仍捨不得用歐陽的首飾換她的畫,心裡矛盾,痛苦得很。
雨很大,有暴烈的雷聲和閃電將雨水從雲團里癲狂地潑下來。想到要了自己的心愿(人生能有幾次這樣的心愿呢?),他打著傘,買了一把 鮮花,暫時把心頭買畫的事放一放,到滬西埋葬楊秋水阿姨的公墓里去給舅媽掃墓。
春雨瀟瀟,天上的雷聲常在奏樂。進了公墓,墓場里最大的變化,是比從前多了數不清的新墓。僅僅六年不到的光景,競又新葬了這麼多 人。戰爭時期,人好像衰老得快,也死亡得多了。這飄著苦雨的天,家霆不禁想起同歐陽素心當年來參加葬禮給楊秋水阿姨鞠躬的情形了。
那天,在墓前,淋著小雨,歐陽忽然流淚了,雨水和淚水混和在臉上,若有所思地說:「……生命不在長,而在好!」
現在,歐陽在哪裡?她那本來應當如春花燦爛的生命怎麼了?走到了楊秋水阿姨的墓前,周圍的環境仍同以前相仿。四周濕淋淋,靜悄悄 。有不知名的小鳥被雨濕了翅膀,在樹梢哀啼。墳地里在”沙沙”的雨聲中仍似有悠長的嘆息,也有萬般悲哀,又似有沸騰的激情和奔騰跳躍的 衝擊,用無聲的形式在表達。
蒼翠長青的柏樹,在墓園裡迎著風雨”簌簌”作響。楊秋水阿姨墓上那塊美麗精緻的大理石墓碑,經歷過日月和風霜雨雪的侵蝕,比當年陳 舊了一些。但有好幾束已經枯萎的鮮花放在墓前,說明不久前曾有過一些人來上墳。碑上兩行金字,被三月的春雨洗得一塵不染,燦燦放光。
家霆放下雨傘,淋著雨,獻上鮮花,獨自出神,心非常安靜,立正站著說:「舅媽,我來看望您來了!」說時,流下淚來。他先恭恭敬敬 鞠了三個躬。然後,又鞠了三個躬。忠華舅舅在南京有事未來,他應當替他鞠三個躬。然後,又鞠了三個躬,這是代表歐陽的。
他打著傘,凝望著那兩行金字。從”秋楓之壯麗”上,忽地想起了”楓葉荻花秋瑟瑟”的詩句。這幾天,報上的消息不好。內戰衝突並未停止 ,危機仍然緊迫。報載:國軍已由美國前後裝備了二十二個軍,包括五十七個師。美國還幫助國軍收繳了在華軍的大部分武器,以空運、海運 幫助國軍接收全國各大城市。楓葉與荻花,紅與白的鬥爭,使中國大地上仍將流遍鮮血,使這寒冷的春天蘊含著秋的意境。真像一本小說的名 字一樣,這是”春天裡的秋天”!
想到這些,家霆在楊秋水阿姨的墓前,感到了一種時代的使命感,一種愛國與理想信仰的責任心,使他壓制了不少悲慟。
下午,家霆趕了遠路,又到龍華附近安葬大舅媽”小翠紅”的公墓里去。去時,特地帶了兩大盒冥幣去。他認為迷信可笑。但他是個講信義 的人,始終不忘大舅媽在他最可憐的時候給予他的美好可貴的心意。也始終不忘自己的承諾。大舅媽不止一次說:「家霆,如果我死了,你回 來了,會到我墳上給我行禮化點紙錢給我的嗎?」迷信的善良的大舅媽”小翠紅」,那麼值得憐憫,他不忍心違背自己的承諾。
「小翠紅”的墓在公墓的東北角里,當初建時就很馬虎。墓碑小,墓地窄,也未栽樹。墓背後是圍牆,高頭是一棵長在牆外的大白楊樹。如 今,墓周圍枯草剛剛開始返青,薺菜已經長出嫩嫩的小葉。周圍墳連著墳,墓連著墓。看來都有人來祭掃過,墓前有枯花,也有燒紙錢的焦痕 。大舅媽的墳墓卻荒涼、孤單,特別凄涼。家霆在這裡,感到和大舅媽靠得很近。想起往事,心裡難過。鞠了三個躬,默默地說:「大舅媽, 我回來了!來給你燒紙錢來了!」將兩盒冥幣都散堆在墳前,擦火柴點燃了。看著紙錢在火焰中化為灰燼,灰燼又被初春的寒風吹得揚揚洒洒飛 飄起來。
紙錢化盡,他覺得遂了一件心愿,心裡舒適些了,才離開大舅媽的墳墓,走出公墓。
了卻一件心愿,對一個人來說是多麼暢快。遺憾的是,要尋覓歐陽素。卻無從下手。這個心愿怎麼才能實現呢?唉,唉!
四
沒有理由為了思念、尋找歐陽就影響工作。童家霆為了尋找歐陽,花了一天,有目的又無目的地在大街上逛,兩腿酸疼,鞋底也真要跑破 了,依然毫無著落,他只好暫時把這同買畫的事都放一放。
為了給《明鏡台》寫一篇有吸引力的特稿,家霆決定訪問日俘、日僑了解情況,趕寫一篇《上海訪問日俘日僑見聞》,用航快立即寄給寅 兒。
上午,他到江灣”京滬區日本徒手官兵管理處”訪問,接待的是管理處處長黃光漢。這是湯恩伯第三方面軍的一個上校軍官,瘦瘦高高的, 穿著筆挺的軍裝,說起話來愛皺眉頭。他說:「現在有日本徒手官兵十七萬餘,安置在江灣、南通、蘇州、南京等地集中營,主食與國軍同量 ,副食待遇較國軍略高。這場侵略戰爭,使許多日本軍人把人性和良心什麼的都扔掉啦!他們殺人也不難受,強姦也不臉紅。目前日俘的思想狀 況,有的因為過去作惡太多,怕中國人報復,急於想早日遣返日本;有的不服氣,至今還不承認他們確已戰敗。很多人認為他們既不是被中國 人打敗,也不是被美蘇打敗,投降是他們天皇的權宜之計,是為了避免本土遭到更嚴重的破壞,保存國力,早日結束戰爭,以備將來重顯國威 。這很危險!」家霆提出,希望直接同一些會說中國話的戰俘見見面,談一談。黃光漢答應了,安排了一問房,把日俘找到房裡來談。
第一個選的是個日本少佐田村良雄。一個傈悍的軍人,光頭,絡腮鬍,紅臉膛,兇惡的大眼,像條赤練蛇。穿著已經舊了的軍裝,一副桀 驁不馴的架式。在家霆對面的凳子上坐了,講話坦率,聲音很大。
家霆感到這是一個可怕的人,尹二一定是被這樣的日本人殺死的!問:「你對日本無條件投降有什麼看法?」
盯村良雄的表情苦悶而陰沉,劈腿坐著用粗嗓門答:「如果天皇不下令停戰,日本仍有戰勝的希望。」
家霆尖銳地說:「你認為日本的戰犯應當得到懲罰嗎?」
田村居然齜著牙說:「據我想,什麼人該是戰犯很難下一個明確的界限。」
「為什麼?」
「比如我吧,我是少佐,也當然有一點責任。可是我是一個軍人,我只是奉命打仗的。而且,中國多年來的反日教育,也該負一份責任。 」
黃光漢坐在那裡聽了,直皺眉頭。
家霆心中燃燒著最強烈的憎恨,笑了一笑,這是一種勉強的笑,不是氣得十分厲害,是不會這樣笑的。他嚴肅莊重地說:「你是倒因為果 了吧?中國有抗日教育,也是日本數十年侵略之果。你們日本軍人,在中國土地上燒殺奸掠,無惡不作,殺了中國多少人!毀了中國多少城市鄉 村!掠奪了中國多少財富!現在戰敗了,倘若再不深刻認識你們犯的罪,難道還想’以後捲土重來繼續再走侵略的老路嗎?」
田村良雄猙獰的臉上先變得泛白,隨後又漲得極度的緋紅。忽然,他用軍人姿態筆直站起來,卑微地九十度深深鞠了一躬,也許是屈於壓 力,也許是表示歉意。
家霆見他這樣,善意地教訓說:「日本軍國主義的侵華政策,不僅使中國人深受其害,普通的日本人也是一樣。你們不久將被遣返。回去 以後,應當以你們親身經歷的慘痛教訓教育下一代。堅決反對帝國主義的侵略政策。此後與中國人世代友好相處。如果還是像過去那樣帶著刀 槍大炮來,你們就要好好地想一想:你們在戰爭中死在國外和本土上的人有多少?侵略者是必然要在侵略戰爭中失敗滅亡的!」
田村良雄仍舊沉默,又站起來更卑微地九十度深深鞠了一躬。他閉白不再說話了。
家霆同他的談話就到此為止。黃光漢叫田村良雄回去,對家霆說:「你剛才講得不錯!」
家霆明白:這個武士道的少佐,雖然鞠躬,決不一定是真誠服罪,危險也在這裡。中國現在不採取冤冤相報的辦法。但軍國主義的法西斯 細菌如果不消滅,將來容忍它滋生蔓延,對中國,對亞洲,對世界還是一種不可輕視的危險。要在人的心中消除戰爭。不然,戰爭的根源將永 難消除。由於有這種憂慮,家霆決定將田村良雄的談話和自己的想法如實寫給《明鏡台》。
第二個找來談的,是一個《東京新聞社》的中年記者,名叫池田信夫。帶有知識分子的氣質,又表現出一種固執的自信。瘦長臉,窄窄的 腦門,眼睛如山羊般大而無神。黃光漢在把池田信夫叫來時,事先皺著眉告訴家霆:「這記者承認過去寫過報道,讚揚在襄樊一片的日軍某部 隊有一次秘密大批屠殺中國戰俘,為了祭奠戰死的口軍,砍掉一百多中國俘虜的腦袋舉行慰靈祭。」
家霆問池田信夫:「你是新聞工作者,你對日本侵華有什麼看法?」
他先說:「的本是一個君主國家,沒有民主,制訂政策,決定和戰,我們做不了主。」
家霆點頭說:「這也是!你是說,如果有了民主,人民就能反對侵略戰爭,是嗎?」
池田信夫搓著臉,似乎內心疲勞。他的中國話說得不頂好,但能恰切地達意,答:「我也不完全是這意思。日本……侵略中國,主要是… …因為日本國家小、人口多,太窮了。」他說得慢條斯理,是在斟酌用詞,有板有眼,沉著冷靜。
家霆聽得不受用了,說:「窮人並不一定要去做強盜。何況日本並不窮,你覺得你不是在為的本的侵略罪惡辯解嗎?」
池田信夫眼睛疲憊無神地眯縫著,笑笑說:「人不可能都是聖人。生活是在不斷變化的。人們知道自己的昨天和今天,但又有誰能預測明 天和後天呢?反正……日本……敗了!這一切……都不必說了!我的家,在……廣島!我恨戰爭,恨原子彈!」說著,淚水流下來。
他的話不多,一種特殊而複雜的心態表達得很清楚。
家霆覺得這樣一個接受過法西斯教育的新聞記者,家人又死在廣島的原子彈下了,不可能講幾句就使他大大改變觀念,決定談到這裡為止 。請黃光漢再找兩個日本士兵來談話。
來的兩個日本兵,一個叫井上,一個叫朝倉。井上恭順地舔著嘴唇陰沉地微笑,眼睛似乎罩著一層霧氣,脖子上的青筋緊張地跳動著,謙 卑得很;朝倉眼睛滴溜溜的,顯得狡詐,表現的態度比旅店茶房還恭順十倍,給家霆的印象是有意要用恭順的態度,叫人忘掉”皇軍”的兇殘面 目,征服中國人的心,使中國人同情他們。
家霆平靜地問:「從你們日本人的立場看,對中國這次接收有何意見?」
井上沉吟了一會,下意識地笑笑說:「感謝寬大!不過有一小部分地方……中國軍隊一到,就……限我們一二小時內遷出,不大方便。」
家霆笑笑,有理有節地說:「當日本軍隊侵人中國各地時,中國人不但連五分鐘的時間都沒有,生命財產也都毫無保障,這恐怕你也是清 楚的吧!」
井上不說話了。只是舔著嘴唇傻笑。朝倉臉變了樣子,沉默著。家霆問他:「你現在有什麼感想?」他唯唯諾諾,只說:「很好!很好!」 又結結巴巴地說:「我……中國話……說不好!……聽不大懂……」
看到他們的樣子,家霆感到不可能採訪到更多的東西,讓他們回去。又同黃光漢談了片刻,聽他介紹戰俘的一些情況。黃光漢最後送別家 霆時,說:「童先生,剛見你時,我覺得你太年輕。結果,發現你很老練,義正辭嚴,是個好記者!」
家霆離開”京滬區日本徒手官兵管理處」,馬上趕到虹口”第三方面軍日僑管理處”採訪。湯恩伯大受重用,他統率的十幾個師全是美式裝備 ,去年九月就由美機空運到南京、上海受降。傳說將被任命為京滬衛戍總司令。想起那年在河南的見聞,看到湯恩伯這樣受到重用,家霆忍不 住要想到法國作家包亞羅的一句名言:「愚者總會找到尊敬他的更傻的蠢蛋!」
上海有十萬日僑,日寇的移民也真嚇人。虹口區本是日本人的集中居住區,日本浪人很多。許多”中國通”雜居在中國人中問,經常與日本 特務機關保持著緊密聯繫,大都奉命負有監視中國人的特殊任務,隨時報告中國人的思想和活動情況。在虹口區販賣鴉片、白面和嗎啡,開設 賭場、煙館、妓院進行毒化中國人罪惡活動的日本人也極多。現在,他們由”日僑管理處”管理,並未集中也無法集中,基本仍住在原地址。日 僑管理處的一個佩上尉銜的胖軍官,名叫唐之光的,懂日語,陪同家霆去進行採訪。家霆實際也是想在虹口區日僑比較集中的地方,作一番巡 禮。
虹口區里,日本人經營的較大的商店都已關門停業,門上貼著”停業”的字樣,有的店門上還交叉貼著第三方面軍的封條,有一種不景氣的 氣象。日本人的小本經營攤鋪多起來了。小吃食店、賣茶和賣點心的小鋪不少,有的小吃食店門口,大字寫著”民主燒饅頭”的字樣。所謂”燒饅 頭」,就是油煎包子,餡兒是栗子粉的。家霆好奇,特意買了一個嘗嘗,味道倒很不錯。」民主”二字,是新加上去的。正如上海人開的館店裡 有”勝利菜”、”勝利飯”一樣。」民主”是日本人針對帝國主義發出的新的憧憬吧?
很少見到穿和服的日本人,見到的日本人多是西裝、中裝,女人們差不多都穿中國旗袍,不過有的還穿著木屐。許多日本人,猛一看同中 國人很難區分。換掉和服,恐怕是由於日本戰敗無條件投降造成的吧?這樣也許他們覺得多一些安全感。從日本僑民的臉上,不時可以看到戰 敗國國民的憂傷、凄惶的神情。
家霆在採訪中不斷想起歐陽素心。歐陽的母親是日本人,歐陽有日本血統,這場日本軍閥發動的侵略戰爭曾給她多大的創傷呀!現在,日本 敗了,戰爭結束了!受到過這種創傷的人,痛楚要延續到什麼時候才結束呢?家霆既仇恨侵略者的日本人,又同情那些無辜善良的普通日本人了 。
日僑們大都會說些中國話。唐之光上尉陪家霆一路採訪了一些日僑,用的是漫談形式。有幾個從蘇州來的日僑,是商人,都說中國人寬大 ,都說日本同中國不應當打仗,(家霆聽到這樣的話就向他們指出:「不是中國要打!是日本軍閥發動侵略戰爭逼得中國人奮起抗戰的!」)都說 他們對中國有感情。但有的也說:「這次戰爭是受了軍閥之騙,投降之前,總以為日本海陸空軍都是世界第一!」
家霆聽了,不禁想:軍力世界第一,就應該侵略嗎?說是受騙,不是在侵略問題上,而是歸之于軍力不強,實際並不否定侵略!思想深處這 種認識豈不可怕?這些思想,恐怕需要許多年的時間,而且要用真實的歷史事實告訴那些不知情受欺騙的日本人才能糾正吧?沒有這種糾正, 中日兩國今後的友好和平,恐怕是難以符合理想的。
到一家主人名叫石井的小雜貨店裡,同石井夫婦談話。唐之光上尉有時兼作翻譯。談到日本天皇和政治問題。男的是個臉上肌肉鬆弛眼泡 浮腫的矮子,說話像傷風似的沙啞。他老婆是個漂亮、雪白、很沉靜的女人。石井夫婦希望日本要實施更自由的民主生活,但都希望保留天皇 。天皇應當是戰犯,他們也不敢否認,卻覺得沒有天皇就沒有了一切。人似乎總要崇拜一樣什麼,給家霆留下了深刻印象。
家霆走在虹口的路上,不能不想到岡田俊一醫學博士和他開設的日本醫院。四年多前那個十月,家霆曾陪爸爸童霜威在這裡囚禁著治病。 岡田那個乾癟的瘦老頭兒,彬彬有禮,說話和善,鞠躬如儀。岡田的兩個兒子都先後戰死在中國,他那時流露出強烈的反戰情緒,而且表現得 是善良的。爸爸童霜威後來能回家治療,以至終於逃離孤島上海,同岡田的暗中幫助分不開。家霆牢牢記得岡田當時曾用比較流利的上海話輕 聲說過:「由我提出建議,他們決定讓你爸爸回家去住。……青年人,你父親是個道道地地的中國人!他這次跌交,我認為實際是他想自殺!這 點我發現了,但我沒有對別人說。我懂得他為什麼想自殺,戩是尊敬他的!」
同是日本人,並不一樣。日本是有對中國人民友好並且反對侵略中國的好人的呀!想起往事,情感波動。對岡田博士怎麼能不以恩相報呢? 也許他現在有什麼困難?家霆決定把他當作平等的朋友,而不是當作戰敗了的敵國僑民來會見岡田。他決定到岡田開設的醫院裡去看望。他把 這想法告訴了唐之光上尉,胖胖的上尉說:「師母,這個岡田博士我有印象,但日僑太多,我已記不確切他怎樣了。走,找那醫院去!」
剛田醫院的原址,早已由第三方面軍的醫務人員佔住了。唐之光上尉進去打聽岡田,都說不知道、不清楚。
後來,在附近找到一個科學家佐藤秀三,是個蒼老的教授,原是”上海自然科學研究所”的所長。他說:「我是在中國研究結核病防治的, 對黑熱病也有些研究心得。我有嚴重的心臟病。」他眼神衰頹,嘴唇發青,憂鬱的臉上找不到笑容。
向他打聽岡田。佐藤喃喃地說:「死了!今年第一場雪的晚上,他死了!也許是服用了過多的安眠藥。他孤獨一人,每晚都服安眠藥才能入 睡。」
家霆聽了,呆了半晌。對岡田不能不寄予深切的同情。在那侵略火焰高燃時,一個日本人,能有正確的看法和做法,反戰並且尊重被侵略 國的有民族氣節的中國人,還不難能可貴嗎?往事歷歷,日本是加害他人的侵略國,但自己也是戰爭的受害國。死亡的日本軍、軍人家屬和平 民百姓有多少?還沒有確切統計,二三百萬總該有吧?而被的本侵略的受害國的死者,無疑是日本死者的許多倍。這場殘酷漫長的戰爭給予人 們的根本教訓是什麼?如果中日兩國睦鄰友好共同享受和平與發展該多好!現在,由於日本侵略造成的仇恨如何消除?日本今後如何能不再走侵 略的老路?這些將是多麼艱巨、重要而應該加以解決的課題啊!
日俘與日僑都將陸續遣返。佐藤顫搖著頭說:「原子彈是罪惡!但更大的罪惡是人的靈魂!侵略戰爭是人發動的,原子彈是人操縱的!」接 著又說:「我對政治問題不感興趣,但我認識到日本侵略中國是對中國犯了罪。現在,我主要是想留在中國不被遣返。因為我愛我的自然科學 研究所,我想在華繼續研究。我對中國人一向有感情,有友誼。日本和中國是不該做敵人的。」
他似乎也是一位岡田那樣的人。辭別時,送出來,深深一鞠躬,卻突然用手去揩眼淚。
家霆一上午的採訪就此結束。他總是愛用最少的時問做盡量多的事。謝了陪同採訪的胖上尉唐之光,獨自去一家麵館里吃了一碗面當中飯 ,匆匆趕回揚子飯店。
想得很多,但寫專訪時主題準備體現在兩點上:一是說明誰想在戰爭中撈點什麼,誰也必然會在戰爭中斷送些什麼;二是日本必須接受侵 略的教訓,承認侵略的罪行,今後走反對軍國主義、同中國睦鄰友好的路,日本的軍備必須控制。想定後,他立刻動筆,打算將《明鏡台》的 特稿儘快寫了寄發出去。他覺得這題材新鮮而意義重大,會引起讀者的興趣和注意。但拿起筆來,心裡老是擺脫不開霞飛路善鍾路口拍賣寄售 行里的那幅《山在虛無縹緲問》的畫!怎麼辦呢?要店老闆留一星期,轉眼已經是第三天了!
克制住不安的情緒,他在揚子飯店的房問里提筆寫稿。剛寫了一點兒,忽然電話鈴響,接了電話,高興地聽到銀娣清晰悅耳的聲音。
一”你上哪裡去了?上午連打了幾次電話你都不在!」聽銀娣的口氣,似乎是有急事。
家霆急急把上午去採訪的事講了,問:「有事找我嗎?」
「有兩封你的信!都是航快,從重慶寄來的!我馬上給你送去好不好?」
家霆怕銀娣太忙,麻煩她,說:「我自己來取吧,不然太麻煩你了。我馬上來!」
但銀娣熱情地說:「不,我要來市區辦點事!你等著我,我儘快就來。」銀娣的好意使家霆無法拒絕。
家霆掛上電話,心裡寬慰。離開重慶瞬忽這麼多天了!常常思念爸爸,也不免思念寅兒。這兩封信不知是誰寄的?可能一封是爸爸寄的,一 封是寅兒寄的咿?……他努力使自己安下心來,繼續寫稿。他有這種本事:在人多嘴雜吵吵鬧鬧的茶館店裡能寫文章;在心情動蕩極不平靜的 狀態下也能寫文章。寫這類通訊特寫和專訪,他無須打草稿,總是想定了後一稿完成很少改動。他決定用紀實方式樸實地把上午採訪的全部內 容和感想都寫下來,好用航快寄去重慶。
文章寫了三分之二以上,有”篤篤”的敲門聲,知道是銀娣來了,起身開門,果然門口站著眼睛烏黑閃亮、面頰由於趕路走熱了露出紅暈的 銀娣。她穿的黑褲、黑短襖,上身罩一件白色線衣,黑白兩色,素雅端莊。臉上疲乏,嗓音沙啞,看得出是熬了夜又忙累造成的。她說:「電 車好擠,我又走了一段路,都出汗了!把你等急了吧?」說著,一邊進屋,一邊從手裡提著的一隻布拎袋裡取出兩封航快信遞到家霆手裡,說: 「快看信吧!我歇一歇。」
家霆招呼她在小沙發上坐下休息,關切地問:「罷工的事怎麼了?」倒了一杯水給她。
她回答:「反正不會半途而廢!」催著家霆說:「你快看信吧!」喝起水來。
家霆從信上筆跡一看,果然一封是爸爸的,一封是燕寅兒的。他忙先把童霜威的信撕開,只見除了爸爸的信外,另附有一封信。童霜威用 毛筆寫的信是:
霆兒:你走後,我一切均好,勿念。估計你一切均會順利。我想,日內可能就能收到你信。現在寄航快方便迅速,數日即到。你應常寫家 信。自己在外,一切都要謹慎,身體務必當心。今天收到你友人給你來信一封,因你不在,我拆閱了,現特轉上。信上所提歐陽之事,使我心 酸,但不知確實否?望速就近打聽看望,即來一信,告我詳情。即問
旅綏
父字
三月二日
家霆看著信,睫毛瑟瑟抖動,心像要跳出嗓子眼來,馬上又把爸爸附來的信從信封中抽出來看。爸爸是細心人,連曹心慈的信封都原件附 來了。曹心慈的信是用自來水筆寫的:
家霆吾兄如握:
經過種種不懈努力,弟終於如願以償獲准離開原單位轉往公路總局醫院工作,堪以告慰。現正辦理手續,不能前來面敘。但過去有約在先 ,不能不寫此信讓你知道一點歐陽的情況。聽說她發瘋了,治癒無望,現住上海虹橋精神病院,其他情況則無從奉告。她自小聰明美麗,為人 善良,遭此下場,令人痛心。兄知道後,望能豁達處之,千萬勿太傷感。八年抗戰,在戰爭中家破人亡者何可勝數!我是醫生,深感平時要救一 條人命,殊非易易,而戰場上殺人千百則易如反掌。抗戰已經勝利,內戰看來難免。中國人的苦難遠未結束,生離死別之事今後必然還多。對 人生之不幸悲劇,惟有樂觀對待。往者已矣,望多珍重。千萬千萬。
順頌
心慈拜上
春碰 弟
二月二十八日
家霆看完信,耳朵里一片”嗡嗡”聲,彷彿有一面銅鑼在頭腦里轟鳴,雙眼已含滿淚水。他摸出手帕拭淚,又將曹心慈談到歐陽素心的部分 重看一遍。歐陽怎麼會這樣的呢?她有過些什麼悲慘不幸的遭遇呢?
銀娣看到家霆落淚,奇怪了,問:「怎麼啦?什麼事了?」她臉上嚴肅,眼睛睜得圓圓的。
家霆把信遞給她看,像喪失了朦朧希望似的說:「正巧你在這裡。歐陽瘋了!現在住在虹橋精神病院,你看看這信吧!」
燕寅兒的信,他已無心閱讀了。他未拆封就將信摺疊了放在口袋裡,自己踱到另一隻小沙發上坐下,愣愣地沉思起來,心裡充滿了不祥和 不安的感覺,恨不得放聲大哭一場,又急切地想立刻見到歐陽素心。
銀娣讀完信了,臉色蒼白得不成樣子,兩隻明亮的眼睛露出慌張,關切認真地微喟著說:「真想不到!」又說:「我陪你!我們馬上去看她 ,好嗎?」
家霆毫不猶豫地站起身來說:「好!我恨不得馬上就見到她!你陪我去太好了!」說這話時,他又想落淚,眼圈都紅了。
「我們立刻走!」銀娣堅決地說,「精神病院我認識!我帶你去!」
當童家霆和銀娣一起到達虹橋精神病院時,是下午三點多鐘。家霆在途中的店裡買了許多水果和吃食。吃食中有歐陽從前愛吃的松子軟糖 ,他覺得無法表示自己的心意,此刻帶些吃食睦!是一種表達心意的方式了。
家霆是第一次到這種地方來。剛走近精神病院門牆外,就聽到院子里狂亂呼叫的聲音,凄厲,恐怖:「啊——啊——啊——」”哇——哇— —哇——」希奇古怪聲嘶力竭的喊聲,難以形容,叫人毛骨悚然。
家霆心揪著問銀娣:「你來過這裡?」
銀娣點頭,神情冰冷:「前年,一個當年在滬西永康紗廠里做工的小姐妹,長得漂亮,在浦東給東洋兵強姦了。發了瘋送來這裡,我來看 過她。後來,她娘把她接到高昌廟附近家裡住,病也沒有好,就老是這樣亂叫。十一月底,美機一次轟炸上海,在高昌廟附近投彈,引起大火 ,死傷幾百人。她一家都死在炸彈下了。」
家霆沉默了。瘋人撕心裂肺的狂叫聲,使他心驚肉.跳。想像不出可憐的歐陽此刻是什麼情景。這狂亂的喊叫聲中有沒有她的聲音?他的 心激烈地跳動,呼吸也急促起來了。
不知怎麼,瘋人那種恐懼、痛苦、哀求的呼喊聲有的停止了,這時也快到精神病院門口了。
家霆皺眉,嘴唇顫動著說:「怎麼聲音突然低了?」
銀娣介紹說:「有時,院里實在無法,只好用電棒把瘋人觸電麻醉,再或給他們吃藥,讓他們睡覺!」她好像很不忍心說這些。
門緊閉著,敲開門進了傳達室,說明來意。雖然最初院里的人說是不在探視時間,不準探視,但家霆拿出了記者名片,院里見是重慶來的 記者,終於答應讓家霆和銀娣去探望。
接待的醫生姓雷,一個臉無血色冷酷得不會笑的中年人,無錫口音,穿件白衣,戴頂白帽,在會客室里介紹說:「歐陽素心來了快半年了! 她男的是個軍人,像是個接收大員。住院費總是一下預付三個月。但來看望她的次數極少,不大關心,最近這兩個月根本不來了!」
問起歐陽素心的病情,雷醫生不帶感情地說:「病很重!估計是精神受了強烈刺激和平日積聚的過度壓抑造成的。送來時已經出現明顯的個 性變化和精神活動異常了。現在,記憶力已經喪失。開初,她拒絕接受治療,不服藥,不吃飯,不睡覺,情緒煩躁不安。我們對她用過休克療 法、睡眠療法和藥物療法,效果不好,病情反而加重。病痛折磨得她很苦。她心臟也有病。發病送來前,經常酗酒,還自殺過。現在,又診斷 出她有白血病,這是不治之症!」他的無錫口音,說起話來,加強了生硬、無情的感覺。
「她還有希望能好嗎?」家霆雖聽說”不治之症」,仍抱著僥倖的希望,急切地問。
雷醫生沒有回答,只冷冰冰地無表情地搖頭。
家霆像遭到了雷擊,臉上發燒,痛苦地問:「現在她的情況怎樣了呢?」
雷醫生回答:「現在已經停止用休克療法和睡眠療法了。她整天不語不動,像聾啞人,不認識人,也不吵擾人。總是靜坐著,睡著,或者 倚牆蹲著。」
家霆聽了,傷心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銀娣心裡也一樣難過。她拭去淚,看到家霆的表情,明白家霆的痛苦有多麼深重,向雷醫生說:「 雷醫生,請陪我們去看看她吧!」
雷醫生的態度像比死人只多一口氣,陪家霆和銀娣默默走進院里去。這裡,前邊是一幢大的三層樓西式洋房,後面還有一些平房。洋房前 是一片空草坪,草坪上有瓷磚砌的桌凳,坪上的綠草剛返青。這正是一些癥狀輕的病人被准許出來活動的時候。草坪上散散漫漫、零零亂亂分 布著二十來個男女病人。有的在走動,有的站著不動,有的面牆呆立,有的躺在草地上,有兩個似乎互相在逗樂,有的坐在石凳上,有的蹲著 。也有”哇里哇啦”唱歌的。幾個穿白衣的醫生和男護士陪伴著。引人注意的是一個穿一套舊西裝的中年病人,並著雙腿在跳動,一步一步地跳 ,跳一步停一停。
雷醫生髮現家霆和銀娣在注意那個病人,說:「這病人是從日本憲兵隊監牢里救出來後由家屬送來的。受過重刑,精神失常。每次出來活 動,總是這樣一跳一蹦團團轉,已經三年了!」
走進樓內,有一種冷森森的感覺。白色的牆,白色的天花板,穿白衣的醫生、護士。種種白色,潔凈、刺激。歐陽素心是最愛潔凈的,家 霆不能不想起她在環龍路家裡的那間掛著富士山櫻花大油畫的房間(她媽媽的那幅畫怎麼樣了?),那間朝南的大房十分潔凈,鋪著銀灰地毯, 掛著綠色窗幔,燈光明亮,房裡散發著香水昧,燈光使一套奶油色的新式傢具顯得特別華麗。靠窗口的一隻小寫字桌上翻開著一本書,窗外的 樹影因花園裡路燈光的映射,將扶疏的枝權影子投在窗上……現在,她住在一間什麼樣的房間里呢?……他感到銀娣用右手攙扶著他的左臂, 他明白:銀娣是忍著心裡的悲戚也是用這個動作對他進行勸慰。
樓上,是重病人的區域。上了二樓,走向左面的病區。看到這個病區裝的都是漏的鐵絲網活動門,不是木門,大約不但堅固也能增加透明 度吧?從外邊朝裡邊看,中間的通道一目了然,走近兩側各間病房,從門外也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房裡。
雷醫生解釋:「有時,病人常會做些意想不到的事,防不勝防。上星期三,兩個同房住的病人,一個將另一個的左眼挖出吃了,另一個還 表示很高興,沒什麼!所以——」這時正經過兩個病房,病房裡的病人,一個昏睡著,也不知是用了休克療法還是睡眠療法;一個手上有手銬, 雙腳也鎖在鐵床屋端的鐵杠上。雷醫生解釋說:「這病人不鎖不行!是’武瘋’見人就打,見物就砸,給刀子會殺人,不鎖要闖大禍的!」
歐陽素心的病房在最裡邊,是一間朝南的小房間,牆壁雪白,床上被褥也雪白。
「到了,她在這裡。」雷醫生用手指指。
當家霆和銀娣走到房門前看到歐陽素心時,家霆身上的每一滴血都顫動起來。他的心全都碎了!
房間里沒有什麼擺設,簡樸得讓人難受。雪白的牆和床,基調空虛彈調、死板而冷漠,讓人感到缺少色彩和生命。歐陽穿著潔白的病衣, 像個雪人坐在一片潔白無垠的茫茫雪地上。
啊!這難道真是親愛的歐陽素心嗎?是的!是她!但已經絕對不是當年那個富有生氣、嫵媚多情、美麗爽朗、無可比擬的歐陽素心了!她坐在 床上,抱著膝,獃獃張望著窗外的天空,似乎想去天上飛翔。當年自然拳曲在耳邊的漆黑的美髮,如今蓬鬆雜亂地披在腦後。輪廓分明的胸部 體形依然未變,但臉色蒼白消瘦,嘴唇缺少血色,人顯得衰弱。眸子仍舊漆黑晶亮,卻獃獃愣愣凝視著遠方窗外的白雲不動。當雷醫生陪家霆 和銀娣進房時,她無動於衷,不見不動地坐著似在遐想遙遠的過去,似沉浸在深邃的思索中。她病了!瘦了!仍然美麗,像一朵蒼白的花!像一尊 沒有生命但巧奪天工的塑像,沒有那種含著感情的目光了!沒有那種跳躍著神奇的希望火苗的眼睛了!沒有那種親切迷人的嫵媚的微笑了!
啊,啊!沒有了!都沒有了!
家霆像被什麼毒蟲螫著心,痛苦的淚水奪眶而出。這淚水是靈魂受到震蕩與衝擊的宣洩。銀娣壓抑住內心一觸即發的淚水,眼圈也紅了。
是什麼樣的摧殘,使可愛、善良、任性、熱情、俠義的歐陽素心變成這樣的?是什麼樣的刺激,使充滿理想、富於幻想、勇於追求、極有 朝氣、一貫願意犧牲自己為了他人的歐陽素心變成這樣的?唉!唉!親愛的歐陽喲!
家霆心上的閘門開了,濃情流瀉出來,走近前去,懷著激情,叫了一聲:「歐陽!」
歐陽素心臉上茫然,沒有反應。她瘦質娉婷,叫人憐也不是愛也不是,幾乎是動彈不得般地蒼白著臉,依然坐著紋絲不動,像沒有聽見叫 喊。
銀娣也落淚了,上前叫了一聲:「歐陽小姐!」
歐陽素心坐著毫無反應。她不再有以前那種含著探尋的目光了,她的心和神經似乎完全死了。
家霆破碎的心像浸泡在鹽水裡似的疼痛,說:「歐陽!我來了!看看我吧!我是家霆呀!銀娣也來了!」
毫不理會,歐陽素心已喪失全部記憶,全部感情。她仰臉朝窗外的雲天呆望。窗外的天際,藍天上有一塊白雲像帆船出海,緩緩移動。她 想什麼?她還有思想能力嗎?不,沒有了!那為什麼她像是在嚮往和遐想呢?
銀娣在用手帕悄悄拭淚。
家霆忍不住如一團火球似的抱住了歐陽,親切地流著淚,說:「歐陽!看看我吧!難道連我都不認識了嗎?」
從歐陽如夢的眼睛裡,看不出思想敞開著還是關閉,.目光空虛而溫和。有的文學家說,人的眼睛會表示很多意義,眼睛的表情遠比人類 的語言豐富。但歐陽的眼睛雖然仍是美麗,卻已遲鈍、獃滯不帶感情。
近在眼前,像相距萬里,多麼凄慘的絕望呀!家霆傷心地用臉貼著歐陽的臉。他心疼她!她的臉冰冷,家霆的淚水沾上了歐陽的臉,她沒有 任何表示。仔細地看看,歐陽的眼光發直,神情茫然。家霆不知該怎麼辦了,摟著可憐的歐陽。歐陽順從地被他摟著,默默無言。家霆一心想 恢復她的一點記憶與感情,說:「歐陽,記得’白拉拉卡’嗎?記得環龍路嗎?記得法國公園裡那棵大雪松嗎?記得重慶朝天門的江邊嗎?」
沒有任何反響,也沒有看出歐陽有任何錶情。
家霆流著淚說:「歐陽,記得我們愛唱的那支歌嗎?」為了勾引她想起早年的歡樂,家霆輕輕在她耳邊流著淚小聲地唱起那支歌來了:
記得當時年紀小,我愛談天你愛笑。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風在林梢烏在叫。
我們不知怎樣睡著了,夢裡花兒落多少。
輕輕的歌聲是顫抖的。家霆一邊唱一邊流淚,多想把她的記憶勾回來啊!他覺得自己每一個毛孔都在痛泣。一邊唱一邊緊緊抱著歐陽緊貼著 她的臉。突然,似乎感到歐陽有了點反應。是的,是有了點反應!歐陽糾了糾眉,涼颼颼的臉上有點痙攣,眼裡射出疹人的光芒,長睫毛抖抖地 顫動,呼吸急促。忽然有兩顆晶瑩的淚水從美麗的眼睛裡淌下來,淌過她蒼白消瘦的臉頰。
銀娣驚喜地說:「她記起來了!」雷醫生卻在邊上冷淡地搖搖頭,他了解她的病情。家霆輕聲在她耳邊說:「歐陽!看看我!你記起我了!你 不是 答應過我的嗎?我們永遠不再離開!永遠不再離開!……」
但話沒有再說下去。因為歐陽又恢復原來的姿態了。依然像坐在冰天雪地中愣愣地凝望著窗外的浮雲,緩慢地下意識地撫摸和捻弄著她那 默然順從的烏黑的頭髮,絲毫無動於衷。剛才一瞬問的迴光返照完全過去了。她毫無感覺和反應地坐在那裡,極為衰弱,是一尊無生命的軀殼 。
家霆握緊她的手,儘力使自己的生命流通她的全身,但知道這是妄想。家霆不可抑止地痛哭著說:「歐陽!你怎麼這樣了呢?……你怎麼這 樣了呢?……啊!……啊!……」
雷醫生冷著臉開口了:「童先生,請到此為止吧。她不可能再記得誰或者認識誰了!我們已經用盡了所有可能用的治療辦法,她是不行的了 。」雷醫生見到的這類慘事已經太多,心完全麻木了!他的無錫口音特別生硬無情。
家霆不知該怎麼辦?要他丟下好不容易才見到的歐陽,馬上再離開她,怎麼捨得?但精神病院里是不允許人留下的。他也無法把歐陽帶走 。他傷心得一不小心自己咬破了下嘴唇,血淌出來了!他問銀娣:「怎麼辦?」
銀娣已揉紅了眼睛,聲音溫和而誠懇,理智地說:「沒有辦法了,我們只有回去了。」
家霆傷心地放開歐陽,問雷醫生:「她飲食還行嗎?」雷醫生搖搖頭。
「她還有希望嗎?」這話問過,但又問一次,仍舊希冀她能有最後一點希望。
雷醫生搖搖頭:「我應當坦率告訴你,她不會活得太久了!」又看看放在床邊的那些吃食,語氣冷酷,「不必帶吃的東西給她了,你們帶 回去吧!」
「我明天還能來看她嗎?」家霆拭於淚水問。
「啊,不!請按院規辦事吧!下星期三可以再來!」
像一棵花在生命流徙的歲月中凋萎了。往夢已化為昨日的灰燼與泡影。離開歐陽素心,家霆像從一場噩夢中醒來,又感到有一種永遠訣別 的感情。生命里彷彿被挖走了一塊珍貴必需的什麼,又心酸落淚了。其實,他並不是脆弱愛落淚的人,絕對不是!他未始不知道對歐陽來說,這 樣也許是一種解脫。這樣,她就沒有悲慘的過去,也不存在痛苦的現實,更不會有不幸的未來了。讓她少受些折磨也是好的。但他又怎麼捨得 呢?
家霆和銀娣一起離開精神病院。這是一個晴朗的下午,有和煦的陽光。但家霆的心一直籠罩著烏雲。前年這時候在重慶見面夜談時,歐陽 曾說過她還有些心愿未了。是些什麼心愿呢?是永遠無法實現的心愿了吧?……那個粲然笑著的少女哪裡去了呢?哪裡去了呢?人世為什麼這 樣殘酷!
不知道也無法再知道歐陽的遭遇和經歷了!必然是一個十分悲慘的故事!故事必然同的本兵、同軍統特務有關。這悲慘的故事永遠成了一個 謎!這謎將隨歐進入另一個世界,也將永遠鐫刻在家霆的心上永生難忘。
家霆念念不忘歐陽素心的那幅《山在虛無縹緲間》的畫。此刻,他特別想要買下這幅畫!人毀了,畫應當存在!這畫會永遠使他想起那個神 奇的夜晚!他決定將歐陽的首飾賣掉,來換這幅畫。他把事情告訴了銀娣,徵求銀娣的意見。
銀娣同意,說:「你今天就快去珠寶店,將首飾賣了換成金子和鈔票。我一定明天上午陪你一同去買。我還記得那幅畫!她畫的是仙境,有 海,有山,有雲霧,有天空,還有山上的花!」
於是,家霆眼前又出現了那個幸福的夜晚,那幅飄飄欲仙、富於靈氣,把人帶入夢一般意境的畫!她說過:「我畫的是我想追求的東西,也 許是和平?是幸福?是愛?……總之,是最最美好的東西。」現在,她追求的沒有得到,她卻被毀了!她獃獃地凝望和嚮往,難道還是她當年這 種追求和嚮往最最美好的東西在心底里的沉澱和殘餘的反映嗎?……啊,啊,歐陽!親愛的!未見面時我是那樣傷心,見到你後我就更加傷心!我 能用什麼樣的犧牲來換得你的康復呢?難道失去了的東西就永遠失去不能再來了嗎?
家霆同銀娣後來分手各自回去,約定第二天上午九點在揚子飯店見面,一同去買那幅畫。
獨自回到揚子飯店,最後一縷暮色消逝,房裡已經暗了。家霆十分疲乏,開了燈獃獃坐在小沙發上,長達十幾分鐘。心裡隱隱作痛,總甩 不掉見到歐陽那副樣子造成的震撼。像有滿天迷迷濛蒙的白霧,把腦際遮掩得嚴嚴實實。無數往事,與歐陽在一起時的甜蜜與辛酸,在重慶兩 次相逢時的喜悅與兩次分離的悲戚,都攪和在一起。記不得誰說過的了:「渺小的愛,渺小的苦難;偉大的愛,偉大的苦難!」他輕聲地像在 對歐陽談心:「歐陽啊!你可知道?你的謎我已無從去獲得解答,但我能猜想、體會到你經歷了多少磨難。你的被毀,使我心上產生了皺紋,誰 也無法想像我受到多麼重的創傷!我在為你痛哭,我感到生命中的一些什麼也棄我遠去了,你可知道?」
樓下,揚子舞廳里的樂聲隱約傳來。窗外,暗夜中一些樓房一排排有燈光的窗口像無數隻眼睛,深幽幽地盯著他張望。他這樣悲傷地呆坐 在那裡,整整一兩個鐘點,也不想去吃晚飯。有一種穿過霧濕黝暗的冬林,走在歲末寒風凜冽的路上的感情。無法解脫心裡的痛苦。但,偶然 觸及口袋,想起了口袋裡還有那封燕寅兒來的航空快信。在燈下,他拆開信來,看到展現在眼前的是寅兒小小的、秀麗的筆跡:
家霆:你好!
我只是不放心才寫這封航快信給你的。你走後,我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孤獨。我常去看望童老伯。他一切都很好,明天要到北碚去上課。歷 史系和新聞系辦了一個演講會請他演講。他告訴我,他的講題將是”對國民黨六屆二中全會的希望」。
三月一日起,重慶正開國民黨六屆二中全會。據說一批要人正主張反對政協決議,要用武力收復東北、反對裁軍,主張繼續”剿匪」。他是 從維護政協決議反對內戰危機出發來吐露心聲的。他笑著對我說:無私無畏才能真正有選擇的自由!他作了堅定正確的選擇,已昂首走出顛躓的 歲月,不只僅在心底里作無聲的吶喊了!應當講話的時候,他不能緘默。你從我這點報道中當可知道童老伯的朝氣與正義感是怎樣令人喝彩!我 曾從書本上和現實生活中看到不少上下兩代人之間存在的那種隔膜和思想上的差異。但在老伯和你之間,我感到驚人的一致。這使我為你們父 子的這種一致感到欣慰。
還沒收到過你的來信,不了解你的情況(請一定給我寫長信,並希望你多寫好稿子)。那麼,我不放心什麼呢?
剛才從余家巷回來,在老伯處他給我看了曹心慈的信。他要將信轉你,並托我為他用航快寄發。看了曹的信,我非常難過。直到現在,心 情也無法平靜。如果在你身邊,如果我也能去。,看看歐陽,我也許能好一些。現在,我無法抑制心頭的痛苦與惦念。歐陽太不幸了,我衷心 希望她能康復。我不放心她的病,也不放心你所遭受的打擊。我匆匆寫這封航快無法用很多話來談這些,只想扼要地談談我的想法:如果歐陽 康復,就太好了!我希望你和她都幸福!但如果她的病真像曹心慈信上說的那麼嚴重,希望你要經得住這不幸的降臨,要多保重!讓生命在堅石上 撞擊出火花來,獲得新的元素:堅韌。因為你年輕而有才華,國事多艱。伯父那麼大年歲還在呼號,你還有你應盡的重大責任。何況,我認為 她是被邪惡勢力毀去的,你不應當消沉!
寫出了我的心,我仍是不放心。但只能匆匆寫這麼一點點。固然,話是誠懇的,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只希望你體會了!附帶告訴你:爸 爸叮囑你一人在外要注意冷暖。姍姍大姐將被報館派往京滬一帶採訪。東山大哥下周一與蔣素雅結婚。他似乎從寒冬回到了充滿生機的春天。 我無法將一個在感情上克服消沉走向昂揚重新爭取幸福的人的狀況淋漓盡致地寫給你知道。但希望你能體會到。匆
祝 旅安
寅兒
三月二日
家霆在燈下讀著寅兒的信,彷彿看到了她那雙像湖水一樣深沉明亮的眼睛和她那樂觀開朗的笑容。他不愛她嗎?不!想到她的時候,有一種 高於友誼的感情激流似的貫穿全身。但想起歐陽的樣子,又傷感起來了。他將寅兒說的那句話:「讓生命在堅石上撞擊出火花來,獲得新的元 素:堅韌!」反覆看了好幾遍。
第二天,上午九點,銀娣準時到揚子飯店來找家霆。家霆昨晚已將首飾賣去並買進了金子,換了一部分現鈔,如數帶著,兩人一起坐電車 到金陵東路,又轉車到霞飛路善鍾路口。繁華的街道從眼前展示著,電車”噹噹”地拖著兩條長長的鐵臂倏然前行。下了電車,匆匆走到那家拍 賣寄售商行。剛近櫥窗,家霆心中就猛地一驚:櫥窗里的《山在虛無縹緲間》不在了!
家霆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對銀娣說:「完了!畫沒有了!」
兩人一陣風地走進拍賣寄售商行,見到的仍是精明的穿西裝、戴眼鏡、愛斜眼看人的矮胖子。
家霆急切地把報紙包著的一大包鈔票連同一塊一兩重的金子往胖子面前的玻璃櫥櫃檯上一放,說:「老闆!我是來買那幅原先放在櫥窗里的 油畫的!你該記得我吧?四天前我來過的!」
矮胖子滿面笑容,但十分世故:「啊呀,對不起!畫昨天賣掉了!你該早來一步嘛!」
家霆急了,眼睛像蒙著一片淚水凝成的霧:「哎呀!我請你留一個禮拜的嘛!」
銀娣臉帶慍色責怪地說:「老闆,你怎麼賣掉了呢?」
矮胖子仍舊是笑,商人味十足地說:「是呀!我們也沒有收你的定洋呀!當初我說過,要是賣不掉,當然給留著。要是人家出高價,我們也 不能不賣!昨天上午人家出了一兩五錢金子,買走了!」家霆額上冒出汗來,覺得有一股巨大的酸楚在胸中擠壓回蕩,蝕疼他的心,半晌,才回 過神來,說:「是誰買走的?」
矮胖老闆冷笑著連聲說:「不知道!對不起!對不起!其實比這好的畫也有!現在到處接收抄家,名畫家的畫多得很!另外選一張要不要?」
已經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家霆惆悵地和銀娣走出店來,悵然在路邊站了許久,心裡那種空無所有的感覺更加濃烈。畫失去了!歐陽的首飾也 失去了!他真想痛哭。
他強烈地在心裡譴責自己,恨不得撕自己的頭髮,打自己的腦袋!凄惻地想:失落為什麼那樣容易,獲得為什麼這樣困難?毀滅為什麼那樣 容易,追求為什麼這樣困難?
有一種肯定的預感:生活本身雖仍存在,而且留給了他許多懷念葙思索,而他是永遠失去可愛的歐陽素心了!就像永遠失去這幅畫一樣!一 切都只能存在於永久的記憶中了。
同銀娣告別前,家霆將賣首飾換來的金子和鈔票,全部交給了銀娣,說:「將這些捐給你們廠那些生活無著的失業工人,解決他們的經濟 困難吧!我想,歐陽是樂意這樣做的。」
他看到了銀娣收下這些東西時,眼中含著淚花。他眼眶也濕潤了,覺得欠歐陽的情意是永遠無法歸還了!人生常常有這樣的事!
五
生活的弦綳得好緊好緊。樂觀總是與悲觀同在,失望也總是與希望並存。生活的教育使家霆懂得:在不幸面前是不能屈服的,屈服,意味 著敗亡。
天,下著雨,這個春天江南的雨特別多。童家霆又從上海到南京去了。
離上海之前,昨天下午,他買了許多食物,匆匆又到虹橋精神病院去看望歐陽素心。醫院禁止入內,說歐陽病情惡化,不是規定探望時間 ,非親屬更不能破壞院規。費了無數口舌,也未達到見一面的目的,家霆只好留下食物悵悵離開。歐陽不能吃什麼,但這是他的心!他有一種不 祥的感覺:歐陽生命存在的日子不會很長了。今天早上,他懷著一顆忐忑哀愁的心上了從上海到南京的火車。他感到絕對的孤獨和徹底的寂寞 。
正在掉頭的機車如泣如訴的汽笛聲,從遠處傳來。火車”乞卡乞卡”地運行。車廂里擁塞著跑單幫的小販。無座位的旅客站著或席地坐著, 將車廂走道塞得水泄不通。家霆坐在左邊一個靠窗的位子上,帶著強烈的親情回南京。窗外,江南水鄉的春雨,給人心增加了寒意。他的心上 似乎覆蓋了冰凍。雖有柔情像春水在心頭蕩漾,卻似被冰凍埋葬了一切。高度亢奮與悲痛後的大腦,白茫茫一片空白,使車窗外經過的景色和 車站都只是漠然地過去。他木然地坐著,似睡非睡,有一種超乎尋常的疲勞,使他打盹似的靠在椅背上不動。
家霆是突然收到忠華舅舅從南京發來的一個電報,才匆匆起程的。電文很短:「速來,有要事。」他急切地想到瀟湘路見到舅舅,弄清是 怎麼回事。心中揣測了許多:是瀟湘路房子出了問題?是忠華舅舅病了?是有什麼重要題材要我趕快采寫?
在疲勞而又懊喪的心境中,他在南京和平門車站下了車。這已是下午四點多鐘,他雇了輛三輪車到瀟湘路。
小時候,家霆讀過《艾麗絲漫遊奇境記》那本故事書。艾麗絲夢中漫遊,游來游去,醒來結果仍在老地方。如今,看到了瀟湘路和那幢熟 悉的房子,家霆不禁有了這種感覺,數不清的往事瞬即都在眼前。雨後的地濕潤泥濘,三輪車停在瀟湘路一號門口,家霆大步走了進去。只聽 見木工鋸木聲、刨木聲、釘鎚敲打聲響成一片,修屋正在緊張進行。一些原來殘缺了的窗戶,已經裝上了新的窗框。不少新製成的門扇、窗架 都堆放在原來的客廳里。他走進屋子,抬頭看到那個大得嚇人的洞還沒修補好,上二樓的樓梯已經安裝好了。他問一個在刨木頭的木工:「劉 經理在哪裡?」木工用手指指:「就在樓上。」
家霆快步從新安裝好的樓梯上樓,高叫:「舅舅!」
只見樓道里柳忠華正幫一個木工在安裝廁所間的門扇。他手裡拿著釘鎚和螺絲刀,脫著上衣,敲起釘子來迅速麻利。見家霆來了,他露出 雪白的牙齒笑著說:「太好了!」高興地拉家霆到二樓童霜威早先作書房的那問屋裡去,問:「好嗎?」
家霆隨舅舅進了房間,放下提包,急火火地問:「舅舅,什麼急事?」這房裡牆角卷著一卷被褥鋪蓋,中央有兩把小板凳,靠窗放著一張 桌子,桌上放著幾塊冷燒餅,可能是舅舅當飯吃的,還有茶缸、水瓶、臉盆、漱口杯等,其它什麼都沒有。忠華舅舅的生活簡單、清苦。他真 是為了信仰需要他幹什麼就於什麼。曾幾何時,現在儼然以商人面目出現,而且,勤勤懇懇干起修理房子的事情來了。」別急!歇歇再談。」柳 忠華忙著拿茶缸去開水瓶里給家霆倒了一杯水遞過來,說:「先洗把臉吧,有的是時問。」
樓上的水管壞了,家霆拿臉盆去樓下放水洗臉,然後上樓來,又問:「舅舅,什麼急事你打電報把我叫來?快說吧,我簡直都憋死了!」
柳忠華同家霆一起在小板凳上坐下,說:「一個人要同你見面,談一件要緊的事。」他面有喜色。
「誰?」家霆心裡的悶葫蘆更大了。
「你明天見面就知道了。」柳忠華穩穩地說,「估計你至遲今天一定會來的,約定明天同你在雞嗚寺見面。我也不知他是誰!」
家霆懂得忠華舅舅的脾氣,他說話總是算數的。他既然只說到這程度,你就聽從他安排好了。家霆只好不再追問。
兩人親密地低聲談起來。家霆把在上海的一切都講了。柳忠華聽了,同情地嘆氣說:「家霆,歐陽的事,我非常難過。但生活已經如此, 你就必須正視。如果你不正視生活,那隻能在憂傷和痛苦及憤恨中打發歲月,那是錯的!你懂得我的意思嗎?」
家霆點頭。同忠華舅舅在一起,他總能感到舅舅言語中和身上散發出的光和熱,同舅舅在一起,是不會消沉的。
談到了在上海為舅媽楊秋水掃墓的事。柳忠華懷念地說:「我去上海後,要去看看她的!」在他含著感情的話里,好像她沒有死。柳忠華 將自己這一向的情況作了介紹,說:「房子已經弄到了!辦報的編輯、記者、工人也陸續都來了。機器、鉛字也運來了。在過去你爸爸辦公的司 法院對面找到了一所二層樓房,比較寬敞,是買下來給報社辦報使用的。但報社雖然找了好多次南京市長馬超俊,卻拿不到登記證。第一張試 樣的報紙已經印出來了,沒有登記證,就不能正式出版。」
「那怎麼辦呢?」
「還要交涉!目前,報社的人把每天從重慶寄來的《新華日報》用報架子掛在門前的電線杆上,讓人民及時了解時局真相,揭露內戰陰謀和 反動派要推翻政協決}義的反動行徑。每天圍著看的人不少,可見群眾是多麼盼望《新華日報》在南京能出版啊!」
「這房子修好了幹什麼?」
「當宿舍用!」柳忠華說,「力爭要辦《新華日報》的決心是很大的。雖然形勢險惡,國民黨六屆二中全會剛結束,實際上全面推翻了國 民黨所同意的政協決議,但,誰一意孤行奉行內戰政策,人民的斗.爭不會停止,只會加強!」
家霆問:「舅舅,你就一直在這幹這種事嗎?」
柳忠華笑笑:「這是臨時客串。我很快要到上海去,以後就在上海了。正因為如此,我要你快來,也是想同你見一見。也許以後,我們見 面又不那麼容易了!」
聽忠華舅舅這樣說,家霆產生了惜別之情。忠華舅舅常常總是忽而出現、忽而隱去的。他說這樣的話,意味著很快就要分手了。家霆舍不 得這種分別,問:「這兒的房子還沒修理好,怎麼辦呢?」
「我脫手後,有別人會來接手的。」柳忠華說,「好在契約你已拿到,他們會很守信用的。這件事在你我之間已經告一段落了。」”以後到 上海乾什麼呢?」
「不知道。需要幹什麼,我就於什麼。」
家霆為這感動。他依戀、佩服舅舅這樣一個對信念鍥而不捨、對工作從不選擇挑剔的革命者,說:「唉,舅舅,又要同你離開,我真不願 意。」
柳忠華笑笑,搔搔一頭乾燥、倔強的頭髮,說:「你已經長大了!別再像個小孩子了。」
家霆不由得直率地說:「舅舅,您給了我真理和光明的鑰匙,但我到今天政治上的追求還並沒有達到,您說是不是?」
柳忠華用嚴肅的眼光看著他,點頭說:「會達到的!目前的形勢,你是看到的。戰雲密布,我們反對內戰,但人家偏要打!如果戰爭反對不 掉,只能被迫拿起武器保衛生存、保衛人民!我們可能又要受到戰爭的考驗了!」
「舅舅,我覺得這真是個悲劇!抗戰勝利了,國民黨卻又要打內戰!」
「戰爭當然是悲劇!」柳忠華沉重地說,「但如果逼得我們打,那只有努力使悲劇變成革命的轉化!為了我們的國家,「為了我們的人民! 」
「怎麼變?」
「使一個新中國誕生!」柳忠華說,「你有這種思想準備嗎?」”我應當有!」家霆說,「我會有的!」
「是的!家霆,即使不在一起,我們的心是相通的,我們的理想、希望也是一致的。有些話,我以前說得不少,就不說了。同你見面的人, 明天會同你談的,你的要求可以坦率地同他講。」
話已經挑得很明白了,家霆沒有再多說什麼。他渾身蒸騰起熱力來,心上像出現了彩虹。
後來,柳忠華陪家霆一同到玄武路上的一家小館店裡吃晚飯。回瀟湘路後,用一副鋪蓋兩人就在地板上打地鋪。沒有燈,黑暗中,兩人繼 續談心。東談西談。柳忠華告訴家霆:「這裡有個名叫夏得宜的保長,說認識你,前兩天來過,問這問那,看來不是個好人。你知道這個人嗎 ?」家霆點頭,把夏得宜的情況講了,說:「這是個小漢奸,兒子是鬼子的特務,他怎麼仍是保長?要注意提防他才行!」柳忠華說:「是啊 ,這既怪也不怪。當局要實行特務獨裁統治,用保甲制度,當然要利用這種’三朝元老’。他現在還摸不清底細,說要來。看大少爺並向秘書長 請安’,我覺得是一種巴結討好的表示。」兩人談到夜深,談起了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談得十分高興。雖是談的理想和理論,都覺得近代中國 的歷史發展,在中國人民面前只擺著兩條可供選擇的道路:一條是繼續當帝國主義的殖民地和附庸國;一條是經過新民主主義革命進到社會主 義。要擺脫受壓迫受奴役的半封建半殖民地地位,就只有走社會主義道路。最後,柳忠華人睡了。家霆躺在地板上,仍睡不熟。人如果沒有記 憶和感情的干擾,也許會舒適悠閑得多。可是,有記憶和感情,就不一樣了。家霆聽到柳忠華打起鼾來了,自己卻輾轉反側。他輕輕披衣起身 ,走近窗前,向窗外陳望。天上無月無星,一片黑暗。那戰後荒廢了的故園模糊一片,彷彿蒙著一層縹緲的黑紗。前面清水塘里,塘水泛著灰 色的光,塘邊有黑鬱郁的殘存柳樹的影子,連同遠處無邊無際的天邊和地頭,都被深邃奧秘的寂靜所籠罩。不見一星燈火,也不聞一點響動。 當年戰前錦繡一般的兩畝多地的花園,如今已全部消失。當年這房子里的主人和僕人,曲終人散,一場八年的抗戰,有的東飄西盪,有的已經 去到另一個世界。過去的人和事,一個個一件件浮現在家霆腦際。他特別眷念歐陽素心。四年多前那個夏天,歐陽從上海到南京來,曾經住在 這間房裡。那個夜晚,蛙聲咯咯,她坐在隔壁爸爸房裡的窗前,沐浴著銀樣的月光。當時,玄武湖裡的荷花清香,隨風遠遠飛過占老的台城飄 來。他向她微笑,她也回他以微笑。用不著說話,情意暢通交流。他心裡有愛情,真希望時光永駐。可是,現在,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了記憶 和夢幻中的那長長睫毛下的一雙澄澈如湖水的眼睛,柔和而安謐。一切彷彿是做了一場說不清楚的夢。這瀟湘路一號里的一切,仍然像散發著 他所熟悉的氣味,處處都能勾起他記憶深井中的舊事與舊情。家霆好不容易將自己的全部感情和思緒壓了下去,才重又回到地板上躺了下來, 慢慢閉上了眼。這下,想的是寅兒信上那番鼓勵的話,剛才忠華舅舅那番勉勵的話。自從歐陽的事使他心碎以後,他感到自己那種想獻身革命 的心更加堅決了。
第二天下午,陰雲密布,頗有雨意。童家霆按照忠華舅舅的叮囑,帶了雨傘,準時在三點鐘前,曲曲折折拾級登山,穿過有紅牆寫著”古雞 嗚寺”的法門,到達雞鳴寺。
這時,登山可以平眺後湖,遠望鐘山。雖無春色,樹撼草泣,碧峰如畫,水黛蘆白,風景極好。他緩緩步入”古同泰寺”時,廟貌並不壯觀 ,但廟堂正殿側殿都有香煙繚繞,破了一點寥落之氣。觀音供桌前的蒲團上,也有兩個朝山敬香的男人在插香叩頭拜佛求籤。從右面轉過去, 到了”豁蒙樓」。居高臨下,只見後湖的煙霧縹緲、波光瀲灧間,湖邊一些去年秋冬殘留下來的蕭蕭蘆荻臨風瑟瑟,似打著寒噤。凋零的樹影、 花圃、遊船、行人,朦朧寬厚的古台城都盡入眼底。天氣變幻,雲霧升騰,另一側遠處的紫金山此刻已在煙雲裹圍之中。山呈深藍色,襯得雲 霧更加潔白。與歐陽那幅畫中的意境完全相似。
「豁蒙樓”是為紀念”戊戌政變”六君子之一的楊銳而築的。楊銳是四川綿竹人,學術文章,名重一時,是張之洞督學四川時的得意門生。甲 午中日之戰時,張之洞當時任兩江總督,曾與楊銳同游雞鳴寺。對於國勢險危,兩人有相同的感慨。楊銳中舉後任內閣中書。一八九八年四月 光緒實行戊戌變法,百日維新,楊銳出任四品軍機章京,參與新政。同年九月,慈禧發動政變,幽禁光緒,把譚嗣同、林旭、楊銳、劉光第、 楊深秀、康廣仁等六君子在北京朝服棄市。後來,張之洞再做兩江總督時,重遊雞嗚寺,悼念楊銳。於是,倡議造”豁蒙樓」,用杜甫詩”憂來 豁蒙蔽”之意名之。這地方,家霆戰前隨爸爸來喝過茶,也聽爸爸講過這段故事。那時年歲小,了解不深。在新聞專科學校閱讀史書時,讀到這 段歷史,印象深刻。戰後今天來此,見到”豁蒙樓”的巨匾,頗覺親切。忽見兩楹間有兩行木製大字對聯,是新寫制的,每個字均有六寸見方, 寫的是:
龍戰初平,且喜河山盡還我。雞鳴不已,獨來風雨正懷人。家霆讀了一遍,覺得這副楹聯既寫出了勝利得來不易之喜悅,
又寫出了國家前途未卜的阢隉心情,忍不住又讀了一遍,牢牢記住。楊銳的被殺,這楹聯的寓意,此刻對他似乎都有啟示。
邁步走到樓上,見這裡仍是賣茶的地方,雖還敞亮雅靜,已經破舊敗落。茶樓有東北向及東向兩間寬敞的品茗巨室。可能是天氣不好,茶 客極少。東北向的一間茶室里,僅有兩個中年人靠窗坐著在飲茶聊天。東向那間茶室,冷冷清清,空空蕩蕩,一個茶客也沒有。
家霆看看手錶,三點鐘缺三分了,按照忠華舅舅的囑咐,找了個靠窗的茶座坐了下來。蒼山遠睡,煙雨如夢。近處山側有幾株紅葉樹,放 在紅葉季節,該是紅光燦燦的吧?如今,經過一冬霜雪風雨,每株樹上只有幾片殘存的紅葉,卻紅得格外艷麗,而新的葉芽已在大量生髮了。 他極目四望,胸懷浩蕩,不能自已。於是,泡了一杯茶,讓端來一碟瓜子,安心等候。心裡不禁琢磨:今天來會見的不知是個什麼樣的人?是 男是女?是年老還是年輕?舅舅說:見面接頭的暗號仍口是”楓葉荻花秋瑟瑟”那句詩。多麼希望盼望中的人快來到呀!家霆喝著茶,嗑著瓜子, 面上平靜,心裡十分激蕩,帶有渴望和企盼。也許,探索、追覓與挫折、鬥爭,這就是生活了!
忽然,一個霹靂將天裂成兩半,傾盆急雨直落下來,「嘩嘩”擊著玻璃窗。透過玻璃窗看出去,寒雨、斜風,樹枝搖晃似在”簌簌”低語,風 將斜斜的雨簾撕成碎片。明明是三月,春來得遲,這種天氣實在像秋天!不但景色這樣,人的感覺與心境也這樣。但看到大片樹枝上蘊含的葉蕾 ,他又明白,春終於是存在的!
杯抱著滿腔飛逸繽紛的思緒,心像一葉扁舟,在浪里飄搖。飛逝的陰雲,滂沱的驟雨。這雨,會不會阻擋著那人來赴約呢?
正在這時,一個穿風雨衣戴著雨帽的女人,樸素而瀟洒,步履綽約,渾身濕淋淋地從外面健步進來,在門首朝里張望。
家霆以為是赴約的人來了,心裡一緊,仔細凝視。來人把雨帽向後一脫,齊耳的黑髮,白凈的面孔,烏亮的大眼睛,使他「呀」了一聲: 這是姍姍大姐呀!他霍地站起身來,叫道:「大姐!」真是姍姍大姐呀!
難道來赴約的人就是姍姍大姐?還是姍姍大姐湊巧來這裡上”豁蒙樓”來避雨?家霆心裡的悶葫蘆揣得更嚴實了。在上海時,收到寅兒的信 ,說大姐要來京滬,那麼姍姍大姐來南京玩玩雞鳴寺也是很可能的。倘若這樣,會不會影響那個來赴約的人露面呢?家霆把姍姍大姐親熱地約 到窗前的座位上,請大姐坐下,幫大姐把濕透了的風雨衣脫下掛在窗邊的衣架上,招呼泡茶的給泡上了茶,心裡仍然忐忑不安,頭腦里思三想 四。
雨瀟瀟,霧蒙蒙。大姐坐下來,笑盈盈地看著他。玻璃窗上映出大姐那青春氣息的側影。大姐從手皮包里摸出一本袖珍《唐詩三百首》來 了,翻到了自居易的《琵琶行》那一頁上,用手指指著那第二句。
家霆心中雨過潮平,什麼都明白了!人生的魔術是永遠饒有奇趣地變幻著的。
「啊,姍姍大姐!……您……」家霆想說無數的話,剎那間,眼發熱,嗓子梗塞,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人生中莫測高深的事太多了!
姍姍大姐仍舊那麼素雅潔靜而又顯得年輕美好。她喝著茶,嗑著瓜子,看著家霆說:「許多事我都知道了!把壞事變成好事吧。理智一點, 別太感情用事了,生活是永遠向前的。逝去了的便永遠逝去了,但我們應當爭取新的未來。克服痛苦和煩惱的最好辦法,就是專心致志地去工 作,工作會帶給你快樂和勝利的!」她說得平和、體貼、誠懇。家霆深深點頭。姍姍大姐理解他!
雨,又在”嘩嘩”地瓢潑而下,灰白色的雨線急劇地敲打著窗上的玻璃,發出一陣陣的射擊聲。已萌綠芽的樹木,有這一場的春雨,生長將 更快了吧?茶室里更靜,聽著雨聲,正好談話。
家霆向姍姍大姐一家的人問好後,問:「大姐,您找我是為了談什麼?……」他心裡覺得明白,卻又不禁要問明確。
姍姍大姐看著他說:「世界在前進,雖然道路曲折,前途光明的歷史總趨勢不會改變。我來時,重慶國民黨的六屆二中全會已經結束。這 次會實際已經全面推翻了他們所同意的政協決議。他們發動內戰的方針已定。現在,東北、華北槍聲遍地,面前困難還多,不可忽視。今後的 境遇可能會很兇險。作為我們這一代韻新聞工作者,你曾想到過自己的責任沒有?曾想到過今後面臨的危險沒有?」
話嚴峻,意誠摯。家霆認真嚴肅地說:「大姐,我全想過。我願意擔負起一個當代進步青年應有的責任,甚至願為此獻出我的一切,包括 我的生命!……」此刻,他熱血沸騰。急雨擊窗、風震窗欞的聲音,似乎也在幫著他說盡心中長江大河般的無限豪情與壯志。姍姍大姐信任地點 頭,輕聲用一種親密的語氣說:「下個月重慶的公職人員就要開始還都南京了。我來時,同寅兒商量過,《明鏡台》要搬到上海或者南京來辦 。這樣,你就不必回去了!以後,為了一個獨立、自由、民主、統一和富強的中國,我們將志同道合併肩作戰,你高興嗎?」
家霆坦誠地點頭,臉上散發出光彩,說:「當然!」他覺得這短暫的交談間,由於自己對大姐平日的了解,使自己和大姐在思想感情上更 接近和理解了。原來大姐是這樣一個人啊!
姍姍大姐知心地說:「我知道你的家庭,你的全部歷史、日常表現。你歷來有一個政治上的要求,現在到了解決的時候了!我代表組織來同 你談話。你有什麼想法?」
家霆更激動了,歡樂像潮水一般衝進了心房。這既似在意中,又似出乎意外,一時競要熱淚盈眶了。他迅速克制住眼淚和激動,誠實地說 :「大姐,人總要有一種獻身的要求和感情。有思維的人不可能渾渾噩噩無目的地生活。我從小愛國,這些年來憂國憂民,一直在尋找救國的 出路,一直在追求一種崇高的理想和信念,一直想獻身於一種壯麗的事業,走歷史必由之路。現在,我終於得到了!有了一種滿足,有了希望和 力量。我將不懈地為此努力。我沒有牽累,能捨棄一切地做個革命者!我希望相信我說的這些!」他話聲不高,但情意真切,配著外面急驟的風 雨聲,聽來動人心魄,使燕姍姍不由自主地伸出右手抓住家霆的手緊緊握住,表達出一種信任和鼓勵的感情來。
急雨停了,霧似的細雨仍舊在下。窗外遠處仍是白茫茫霧氣煙雲圍繞。茶倌來斟水,姍姍大姐和家霆停止談話,嗑著瓜子。
後來,姍姍大姐告訴家霆:「童老伯身體很好,我來前特地去看望了他。他很忙,是一位走在時代前列的老人,使我尊敬!」姍姍大姐又 告訴家霆,她作為報社遷返南京的先遣人員,也作為報社的京滬特派記者,現在暫時先在中央飯店定了一問房作為辦事處。她將房號和電話號 碼都告訴了家霆,約定了下一次見面的時間。最後,談起歐陽素心,姍姍大姐只是沉重地說:「可惜了!一個本來那麼好的姑娘!」
分手前,雨還未停,姍姍大姐說:「我給你帶來了寅兒的一封厚信!」
家霆接過信來,是密密封著的,信很厚。他沒有立刻就看,將信珍重地放進了口袋。
大姐親切地同他緊緊握手,似是祝賀,又是告別。她忽然指指遠處從霧雨里透出的青山,充滿詩意地說:「家霆!你應當像一座大山,頂天 立地,打擊不倒也遮掩不住,永遠鬱鬱蔥蔥!」
穿著風雨衣的姍姍大姐冒著雨踩著石級先下山走了。家霆看著她娉婷的背影漸漸消失,自己也打著雨傘走下山去。
在途中,他忍不住停步,用胳膊夾住雨傘,勻出手來,將寅兒的厚信拆開。奇怪!只見整整一厚疊信箋,竟張張都是空白,一個字也沒有, 確實一個字也沒有!
帶著某種青春的神秘色彩的燕寅兒,這個性格開朗、樂天、充滿朝氣與意趣的美麗姑娘,她這樣做是什麼意思呢?家霆邊走邊想。當然猜 得到一點她的意思:她是表示,我想給你寫很長很長的信,但是怎麼寫怎麼說呢?我能說什麼好、寫什麼好呢?我只能用早厚一疊信箋表達我 的想念、不安、情意與勸慰。你怎麼體會都行,那不是語言文字所能表達的!……此時,真是無字勝有字,無聲勝有聲呀!
雨停了。前方天地交合處像刺人了一把銀色的劍,將天地分割出了清明與混濁。家霆心裡有些感動,滿盈的感情似乎輕輕觸碰就會流泄下 來。拿著這封無字的沉甸甸的信,邁步走下雞鳴山。但,想起歐陽素心,心上的創傷又疼痛了。他默默無言,似乎不知道自己在未來的歲月中 ,是否還能有這份愛的心情?但看著在雲霧中裸露得更多的遠遠的青山,他從心裏面在喊叫:「我應當是一座山!」耳邊在幻覺中還似乎聽到 了回聲:「一座山!一座山!」儘管冬天的跡象拖到三月仍遲遲不去,時令究竟到春天了。
這時,雨停歇後的天空,明凈如洗,飄著白雲,襯著青山,似乎一切都象徵著生命的永恆、長青,生機真是孕育在萬物之中。
家霆回到瀟湘路一號,把同姍姍大姐見面的事如實告訴了舅舅。柳忠華聽了,動感情地伸出雙臂來,舅舅和外甥熱烈擁抱。柳忠華說:「 家霆,讓舅舅祝賀你!你使我又想起了你的好媽媽——我的好姐姐!」
這晚,春雨又淅瀝下開了,還響著炮聲似的”隆隆”春雷。窗外,被雨水沖滌得模模糊糊的夜景,閃動著濕煤塊般的光亮。家霆依舊同忠華 舅舅一起打地鋪睡覺,又是談得夜深。他覺得自己就應當做一個舅舅這樣的人。他貧窮清寒,但富有理想;他不顯赫,但品質崇高;他似乎平 凡,但使人尊敬;他盡歷崎嶇艱辛,但百折不撓。他不是為自己個人活著,他最懂得生活和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後來,柳忠華睡著了。家霆仍 睡不著,依然像上一夜似的,因亢奮而失眠,頭腦里想得很多。他很難總結這抗戰八年直到今天的一切。這一切,太複雜紛繁,也寓含著太多 的人生哲理。古人說過:「以古為鑒,可知興替,以人為鑒,可明得失。」也說過:「明鏡所以察行,往古所以知今。」但他所經歷的殘酷戰 爭和人生際遇,他所看到的人事滄桑和生離死別,他所體會到的世間沉浮與離別。
合悲歡,豈是一下子能思索歸納出來的呢?只是,人總歸會逐漸成熟起來的。有一點在他心裡是明確的:往何處?為什麼?怎麼走?他是 已經決定了的。歷史從來不容許人停步不前!家霆覺得回顧過去是有益的。當想了解今天的情況和揣測今後會發生什麼情況時,回顧過去就顯得 重要了。白天同姍姍大姐的見面,使他擺脫了這些天來一直在折磨著他的關於歐陽素心的悲慘遭遇的感情。如今,嚴峻的形勢放在面前,和平 又將喪失,戰爭又將降臨,有一種巨大的聲音和力量在召喚著他振作起來。不記得誰說過的了:「每個人的一生都是戰役——多事多難的漫長 戰役!」人是從苦難中生長起來的。但,人不應當生活在過去,也不應當生活在未來。人,只應當踏踏實實地面對現實。面對現實,他覺得自 己已經不再孤單,而且注入了強大的力量。他已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命運,他也明白人生的最高價值何在了。
萬籟俱寂,遠處有隱隱的狗吠。雨停後,從窗內望出去,可以看到奇奇怪怪的雲彩,在陰沉暗淡的天空中馳騁。有泥土和野草的氣息透過 窗口進來,使他感到陣陣涼意。後來,星星出現了,一顆顆嵌在天幕上,鑽石似的放光。
許久許久,家霆睡著了,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又變成小孩了!變成了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子。他又爬上了瀟湘路一號這幢三層樓花園洋房的屋頂了,看著四下的風景。他高高 站在屋頂上,勇士似的高舉著一面紅旗揮舞。鮮艷的紅旗,像燃燒的烈火在大風中呼啦啦飄動。白霧迷茫,紅旗在濃霧中飛舞,像白色宣紙上 潤開的一抹鮮紅,美麗地招展!
啊!流逝了的童年,流逝了的童年舊事,在夢中又回來了!又回來了!……
1989年8月-1990年8月於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