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勝利翩翩降臨,和平豈能夭折? 二
家霆和燕寅兒合辦的《明鏡台》,原定五月一日出試刊號,由於重要新聞接連不斷:國際上,四月十二日美國總統羅斯福逝世,由副總統 杜魯門接任。五月二日,蘇軍攻克柏林,希特勒自殺。五月八日,德國無條件投降。在國內,四月二十三日,中共在延安召開七次全國黨代會 ;五月五日,國民黨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開幕於重慶。他們辦刊物沒有經驗,抽稿補稿,手忙腳亂,刊物遲到五月十五日才趕出來。
《明鏡台》登記時用了燕翹的名字作發行人。刊物登記獲准全靠燕翹的招牌和燕姍姍的奔走活動。因為打著中問路線的幌子,加上三句宗 旨:「報道你最關心的事,寫出你最愛看的文,講出你最想講的話!」加上人事關係,居然未有什’么麻煩就得到了登記證。《明鏡台》暫定兩 月一期,十六開本,六十四面。紙張是姍姍大姐賒.來的,印刷由姍姍所在報館的印刷廠排印。預定七月十五日正式出第一期。五月出的試刊 號印了一千二百冊。家霆找了”渝光書店”的甘漢江。由”渝光書店”發售並批發給沙坪壩、北碚等地的書店發售。
為給《明鏡台》籌集資金,童霜威不得已寫了信讓家霆去找了胡敘五,希望”中華實業信託公司”能予贊助。胡敘五回信說:「杜先生願意 贊助五萬元,並已將此款劃入賬戶。」童霜威又讓家霆持信找了褚之班。褚之班久不見面了。他在杜月笙那裡走紅後,準備自己立門戶在儲奇 門附近辦一個”光明企業公司」,經營百貨,自己當經理。他生活優裕,又發了胖,還娶了個舞女做姨太太。為了報答童霜威,答應贊助四萬元 。那一陣子,物價暴漲,有的物價比戰前上漲千倍,豬肉一斤四百五十元,雞蛋一個三十元。為了避免鈔票貶值,這兩筆錢連同燕姍姍籌集來 的幾萬元,家霆和寅兒一起都買了金子存放。
試刊號在集稿時,姍姍大姐看了全部稿件。她那鑲嵌在兩道微微下彎的眉毛下的眼睛看稿時全神貫注。她手裡拿著的筆,或改或刪,像一 支神奇的魔杖。她閉著嘴唇,有時蹙著雙眉,玲瓏而懸直的鼻樑,給人正直、潔凈的印象。結果,建議刪去家霆寫的一篇短小的時事漫評。家 霆是針對四月二日赫爾利的聲明寫的。赫爾利說:中國”統一”之阻,在於”有武裝之政黨」,並且強調”軍事統一」。家霆有感而發寫了評論, 大意是:美國支持中國抗戰,很好,中國人歡迎。但為什麼要像太上皇一樣來干涉中國內部事務呢?這不但傷害中國人的感情,而且會影響中 國的團結、進步。中國人民的喜怒哀樂,美國人未必有中國人了解得清楚。赫爾利大使還是多做些對中國抗戰有利的實事,少把腦子花在不應 花的地方吧!姍姍大姐說:「文章寫得不壞,只是激烈了些。《明鏡台》剛辦,圖書檢查官正在注目,開頭不宜登這樣的文章。」
家霆覺得姍姍大姐說得有理,表示同意。試刊號的重要文章,主要有五篇:
第一篇是:中國出席舊金山聯合國會議①代表團人員介紹。介紹了首席代表、代理行政院長宋子文及成員王寵惠、李璜、吳貽芳、魏道明 、胡適、顧維鈞、張君勱、董必武、胡霖及顧問施肇基。
第二篇是:攻克柏林與希魔之死。
第三篇是:羅斯福逝世及杜魯門其人。第四篇是:十萬美軍沖繩島大血戰。
第四篇是:黃金存款舞弊案之謎。這些文章,題目吸引人注意,其實除了第五篇外,都是根據資
料及國外報刊電訊綜合編寫的。
第五篇《黃金存款舞弊案之謎》,是家霆和寅
①由美、英、中、蘇四國邀請召開之聯合國會議四月二十五日在美國開幕,任務為擬定和平與安全的普遍國際組織憲章,並確定五強美、 英、蘇、中、法享有否決權。中共中委董必武代表中國解放區參加聯合國大會。
兒採訪後合寫的。介乎內幕新聞和特寫通訊之問的稿子。
線索首先是燕姍姍提供的。那天是三月三十日,燕姍姍叫寅兒約家霆到家中去,告訴家霆和寅兒說:「現在有件事太可氣了!你們可能不知 道吧?黃金官價從昨天起由每兩二萬元提到三萬五千元。這消息是絕密的,偏偏提價的消息又事先走漏了風聲。前天一天,大批達官貴人大量 搶購黃金,僅重慶一地一天就賣出黃金存款兩萬一千四百多兩,比平常一天多賣出一萬餘兩。其中,在銀行關門後,以轉賬申請書或以本票、 支票購買的就達一萬多兩。怎麼會這樣的?案情肯定複雜!中問有些什麼曲折?現在事情尚未傳開,但社會各界已強烈不滿。我提供這個線索, 你們是否深入採訪一下,趕寫篇內幕特寫,在《明鏡台》上發一發。只要寫得技巧些,不會出什麼問題,卻會吸引讀者。《明鏡台》剛開辦, 需要一些獨家有的紮實特稿!」
家霆很有興趣,說:「『貓』!我們一同採訪再一同來寫怎麼樣?」
燕寅兒當然說好。兩人就分頭開始採訪。這時,各報記者也熱衷於跑這條新聞,社會上輿論反應強烈。《明鏡台》留出了六頁版面給這篇 特稿,留到出版印刷前的最後一天發。兩人分頭寫稿,寅兒寫前一部分,家霆寫後一部分,最後互相交換修改,家霆統一潤色。
家霆在採訪時,想不到竟越挖越深,逐漸挖到了褚之班身上。原來,用”光明企業公司 ‘中華實業信託公司”名義向中央銀行買進的黃金數 目太大,引起了中央銀行職員的注意。家霆和燕寅兒採訪時,一個不願披露姓名的中央銀行職員含蓄地提供了這個線索。家霆和燕寅兒一查, 這兩家公司都是由褚之班出面購的黃金。家霆立刻就豁亮了。
家霆說:「『貓』!看來這案子牽涉到杜月笙了呢!」燕寅兒問:「怎麼知道的?」
家霆說:「雖然是褚之班出面,中華實業信託公司誰都知道是杜月笙的!」這事牽涉到褚之班和杜月笙,他感到棘手。《明鏡台》創辦受 過他們的資助。這兩個又都是爸爸的熟人,杜月笙對爸爸有過幫助,怎麼辦?他坦率地把情況同燕寅兒一說。
燕寅愣了,說:「是呀!是傷腦筋!」立刻又說:「如果我們的《明鏡台》受這牽制受那控制,就糟了,也大可不辦了!我們就不是什麼不 偏不倚為民喉舌了!我看,這篇文章照寫不誤。我們不寫人家也會寫的嘛!我們應當寫得比人家更深刻更對讀者有啟發。當然,大姐說的’技巧些 ‘必須注意。但這不是為了保護破壞抗戰發國難財的壞人,而是為了保護我們的《明鏡台》。」
燕寅兒清晰而略帶磁性的聲調說起話來鏗鏗鏘鏘家霆同意燕寅兒的話,決定這件事不告訴爸爸,倒未必一定是怕爸爸反對,而是認為寫了 再說更好。他在寫後半部分時,特別指出一些問題讓讀者思考:一是當時參與商討黃金提價問題的機密的人物有哪幾個?這些應當是泄露消息 的主要嫌疑犯;二是提出所說有X X實業信託公司、X X企業公司曾由同一人出面代購黃金,要求中央銀行公布當十大量購進黃金存款者的名單 ;三是主張在公開名單後順藤摸瓜嚴懲罪犯。
文章雖未指名道姓,火藥昧十分強烈。寫完請燕姍姍看了,姍姍大姐說:「這種文章極少數人反感,絕大多數人歡迎,我看可以!」並建 議:「把它從後面挪到第一篇作『帽子文章’!寫明『本刊專稿’!」
《明鏡台》這一期創刊號居然很好銷售,一出刊,「渝光書店”及一些書店門口貼了大海報,來買的人很多。第一天上午賣了一些,下午” 渝光書店”竟將全部八百本賣光了,正由沙坪壩又調來二百本出售。家霆和燕寅兒十分高興。第二天上午,特地到”渝光書店”門口看了將近一小 時,懷著喜悅和興奮。但來買的人並不太多,一小時不過賣出了九本。只是最後來了一個穿西裝的胖子,付了款,將一百幾十本剩餘的全部包 了僱人力車拉走了。家霆上去問:「你是哪裡的?買這麼多幹什麼?」胖子不答,坐上人力車就走了。家霆和寅兒都十分納悶。然後,兩人分 手,家霆帶了一本《明鏡台》回去給爸爸看。
誰知,回到家裡,卻見爸爸正在裡間閱讀一本《明鏡台》。家霆詫異了,說:「爸爸,你怎麼已經看到這刊物了?」
童霜威轉過身來,面容嚴肅,說:「褚之班來過剛走,是他拿來的!」
一聽褚之班來過,又看到爸爸的臉色,家霆心裡已經明白了,說:「他是為刊物上登了這篇《黃金存款舞弊案之謎》來的?」
童霜威點頭說:「師母!」”他說些什麼?」
「他能說些什麼呢?這種惟利是圖的人,我是討厭的!」童霜威說,「但是,他來求我,我感到很為難。天下事就是這樣,你找過他幫忙 ,他也會來找你幫忙!」童霜威嘆了一口氣,「現在,他要求《明鏡台》下期不要續登了!(家霆想:這期《明鏡台》上《黃金存款舞弊案之謎 》一文結章節附註明:「本刊下期將連續作詳細報道。」褚之班一定看到了!)這一期,他們已在’渝光書店’收買了一大批,還在派人繼續到別的書 店收買。」
家霆明白了,怪不得昨天一天,上午賣了一些,下午八百本全部賣光;今天,剩的一百幾十本也被那個穿西裝的胖子收買帶走了!家霆說: 「太卑鄙了!」又問:「爸爸,他們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童霜威搖搖頭:「他當然不會詳細告訴我。他提到了杜月笙,隱約說是杜月笙叫大兒子把他找去,通知他立刻出面用’中華實業信託公司, 名義盡所有資金買進黃金的。對《明鏡台》上的文章他們十分不滿和恐慌。他說,他來是代表自己,更是代表杜先生來的,讓我囑咐,無論如 何不要再拆爛污了!」
「爸爸,您答應了?」
「是啊,有什麼好說的呢!我也猶豫斟酌了好久。我這人講情義,杜月笙雖不是好人,我到重慶後他給過幫助。為馮村的事找他,他也出過 力。你們辦《明鏡台》,他也出了錢。褚之班是老朋友,我雖然也知此人不善,安慶、界首兩次相逢他都對我不錯。他來重慶後,為他寫了信 給杜月笙,也是為了一點舊交情。辦《明鏡台》,他也出了幾萬元。這點事,我不理不睬,豈能說得過去?我只好答應。」
「你是怎麼答應的?」
我說,等你回來,同你講!一定叫你下一期不要再登這件事!」
十十爸爸,您為人太好。你是不該答應他的!怎麼可以這樣答應他呢?」家霆倔強的脾氣來了。
童霜威對兒子這種話,很不受用,說:「我很了解官場。杜月笙這種人,是扳不倒的!頂多找幾個下面的小鬼當替罪羊。他本人,腰腿粗, 有後台,有徒弟,誰能把他怎樣?」
「順藤摸瓜,總能摸出他的!爸爸,這個國家壞就壞在這裡,官官相護,老虎拍不到拍蒼蠅,人情大似天,壞人垮不了台。且看延安吧,能 有這些醜惡的勾當?」
「延安站得住腳,有人嚮往。這裡民心盡失腐化加劇,這我當然懂。但,家霆,也別把你們的《明鏡台》看得作用有多大!」
「是呀,現在各報刊都在登這件事。我們不登,怎麼行?」
「怪只怪當初不該找杜月笙和褚之班支持。他們出了錢,就難以抹開情面。」
「把錢照原數退還他們!」
「照原數還,也早貶了值了!」
「反正,爸爸,您這件事答應得不對!我不同意您這種態度!」童霜威生氣了。家霆這種僵硬的態度使他生氣。怎麼連父子之情都十不講了 !說:「我答應了人家,我不能反悔。我是個不失信於人的人。」”但,您是錯的!《明鏡台》剛試刊,不能失信於讀者。我們也不能不講原則和 良不管是誰,發國難財,破壞國計民生,破壞抗戰,人人得而誅之!現在,法院已經發了拘捕令,逮捕了財政部總務司長王紹齋,據說是他透露 信息的。還有另外兩個大量搶購黃金的人也被拘捕了。《明鏡台》上提出順藤摸瓜,很對,也等於提供了線索。把《明鏡台》全部收買去毀掉 ,還要堵我們的口,手段太惡劣了!要我們停步,辦不到!」
童霜威在家霆的眼中,又好像看到柳葦當年那種傲然不可侵犯的目光了。兒子在他面前一向溫順體貼,今天採取這種態度,使他傷心,也 使他一時拗不過感情來。只覺得,這樣一件事,並不大,兒子卻固執己見,反而口口聲聲說什麼”您錯了!」”我不同意您這種態度!……辦不到 !」……他不禁發火了,臉色嚴峻氣惱地說:「好吧!你大了!你要怎麼就怎麼了!你都對!我說的話就什麼也不算數了!你不講感情!我可不能做 不講感情的人!」說完,一時衝動,覺得在家裡生氣,心裡悶得慌,倒不如出去走走,便邁開大步,一陣風走出屋去,拾級而上,走到陝西街 上去了。
家霆心裡氣惱,同爸爸之問,從未發生過這樣的不快。人同人之間,思想上的分歧每每最易引起矛盾衝突。他年輕氣盛,只覺得自己一點 不錯。爸爸這兩年來,思想日漸進步,使他感到高興和驕傲。可誰知今天遇到這件事,爸爸卻有那麼多陳I口而世故的想法與做法,使他厭煩。 一時擰不過頭來,雙手托住了臉坐在那裡發愣。見爸爸走出去了,聽到爸爸的腳步聲遠去了,心裡又反悔起來。對爸爸是不是要求過高過急了 呢?是不是自己言語太重了呢?爸爸自有爸爸的難處,爸爸也有他幾十年官場的經歷和習慣。怎麼能簡簡單單一下子讓他完全擺脫舊習氣呢?
一想,心裡悔極了,真想馬上跑出去找爸爸。當然,他明白,爸爸是心裡發悶生了氣才外出的,不會出什麼事。終於感到應當去尋找爸爸 ,然後好好同爸爸談談心。他心懷歉仄,一陣風地趕了出去。
他一步跨幾級台階地走上了陝西街,在路人熙來攘往中,也不知該往左邊走還是往右邊走。正在躊躇,見童霜威高大魁梧的身影在左邊街 上出現了。童霜威背著手,悶悶地踱著步子,不急不慢,是朝回來的路上走的。
家霆喜悅地迎上前去,帶笑帶歉叫了一聲:「爸爸!」
童霜威朝家霆看,見家霆滿面是歉疚的笑,氣也似乎平了,平靜地說:「回去吧!」
父子倆一同由陝西街沿石級走下余家巷來,走著石級下去時,童霜威嘆了一口氣,說:「你是對的!我雖然知道是非,真不知該怎麼辦才是 了!」
家霆說:「這一期《明鏡台》反正已經給他們收買光了,看來他們做了壞事心虛,時刻注視著各種報刊上有沒有揭露攻擊他們的文章,所 以《明鏡台》一出版,他們就知道了。手段也真高明。但第二期要我們不登,可不行。包票不能打!我在想:趕快把他們給的錢退回去!我同燕 寅兒來辦,把金子賣掉還錢。當然,鈔票是貶值了!但他們的錢本是不義之財,用來辦刊物,是義舉!我們窮,也只能照鈔票還。錢退了,我的 心才安。爸爸您也別不過意了,您對褚之班說,我長大了,不聽你的話了,自作主張,不就完了。您看好不好?」
童霜威沉吟著,聽著家霆講,不說話。父子倆一同回到家裡,童霜威仍舊悶悶地在房裡踱步。
家霆帶著感情,添加作料地說:「爸爸,別心裡不安逸了!您遲早是要同這些人分道揚鑣的。這是我對您的預測。別對這些舊的關係捨不得 或被他們羈絆住。時代在前進,該同那些關心國家民族命運、關心人民的人一起前進。至於這些舊關係,不值得留戀,也不應該留戀。他們做 了壞事,您何必要替他們說情,替他們出力?您是司法界的名人,這些道理當然比我懂。如果拿這件事問忠華舅舅或者程濤聲老伯,他們一定 會同意我的。您說,是不是?」童霜威在椅子上坐下了,疲乏地看著兒子。兒子的話,打在他的心上。他想:家霆到底是成人了,到底是有正 確見解的青年了,使他欣慰,不能不承認兒子說的對。突然感到:一個人圖新棄舊是多麼的難!像自己這種上了年歲的人,同這些年輕人確實不 同。自己身上沾的舊關係,自己腦中有的舊思想,確實是比年輕人多,要捨棄這些,也難!既然自己已經下定決心要走一條新路,對舊的一切還 要那麼留戀幹什麼呢?為什麼自己總是這樣前怕狼後怕虎猶豫、彷徨、忐忑和模稜兩可、中庸之道呢?想到這裡,點頭說:「家霆,錢,一定 要還!不過,現在別急著還。暫時來個拖刀計拖一拖的好。杜月笙這種黑社會的人,不值得這樣得罪他。現在還錢,是堅決同他們作對了!同這 種人打交道,不可不注意點策略。錢已貶了值,但數字不差,也說得過去了。歸根結蒂,當初我們不該找他們資助的,這是個教訓。至於《明 鏡台》,你們要怎麼辦就怎麼辦吧!好在燕姍姍那人穩重。我不管”
家霆高興得心情激動,說:「好!我去找燕寅兒和姍姍大姐,把事情告訴她們!」
童霜威點頭:「將來還錢時,各附一信,表示謝意,語氣應當和緩,就說現在刊物資金已經籌措充足,款送上並致謝意就可以了。得罪他 們也無辦法,誰叫他們咎由自取的呢!我從心意上,已經對得住他們了。」
家霆聽爸爸說”我從心意上,已經對得住他們了」,不禁笑了,想:爸爸這個人到底是受儒家思想熏陶很深的,這句話可算有點代表性了!
父子倆完全和解了,感到思想感情上都離得那麼近、那麼親。諸之班沒有再來。《明鏡台》可是真的除了家霆和寅兒留下的十多本樣刊外 ,全被收買一空,哪裡也見不到了。
但,《明鏡台》也沒有考慮再連續報道黃金案了。據燕姍姍說:案件已被壓下,打算由法院抓判兩條小魚應付應付算完。新聞檢查機關開 始檢刪有關黃金案的報道。至於杜月笙,傳說軍統戴笠給他出面遮掩保護,穩坐釣魚船,本人根本平安無事了。
五月二十一日,國民黨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閉幕後,童霜威習慣性地想了解一下大會的真正內情,決定到于右任和馮玉祥兩處走走。他兩 處都打電話聯繫。馮玉祥說:「童先生,你不必來!我來看你!時間則不定,這一二天內一定來。」于右任的季秘書則說:「院長晚上在家,我 派車來接您。」
晚飯後,童霜威到了於公館。在這次會上,于右任當選為中執委委員和常務委員。童霜威由季秘書引進客廳時,客廳里賓客滿堂。童霜威 明白:在國民黨官場中,歷來如此。老於當選為中執委委員和常務委員,顯然還比較得意,來趨炎附勢表示道賀的自然多了。倒很後悔自己不 該今晚來,來得不是時候。後退也不行了,只好步入客廳。他看到,坐著的六七個人中,有一些監察委員和兩個陝西口音的軍人,一個佩中將 銜,一個佩少將銜。也有身為中懲會副主委兼法官訓練所所長的畢鼎山。
揚起了一片酬酢聲,一片互相問好聲。於鬍子照例是坐在中問他那張大沙發上,捋著長須,微微笑著,用陝西口音說:「嘯天,很久沒有 見到你哩!你好嗎?」說著,站起身來握手,請童霜威在靠近他的一張空沙發上坐,並給童霜威介紹那個中將說:「一戰區的劉軍長!」介紹童 霜威時則說:「童委員!」雙方都客氣地點頭握手。童霜威坐下了,說:「忙,一直沒來看望!」他發覺于右任的鬍子似乎又微微多白了一些 。
畢鼎山的位置就靠近童霜威下邊,這時插嘴:「嘯天兄是忙人,社會活動一定很多吧?去秋看到你在一次會上的演講,哈哈,激進得很!斯 說你在復興大學學生召開的什麼民主座談會上的演講,也很激進呢!佩服!佩服!」
他放暗箭了!童霜威反感,沒有答理,微微一笑,對著于右任說:「六中全會結束了,會開得怎樣?」
于右任用手摸摸頭,拂著飄飄洒洒的長須說:「剛才,也正在談這呢。會開得不錯!有個對中共問題的決議案,裡邊說:’在不妨礙抗戰、 危害國家之範圍內,一切問題,可以商量解決。’會議決定今年十一月十二日召開國民大會,通過憲法,準備結束訓政,還政於民。我記得你是 國大代表哩!」他話聲悶而輕,嘴裡像含著橄欖,又像被大鬍子擋沒了聲音。
童霜威點點頭,幽默地說:「好像是的呢!我自己也快忘記是不是國大代表了!」說完,笑笑。客人中也有陪著笑的。
畢鼎山話中帶刺說:「這次大會上,聽說有些激進的人提出要重新推選國大代表以便實施憲政,但被擱在一邊。嘯天兄,你的國大代表差 點真被一些激進的人用鐮刀砍掉了呢!」
童霜威笑笑,只說:「現在的時局令人擔憂!於先生覺得怎樣?」他把臉對著于右任,不去看畢鼎山,說的”時局”自然指的是國內時局。
于右任說:「比起去冬獨山失守、貴陽吃緊時,可不能同日而語了!現在是德國投降了,希特勒、墨索里尼都死了!只剩個日本,雖在派神 風隊員駕飛機衝擊美國軍艦,叫囂什麼’玉碎’,總是強弩之末了。抗戰勝利在望,形勢還是令人鼓舞的!」
佩中將銜的劉軍長是個胖子,童霜威估計他是從前方回來的,用軍人口吻說:「聽說這次大會的特別報告中,說到與中共的鬥爭無法妥協 。今日之急務,在於團結全黨,建立對中共鬥爭的體系,必須在政治上軍事上強固國民黨的力量。共產黨這個內憂隱患,不消除是無法使人安 心的。我們一戰區胡長官①這點很明確。我是特來重慶催領武器彈藥的。胡長官今天下午對我說到上面的意思了我們布防在陝北附近,夙夜不 懈,這點是很明確的。」
監察委員繆培天,童霜威去年九月在那次重慶各界、各黨派、各階層代表五百餘人要求改組政府、召開國是會議、成立聯合政府、實行民 主、挽救危亡的集會上見到過他,看來也是個對時局有所感的人了,這時說:「人心只想抗戰快點勝利,和平快點來到,大家好離開四川回家 鄉去!至於國共之間,抗戰未結束再自己殺起來,就不是中國百姓之福,也不是中國百姓所希望的了!」
①指胡宗南。
于右任點頭說:「是啊,是啊,培天的話說得對!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這次六全會上,也有人提出要消滅中共,最後還是沒有公開講,這 講不得也不該講啊!」
畢鼎山卻說:「院長,講不講其實都一樣!」
童霜威反感,覺得今天來,有這個人在太討厭,估計也聽不到老於談什麼知心話,不想多留,決定回去,起身對於右任說:「院長,我回 去了,以後再來看望!」
于右任也沒有留,說:「讓季秘書派車子送你回去。」
對於右任一向忠心耿耿的季祥麟,忽然不知從那裡冒出來了,送童霜威走。童霜威同大家告別,也同畢鼎山握手,隨季祥麟出外,上了汽 車。季秘書等童霜威上車走了,才回身入內。
夜色墨黑,街上有燈火處明亮一些,無燈火處或燈火昏暗處全是黑森森的。汽車迅速,一會兒到了陝西街余家巷口,童霜威付小費讓司機 回去。突然發現巷口停著一輛汽車。他心裡一動:敢莫是馮玉祥來了?忙下石級由余家巷回家。
急匆匆正走下石級,也真巧,見家霆正送馮玉祥出來。馮玉祥有個副官陪著。他高大魁偉的身材步履矯健,聲音洪亮地說:「跟你父親說 ,我馮玉祥明天晚上再來看他!」
童霜威快步迎上前去,說:「馮先生!我回來了!哈哈,真巧啊!快請進去坐!」
兩人一起笑著握手進去。副官大約見童霜威住處小,未跟進來,對家霆說:「等會兒談完話,馮先生走時,請你叫我一聲,我在上邊巷口 的汽車上。」
家霆答應了他,副官就跨步拾級而上走了。
馮玉祥同童霜威進屋坐下。他穿著粗布衣服的高大粗壯的身體,在一把紅木椅上顯得擁擠。打量著屋裡,看到他送給童霜威的那幅字掛在 牆上,顯得高興,但指指于右任的那幅字說:「他寫得好!」
家霆忙著泡茶敬客,把茶送到馮玉祥身邊茶几上,就進內屋去了。
童霜威說:「沒想到馮先生你晚上就來了!我其實一點事也沒有,只是六全大會剛鮚束,想聽你談談而已。」
馮玉祥揮著大手,帶著厭惡,嘆口氣搖頭:「這次會,我連任了中執委委員和常務委員,其實有些人很想算計我的。我也並不想常到中央 黨部開那些浪費時間的會。在會上,我這個少數,一點用也沒有。既讓我連任,是拿我做門面想約束我的。我也只好由它!這次會,是個心黑手 狠口蜜腹劍的會!」
童霜威問:「怎麼呢?」
馮玉祥喝著茶說:「這個會,我認為它的基本任務是要統一國民黨全黨的思想,準備內戰,繼續實施專制獨裁。他們不少演說、報告和文 件的字裡行間都充滿了反共反人民思想。在對中共問題上有個決議案,實際是把’妨礙抗戰、危害國家’八字罪名扣到人家頭上,為將來重新剿 共埋下釘子。我聽說,六大閉幕後,就要調兵遣將在蘇浙地區和陝甘寧進攻共產黨了!抗戰尚未結束,面上一套、暗中一套,莫此為甚!」
童霜威聽了,感到馮玉祥說得深刻,一針見血,問:「會上作了些民主的姿態,恐怕是像馮先生你這樣的國民黨人作了努力才爭取到的吧 ?」
馮玉祥胸口像滾著難以平歇的浪潮,氣憤地說:「全國人民對獨裁政治非常不滿。全國人民的呼聲和行動,他們不聾不瞎,自然不是看不 到聽不到。為了維護統治,作點讓步,作點姿態,實際是愚弄群眾。會上通過的報告決議什麼的,大部分是這種騙人的東西。召開國民大會, 通過憲滲,還政於民,誰相信?其實,國民大會的職權還得由國民黨中執委討論研究後決定。獨裁者操縱一切、決定一切。國民黨還政於國民 黨!這不是心黑手狠是什麼?」他身材高大,身體又重,壓得那張椅子承受不住,「嘰嘰吱吱”地響。」沒有人提出相反意見?」童霜威問。
馮玉祥眼裡閃著怒火:「提有什麼用?有人提出了”加強民主設施,促成國家統一案’,就被擱到一邊去了!」
「先生看這次會後,形勢如何?」
馮玉祥嗓門高起來了,亢奮、直爽地說:「我看,抗戰未完,內戰危機已經可以看到苗頭,使人擔心。有人不講民主,只講君主!追求國家 民族進步的人,包括你我在內,都任重道遠。還可能有非常艱難的路程在等待著我們呢!」
童霜威點頭,感到馮玉祥真是推心置腹了,說:「唉,是啊!我也有同感。因此,也就有了思想準備。我在淪陷區時,感到太黑暗了!只希 望早點看到天亮!到大後方後,則依然是感到太黑暗了!等待天亮,未免消極,掌起燈火來,則太必要了!我願意像馮先生一樣,做個掌起火把來 的人!」
馮玉祥帶著敬重的神態,聲調渾厚莊嚴,說:「嘯天先生說得很好!你是位值得我欽佩的人。剛才這番肺俯之言,使我感動。這重慶,黑暗 得太壓抑太沉悶了!我在想總有一天我要白天點一盞小馬燈,到那個想學希特勒的獨裁者官邸去強諫一番,也想提著小馬燈在街上走,喚醒更多 的人來行動!」說到這些話時,他的臉漲得通紅,揚起左臂,握住左拳,做了個打擊的動作,氣哼哼地仰靠在椅子背上。椅子負不了他的重量 ,「嘰嘰吱吱”又叫起來。
家霆在裡屋,話都聽得清清楚楚。這時,他怕馮玉祥話說多了口渴,出來給馮玉祥的茶杯里對開水,並將一本《明鏡台》送給馮玉祥,說 :「馮老伯!這是我與一位同學辦的一個新刊物,送一本請老伯指教。」
馮玉祥剛才激動了一陣,現在平靜下來了,喝了些茶,用手抹了抹嘴唇,接過刊物,看亍一看,說:「名字起得不錯呀!你們這雜誌是得像 一台明鏡把那些骯髒的人和事映照出來,把老百姓想的說的都印在上面。」他忽然眯著眼注意到了那篇《黃金存款舞弊案之謎》,大聲說:「 好啊,這篇文章一定不錯!我拿回去好好看看,但這事聽說就這麼過去了,好不叫人生氣!」他問家霆:「你們辦這刊物,最大的困難是什麼? 」
家霆說:「政治壓力!新聞檢查!」馮玉祥點頭,說:「不要怕!你想,《新華日報》都能在重慶辦!你們這刊物比他們總要好辦些吧?政治 有壓力,新聞要檢查,要想點好辦法避開。蠻幹不行,要策略些!要吸引讀者,有股韌勁。」說到這,有腳步聲,那副官出現了。大約他見談話 的時間不短了,不放心,所以來看看。
馮玉祥見副官來了,說:「嘯天先生,今天就談到這裡吧。有機會我們見面再談,好不好?」又把卷在手裡的《明鏡台》揚了一揚,對家 霆說:「我帶回去好好看看,希望你們辦得更好!」
馮玉祥與童霜威父子握手告別。家霆拿著手電筒,副官也用手電筒照亮,童霜威陪著一起送馮玉祥到巷口陝西街邊停著的汽車旁。汽車駛走後 ,童霜威感嘆地對家霆說:「這個人有血性,愛國、抗日,以自己獨特的思想、性格和行動,將來會在歷史上留下名字的。現在這世道,多一 點這種血性人物就好了!」
轉眼到了六月中旬,一天晚上,家霆去上課了,下著雨,褚之班忽然來到余家巷看望童霜威。他穿得挺括,精神面貌卻不佳,似乎有什麼 心事。他先謝了童霜威關於《明鏡台》的事,欣慰地告訴童霜威:「那事風平浪靜了!……」童霜威支支吾吾,不多說什麼。褚之班忽然浩嘆, 說:「我是不得已廁身商界,原想弄點經濟基礎將來到適當時機仍去干我的本行。現在看來,希望不大了!」童霜威問:「為什麼?」
褚之班下巴上那顆長著幾根毛的黑痣顫動著說:「說來說去,我雖拜在杜先生的門下了,到底不是親骨肉。而且樹大了招風,做生意錢賺 得多了些,惹人眼紅。我本來決定離開他自己辦個光明企業公司,誰知杜先生要我出面為他搶購黃金,差點弄得我吃官司。這一關過去了,我 只以為他會對我另眼看待。誰知不然,他聽信手下的紅人挑唆,說我當初在中華實業信託公司替他干時做了手腳。搶購黃金的全部贏利都歸了 杜先生,這且不說,我那光明企業公司有一大筆棉紗,從淪陷區通過浙江往重慶運來時,竟在途中遭到了搶劫,使我無法承擔這筆虧損。我現 在的本錢,十成只剩下了三成。而且已經離開了杜先生,雖替他賣過命,卻有點得罪了他,生意也不好做,倒霉之至!」
童霜威難以勸慰,也無法勸慰,心想:褚之班呀!當初來到重慶你好狼狽,我對你不薄。你投靠杜月笙後,得意了,長期”無事不上三寶殿 」。你做生意,本不應該犯法,卻又搶購黃金、同淪陷區不知做什麼交易。你現在似乎倒了霉,其實仍很有錢,何必找我訴苦,便默然不語, 只是聽著。
矮胖的褚之班,雙手放茬大肚子上,忽然嘆口氣說:「最近,有件事,不知聽說沒有?抗戰勝利似乎越來越臨近了,杜先生已被重用,讓 他近I口內立即啟程去浙西淳安。那裡有戴笠軍統局東南地區總部,安裝有電台。杜先生將負責聯絡在上海等地汪偽政府里的高級官吏,配合戴 老闆率領的忠義救國軍搶先進入淞滬地區。這一來,杜先生可以重整旗鼓,在勝利後的大上海站住腳跟重振杜門大展鴻圖了!」
童霜威平靜地搖搖頭,說:「倒還沒有聽說。」心裡想:前幾天報載:琉球島之戰持續了八十一天,已經結束,美軍犧牲數萬人,終於勝 利了。菲律賓之戰進行了八個多月,勝利結束也已在望。日本敗亡無論如何是不遠了!杜月笙要去浙西,顯然是為抗戰勝利接收南京、上海、杭 州地區做準備的!
褚之班玩弄著一根藍色銀花點的西裝領帶說:「我聽說杜先生要想借重秘書長。他去淳安,不能不帶個像樣的班子。他認為秘書長既有學 問有見解有謀略,又有聲望地位,而且離開淪陷區時間不長,汪偽政府中熟人不少,一同前去,便於牽線搭橋。」
童霜威反感地笑了,忽然想起抗戰爆發那年由武漢到香港後葉秋萍要自己與日方搭線,和在季尚銘家吃猴腦宴見至恫本人和知的事。這種 事我那時不想干,現在更不想干!遂平淡地說:「不會吧?」
「是真的!確乎聽說如此!」褚之班懇切地說,「我是想,如果秘書長收到邀請,還是陪同杜先生前去。天下什麼事都要落個’早’字!將來 勝利了,早日返回上海,一定大有可為。我在想:如果秘書長你去就給我再向杜先生進一言,讓我也同去。我雖不才,上海灘還是熟的,總能 出點力跑跑腿。將來,早點回上海,家也在那裡,或從政或回法界,或者經商,總比在四川浪跡要好。」
童霜威說:「啊,你是為這事來找我的?」褚之班有點尷尬地說:「正是!」
童霜威推託說:「現在,我沒有得到邀請。得到邀請後,去不去更要考慮。我想,我可能是不會去的。現在這事不好說。」
褚之班說:「就為我再寫封推薦信給杜先生如何?」
童霜威說:「之班,你想,我再寫這封信能有用嗎?你是明白人,我同杜的關係並不特殊。你這一段時期,在他手下,還共過機密。你們 的關係比我同他親密得多了。他那人我了解,雖以江湖義氣標榜,得罪了他的人,他是很難肯覆水重收的。」
褚之班覺得童霜威說得中肯,不好勉強,點頭說:「秘書長,你說得對!其實,我就在重慶吃吃喝喝,逍遙逍遙,也不錯。」他這不知是聊 以解嘲還是什麼,弄不清。
後來,褚之班坐了一會兒,奄奄地冒雨告辭了。童霜威獨自坐著沉思。抗戰似乎是快要結束了。這場抗戰打了快八年了!人事變化固然大, 人的變化更加大。有人成了烈士,有人做了漢奸。戰爭摧殘了人的心靈,承受得住的堅持下來了;承受不住的,則消失了。有人變好,變得更 明事理,更為國家民族考慮;有人變壞了,變得像貪饞的野獸,壞事做盡,不以為恥。……許多往事,飄來心際,許多人物,出現眼前。雨, 忽然下得更大了,打著閃,響著雷,天崩地裂,雨箭嘩嘩。一會兒,聽到腳步聲,他以為是家霆回來了,站起身來,卻想不到出現在門口的是 方臉盤、高顴骨戴眼鏡的程濤聲。
程濤聲打著雨傘,手拿電筒。雨太大,他穿件灰綢長衫,下襟濕淋淋,上身也潮了不少,傘上雨水直滴。
童霜威喜出望外,抱歉地說:「啊!振亞先生!這麼黑又下大雨,你……」
程濤聲笑著放下雨傘,握住童霜威的手,說:「這叫出其不意,攻其無備!這種天氣,特務是不想淋雨的!」又說:「前些日子,馮煥章來 看過你的吧?那天我恰好也想來看你。見他的汽車停在上邊,估計是他來看你。為了讓你們談,我就走了。」
程濤聲行動常出人意外,平日從不到童霜威處來。今晚突然來了,童霜威讓他快坐,泡了杯茶給他,說:「今晚來,一定有事吧?」程濤 聲點頭說:「久不見面了,特來談談。戰敗日本,只是時間問題了。目前是我們自己的家務事嚴重。五月里,國民黨開了’六大,,共產黨從四 月二十三日到六月十一日在延安開了’七大’。這兩個決定中國大勢的重要大會,你注意了沒有?」
童霜威說:「六大’的情況我是完全清楚明白了,馮煥章來也是談韻這個會的事。中共的’七大’,我的孩子帶過《新華日報》給我看,但略 而不詳,倒想聽你擺擺呢!」
程濤聲說:「這兩個大會有完全不同的目的,國民黨的’六大”是要消滅中共和中國民主勢力,把中國引向黑暗;中共的’七大’是要打倒日 本帝國主義和它的走狗中國封建勢力,建設一個新民主主義的中國,把中國引向光明。」
童霜威說:「你說得很精闢!」
震耳的雷聲和大雨滂沱的雜訊,打破了夜間那種抑鬱的沉靜。程濤聲沉著地說:「中共七大閉幕,大會號召全體代表向全國人民宣傳大會 的路線,就是:團結全國人民,堅持抗戰的徹底勝利,堅持民族的獨立自由,堅持聯合政府,堅持停止內戰。你看,這條路線如何?」
童霜威復誦著程濤聲所講的”七大”路線,思索著說:「四個’堅持’,無一不是當務之急!這是一條既有現實意義又有預見的路線,比國民黨 ‘六大’提出的那套騙人把戲精彩多了!有識之士只要一看一比就知高下。看來,現在領導人材不在重慶而在延安哪!」
程濤聲笑了,說:「中共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屢經危險,仍舊存在,斬不盡殺不絕!不但存在,而且大發展。人心之所向,大家盡知。如 果不是依靠他們領導人的英明,不是依靠他們政策路線與戰略戰術的成功,不是依靠廣大共產黨人的素質,能靠什麼?誰如果不正視現實存在 ,還要走當年走不通的老路,除了碰得頭破血流,不會有更好的下場!」他把”頭破血流”說成了”同胞笑料」。童霜威點頭,說:「人心不想再 有內戰!抗的戰爭快八年了,打得大家厭倦了。誰還再想發動打內戰,必然要大失人心。只要打起來,百姓又要遭殃了!」他感到程濤聲今天來 ,是來把”七大”的路線作一番宣傳的,也不禁想:給他這一講,我感到心明眼亮了,感到樂觀興奮了。只是,戰爭的烏雲總是籠罩在他心上, 使他擺脫不了那份憂慮。
程濤聲說:「可以預想得到,國民黨想打內戰,卻在打時會把罪名加到共產黨頭上的。國民黨’六大’對中共問題的決議案上看得很清楚: 要消滅共產黨是一種既定的目標。什麼時候需要什麼時候就可以給對方扣上’妨礙抗戰、危害國家’的帽子。但好的是如果有那一天,人民是會 清楚看到的,人民也會知道該怎麼做的。對於我們來說,則不希望發生內戰,應當團結全國人民,按照四個堅持去努力!」
童霜威覺得,此時此刻很需要有這樣簡潔明確的一種思想來指導自己的思考,指導自己的行動。今夜程濤聲談的這些,正是這樣一種自己 最需要的指南,點著頭說:「你談得使我傾心,謝謝指教。上次馮先生來,談起有人不講民主,只講君主。因此,追求國家民族進步的人都任 重道遠,而且還可能有非常艱難的前程在前頭。我很同意,也認為應當有這種思想準備。」
程濤聲聽著雨聲,正襟危坐,語氣嚴肅:「是呀!是該如此!我常覺得自己又像當年武昌起義爆發後,在做敢死隊了!民國以來,暴政罄竹難 書,排斥、迫害、逮捕囚禁、槍斃暗殺一類的事不可勝數,共產黨卻越剿越多,越來越強。西安事變後,國共重新合作,形成了有利抗戰的新 局面,後來卻又關押了張學良、楊虎城,出爾反爾,不斷磨擦,發展到今天,勝利在望,卻又想消滅異己,天下為私!一個歷來奉行’順我者昌 ,逆我者亡'(他說成了”生我者槍,你我在忙”!)的大獨裁者,他不會改變!他認為以不變應萬變是真理!但事實將會證明,一意孤行是要失敗的 ,最主要的是他看不到人心所向,得不到人心!」
兩人沒有再多談。急雨仍在一陣猛似一陣地傾注。在這樣的天氣,談這樣的事,使人心上像有雷聲轟鳴,像有波濤洶湧。程濤聲拿起雨傘 ,撩起濕衣襟,一手執著手電筒,說:「趁這暴雨,我回去了。」他不要童霜威送,只說:「必要時,我會再來的。」又說:「明天,我可能到 外地去一下。」童霜威感到他說這話的意思是不要到他家裡去找他,就由著程濤聲淋著雨飄然去了。
程濤聲當年在武昌起義爆發後,曾在武昌參戰做過敢死隊員。此刻,看到他冒著夜間暴雨獨自來去的氣概,使童霜威感到他的確又很像一 名老敢死隊員了。
同褚之班談話和同程濤聲談話,在童霜威心上引起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褚之班的談話使他厭煩,程濤聲的談話使他鼓舞。他知道,程 濤聲同中共在重慶的高層領導人有時是有接觸來往的。他談的這些,很可能是從中共高層領導人那裡得來的。當家霆上課回來時,童霜威仍陷 在一種受到鼓舞的情緒中。
童霜威將褚之班和程濤聲來的事和談的話都告訴了家霆。家霆的感受同爸爸一樣。最後,童霜威叮囑家霆:「儘快將褚之班和杜月笙的錢 送還吧,現在是時候了!金價已經到十三萬五千多元一兩了吧?你同寅兒商量一下,倘若可能,照銀行利率補點利錢去。無論是杜月笙還是褚之 班,我同他們的交往想到此為止了!」錢,是第二天家霆和寅兒分頭加利送去的。
杜月笙並沒有來邀請童霜威陪同他一起去浙西淳安。事實上,他如果邀請,也會被童霜威拒絕的。童霜威聽說,杜月笙確與戴笠一同坐汽 車到了貴陽,改坐美軍的C一46型運輸機由貴陽飛到福建長汀,並由第三戰區長官顧祝同派私人汽車送去浙西到了淳安。這使童霜威不勝感慨: 淪陷了的”孤島”人民天天盼望”天亮」。」天亮”難道是盼的杜月笙、戴笠這樣一夥瘟神和由他們秘密聯繫著的那些漢奸巨憝去佔據上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