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思悠悠,恨悠悠,前方潰敗令人愁 五
家霆左臂上被刀子戳傷的創口發炎潰爛,創口雖未傷及血管和骨頭,竟遲至十二月中旬才痂落痊癒。傷口是癒合了,在桂林、柳州的這段 不平凡的遭遇,卻像烙在心上似的,印象和痛楚怎麼也難以消失。
經歷過驚心動魄的桂林大火,經歷過從桂林步行到柳州途中的顛沛,回到繁華熱鬧的重慶見到爸爸和燕寅兒等時,他恍若隔世。
當他晚上在余家巷二十六號家裡出現時,童霜威見到他這麼快回來了,高興地笑著說:「啊,孩子,回來得這麼快?太好了,我一直不放 心一直在挂念著哩!」說完話就發現兒子的狼狽、消瘦與疲乏了。兒子滿臉風塵,衣服骯髒,左臂上纏著紗布,出發時帶走的提包和挎包都沒 有帶回來。他睜大了眼驚奇地問、:「你怎麼啦?遇到什麼事啦?」
等到家霆坐下來,喝著水,把全部離奇的經歷枝枝節節都講了,他才知道原委,苦悶氣惱地嘆息一聲說:「國際戰局越來越好,中國戰局 卻在坍台!這兩天,三屆三次國民參政會正在舉行。開會期間,正逢湘、粵、桂三省戰場潰敗。許多參政員都紛起責難。有的提出:’萬不可靠 同盟國勝利做勝利,致貽我中華民族之羞!’燕翹等對這次何應欽掩飾豫、湘潰敗的軍事報告責詢尤多,認為對擁有四十萬精銳之師的蔣鼎文、 湯恩伯在河南喪師失地僅給以撤職留任,太不公平,要求槍斃湯恩伯以謝國人!但參政會只是放放空炮說說空話,閉了幕也就一切都完了。清談 毫無用處!目前問題也不在槍斃一個湯恩伯,主要問題是要實行民主,組織聯合政府,喚起民眾,修明內政,挽救時局!不在這上邊努力,國際 形勢再好,也設有用。勝利雖然似乎可以在望,百姓仍要遭大劫難!」第二天一早,家霆去醫院治療臂上刀傷,兼帶化驗,根治痢疾。
左臂創傷化膿,醫生建議他住院。他說需要回去商量以後再定,其實,是想先去看看燕寅兒,了解一下學校的情況。去時,燕翹由燕姍姍 陪同去參加參政會的閉幕式了,只有燕寅兒一人在家。見到家霆,她興奮得幾乎像要跳起來,說:「啊!。陝樂王子’!你回來啦?我真高興!」
一陝樂王子?什麼意思?」家霆笑著問。寅兒本來愛叫他”倜儻」,這又是開的什麼玩笑?
「你一定熟悉王爾德那篇世界著名的童話《快樂王子》吧?我老覺得你的模樣像快樂王子,心地也善良得像他。我願意告訴你一個秘密, 有時,我覺得我如果像那隻常常同快樂王子在一起的燕子就好了!」
家霆語塞了,看到寅兒說這話時,臉上緋紅,明白她的激動,也明白她的心意。但理智使他卻步,打岔說:「我差一點就回不來了呢!你快 聽聽我的冒險故事吧!我一點也不快樂!」
家霆把這次歷險的情況談了。燕寅兒聽著。她是個開朗明快的少女,聽到氣憤處糾著雙眉,聽到危險處充滿同情,聽到悲慘處含著眼淚。 最後,說:「前方戰局是這種樣子,怎麼得了?我們在重慶對這些情況簡直一點也不清楚啊!你準備怎麼辦呢?」
家霆沒有回答,問:「學校里怎樣了?」
「正常上課。我給你請了假。你這麼快就飛回來了,一點問題也沒有!」
「我想住一段醫院治療一下,同時立刻恢復上課。每晚都向醫院請假去學校,上完課再回醫院。在醫院,我可以把這次去的經歷寫一寫, 總題目就叫《桂林去來》,可以寫幾篇,每篇總得有二千至三千字,占報上一個辟欄。」
「你這可以向陳瑪荔交代嗎?」
二當然可以!我寫好後,給她看。也許她是不會滿意的,但我應當按照我的意願寫。可惜,我去的時間太短了!如果時間長些,我的採訪面 廣些,能寫得更深刻些。現在,只能寫點見聞了。不過,這些見聞也太值得寫了。」
燕寅兒關心地說:「我覺得,你首先還是住院,把傷和病治一治。當然,晚上去上課我也同意。寫稿的事,別急。我想,你不妨再採訪些 人多掌握些材料。比如,可以到車站等候採訪那些陸續由湘、桂經過貴州來到重慶的人,向他們多了解些情況。」
家霆拍手叫絕,說:「主意太好了!這樣,可以不斷寫續篇。將來等我出院了,我們一同採訪,也一同寫。經過這次桂林去來,我對前方再 也不能忘,再也不能不關切了。只要閉上眼,彷彿就看到了逃難的人流,看到了桂林的大火。」
燕寅兒留家霆吃午飯,家霆急著回去同爸爸談住院的事,不願留下吃飯,說:「晚上再見吧!請替我向燕老伯、姍姍大姐和東山大哥問好燕 寅兒送他一直到離余家巷不遠才回去,臨走帶著感情說:「也不知怎麼的,你走了,我一直好像在等待你回來,有許多話像要對你說。可是見 了面,又不知那些話跑到哪裡去了。」她顯得有些傷心,為了家霆面上的冷淡。
家霆其實也是一樣。在桂林,在回來的途中,都常想起寅兒。一回來,也希望立刻見到她。見到了她,又自己警惕、剋制起來。盡量使自 己平靜,保持距離。難道這不是愛情?這當然是一種愛情,卻是自己不願陷入的愛情,不是為了別的,只是因為有了歐陽。自己深愛著歐陽, 又喜歡寅兒,怎麼能損害歐陽又損害寅兒呢?怎麼辦呢?似乎也只好維持現狀拖下去了。現在,聽了燕寅兒的似乎平靜實際熱情的表述,家霆 那種警惕和剋制又來了。長久以來,他經過思索,相信:一個男子的一生是可能遇到好幾個可愛的女子的。無論多麼可愛,總不能是見一個愛 一個。因為愛是神聖的!愛情中不能包含著背叛、褻瀆與對別人的侵犯。愛情中只應該包含忠誠、尊重與犧牲,用任何冠冕的語言或理由為自己 的背叛、褻瀆來聲辯或解釋,只不過是對自己人格的一種侮辱。他本來想熱情地說些什麼,但結果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熱情地打了一個招呼, 回身匆匆就走。這是要傷燕寅兒的心的,但他覺得只能這樣。在這種時候,說什麼都是蒼白無力的。
家霆回到家裡吃午飯,童霜威也剛由程濤聲家裡回來,情緒很高,接過家霆遞來的茶杯,喝著水,說:「我要參加一個重要的會議了!」
家霆問:「什麼會?」
童霜威說:「國事如此,我豈能老是沉默,老是像泥塑木雕不說不動?重慶各界、各黨派、各階層代表五百多人過幾天要集會要求改組政 府,成立聯合政府,實施民主憲政,喚起民眾,挽救危局,還要籌組重慶民主憲政促進會。程濤聲邀我參加,我答應了!」
家霆看到爸爸的情緒熱烈,感到高興,問:「有哪些知名人士參加?」
童霜威笑笑說:「一次大團結的會,連共產黨的董必武也在內。其他馮玉祥、張瀾、黃炎培、章伯鈞、沈鈞儒等不說,國民黨的覃振、邵 力子等也參加了!會上要我講話,我也打算認認真真講一點。」”您打算講什麼呢?」家霆饒有興趣地問。
「我想說點心裡話:惟有刷新政治,團結全國,才可挽救抗戰危局,才能談到以後的建國!我也想說,在這抗戰空前危機的時候,只有團結 各種力量,才能度過困難。你從桂林回來,談的許多觸目驚心的情況,我打算用來好好講一講。」
「不會有麻煩吧?」
「不管那些了!每每,頭面人物反倒安全。你看,許多頭面人物,包括程濤聲,特務雖多,怕影響大,輕易不願冒天下之大不韙的。現在覺 醒的人多了,許多事,也總得受著點約束!」
家霆欣賞地說:「爸爸,您真是大膽地說話、勇敢地行動了!我真高興!您剛才說這些話時,我感到您變得很年輕了。不但思想年輕,模樣 也年輕了!」
童霜威哈哈笑了,家霆感到爸爸很久沒有這樣開懷朗笑了。是呀,一個人當思想和行動找到出路時,就像一條奔騰的江水歡快地向前穿行 ,馳向遼闊騰波的大海;而一池死水是只能沉默、廢置甚至腐臭的。爸爸在孤島上海面對敵偽由消極拒絕到積極冒險逃出魔爪,這是奔躍了一 大步。來到大後方後,由失望、黯然,經過斟酌、思考到毅然決定,順應時代潮流走向進步,這又是奔躍了更大的一步,多麼可喜!要是馮村舅 舅沒有死,他該多麼高興!要是忠華舅舅看到了,他該多麼激動!
後來,父子兩人一同吃侯嫂送來的午飯。家霆談了住院治療並每晚仍去上課的事,童霜威當然同意。談到寫《桂林去來》的事,童霜威說 :「我贊成你寫。這樣的情況應當讓大後方的人知道。但不知能不能發表?陳瑪荔希望你寫的恐怕不是這樣的文章。」
家霆說:「我一時還不打算同她見面,想等住院後把文章寫好再去見她,那時再說。不過寫文章我總該根據事實,睜眼說瞎話的事我是不 做的。」
這天晚上,父子倆談到夜深。家霆說需要些錢買一隻金戒指還給陳瑪荔,並賠還她的一些錢。同時,想買一隻照相機賠燕姍姍。童霜威贊 成他這麼做。父親在這方面的為人,同兒子是一個類型的。童霜威將儲藏在皮夾里的八十元美金拿出來給家霆,說:「你拿去辦吧。」
當時,外匯比價:官價法幣二十元摺合一美元,黑市則是五百多元摺合一美元。美鈔與黃金之比約在三四十元之間一兩。家霆明白,這些 是爸爸積蓄下來的一點錢,但也只好收下。
童霜威嘆口氣說:「想起欠歐陽素心那孩子一大筆首飾和情意,我到今天心裡總是耿耿。不知這孩子現在怎麼了。」
家霆無從回答,只牽動了更多的思念。
第二天早上,家霆去買金戒指、照相機並辦理住院手續,童霜威則去北碚講課。家霆買了一隻照相機托燕寅兒還給姍姍大姐。燕寅兒責怪 了他。他說:「同意我這樣做吧。不然,我心裡是不會舒服的。」燕姍姍知道後,生氣地說:「童家霆,難道你叫我大姐,我們之間連一隻照 相機的情感也沒有?你這人太拘謹了!」家霆臉紅了,姍姍大姐說得對。可他覺得自己只有這樣做才安心。他說:「大姐,原諒我這一次吧。 如果下次再上前線,丟掉了你的照相機我一定不賠!」姍姍也拿他沒奈何,卻很欣賞這個年輕人的正派。家霆是十月下旬才同陳瑪荔在醫院裡 見面的。他人院經過化驗,競患的是頑固的阿米巴痢疾,又想不到發炎化膿的傷口競很難癒合。由於每晚堅持要請假去上課,使醫療受到延誤 和影響,住院的時間就拖長了。
在醫院裡,家霆堅持著寫了一組《桂林去來》,用第一人稱寫的,一共三篇通訊特寫,每篇都在三五千字。一篇以韋家琪談的為中心內容 兼及桂林狀況;一篇以郭紹勇談的為中心內容兼及桂林大火;一篇以離開桂林返回重慶一路艱辛為中心內容對大批難民寄予同情。出乎意外的 是他離開桂林後,桂林之戰並沒有立刻開始。雖然他離開那天,桂林空軍基地炸毀了,桂林城也被大火燒了,全州郊外,也被陳牧農的九十三 軍放火燒了十幾天,但日軍進攻桂林是遲至十月上旬才開始,十月十七日全線發動總攻的。桂林還正在激戰,這些通訊發表正是時候。燕寅兒 看後,認為寫得真實、動人、有感情,發表出來會引起讀者轟動。燕姍姍看了,認為使人如身臨其境,抨擊了前方腐敗不合理的現象,使大後 方讀者看了能頭腦清醒一些,使執政者看了或許能下點決心糾正錯誤改善危局並救濟難民。她說:「我可以拿去找找地方看能否發表。」但家 霆想了一想,說:「這次,是陳瑪荔要我去的,文章不讓她過目就發表了,不合適。我回來也這麼多天了,雖然因病住院,還是應當去看看她 作個交代,把文章先給她看一看的好。」
家霆是個重情義、信守諾言的人,經過治療,阿米巴細菌性痢疾快要痊癒,傷口也逐漸合攏,就打算自己去一次陳瑪荔家,看望看望。
誰知,這天中午,一陣淡雅的香水味飄來,陳瑪荔卻突然出現在家霆的病房裡了。
她態度高貴,舉止優雅,帶了兩盒水果和一聽克寧奶粉來,打扮得很樸素,一件深藍布旗袍外加一件藏青短西式外套,化了淡妝,梳了個 好看的髮髻,搖著頭,站在家霆病床前,神采煥發地笑著說:「請原諒我做不速之客!我一直在為你擔心,心裡不安,不斷打聽著前方的情況, 怕你出事。尤其擔心桂林機場被炸!想不到你早安然回到重慶了。怎麼競保守秘密連電話也不打一個給我呢?」家霆也感到不合情理,歉意地說 :「傷了,也病了!又忙著把文章寫好。想等傷病好了立刻就去的。」
「聽說你每天仍去學校上課,那是能起床的噦?」陳瑪荔看見病房裡還有幾個病人,嫌談話不方便,皺皺眉,說:「我們得好好談談呢。 走吧!我的車子在外面,找個地方談談去。快換衣服!」
家霆說:「好,我是該把全部經過詳詳細細告訴您的。我這次是死裡逃生!」
陳瑪荔親切地笑了:「你命大福大,我略有所聞。你學校里我也不是不認識人。走吧走吧!快換衣!」
家霆從病床上起來,去房裡門邊的屏風後換下
①《哈克貝里?費恩歷險記》是美國著名作家馬克?吐溫(1835——1910)的一部名著。
了病人穿的白衣,穿上了西裝,打了領帶,出來穿上放在床下的皮鞋,拉出床下小箱子,拿出一包東西,又去枕邊拿了一疊原稿,向進房 來的一個護士說:「我有事出去,下午回來。請向醫生說一下。」
他隨陳瑪荔出去,那輛藍色小轎車停在門口街邊,家霆隨陳瑪荔上車後,她對司機說:「嘉陵賓館!」就迅速點上了一支香煙。途中,陳 瑪荔說:「快開始講吧!我真想聽聽你那死裡逃生的
《哈克貝里?費恩歷險記》①呢!你的傷現在不要緊了吧?」
家霆笑了,他青春年少,飛揚瀟洒,傷病中也仍這樣,說:「那我就把驚險故事講給您聽吧!」
他如實地講著,陳瑪荔專心聽著。陳瑪荔自然與燕寅兒不同。她聽得有滋有味,卻不像燕寅兒傾注著感情。家霆的冒險經歷,仔細講起來 還是很生動很長的。當汽車停在嘉陵賓館門口時,話只講了一大半。陳瑪荔丟了煙蒂,開啟汽車門,說:「下車,我們吃中飯,邊吃邊講,好 不好?」
在重慶可以算得上豪華的嘉陵賓館,人都知道蔣介石、宋美齡夫婦每逢聖誕節都要在這裡舉行宴會的。在靠近窗口可以鳥瞰到一些開闊景 色的一張桌旁,陳瑪荔和家霆坐了下來,侍者上來送了菜單。陳瑪荔做主點了冷盤、牛尾湯、白汁桂魚和英國鐵排,外加布丁和咖啡,然後說 :「Adonis,繼續說吧。你的故事深深吸引了我!」
家霆繼續講述,發現說到在桂林機場被美國憲兵攔阻凌辱無法乘機和桂林大火時,陳瑪荔似乎受到了震動,在說到沿鐵路步行見到女屍和 遇劫被刺時,她也顯得不安。說完,冷盤來了,陳瑪荔招呼家霆吃冷盤,帶著感情地說:「太后悔讓你去冒這次險了!你飛機上天后,我就後悔 了,太不值得!倘若你回不來了,或被歹徒刺死了,我將永遠不會饒恕我自己。」
家霆笑笑,真誠地說:「我倒覺得吃這些苦值得。這種經歷對我來說,是寶貴的。也許,有利於以後我可以做一個比較好比較成熟的記者 !」
陳瑪荔搖搖頭,表示不以為然,說:「不值得!不值得!我想不到是這樣危險,只以為替你想得很周到、做得也很周到了,誰知競完全不是 那麼一回事,我很抱歉!」又隨便地問:「現在,政府正號召十十萬青年十萬軍’,你們學校里動得怎樣?你不會從軍的吧?」政府正在發動” 十萬青年十萬軍」,要知識青年從軍。但在民聲新專,卻沒有人去從軍,倒不是缺乏抗日熱情,而是看到役政腐敗,又拚命在反共,明明是想 表明能控制學生得到學生擁護,又想要知識分子從軍成立一支青年軍將來好用來打內戰。對待這種誘騙,抵制的辦法。所以陳瑪荔提到這,家 霆笑了,說:「那當然!」
陳瑪荔也笑了,親切而關心地說:「你是個抗日狂熱的人,但前線到底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家霆將拿在手中的紙包放在桌上,推到陳瑪荔面前,說:「這是我臨走時,您給我的幾個金戒指和錢。我按照您的囑咐,縫在身上才保留 下來,現在原璧歸趙。」剛才敘述時,故意沒把花了一隻金戒指坐牛車的事講出來。
陳瑪荔吸著烈性煙,又搖頭微笑了,說:「唉,你這個人呀!我知道,你有極強的自尊心。」說完,又嘆了一口氣,「好吧!我收下。」她 把紙包拿過去,隨手塞進自己的手提包里,用叉吃著冷盤裡的蘆筍,說:「針線包呢?你不還我?」
家霆說:「遺失了!」他並不願意說謊,想起那首英文小詩,只能這麼說。
「裡邊有一首小詩你沒看到?」
「看到了!」家霆說,「我當時忙,沒來得及細看,後來就丟了!」
「那也好!」陳瑪荔把香煙撳熄,說,「我本意是介紹給你,讓你將來送給燕寅兒的!這首詩好像適合你們之間,你說不是嗎?」很難猜測 她的真意,家霆吃著冷盤裡的雞肫,笑笑說:「可是連針線包一起丟了!」
「好,丟了就算了!我並不要你賠償!」陳瑪荔風趣地吃著雞心說,「Adonis,我越來越了解你這個人了!我喜歡你許多方面,不但包括你 的外貌,而且包括你的內心,包括你的才能,你的為人!勉強而不可能的事不必去做!這我懂。現在你平安回來了,我就心滿意足了。今後你就 真把我當作是你的就好了!我願意你同燕寅兒成為美麗的一對。」
家霆連忙聲明:「不,我同燕寅兒並不是一對,您誤會了!」
「是啊”陳瑪荔笑笑,「那是另有別人噦!我並不追究這是誰,但你能談談你在愛情方面的觀點嗎?是孔子那套封建的,還是柏拉圖式的精 神戀愛?」
侍者來上湯了,端走了冷盤。
家霆坦率地說:「我年輕,事業心重於一切。在愛情上,我喜歡專一,喜歡嚴肅,喜歡負責任,不喜歡隨便,不喜歡損害自己也損害別人 。您說我這樣不對嗎?」
陳瑪荔喝著湯,笑著說:「你雄辯,善於表達,你的話我應當欣賞!」說到這裡,她問:「剛才你說你同燕寅兒不是一對!那是誰呢?為什 么不能把這秘密告訴我呢?我很願意知道!」
家霆覺得說了也有好處,就坦率地簡單講了歐陽素心的事,只是略去了同歐陽在重慶見面和歐陽去上海的事,只講到在重慶江邊重逢後她 又失蹤就不再講了。
陳瑪荔專心聽了,似乎感動,說:「太奇怪了!你也太不幸了!」她似乎微微嘆一口氣,接著說:「讓我們換個話題吧。你打算寫些什麼文 章?」
家霆把一卷稿子放到陳瑪荔面前,說:「寫好了,也帶來了!是想請您過目的。」說著,他把文章的題目、寫法與中心內容大致都說了一說 。
陳瑪荔注意地聽著,嘆口氣說:「有些情況也許你知道一點,也許你不清楚。我應當告訴你:關於你提到的那個九十三軍軍長陳牧農,由 於丟失全州,已經被扣留,估計是要軍法從事的。桂林現在外圍戰激烈,敵人攻勢雖猛,尚難得逞。現在九十七軍即將由重慶凹發去增援桂林 。我說這些,是告訴你:賞罰還是分明的!前方將士浴血抗戰堅決勇猛,增援部隊正在派去,情況不像你說的那樣消極悲觀,指揮調度也不像你 說的那樣徇私不當!」
家霆喝著湯說:「我是實地親身經歷體會的,我也注意到了將士們的抗日情緒。關鍵不在將士不用命,關鍵在於上邊太腐敗了,而且抗戰 消極,將實力保存著將來準備另作他用。」
侍者前來收去湯盆,送上白汁桂魚。
陳瑪荔往桂魚上灑番茄沙司,似是不理會家霆的話,自顧自地邊吃魚邊說:「你這觀點同史迪威倒相仿了。關於史迪威的事可能你已知道 了!他佩戴了四星上將的軍銜,卻無意同我國最高當局合作。他在中國竭力要同延安進行接觸,不斷攻擊我們腐敗無能。他缺乏政治頭腦與戰略 ,給我們造成困難,現在終於滾蛋了!魏德邁已代替他成為中國戰區的美軍司令兼委員長的參謀長。與史迪?威持相同政見的美國駐華大使高思 也辭職回國,赫爾利少將來代替他。你應當注意到這些都是好消息。」
家霆吃著魚說:「我們中國自己的事,不靠自己卻想靠美國人,就怕靠不住呢!」幽默地又說:「就像我拿了那張機票到桂林機場想上美 國飛機,可是美國憲兵說:滾蛋!」
「這不一樣!」陳瑪荔被逗笑了,「而且,你拿的並不是一張廢機票!你到柳州不還是靠了它才飛回來的嗎?」
家霆搖搖頭說:「政府正處在危機之中,人民都起來在要求改組政府,要求團結,要求反對獨裁、特務統治,日本侵略者又在發動豫湘桂 戰役,前線節節敗退,不靠我們中國人自己進步,寄希望於美國人來主宰,怎麼行?」
侍者又來上英國鐵排。陳瑪荔說:「菜上得太快了!」卻仍讓侍者把兩盤未吃完的魚都收走,開始用刀叉切割起鐵排來。
家霆陪著陳瑪荔吃,用刀叉將鐵排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灑上番茄沙司和辣醬酒。
陳瑪荔忽然笑著,看著家霆用上海話說:「勿得了!勿得了!」家霆抬起頭來,說:「怎麼?」
陳瑪荔笑著說:「上月下旬,重慶有一批人集會,打著各黨派、各界、各階層代表的旗號,聲勢不小,確實也有名人,要求成立聯合政府 ,實行民主,修明內政,挽救危亡等等,後來通過了要籌組重慶民主憲政促進會,鬧得很兇!不過,我們的報紙上連消息都不登!我注意到,這 次會令尊也出席了,還講了慷慨激昂的話。這下好,你們父子都這麼進步,怎麼得了?」
她是用幽默的語氣講的,家霆也只好隨著她笑。英國鐵排很老,嚼起來費力。陳瑪荔咬了一塊就不吃了。家霆想起在黔桂路上挨餓的情況 ,不願浪費,慢慢嚼著,也感到無味,說:「這_定不是嫩豬肉,很可能是老母豬肉。」
陳瑪荔忽然變得嚴肅一些了,語氣誠懇地說:「我知道,你去桂林有了驚動魄的經歷,當然想寫出來。但此時此刻,該怎麼寫呢?必須注 意!我支持你去一次前線,目的是要你寫點東西露露頭角,同時也可以讓你進新聞學院,為將來去美國深造打個基礎。你寫的東西如果是左的, 就不可能給你帶來這些好處,我的苦也白費了。你懂嗎?」
家霆嚼著無味的老母豬肉,說:「我不認為我寫的東西是左的。再說,不能不如實地寫。老是說’以空間換取時間’,騙人的話人們反感了 !」
「我雖然沒有看你寫的這些文章,「陳瑪荔說,「但我剛才聽你講的一切,可以想像得出你寫了些什麼。目前,不需要這類搗蛋、毀謗的 文章!」
家霆決定不再吃那些嚼不爛的鐵排了,放下刀叉,說:「讀者還是需要的!現在再來粉飾太平,說假話,指黑為白,指鹿為馬,怎麼行?」
陳瑪荔拿出煙來吸,搖著頭說:「Adonis,你別使我失望!怎麼一律事都不能依我?」
家霆先是沉默,接著僵硬地說:「我相信一句格言:’人生不但是學習要做什麼,並且也要決定不做什麼’!」
侍者送來了布丁和咖啡,他已經沒有吃的興緻了。
陳瑪荔往咖啡里加方糖,用小匙調動,吸著煙,似乎感到自己的話分量重了,和緩地說:「Adonis,別老是固執嘛!我們在一起,應當高興 些。像那次一同游慈雲寺,像那次一同吃飯看《卡薩布蘭卡》,你還記得《時光流轉》那首歌嗎?」她的眼神似乎沉浸在一種追憶和幻想中。
家霆悶悶地嘆了一口氣,端起苦澀的咖啡喝了一口,咖啡里他沒有加糖。
陳瑪荔又回到本題上來了,用和緩的口氣說:「聽我的,Adoni,你的《桂林去來》不必寫三篇,寫兩篇就行了。一篇寫一下你到桂林,並 去了前線,要寫出我們是用精銳之師在抗日的,並非保存實力無意抗日。寫一下前線將士同仇敵愾,上下齊心,誓與陣地共存亡,寫一下全州 的失守是經過激戰的,主要是我軍武器裝備差,盟方給的物資裝備太少了!」
家霆說:「我沒有去前線,我只到了桂林!」
陳瑪荔笑了:「’無冕之王’應當有這種寫作的本領嘛!你還以為所有記者寫的東西都是要親眼目睹的嗎?在這方面,記者應當有小說家、劇 作家的本事,沒有想像力的記者不是好記者!」
家霆也笑,說:「胡編亂造,難道就算好記者?如果坐在家裡也可以閉門造車,我就不必到桂林去這一趟了!」
陳瑪荔說:「Adonis,別在這種小地方糾纏、鑽牛角尖!去過同沒去過當然不同。正因為你去過,寫的東西就可信,作用大。你聽我說:第 二篇你專門寫一下那個一三一師師長闞維雍,作為一篇專訪,寫他寫遺書給家屬,寫他的必死決心,好好渲染。這篇總不算臆造的,這是你自 己也認為很感動的事嘛!寫這不困難吧?」家霆說:「闞維雍的事我寫了,不過沒有作專訪來寫,也未渲染。怕那樣不好,他的遺書我未親眼看 到,也未同他見面。」
陳瑪荔把桌上那疊一直放在那兒的文稿順手拿過來,塞進自己的手提包里,說:「文稿我帶回去看看,好不好?」
家霆當然只好點頭,說:「好!我希望還是照我這樣來發表!」陳瑪荔笑笑:「世上有許多智慧的格言,卻都不能阻止人們去做傻事!我希 望你別傻,這次你要聽我的。稿我看了再說,過幾天,你給我打電話吧。」
她從手提包中取出一面精緻的小鏡子來,用小手絹擦了擦嘴,又取出口紅塗了一下嘴唇,說:「Adonis,我們走吧。」
家霆招手叫侍者來結賬。他搶著看了賬單,掏錢付賬並給了小費。
陳瑪荔搖頭笑著嘆日氣說:「唉,你這個人呀!我對你越來越失望!」
家霆笑笑,沒有說話。西菜很貴,他掏錢付賬感到安心。
陳瑪荔用汽車送家霆回醫院。告別時,輕聲用英語嫵媚地說:「Adonis,也許是一種女性的本能吧?我也說不出我為什麼要這樣喜歡你。 我希望你出名,也希望你深造,我將為這努力!相信我吧!」
同陳瑪荔分別後的第四天上午,家霆就出院回家了。
天,下著蒙蒙小雨,秋天的雨,總是說下就下。這雨細小得無須打傘,淋在臉上很舒適。
家霆從雨中提著小箱子和雜物回家時,見爸爸正送樂錦濤出門。爸爸手裡拿一個捲軸,臉上神色愴然。家霆叫了一聲:「樂老伯!」也陪 同童霜威將樂錦濤送到門邊。樂錦濤走後,家霆陪童霜威進屋,問:「爸爸,樂老伯來幹什麼?」
童霜威將一幅捲軸遞給家霆說:「他的妻妹盧婉秋在北碚病故了!妻妹的丈夫是棗宜會戰時英勇殉國入祀忠烈祠的章銘華師長。一個獨子名 叫章繼書,隨中國駐印軍新編三十師與美軍五三0七支隊去年三月在緬北作戰犧牲。盧婉秋女士是位有學問不同尋常的女子,與我也認識。死前 ,有些遺言,這個捲軸是讓送給我留作紀念的。」
家霆接過捲軸一看,捲軸外,樂錦濤題了一段話在上面:
婉秋妹為去佛國尋找一片凈土,於十月十一日凌晨五時圓寂於縉雲山,遺言中有云:「空白捲軸一個,請代轉贈霜老,偈云:’心是菩提樹 ,身為明鏡台。明鏡本清凈,何處染塵埃。」’爰代轉呈,以志紀念。
樂錦濤
民國三十三年十月
於渝州
家霆打開屏條捲軸一看,更奇怪了!捲軸是白綾精裱的,一片雪白,無字無畫。
家霆詫異地問:「爸爸,這是怎麼回事?屏條是空白的!」
「是呀!」童霜威點頭說,臉上似乎透露出一種疲勞,「是空白的呢!她說過:’這應當是幅佛像,但佛陀到底該怎樣畫呢?我見許多佛像 ,都將佛畫得太醜陋粗俗,太像塵世凡人了,與我心中的佛,相去太遠。用這潔白的紙,我心中之佛,我自能看見映照在這紙上。不但如此, 在戰場上為抗日而犧牲了的先夫,我覺得他也是應當立地成為佛的!我為他修心練性,為他誦經禮拜,我也能從這潔白的紙上看到他音容的出現 。現在,她自己也圓寂了!但這幅空白的畫上,何嘗沒有她的音容呢?」
家霆感到玄妙,也感到一種不凡的哲理。他不知道爸爸曾兩上縉雲山同盧婉秋見面的事。從爸爸的神情和語氣中,感到一種只可意會不可 言傳的感情。他將屏條卷好,輕輕地遞給童霜威,看著爸爸將捲軸珍貴地拿進裡屋收藏起來,心裡不禁想:奇怪!爸爸的眼神為什麼這樣傷感? 這個盧婉秋怎麼我從來沒有聽爸爸說起過?他不喜歡爸爸這種黯然的神態。忽然發現童霜威獨自坐在桌前點燃了一支香煙,看著窗外灰濛濛的 天空,若有所思,悵惘而又寂寞,輕輕似在誦詩。爸爸在心情不快時,是常常這樣的。
家霆剛想進去說些什麼,好幫助爸爸排遣些不快,聽到了腳步聲,有客來了。走到房門口朝外邊張望,意外地看到來的是燕寅兒,頎長美 麗的寅兒披一件綠色風雨衣,使家霆頓時想起了歐陽素心。歐陽在上海時,也有一件綠色的風雨衣,只是比寅兒的這件淡,綠得美極了!唉,歐 陽啊!歐陽!
燕寅兒腳步匆匆,見到家霆,說:「我去醫院裡找你,才知你出院回來了。我帶了兩張報紙來給你看!」
家霆看得出寅兒是有急事來找的,也聽得出她話音裡帶著一種情緒,說:「什麼報紙?」
「你的大作今天發表了!」燕寅兒把折放在風雨衣袋裡的兩張報紙摸出來打開遞給家霆。粗糙發黃的報紙散發出的油墨味撲鼻而來。
家霆心裡奇怪:怎麼我的文章發表了?文章不是在陳瑪荔處嗎?一看,一張是中文系的《中央日報》,一張是復興系的《掃蕩報》。在兩 張報的第三版上用辟欄都赫然刊登著署名”本報戰地特派記者童家霆”的大篇文章,還加上”戰地通訊”的題頭。
《中央日報》的一篇,題為《將士忠勇,可歌可泣——桂林去來之一》。
《掃蕩報》的一篇,題為《訪誓死為國的闞維雍師長——桂林去來之一》。
家霆耳朵頓時紅了,心跳加速,說:「什麼?我成了他們的特派記者啦?用眼一目十行地將兩篇文章瀏覽了一下,只見兩篇都是按陳瑪荔 那天在嘉陵賓館吃午飯時在桌上談的內容和要求寫的,但確實都用了他文章中的材料和大量現成語句,只是經過小小的穆敵補充和刪削,移花 接木,偷天換日,完全不是原來那麼一回事了!這成了兩篇完全符合陳瑪荔的要求有心給當局塗脂抹粉貼金的”戰地通訊”了!
家霆火冒三丈,他還從未遇到過在寫作上使自己這樣難堪與違背自己意志的事。新聞界流行的一句話:「強姦民意!」這不是強姦民意是 什麼?
他放下報紙,大聲說:「豈有此理!太壞了!太壞了!」
童霜威聽到燕寅兒來,又聽到家霆氣惱地大聲在吼,從里房出來,問:「怎麼了?」他見家霆手裡捏著報紙,唉聲嘆氣地坐在那裡。燕寅 兒站起身來,叫了一聲:「老伯!」解釋說:「《中央l的報》和《掃蕩報》上發表了用童家霆名字寫的兩篇通訊,還用了’本報戰地特派記者’ 的名義,但同他寫的不一樣,而且也不是他拿去發表的!」
家霆站起來,把報紙遞到童霜威手裡,說:「都是陳瑪荔搗的鬼!我寫了三篇通訊給她看,她曾要我按她的意圖寫,我不同意。她把文章拿 去了,說看後再聯繫,現在卻自作主張按她的要求任意篡改用我的名字發在《中央日報》和《掃蕩報》上了!真氣死我了!我是不願這樣寫的, 更不願在《中央日報》和《掃蕩報》上用什麼特派記者的名義發表東西!她真是言而無信自作主張!我上了大當了!」
童霜威坐在那裡默默看報,也是一臉慍色,邊看邊說:「你們年輕,我早年辦過報。這一套,我見得多了!確實,家霆,她是在利用你!畢 鼎山是個卑鄙小人,陳瑪荔我還以為會有些教養不至於像畢鼎山。現在看來,這女能人也有謝元嵩的手腕呢!」
燕寅兒遺憾地說:「今天,這在我們學校里可要成為一件大新聞了!這下你這個自命公正進步的人物掉在臭水缸里了!」
家霆毅然說:「我馬上打電話去找她交涉!」
童霜威叮囑說:「登都登出來了!她已經佔了上風。所好這兩篇文章雖屬粉飾,尚不反動。你可以找她,但要掌握分寸。以後注意,是最重 要的。」
家霆對燕寅兒說:「陪我一同去打電話好嗎?」
燕寅兒跟著家霆,兩人一起走出門來,爬石級走上陝西街,找一家米店借了電話打。先打到陳瑪荔家裡,說不在;又打到圖書雜誌審查會 ,果然,陳瑪荔在。一聽是家霆,她語氣由高傲變為柔和,說:「有事嗎?」
家霆氣急地說:「我剛才看到了《中央日報》和《掃蕩報》,這是怎麼回事?」
她笑了:「正要告訴你呢!兩篇通訊都發了呢!發在顯著地位,你的名字用的三號字,加了頭銜。一稿兩用:今天發《中央日報》作為’一’ 的那篇,明天《掃蕩報》作為’二’來用;今天《掃蕩報》作為’一’的那篇,明天《中央日報》也作為’二’來用!」
家霆憤憤地說:「文章都是你胡亂改寫過的,是不是?」
「怎麼用’胡亂’兩個字呢?你好好看看,我是認認真真替你修改的!」
「完全不是我的原意了!我反對這樣做!完全不是我的文章了!」
「照你原來的樣子,是發不出來的!影響也不好。你不該固執,我完全是為你好!你年輕,你的文章難道改不得嗎?」陳瑪荔語氣親切,仍 帶著笑意。
「我不同意亂改我的文章!我也根本不願在《中央日報》和《掃蕩報》上發表文章,更不願加頭銜!」”我還以為你會高興的呢!你跑一趟桂 林,總該出成果呀!怎麼反倒生氣了呢?不要輕視別人為你所花的心血!冷靜一點!」陳瑪荔說,「你的文章在我們這裡反應很好。我是慎重為 你考慮過的。這樣,你可以有機會進重慶新聞學院。」
家霆打斷她的話,生硬地說:「我不希罕!我反對未經我同意就這麼讓我上當!您不該騙我!」
「胡說些什麼呀!我全是為你著想的,希望你好,難道這你都不明白?好嗎?我現在很忙。下午三點,你到我住處來,當面好好談談。」
「不!我現在要您答應:明天停止刊登!我還要求報上刊登一個更正啟事,聲明童家霆的名字用錯了。用什麼名字隨便,但不可以用我的名 字。」
「那怎麼可能!」”那怎麼不可能?」”下午三點見面談吧,好不好?」
但家霆倔強地說:「不!我不想來!我只要求停止刊登,要求更正!」說完,「乒”地掛斷了電話。
燕寅兒在邊上說:「你說得很對!、但你真拉得下臉面!」
家霆簡直氣惱得想落淚。他有一種壯士手被毒蛇噬咬以後拔劍斷臂的氣概和感情,說:「唉!怪我自己不好!其實,我早該跟這種人斷!要不 是為了當初救馮村舅舅的事,對她有些感激,我早該……」他滿心的話,可是無法都說給燕寅兒聽。
「可這次去桂林,是你自己願意去的。」燕寅兒快人快語,話說得括辣鬆脆。
「誰知道笑臉下藏著陰謀呢!誰知道這是一個圈套呢?」說到這裡,家霆心裡譴責自己了:天下事是複雜的!陳瑪荔這個女人也是複雜的。 其實,她也未必真是笑臉下藏著陰謀,設下圈套陷害。她沒有必要這麼做!她也許自認為是一種好意,一種”我是為了你好」,但政治觀點不同 ,立場不同,在她認為”好”的,在我就認為”壞”了!家霆秉性善良,話說過了頭,覺得同陳瑪荔的交往斷就斷了,但自己不應該這樣,就只好悶 著氣不再說了。
「’倜儻’!怎麼辦呢?」在回去的路上,燕寅兒問。
家霆搖頭嘆氣:「一點辦法也沒有!我提的要求你聽到了吧?我想,明天會停止刊登的!當然,更正啟事估計不可能登。但我可以用嘴向同 學們解釋。」
燕寅兒惋惜地說:「那三篇通訊要是當初交給姍姍大姐拿去發了多好,就沒這些事了。」
家霆堅決地說:「這事不算完!我準備重新寫一寫。而且,你那個很好的建議我們不能丟棄,我倆當初決定要繼續進行的採訪也該進行。我 要用這種成果來彌補一下這次的過失!」
燕寅兒從家霆憂傷的眼神和豪邁的語氣里,看到了他的堅強意志和決心。她喜歡看到家霆這種神態。在這種時候,她覺得他真像那個童話 中的~陝樂王子”!她說:「好!我一定同你一起采寫!」
《中央日報》和《掃蕩報》第二天”戰地通訊”的文章照登,但將”童家霆”的名字取消,署名用了”本報戰地特派記者」。家霆看了生氣,卻 無可奈何。
從十一月到十二月之間,家霆和寅兒密切關注著前方戰事。前方傳來的總是壞消息。這場潰敗得使人難以相信的戰事,使重慶和大後方的 人M瞪口呆、震驚惶惑。一九四四年的這最後兩個月,氣候寒冷,物價跳躍,在抗的戰爭史上,由於前方的大潰敗,使大後方十分灰黯,人心較 前更加惶恐和不滿。
形勢的迅速發展,使家霆感到再重寫《桂林去來》已經失去意義。但他和燕寅兒的新打算卻始終在堅持完成。
十一月十一日,桂林、柳州同時失守。這消息使得大漢奸汪精衛十一月十日在日本名古屋病死、由大漢奸陳公博在淪陷了的南京城代理偽 國民政府主席的新聞也令人不感興趣了。日軍在攻佔柳州後,拚命追擊,佔領宜山,進入貴州省。十一月初,日軍一個旅團孤軍突進,經過六 寨一直衝到獨山、丹寨地區,離貴陽只有一百二十里。重慶和大後方的一些有錢人已經去西北和西康一帶逃難或正在準備逃難。家霆和燕寅兒 及一些同學則醞釀著萬一敵人來到,就組織起來去縉雲山打游擊。童霜威也表示決不再逃了。復興大學的學生們在醞釀組織游擊隊。童霜威說 :「我雖老了,也要留下來,隨你們進華鎣山!」獨山失守那天,家霆在爸爸桌上看到一首隨手寫來尚未修改的打油詩,邊上注的是:「心神 不定,憂思綿綿,打油八句,聊抒愁懷。」詩的字跡潦草,韻律也不工整,足以看出爸爸的不安,但卻也表露了他的心跡:
浩蕩寇深國將亡,問君再退去何方?河南浩劫遜湘桂,貴州災難震川康。百萬國軍如紙紮,一億百姓成秕糠。何不原地打游擊?碧血丹心 耀華崗!所幸,從第六戰區抽調的兩個軍到了黃平、鎮遠,第八戰區抽調第二十九、第九十八軍,第一戰區抽調第九、第十三、第五十七軍,進 至貴陽以東地區,準備夾擊侵入貴州之日軍。孤軍深入的日寇倉惶退走,大後方局勢稍定。十二月十日,由越南北上的日軍第二十一師團到達 綏錄,與廣西日軍會合。至此,日軍打通了從華北到華南以至印度支那半島的通道。這對日寇是件大事,但重慶和大後方的許多人對這並不頂 關心。頂關心的是保住大後方的穩定。日寇已從貴州退走,大家也就開始安定下來了。
家霆和燕寅兒,課餘採訪從湘、桂、黔逃難到重慶的難民,了解到不少報上未曾發表的消息:九十三軍軍長陳牧農是在被扣留後按照軍法 執行槍決的。守桂林的一三一師師長闞維雍,在守衛桂林中正橋以北沿河陣地被日軍突破後舉槍自殺,實踐了他與城共存亡的決心。六寨是個 大集鎮,被日本飛機炸平,燒成了焦土。獨山大火半月,燒成一片瓦礫。日寇在南丹、金城江、六寨、獨山等地屠殺的難民及本地居民,總數 在十萬人以上。家霆和寅兒寫了一組”訪湘、桂、黔難民談片”的系列報道,目的是催促當局趕快調大軍上前線增援,希望當局妥善傾聽民眾呼 聲、關心難民的安置和救濟。既讚揚了堅決抗戰的前方將士,也譴責了偷生怕死擾民害民的酒囊飯袋。報道在姍姍大姐所在的那張報紙上發表 ,很受讀者好評。但以後再發表,每次都被新聞檢查機關刪節,後來乾脆奉命停止刊登了,理由是”有不良影響”云云。
燕寅兒說:「聽大姐說,這是陳瑪荔乾的!」
家霆苦笑笑,搖著頭說:「當然可能是她!就是沒有她,別人也會這麼乾的!關鍵是這個政府!」